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一次戀愛,發生在十八歲,也結束在十八歲。女友離開之後,我不願再陷入任何戀情。
太多人曾向我傾訴有關愛情的煩惱:求之不得、得之恐失、嫉妒、惱怒。我清楚愛情所能產生負麵能量。
真正的愛情,持續的時間總是有限,可若無法修成正果,所引發的痛苦卻會久久不散,最終傷及靈魂。
世上有更好的事情值得付出:將小兒女情懷融化為大的悲憫,幫助世人,愛世人,愛所有人,而不是,茫茫人海中的,某一個人。
1
這天晚上,文幻把元燦約出來健身,她有一肚子話要跟元燦說。
這次文幻先到了,在跑步機上跑了五公裏,元燦才姍姍來遲。
文幻從跑步機上下來,說:“你可來了。”
元燦笑,“中國人就習慣說廢話。明明看到人來了,問,你來啦?明明看到人出去,問,出去呀?你說煩不煩?”
文幻撇撇嘴,“我沒心思開玩笑。”
“嗬,脾氣這麽大,失戀啦?”元燦照舊輕鬆調侃,“昨晚不是還和心理醫生共度良宵了嘛?怎麽,才一天他就想不認賬啦?”
“別挖苦我了,我叫你出來就是要說這事呢。”
文幻接著認認真真地向元燦匯報了自己在酒吧喝醉、到陸楷原家住了一夜(並特地強調什麽都沒有發生,生米還是生米,並沒有煮成熟飯),以及讓陸楷原假扮男友拜見父母的經過。
元燦聽了“哇塞”一聲叫出來,“不得了。我一直以為我們幻幻隻有兩三顆腦細胞,沒想到一談戀愛,情商智商同時爆發,進展如此神速,已經把男神帶給父母見過了啊。”
“還不是你賣友求榮,跟我媽說了實話,我才被逼上梁山。”
“嗬,快謝謝我的神助攻吧。要不是我,毛腳女婿怎麽會這麽快上門?對了,你媽對毛腳女婿印象怎麽樣?”
文幻歎一口氣,說:“不怎麽樣啦。”
元燦笑,“可以想象,頭回見麵,丈母娘架子總要端端的。”
文幻糾正:“不是啦,關鍵是,毛腳女婿對我印象不怎麽樣。”
元燦笑得更甚,“就知道,倒追來的永遠不屬於自己。你要真跟這傲嬌醫生過,以後有的是氣給你受呢。”
“可你要說他完全不在乎我吧,也不是。”文幻說著分析起來,“他早上起來還給我做早餐了呢,紅燒牛肉麵,還放了兩個煎雞蛋。真是……太帥了!”文幻說到這裏閉上眼睛深深吸氣,萬分陶醉的樣子,不知是在用力回憶紅燒牛肉麵還是那個太帥的大廚。
“我跟你說,會做飯的男人太帥了!嫁人就要嫁會做飯的男人!”文幻一本正經地宣布。
元燦斜睨著文幻,冷笑道:“省省吧,你說做飯的男人帥,說的是高大冷峻的心理醫生穿著棉布襯衫在後現代感的廚房裏煎牛排煎雞蛋吧?換成個黑胖子光著膀子滿頭大汗地在炒麵,你還喜歡麽?”
文幻噗嗤笑了,又嗔怪元燦惡趣味,盡損人。但回頭想想也確是這個道理,做什麽都是其次,這世界首先還是看臉。
文幻這樣想著,又聽元燦在耳邊神神秘秘地說:“對了,小幻幻,你確定你在他家睡著的時候,他……沒對你做什麽嗎?”元燦嘿嘿笑著,“會不會……他做了什麽,而你不知道?”
文幻羞惱,舉起拳頭佯裝要打元燦。這時文幻的手機響了,是信息提示音。她立刻丟下元燦,撲到自己的包裏找手機。
元燦嘖嘖兩聲,“瞧這急切的小樣,我看你被他吃定了。”
文幻一邊拿起手機一邊說:“回信息要及時,這是對人的尊重。”
元燦笑笑,說:“得了吧。人生就是個戲台子,你太本色出演了。情場如戰場,你好歹用點心計。他給你發信息,你別這麽快回過去。就晾晾他,讓他等等,這樣他才會拿你當回事。”
文幻顧不上聽元燦囉嗦,打開手機就急切地查看信息。但信息卻並不是陸楷原發來的,而隻是廣告消息。
文幻失望極了,垂頭喪氣地把手機丟到一邊。
“怎麽?不是他發的吧?”元燦幸災樂禍。
文幻白元燦一眼。
元燦嘿嘿笑著,又補一刀,“你越是急吼吼地盼他給你發信息,他就越是不會給你發。這就是情場的規律。”
文幻悶聲不響地聽著,心裏很不好受。
“那,一個人想要得到愛情,就必須具有‘不可得性’,哪怕人為製造自己的‘不可得性’。”元燦繼續說著,“所謂‘不可得性’就是——你給我發消息,我不一定回;你給我打電話,我不一定接;你約我出去,我不一定每次都有空,諸如此類,你自己體會。而你現在卻完全沒有‘不可得性’……”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慢慢跑吧,我先走了。”文幻甩脾氣。
“幹嗎?生氣啦?”
