謙都承王府距離黎關城,也就是馬走半日的路程,唯獨這次,於修魚壽竟似走了一輩子般漫長。近兩個月的疏離,他已然不知道,等待他的將會是什麽。
行至黎關城外,修魚壽拉下了護頰,道,“他們如若抗旨,罪名皆由我一人承擔。還望酌兄稟明聖上,易幟換將。”
“你有多久沒來看他們了?”
修魚壽聞言一窒,“你怎麽知道......”
夏侯酌半笑不笑地看了他一眼,“還真把自個兒當郡王了。”
修魚壽跟著夏侯酌,疑惑不安地進了精騎隊駐營地,仿佛隻有短短的一瞬,喧鬧的軍營便靜了下來。
修魚壽低著頭,沉默地聽著夏侯酌向他們一一說明來意,卻沒有聽到想象中的憤怒和拒絕。
一車車的精騎新裝,宛若無數煙花同時綻放,瞬間打破了夜色的沉寂,也帶來了無數的歡喜,他們沒有歡呼雀躍,卻也是喜笑顏開,各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因為疏離,終至猜忌。而你沒有猜到,他們或許會抱怨,卻絕不至讓你為難。弟兄手足,不是訓誡條令,就算時過境遷,隻要你來,它都在。”
夏侯酌似是漫不經心的一番話,卻有著奇妙的力量,瞬間隔絕了周遭的熱鬧,清晰地鑽進了修魚壽的心窩,暖如春陽。
冷稚忽而打了個鼻鳴,待修魚壽察覺到身旁詭動,為時已晚。
數名精騎將士,自四麵悄悄圍近,趁著修魚壽走神的當兒,一齊把他從馬背上拽了下來。他倉惶之間未及反應,便被他們控製住手腳,合力抬了起來。
“好家夥,整整兩個月不來看我們,一來就送這麽大的禮。弟兄們,咱們可得好好謝謝這位將軍!”
聽到上官霖大大咧咧的聲音,修魚壽差不多猜到他們想做什麽了,不是千斤壓頂的疊羅漢,就是摔死人不償命的架空轎。總之,不會讓他好過。
修魚壽認命地閉上眼,等著他們動手,就聞上官霖一聲令下,“來啊!皇帝換新裝!”
修魚壽頓覺不對,睜眼就見一群人圍了上來,七手八腳地為他卸甲,就連軍靴都沒放過。
“你們幹什麽?快放我下來!”
上官霖一臉壞笑地湊到修魚壽耳邊,“將軍別急,馬上就好了。”
隨著舊甲脫離,黝黑蹭亮的精騎新裝,一件件套在了修魚壽上。
此時此刻,修魚壽終於反應過來,他們是要他做這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替他們一試新裝。
隨著雙腳的落地,修魚壽輕輕籲了一口氣,他長這麽大,還是頭一回被這麽多人“伺候”著更衣,心裏甭提多別扭了。不過這別扭,抵不過新裝的魅力,隨著將士們的讚不絕口,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沒有了多餘的贅重,上身後再不似往日般臃腫,緊密的結構吻合人體輪廓,竟有了修身的效果。
修魚壽緊緊了劍柄,忽而送出劍鋒,身如飛燕,橫空一轉,竟出人意料地轉了個整圈,把大家夥兒看了個目瞪口呆。
“弟兄們,還等什麽!換裝!”
眼見他們一窩蜂地圍上了一輛輛馬車,夏侯酌不由眼笑眉飛,精騎將士們的孩子脾性,到底是沒變。
修魚壽摩挲著身上的盔甲,忽而覺得有些不對勁。無論是胸甲,還是披肩甲,皆堅硬異常,除了四肢,餘下非要害部位的護甲,都以玄鐵鱗甲緊縛,唯獨腹甲和護腹,似是隻有兩層皮胄,雖舒適靈活,卻擋不住槍兵利器。
“酌兄,這盔甲是不是有問題?”
夏侯酌眼中笑意愈發得濃了,“你發現了啊?”
“莫非,酌兄有意為之?”
夏侯酌瞅見他的臉色,不由仰天大笑,“你可知道那皮胄裏藏了什麽?”
修魚壽細想片刻,不由驚道,“莫非是......”
夏侯酌笑著點點頭,道,“金絲軟甲,以柔克剛,堅韌無比。有了它,就算遇到了連鐵弩,一時半刻也奈何不了你們。聖上這次,可是把自個兒的嫁妝都貼進去了,你們可不能負了她。”
修魚壽直張大了嘴,半響沒緩過來。這一批盔甲,最少用去了精騎隊二十年的軍餉,那些將士們若是知道了,隻怕是舍不得穿了。
“將軍!”
上官霖一掌打在修魚壽肩上,把他的神給拉了回來。
修魚壽如夢初醒般地回過頭,就聽他戲謔道,“我爹每回給我寫信,結尾都有這麽一句話,我要是敢偷跑回家,他就打斷我的狗腿!你說,你要當狗,怎麽能不帶上我呢?我好歹都當這麽多年了,還是我爹親賜的,可比你有經驗多了!”
“還有我!”