“對,生氣了,你總是損我,總是看扁我。”文幻直走。
“哎,等等,我還給你帶了份禮物呢,你拿去。”元燦拉住文幻,往包裏翻著什麽,然後拿出本書塞給文幻。
文幻一看,《愛情心理學》。
“好好讀讀,你會豁然開朗。”元燦笑得狡詰。
“哼,你就是好為人師,一輩子改不了。”文幻嘟嘟囔囔,不情願地把書一拿,悶悶不樂地走了。
為了一個男人,跟好友賭氣不歡而散,還是第一次。
但好朋友終歸是好朋友。文幻回到家,心裏已經平靜下來。她想著元燦說的“不可得性”,心裏明白這些話其實都在理,隻是自己的性格恐怕難以改變,無法變得圓滑、世故、工於心計。她從來就是個本色出演的人,又怎會用伎倆去騙取愛情?
這麽想著,她躺到**,拿起元燦給的《愛情心理學》翻看,隨手翻到一頁:
如果你比伴侶較少地依賴關係,那麽你對伴侶的權力就大於他/她對你的權力。
最小興趣法則:在任何關係中,對繼續或維持目前關係興趣較小的人擁有更大的權力。
文幻將這幾行字讀了一遍,又讀了一遍。
這些句子的意思和元燦所說的其實也是一個道理,就是要叫人在關係中衡量得失,叫人不要全情投入,而是用理智對待。
這樣的世俗道理是非常實用主義的,因為它確實很準確地點明了她和陸楷原的關係現狀,文幻無奈地想到。就是因為她比陸楷原更依賴這段關係,她對維持這段關係的興趣更大,所以陸楷原對她有了權力,他能夠控製她的喜怒,也就擁有了傷害她的能力。
她又想到,陸楷原一定是明白這些道理的。他是心理學博士,這類基本原理他一定早已熟知,並熟練運用。所以他才這般悠遊自在,對感情量入為出,將別人控製於股掌。
文幻無奈地放下書。道理歸道理,懂歸懂,但在實際中,根本就是難以做到。她根本不可能對一個自己真心喜歡的人耍心眼,製造什麽“不可得性”。這樣不真誠,愛情還有什麽意思?
淩晨時分,文幻給元燦發去一條信息,說了這些感想。
第二天上午,元燦的回信來了:
“做不到知行合一,至少你要懂得交往原理。凡事莫過太上心,是你的趕不走,不是你的莫強求。新的一天,與君共勉。”
文幻看著短信,苦笑:我也知道凡事不能強求,可是闊太太,我不像你,什麽都有了,所以心態也好,頭腦也睿智。我是一無所有的人,我需要奮鬥,需要工作,需要賺錢、變美、找老公!我有剛性需求,我有心心念念喜歡的人,所以我有我的局限。
元燦仿佛猜到文幻的心思,第二條短信又來了:
“戀愛如打仗,不同人有不同打法,你也不必強求自己改變,本色也有本色的可愛之處。但有一條原理是不變的——對任何關係,要做到戰術上重視、戰略上藐視。說的就是,你可以真心去愛,但千萬不能把這份愛當做生活的全部。若不然,萬一這份愛沒有如你所願地實現,你將被它摧毀,失去自尊和自信。”
文幻擱下手機,滿心感慨。戰略上藐視、戰略上藐視。就是無論怎樣都不要把愛對方當做自己生活的全部,不能失去自尊和自信,自尊和自信,自尊和自信……文幻想著想著,就覺得自從喜歡上陸楷原之後,她是越來越沒自信了。她拿起辦公桌上的鏡子看自己。
助理小岩看到文幻這幅憂心忡忡的樣子,關心地問道:“怎麽啦?文幻姐長痘痘啦?我這裏有很要用的藥膏哦。”
文幻眼睛還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問:“我好看嗎?”
小岩說:“當然啦,文幻姐最美了,標準的女王範兒。”
文幻仍對著鏡子左看右看,“可我為什麽沒以前自信了?”
小岩笑道:“人人都會時不時出現這種沒自信的時候,覺得自己變胖啦,覺得自己變醜啦。我教你,這種情緒一出現的時候,馬上拿出身份證看看,你會發現自己……嗯……多慮了。”
文幻終於忍不住笑出來,擱下鏡子。她想起小岩的名言——身份證照片是每個人最不想示人的人生汙點。
小岩見文幻被自己逗笑,又試探著問:“文幻姐,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啊?是不是……戀愛啦?”
文幻一嘟嘴,假意不屑地說:“要你管。”
小岩嘿嘿一笑,說:“我就是關心你啦,如果有心事也可以找我說哦,我可以幫你出謀劃策嘛。”
“嗬,你才多大呢,小毛孩子,戀愛經驗還沒我多呢吧,還給我出謀劃策呢。”文幻嗔道。
小岩笑著認錯:“是,是,文幻姐才是情感專家。”
文幻不計較小岩半開玩笑的揶揄,她心裏在琢磨別的事。過了一會兒,她還是忍不住說道:“小岩,我問你個問題。假設你很在意一個人,你給他發信息聊天,可他很冷淡,不太理你,或者最後幹脆就不理你了。你會怎麽辦?會繼續給他發信息嗎?”
“繼續給他發啊。”小岩笑道,“為追求自己喜歡的人,臉皮厚一點就厚一點咯。”
“可是可是,繼續發說什麽呀?人家都不理你了。”
“哈哈,文幻姐,一看你就沒做過銷售。”
“啊?”文幻愣著。
“你去看看每個行業做銷售的,對方不理算什麽?對方就是明確拒絕了,也要厚著臉皮反複上。有誌者事竟成嘛,對吧?”
“可是……這樣不會被對方看扁嗎?”
“對方有可能會看扁你,也有可能被你感動,這是你無法控製的事情,但你總不能放棄嚐試對吧?這是一個結果導向的時代,成王敗寇。隻要最終目標達成,過程怎麽樣,誰在乎呢?”
文幻想著小岩的話,感覺得到了一些啟發和鼓舞。她用力拍了拍小岩的肩,說:“我明白了,謝謝你,婦女之友。”
即便生活不盡如人意,男神還可望不可即,但仰賴一個睿智的女閨蜜和一個嘴甜的男閨蜜,日子終歸還是混得下去的吧。
2
雖然受了小岩鼓舞,文幻卻還是沒勇氣給陸楷原繼續發信息。
她心裏時時刻刻惦記著他,想得厲害的時候就去翻看以前的聊天記錄,重溫兩人之間僅有的、少的可憐的信息往來。
可其實也並沒有什麽溫暖的話語值得回味。聊天記錄統共隻有一頁。而最後一條就是她發給他的那條愚蠢的信息——
[自動回複]您好,我現在有事不在,一會再和您聯係。
聊天以這樣的方式結束可真夠喪氣的。
那天陸楷原離開文幻家之後,就再沒有主動跟文幻聯係過。
文幻有時還幻想著會與他在某處偶遇,大樓外、電梯裏。但那從沒有發生過。自然,人們太希望發生的事情,往往都不會發生。
文幻陷入了焦慮,她覺得自己和陸楷原的關係好像會一直這樣下去。她不主動去聯係他,他也不會主動來聯係她。
他的出現和消失,都是她不能控製的。
現在連爸媽都以為陸醫生是她的男朋友了。可事實上,她對他幾乎一無所知,完全無法掌控。她無從了解他每天的生活,無從了解他的內心。她所認識的他,隻不過是一個遙遠的、外在的形式,是一個所有人都能看到的,他的外殼。現在甚至連這個外殼都見不到了。
她想來想去,唯一可以推進關係的辦法,就是再見到他。而唯一可以再見到他的辦法,就是去他的診所。
當然了,那是要花錢的,每小時一千塊。
簡直太可惡了!不能上當!不去不去!堅決忍住!
文幻忍了一個星期,又忍了一個星期。忍到第三個星期,她忍不住了,想要見到他的願望像火一樣在心裏燃燒。
這日陽光明媚,和她初識陸楷原的那天一模一樣。文幻坐在辦公室裏,望著玻璃窗外的城市日光,往事一幕幕回到眼前。思念是多麽奇妙的東西。她甚至覺得連空氣中的氣味都和那天一樣。
她無聊間拿起手機,打開LikeTry,發現可添加的聯係人裏竟出現了陸楷原的名字,關聯到的是他的手機號碼。
這可愛的陸醫生,竟安裝了LikeTry!是為了和她聯係才安裝的嗎?文幻不禁喜出望外,浮想聯翩,同時立刻添加了他。
加完之後,她按捺不住,迅速發去一個微笑的表情,等了一會兒,他卻沒有回複,信息也顯示為“未讀”。
他一定很忙。文幻放下手機,長籲一口氣。
以後用LikeTry跟他聊天,他若是不回信息,就再也不用揣測他到底是沒看見還是不想回了。“未讀”和“已讀”可以說明一切。
整個上午過去了,那條信息卻一直處於“未讀”狀態。
文幻心情澎湃,再也按捺不住渴望接近他的衝動。某一刻,她被一股**慫恿著,拿起電話,撥到了診所。
電話是海茵斯接的。文幻在一陣猶豫之後,鼓起勇氣要求再次約見陸醫生。
海茵斯在電話裏熱情地回應,“這將是您第三次谘詢了,您是否已決定在陸博士這邊做長期谘詢與心理治療?”
“哦,好吧……是的。”文幻一邊對著電話支支吾吾,一邊在心裏切齒:恭喜你們陸博士,營銷成功,不,確切地說,是勾引成功。
海茵斯告訴文幻,可以為她預約當天下午的見麵。
掛了電話,文幻長籲一口氣,仿佛這個電話耗盡了她的力氣。
隔了那麽多天,終於又要和陸楷原麵對麵了,文幻有些快樂,也有些莫名的緊張。於是她一整天也沒心思做什麽事,恍恍惚惚混到了下班。可真到了下班時間,她又磨磨蹭蹭的,仿佛舍不得讓那幸福的時刻來得太快;也仿佛是心裏太緊張,需要定一定神。
3
站在往五十層徐徐上升的電梯裏,文幻有一瞬間覺得心很慌,她覺得自己一整天積累起來的勇氣和力量又在一點點地消退。
這世上最愚蠢的事大概就是把自己的心理醫生變成自己的熟人。不不不,還有比這更愚蠢的,就是愛上自己的心理醫生,以及在愛上他之後,還繼續充當他的幫助對象(或是研究對象?),她想。
文幻走進診室的時候,陸楷原正坐在辦公桌前看文件。他仍是一貫的嚴肅模樣,發現她進來,朝她微微一笑,點點頭,示意她入座。
文幻坐下來,竟有點怯怯的,仿佛麵對的是一個陌生人。
陸楷原就是有這種本事,別管過去兩人之間曾發生過什麽,他可以很自然地、不著痕跡地把兩人之間的感覺和關係過渡回最初的、不太熟的狀態,同時還不乏禮貌與教養。
文幻看著他合上文件,打開筆記本電腦,用鼠標點擊著什麽。他修長的、有力的手指,他嘴角淺淺的笑意,他黑色襯衫稍稍挽起的袖口,他輕輕的、略低沉的一聲咳嗽,這一切都讓文幻著迷。
但這一天,這一刻,文幻打算冷淡一些,矜持一些。他若不說什麽,她也絕不主動先說什麽。
她又想起了元燦給她的那本書,誰對關係更不依賴,誰就擁有更大的權力。顯然,陸楷原現在掌握著更大的權力。
她又想,人際交往其實就是一問一答的關係。打電話、發信息、寫書麵信件、電子郵件,或者見麵聊天、開會,都是有問有答的。如果隻是一個人說,另一個人保持冷靜、愛理不理,那這種關係一定是不平等的。要麽是下級和上級的關係,要麽是有求於人和被求於人的關係,要麽,就是一方單戀另一方的關係。