修魚壽一怔,這才發覺上官霖身後跟了一群將領,包括連晉在內,各個都是嬉皮賴笑的模樣,眼睛裏卻是認真的歉意。
修魚壽眼底一熱,一聲大喝,“精騎隊!”
“殺!殺!殺!”
陽春三月中,山花爛漫遲。這批史上最昂貴的精騎盔甲,就像他們年輕的生命一般,耀眼地綻放在危機四伏的邊關守城中。它在這裏,成就了精騎隊的天下第一,也成為了精騎隊最後的墳墓。
百名精騎,英姿颯颯,威臨天堯城。
眾王朝議之上,承王修魚壽的一身戎裝,惹得文武百官讚歎連連。
史無前例,騫人一郡的奏折,皆順利呈閱,沒有遇到半點責難與非議。甚至,有大臣直諫,對承王政績予以嘉賞。
這是修魚壽涉足朝政以來,經曆的最為輕鬆愉悅的一次朝議。他留意到朝中文武百官的變動,似有半數換了陌生的麵孔。遵王夏侯嘉在朝議上的氣色,較之以往,也清悅了許多。
修魚壽已然意識到,隨著精騎隊的遇伏,天堯皇城中的一些毒瘤,也在短時間內,被連根拔除了。
三日後,遵王夏侯嘉如期於皇家演武場,為精騎隊擺下了浩瀚的鐵血演武宴。名不見經傳的的南衍鐵雁隊,首次出現在世人麵前,同精騎隊對陣演武場。
清一色的白衣、銀甲、銀氅,讓見慣了素黑之色的北堯人,眼前一亮。鐵雁隊雖不似精騎隊般嚴整肅殺,卻也是威風凜凜,氣貫長虹。
修魚壽抬手,打出了一串簡潔有力的手令。精騎將士受令而動,排成了三列。
遠在觀宴台上的夏侯酌見勢,不由皺了眉。遵王夏侯嘉有意試煉精騎隊,不僅嚴令諸臣封鎖鐵雁隊一切信息,還將精騎隊上陣將領名單送給了南衍國君。鐵雁隊對精騎隊了如指掌,精騎隊卻是兩眼一摸黑。修魚壽如此分列,完全暴露了精騎隊的對陣策略,實非明智之舉。
“騎術、騎射、對抗,依次是精騎隊副將申章錦,鐵騎營五隊領帶北宮洵,鐵騎營一隊領帶上官霖,記好了。”
半裏開外,鐵雁隊領隊微微勾起嘴角,抬手打出三個手令,鐵雁將士照葫蘆畫瓢,一分為三。
夏侯酌搖搖頭,不得不想到四個字,田忌賽馬。
“開始吧。”
隨著夏侯嘉的示意,觀宴台上雙色令旗交錯而動,兩支騎兵隊緊身待發。
修魚壽無意中瞟到了執掌令旗的人,心裏不由泛起了嘀咕。這種場合下,台上的掌旗人應是副職以上的將領,最合適的莫過於禁軍都尉左司黯,怎麽輪也輪不到一個分職參軍上台。
“將軍,你想什麽呢?!”
修魚壽愕然回神,竟沒留意到令旗已下,鐵雁隊率先躍過紅線,已是遙遙領先。
他在心裏罵了句娘,抬手給出手令,一縱黑影一躍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直追鐵雁騎兵。
讓鐵雁隊沒想到的是,已經輸在起點的精騎隊,竟有一人首當其衝,眨眼功夫就追了上來,並趕在鐵雁隊拔旗之前,一個側身俯衝,一劍斬斷旗杆,順勢一擊,把旗子打進了數米開外的精騎將士懷裏。
鐵雁領隊詫異間回過頭,這才發現精騎隊根本沒按預定序列出陣,三列隊陣的排頭紋絲未動,動的是三列隊尾,而且是橫向而出,毫無章法可言。
“酌將軍,你可有點低估這孩子了。”
聽得夏侯嘉戲謔的話語,夏侯酌不由笑出了聲,“他這個總將,到底不是浪得虛名。”
第一輪奪旗,精騎隊後來者居上,以微弱的優勢險勝,瞬間打亂了鐵雁隊的部署。
精騎隊重騎射、對抗,騎術次之,在鐵雁隊已獲取的情報中,總將修魚壽最為全麵,其次是副將申章錦。餘下將領,均有偏差,但專長騎術的隻有一人,觀濮郡晉王司徒奎長子,精騎隊前鋒營六隊管帶司徒雲。但司徒雲是因腿傷退出了鐵騎營,被降至管帶,按理不會出陣。
眼見精騎將士得勝歸來,鐵雁領隊緊緊盯住了方才的首當其衝之人,如果申章錦沒有出陣,這個人隻可能是司徒雲。
就在鐵雁領隊心中狐疑之時,修魚壽抬手憑空劃了一個圈,三列騎兵,頃刻合而為一,又在他落手的一刻,再次一分為三。這下,就連對精騎隊知根知底的夏侯酌,都分不出頭尾是誰了。
“有意思。”
鐵雁領隊露出了微妙的笑容,跟著抬手,迅速打出手令。鐵雁將士依令擺出了大雁之陣,迎接下一輪的騎射比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