在文幻的感覺中,她和陸楷原的關係就一直是這樣一種不平等的存在。隻有在做心理谘詢的過程中,他算是積極回應她的。當然,這個過程他是收費的。除此以外,在生活中,他們的接觸始終是有些牽強感的。他們的應答關係始終是不平衡的,是傾斜的。
就像是天平或蹺蹺板上的兩個人,他始終是退出遊戲、撤走力量的那個人,而她,就是那個被重重摔在地上的人。
此時,陸楷原起身給自己倒了杯咖啡,又問文幻喝不喝。
文幻說了聲謝謝,不用了,她喝海茵斯倒的茶就好。
陸楷原又說了一兩句寒暄的話,語氣平淡溫和,看不出情緒。即便是這樣和平正常地相處,文幻仍覺得他距離遙遠,捉摸不定。
於是她打定主意一改往日作風,今天就做一回矜持的淑女。他冷淡,她也冷淡。他話少,她的話就更少。
這是元燦教她的,是所謂——敵不動,我不動。
可天曉得,她是來做心理谘詢的。她花錢到這裏來不就是為了傾訴、問問題、尋求安慰和尋找答案的嗎?
她每小時付一千塊難道是來和心理醫生競賽誰更沉默、誰更傲嬌的嗎?那她虧大了。
陸楷原似乎並沒有察覺到文幻言行舉止的變化和她的小小心思。他照舊讓她調整一下沙發椅的角度,又問她要不要聽音樂。他調出一段樂曲,將音量扭到若有若無的程度,讓她先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
他說什麽,文幻全都照做,隻是默默無言地順從。
過了一會兒,文幻在恬靜深遠的音樂中漸漸靜下心來,她感覺整個世界都安然了,得失心與計較心都不見了。
這時她聽到陸楷原說:“最近,有沒有好一點?”
“嗯,什麽?”文幻了睜開眼睛,她隻覺得陸楷原溫柔而富有磁性的嗓音滲人心脾。
“那些你恐懼的事,那些……你放不下的事,還在困擾你嗎?”
“嗯……”文幻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她也不知現在這樣算好一點沒有。沉吟了一下,她說:“應該是好些了。我聽了你的建議,現在也不太想過去那些事了,也不會碰到什麽事就聯想到那上麵去。”
“嗯。這樣就好,慢慢來。”陸楷原微笑,“今天想聊些什麽?”
文幻看著陸楷原難得一見的真誠笑容,先前冰封和防禦的心忽然間變得柔軟了。她想,或許可敞開心扉,獲得徹底的解脫了。
音樂柔和地響著,有空靈飄渺的意境。一切都很適宜。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那麽,今天,我就把那件事告訴你,把它全部講完吧。”說到這裏,她又頓了頓。
抬起頭,她看到陸楷原鼓勵的、安慰的目光,於是接著說下去:“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但至今,我還時常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以及,那個瞬間,那個我生命中至為重要的瞬間。
“如果沒有那個瞬間,也就沒有現在這樣一個我,坐在你麵前。
“那一年,我十一歲。”
4
我想你已經知道,我十一歲那年,我小姨一家,發生了什麽。
姨夫因為小姨出軌,砍了她十幾刀,被判了刑,不久後在獄中自殺身亡。小姨被毀容了,癱瘓了,成了一個廢人,長期臥床,反反複複的治療,精神狀況一直不好。而我表妹,幾乎成了孤兒。
我想你已經了解了這整個故事。
但有一個人,我還從未向你提起過,他就是我小姨的情夫。我還沒告訴你的那部分故事,就和這個人有關。
早在很多年前,我就聽我母親就說過,小姨的命不好,一生碰到的兩個男人,都是有暴力傾向的。
而以我現在的理解與認識,或許是因為小姨身上有某種獨特的氣質,又或許是她對男性的偏好就是如此,她就是容易吸引到那些帶著戾氣、性格偏激,在感情方麵歇斯底裏的負能量男性。
我不知道,也許這樣說是不公平的,是帶有主觀色彩的、充滿態度的。我隻是想說說我的真實體會,也為了便於你了解這件事,了解我的內心,我會將我的記憶與感受向你全盤公布。但願你懂。
在那件事發生之前,這個男人並不惹人注意。他是小姨的初戀情人,後來又成了她的地下情人。對小姨身邊的人來說,這個人就像個幽靈,是個模糊的影子,是一種抽象的、概念化的存在。
我母親之前也隻見過他兩三次,還是小姨和他在學校裏戀愛的時候。母親說她印象裏的這個人,高高大大,白白淨淨,有點瘦,有點書生氣,還有點靦腆,眼睛透出些許稚氣,還有一絲和那稚氣不相稱的陰鬱。但看得出,他很愛小姨,對小姨很好。
所以後來我出事,母親說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是這個人幹的。沒有人會想到,一個白淨書生,會對一個十一歲的女孩做出那樣的事。
啊,別這樣看著我,陸醫生。那的確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但並沒有你想象得那麽可怕,請你聽我說下去。
現在我回想起來,這個人一定是非常愛小姨的。他和小姨從十六歲開始戀愛,就一直想和小姨結婚,甚至是非小姨不娶的。所以後來他家裏逼他相親,他都是敷衍,很抵觸。那時他和小姨一定有了一些誤會和矛盾,以至於小姨一氣之下和我姨夫搞對象,後來因為有了孩子不得已就結婚了。但即便到那時候,這個人也沒有死心。他和小姨一直保持著戀愛關係,戀情轉到了地下。我可以想象,他一直勸說並期待著小姨離婚。我後來聽說他從未結過婚。所以他一直是守候著小姨的,即便到小姨已結婚七八年,女兒也很大了,他還在等她。又或許,小姨也是給了他允諾,答應會離婚的吧。這些我都不得而知。
所以你可以想象,當他發現自己所愛的女人被人害成了那樣,他該有多憤怒。當暴烈的怒火讓他喪失理智的時候,他完全找不出這件慘事該由誰來負責,誰該為他十幾年的一場空等付出代價。
怪他心愛的女人嗎?女人躺在在ICU病房,生命垂危,即便醒來,也永遠無法讓他再擁抱、親吻,或者做別的了。怪女人的丈夫嗎?女人的丈夫被關進了監獄,並且已經自殺,他再也沒辦法找他泄憤。怪他自己嗎?是的,也許該怪他自己,但他沒有辦法怪自己。於是他愈加憤怒,因為他不知該拿誰來出氣,該讓誰來為這整樁悲劇買單。
所以後來,你一定也猜到了,他把他內心的怒火全都發泄在了那個說出了秘密的女孩身上。
於是就到了那一天下午,放學之後,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這個穿白襯衫、戴眼鏡、高高瘦瘦、麵色蒼白的男人,站在我麵前。
那並不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個人。盡管他的麵容還是陌生的,但我隱隱約約知道他是誰。從我十一歲的眼睛看出去,他基本算是個正常人,隻是他的目光是不祥的,透出些許讓人不安的東西。
孩子都是極其敏感的。我下意識地避開他的目光,想繞開他。但他忽然俯下身攔住我,對說我起了話。
我根本不記得他對我說了什麽,我自己又說了什麽。那一刻,我唯一能聽見的就是自己驟然加速的心跳。
他大約是問我,是不是叫蘇文幻,是不是曾明娟的外甥女。
我應該是機械性地作出了回答,完全沒有撒謊。那一刻我喪失了撒謊的能力。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如何才能從他麵前逃跑這件事上。
想來也是有些奇怪。站在我麵前的是個還算溫文爾雅的人。我為什麽要害怕他呢?為什麽想要逃走呢?他哪裏流露出任何危險了呢?我想應該是沒有。震懾我、讓我恐懼的,是他的氣場,那種把憤怒和陰鬱的念頭狠狠積壓、隱藏,等待某一時機統一爆發的神秘氣場。
接著我就看到他拿出了一塊白色的手帕。
他拿出手帕的一刻,我忽然有種大難臨頭的感覺。從一些拐賣兒童故事的隱約記憶中,我依稀明白這種白手帕絕不是什麽好東西。
但恐怖的感覺隻持續了短短一秒,甚至或許不足一秒。
我隻看到那塊白手帕在我的鼻子前晃了一下,然後我就墜入了某種未知的黑暗,一切都在瞬間靜止下來。
醒來的時候,我仍在那黑暗中,什麽都看不見。
我以為自己已經死了。但又過了一會兒,我發現我的知覺還在。我能感知到自己的身體在一陣陣混沌的晃動中,並且這晃動持續綿延著,就像這黑暗一樣,沒有邊際,沒有盡頭。
再然後,我感知到我的手和腳都被繩子捆住了,嘴也被什麽東西塞上了。我沒辦法叫喊,沒辦法伸直我的腿,沒辦法轉動我的身子,甚至沒辦法動一下我的脖子。我被什麽東西死死卡住了。這時我明白過來,自己是被關在了某個空間狹小的箱子裏。
有了這一發現後,我再次被極大的恐懼攥住,立時就覺得呼吸困難,仿佛四周的黑暗空間正在變得越來越狹小,隨時會讓我窒息,或者將我擠扁。我後來得的幽閉恐懼症,就是源於那時。
在極度的恐懼中,我閉上了眼睛。我聽到自己急促地喘氣,同時隱約地,我聽到了汽車行駛及鳴笛的聲音。
這時我明白了,在我昏迷的時候,這人綁架了我,把我塞進了汽車的後備箱。現在,我就被關在車尾箱裏,車在路上飛快地駛著,駛往某個未知的險境。而我在黑暗中,發不出聲音,一動也不能動。
我不知這人想拿我做什麽,我怕極了。後來我想,他或許自己也不知他想拿我做什麽。他隻是陷在那樣的狂怒中無法自拔,他不知該拿自己怎麽辦,該拿這個或有罪或無辜的女孩怎麽辦。
但他總得辦點什麽,來讓自己心裏好過一點。
在黑暗中,時間漫長得沒有盡頭,仿佛一切就會永遠這樣混沌地持續下去。直到某一刻,一記猛烈的撞擊之後,車停下了。
我怕極了,屏息等待著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但什麽都沒發生。車就那樣停著,久久,久久,都沒有動靜。我當時想,他是不是撞車了,自己撞暈了,或撞死了?他是不是已經棄車而逃,就這樣把我丟在這裏,像活埋一樣處置了我?這些想法很快被我否定了,因為我聽到車廂外麵有了動靜。是什麽樣的動靜我說不準,但我能感覺到,外麵有人,不止一個,他們好像在激烈地衝突著。
誰都看過電影中的此類情節。誰都知道人在這時應該或者可以拿出什麽對策,怎樣保持冷靜,怎樣說服歹徒,怎樣化險為夷。但有些事,想象和理解都不難,一旦用真身麵對,又是另一回事。
總之那時我怕極了,已失去了基本的理智。我隻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了,再也見不到光了。
因而,對我來說,那個大哥哥的出現,就是一道神奇的亮光。
因為長久地處在黑暗中,我的眼睛不能承受突如其來的亮光,隻覺得那道光像柄利劍一樣讓我雙目刺痛。
後來,那道亮光越來越大,越來越寬,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再後來,那個大哥哥的臉就在這強光的背景下出現。他的形象由此顯得格外高大、堅毅、英勇,帶著不可思議的力量,像一尊天神。
我完全呆了,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覺。我一動不動地看著眼前這個大哥哥把我手腕上和腳腕上的繩子解開,把我從車尾箱裏抱出來。
這時我才發現,這一切並不是我的幻覺。這個救了我的大哥哥剛和綁架我的人有過一番激烈的搏鬥。他受了傷,身上有血。
小姨的情夫,那個綁架我的人,此時已倒在地上。而救了我的大哥哥,扶著我,問我有沒有事。
我手腳發軟,頭暈眼花,耳朵嗡嗡作響,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像是剛剛降生到這世界上,什麽都弄不明白。
大哥哥一直扶著我,問我叫什麽名字,家在哪裏。我什麽都說不出來,接著哭了起來。是的,直到這時,我才哭了。
然而突然間,那個倒在地上的壞人又奮力爬起,朝大哥哥猛撲過來。與此同時,旁邊一個大姐姐驚叫著過來阻擋那壞人。
壞人在攻擊大哥哥的同時,用力把那個大姐姐推開,大姐姐被他推倒在了路中央。接著,大哥哥再次把壞人打倒在地。
一陣高亢的鳴笛聲從遠處傳來。我和大哥哥同時抬頭,看到一輛大貨車由遠及近地飛速駛來。
倒在地上的大姐姐也驚惶地回過頭去。那輛車正朝她駛來。
她想要躲開那輛車已經來不及了。我身邊的大哥哥想上前去救她也已經來不及了。
我下意識地尖叫起來,閉上了眼睛。
隨著一陣尖銳的摩擦聲,貨車緊急製動,但速度仍然很快。
無可避免地,貨車帶到了那個大姐姐,拖著她又滑行了一段距離才慢慢停下。
大哥哥飛奔過去,抱起那個大姐姐。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大姐姐是他的女朋友。
很快警車來了,帶走了歹徒。
救護車也來了,把我們都送到了醫院。
我由於受驚過度,醫生替我注射了鎮定劑。醒來時,父母已在我身邊。母親對我說,事情都過去了,壞人被抓起來了。
母親不停地抹淚,說小姨不幸,命中碰到的都是這種性格極端、報複心強的男人,害人害己。
我問,救我的大哥哥和大姐姐現在怎樣了。父親說,他們都沒事了,又告訴我整件事的經過。那大哥哥開車,和他女朋友一起,行駛在我們那輛車後麵。他看出車子有蹊蹺,便設法攔下質問。歹徒露出破綻,他便與歹徒搏鬥,救下了被關在車尾箱裏的我。但因事情發生在高速公路上,完全沒有防護。當時那條高速上車子又很少,那人的女朋友被推到路中間又很突然,所以經過的貨車來不及刹車,把她撞傷了。好在現在人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
我身體沒有大礙,馬上可以出院。走之前,我說想去看看那個大哥哥和他女朋友,畢竟他們是我的救命恩人。
父親說,對方不願透露姓名,也不願和人接觸,隻想靜養。
我說,我隻是好奇,他們是怎麽看出前方的車子有蹊蹺的,怎麽知道那輛車子裏關著人的。
母親說,那個大哥哥說看到前麵那輛車的車尾燈不停地從裏麵被踢動,才知道裏麵有人,才奮不顧身逼得對方停車,把我救下來。
我說,我沒有踢過燈,而且我被捆住手腳,想踢也踢不開。
母親說,你受驚過度,肯定也記不清當時的情形了。
我還想爭辯,母親卻說,你別再想了,不好的事情不要去反複回憶,會留下陰影的。
可我還是忍不住去想,還是想不通。
我明明記得,自己被捆得死死的,並沒有踢過什麽燈。
這麽多年來,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憶那次經曆。我的的確確沒有踢過那台汽車的尾燈。
5
文幻的講述到了這裏,有了一個很大的停頓。
她像是在等待陸楷原為她分析,幫她尋找一個合理的解釋,又像是沉浸在回憶中,獨自奮力地在往事中尋找一絲一毫的線索。
接著,她聽到陸楷原用平和的聲音對她說:“一定是你記錯了。人在極度恐懼或壓力過大的情況下,記憶會發生偏差的。”
“是嗎?”文幻抬起頭來看著陸楷原,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他的這句話聽上去是沒錯的,隻是,他以往從不會如此斷然下結論,不會說“一定是你記錯了”這樣的話。
“這是我人生最可怕的一個經曆。我怎麽會記錯呢?”
麵對文幻的疑問或自問,陸楷原沒有說話。兩人之間有了一陣奇怪的沉默。
過了一會兒,文幻又說:“後來我也常常想,那個大哥哥的女朋友雖然脫離了生命危險,可有沒有留下什麽後遺症呢?因為我分明見到她被撞得很厲害。還有,她和那個大哥哥,現在還好不好。”
她又說:“我心裏一直放不下這件事,卻再也沒有他們的消息。很多個夜晚,我睡不著,不停地、反複地,想著那些事。我覺得自己做錯了一件事,導致了一係列可怕的後果,就像蝴蝶效應。我害了很多人,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我小姨、姨夫、我表妹、我小姨的那個情人,以及那對救了我的大哥哥和大姐姐,當然,也許還影響了我的父母。十多年來,我常常覺得沒辦法接受那樣的結果,沒辦法接受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我覺得自己是個罪人。可我多希望有人告訴我——你是無辜的,你也沒有選擇。請你告訴我,陸醫生,我究竟是無辜的還是有罪的?我隻想聽一聽你的真實想法。無論答案是什麽,我想我從此便可放下這件事了。”
陸楷原沉思了一會兒,說:“也許你更需要做的,不是想通或放下這件事,而是換種思維方式。這世上大部分的事並不是非此即彼的。”
“你是說,我既有罪,又無罪?”
“我是說,你是個善良的人。大部分人,都是善良的人。但誰沒有軟弱的時刻?”
文幻低下了頭。
陸楷原又說:“你說你沒有辦法接受那樣的結果。可我想說,這世界上沒有我們無法接受的事情。任何事情都應讓我們無條件無怨言地接受下來。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接受它。這就是因果。”
“可是,就沒有辦法讓自己好過一點嗎?”文幻說,“不需要補償嗎?對於曾經讓自己後悔的事,我們總得做點什麽去補償吧?”
“不,對過去的一切,不要抱怨,不要解釋,不要去要求別人解釋,也不要去要求別人聽自己的解釋。隻是接受。”陸楷原說。
他說:“有些人無法原諒別人的過錯,放不下別人對自己的傷害;也有人曾經做過傷害別人的事情,無法原諒自己的行為,在內疚與痛苦之中黯然度日。不管無法原諒的初因是什麽、對象是誰,這些痛苦在靈魂深處都是執念,是負麵的信息。”
他說:“你和這世界的關係太緊張了。你需要讓自己鬆弛下來,讓自己和所有人的關係都鬆弛下來。而後你才能想通我說的道理。”
他又說:“其實對抑鬱症,一句簡單的話就可以治療——對過去的事,不後悔;對將來的事,不擔心;對當下的事,不生氣。”
“可是我真的覺得很難。我放不下過去,也擔心將來。”
“這需要你自己開悟,打坐和靜心是一個辦法。”
頓了一頓,他又說:“在上帝看來,所有的命運都沒有好壞之分,有的僅僅是體驗。上帝在製定規則的時候,並不是按著好壞善惡去製定的。僅僅是你種下什麽樣的種子,你就會得到什麽樣的果實。一切隻是因與果。而好與壞、善與惡,僅僅是人類社會才有的定義。上帝在乎的僅僅是體驗,任何的體驗。在他那裏,所有人的命運和體驗沒有好壞之分。因為上帝,就是大愛,包容一切的,打破二元對立的大愛。在他眼裏,一個出生在非洲連水都喝不上的黑人孩子,並不比一個出生在華盛頓富家的白人孩子更低一等。這種好與壞,善與惡,幸運與不幸的定義,僅僅是人類自己貼的標簽而已。就像你之前在畫框裏看到的那句話所說:所有人都是特別的,所有時刻都是金色的。或許還要加上一句:所有的命運都是值得體驗的。”
陸楷原說了那麽多,文幻呆呆地聽著。
時間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去。
忽然間,陸楷原桌上的電話響了。他看了一眼來電,對文幻說了聲抱歉,接起電話。
電話那頭是門外的海茵斯。隔著不遠的距離,文幻隱約能聽見海茵斯的聲音,“不好意思,陸醫生,提示您一下,蘇小姐的谘詢時間已經結束了。會展中心的講座一小時後開始,對方來接您的車子已經在樓下等候了。”
陸楷原簡單回答一句:“知道了,謝謝。”
他掛了電話,略帶歉意地看了一眼文幻,拾起剛才和她的對話,“所以,正確的心態與做法是,感恩一切曾發生過的事,接受它們的存在,麵對它們,然後放下它們。這樣,你才會獲得自由。”
陸楷原說完,看著文幻的眼睛,神情平然。
文幻明白,自己該告辭了。她有些失落,今天本想好要矜持,要用理性和智性來對待兩人的會麵。可一到他麵前,她又無法自控地傾囊而出,全無保留,告訴他自己內心最深的秘密和恐懼。她並不期待他特別的開解,或許隻要對他傾訴了,就是一種解脫。
此時,文幻找不到繼續留在這裏的理由,隻好站起來,說:“謝謝你,陸醫生。你還有事的話,就請忙吧,我走了。”
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分分秒秒都過得那麽快。
陸楷原仿佛看出她心結未了,站起來,走到她麵前,說:“如果你實在無法對過去釋懷,那也可以選擇,忘了它。所有讓你難過、讓你困惑、讓你想不明白的事,你都可以選擇,忘了它。”
忘了它?真的可以忘得了嗎?文幻出神了一瞬。
“那麽,今天就先這樣了。若有機會,我們下次再聊。”陸楷原朝她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再見。”
雖然禮貌周到,卻還是這麽有距離。文幻略覺失望。
他難道看不出她這樣一次次來找他是為什麽嗎?他難道看不出來每一次談話結束的時候她都舍不得走是為了什麽嗎?
所有的命運都是美妙的、值得體驗的,那麽這種單相思的苦,這種求而不得的煩惱,也是上帝派給她的體驗劇本嗎?是要她全然接受,用心體驗嗎?這種體驗真的不怎麽好,太折磨人的心了。
文幻低低說了一聲“再見”,恍恍惚惚地往外走去。她走走又忍不住回頭想再看他一眼。
就在這一瞬間,她因為沒看路,也因為魂不守舍,轉身的時候背包擦碰到了什麽東西。“哐當”一聲巨響,那東西砸到了地上。
文幻嚇了一跳,回身一看,隻見一隻放置在展示架上的玻璃獎杯被她碰落在地上,碎成了一攤亮晶晶的玻璃渣子。
文幻嚇傻了,待在原地沒有反應。
陸楷原和海茵斯都聞聲過來察看。
文幻抬起頭,茫然地看了看他們,又看了看地上的獎杯殘骸,僵了兩秒鍾。兩秒之後,她反應過來,沒頭沒腦地俯身去拾地上的碎玻璃,嘴裏連連說著:“太對不起了,太對不起了,我來弄吧,我來把它修好。”她理智也明白這麽個獎杯打碎了是修不好的,但她無法不這麽說。她幾乎像自我懲罰一般地放低姿態去做這樣的蠢事,說這樣的蠢話,因為她不知在闖了這麽大一個禍之後還能做什麽、說什麽來讓自己下台。她可以賠償,但獎杯是無價的,她明白。
“別碰,當心手。”陸楷原這時說了一句。
“Adele,讓阿姨來打掃一下。”他又簡單地對助理吩咐了一句。
海茵斯答應著走了。保潔阿姨很快過來收拾殘局。
文幻仍僵在那裏不知所措,剛才她撿拾玻璃碎片的時候右手食指被劃傷了,有些微疼。但她捏著手指,不願讓人發現。
陸楷原看著文幻。她可憐兮兮地站在哪裏,茫然而尷尬,眼中的魂魄隻剩下十分之一。她知道自己冒冒失失,闖了大禍,卻仍維持著倔強,說:“我來賠吧,這個是一定要賠的,損失是多少,告訴我。”
陸楷原幾乎想笑,克製著煩躁,說:“不必了。”
“那怎麽行?這麽貴重的東西,一定要賠的。”文幻囉囉嗦嗦地纏著陸楷原,“要不我一模一樣做一個賠給你吧?你告訴我獎杯上的內容是什麽,我一定做個一模一樣的給你。”
麵對文幻黏糊、幼稚的追問,陸楷原幾乎要惱火起來。這時海茵斯又走進來說:“陸醫生……”
“知道了,我取一下講義,馬上下樓。”陸楷原打斷她。他以為海茵斯是來催他去講座的。
“不是的,陸醫生,是有一位先生剛剛來訪,我說您現在沒空,可他偏要進來,說是蘇小姐的朋友……”
海茵斯話音未落,一個男人已出現在她身後,坦坦然然地走了進來。“嗨,幻幻,你果然在啊。”柳元皓爽朗快活地招呼著,盡管眼前的景象未必真的讓他這麽快活。
文幻見到元皓,倒抽一口冷氣,“你怎麽到這兒來了?”
“我不能來嗎?”元皓大大咧咧地笑著,同時四下打量著診所的內部環境,“這地方倒真不錯呀。”他說,目光掃過陸楷原的時候似是而非地點了點頭,算作致意,“我最近也有些心理上的困惑,也想找陸醫生做做心理谘詢,改善改善身心健康呢。”
誰都聽得出元皓在胡鬧,在調侃,或許還帶點對陸楷原的諷刺與不恭敬,但他卻可以把那種諷刺與不恭敬化作嘻嘻哈哈的玩笑表達出來。並且他的玩笑開得那麽放鬆、親熱,讓人沒辦法真的討厭他。
隻有優越、自信到極點的人才能在別人的地盤上做到這樣輕鬆篤定,這樣收放自如。
“那麽,請和我的助理預約一下來訪時間。”陸楷原淡淡回應,麵目肅然。他絲毫沒有被元皓優越、甚至霸道的態度所觸動,維持著一貫的平和禮貌。對一切人一切事,他一直就是這樣的態度,溫和、冷靜,帶點不動聲色的傲慢。文幻迷戀的就是他這樣的溫和、冷靜,和不動聲色的傲慢。
文幻想,別說自己看不透他,就連元皓也不一定看得透他。任何人都看不透這個神秘、孤傲的陸醫生。任何人都拿他沒辦法。
陸楷原朝文幻和元皓象征性地點了點頭,就轉身回辦公室去了。海茵斯則對兩人客套地一笑,眼神在說:慢走,不送。
文幻悶悶不樂地出來坐電梯,元皓在旁邊陪著。
兩人進了電梯,元皓自顧自地開始調侃診所的裝修風格、海茵斯的混血臉蛋,以及陸醫生的為人與態度。
文幻始終一言不發,忍受著元皓嬉皮笑臉的調侃。他剛才貿然上門調戲陸醫生,討了個沒趣。可別以為他會尷尬、會收斂,人家這會兒照樣說說笑笑,揮灑自如。文幻忍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說道:“你就不能長大一點嗎?柳元皓。你在外麵可是柳總、柳老板,可瞧瞧你在我麵前幹的事!”
這話其實已經很重了。生活裏沒有幾個人會對元皓這樣說話。但元皓沒有生氣,隻是稍稍收斂了不正經的態度,說:“咳,我開開玩笑的嘛,你不高興啦?其實我是出來辦事,順道經過你公司,看著到下班的點了,就來接你吃飯。你不是愛吃麻辣香鍋嘛?我正好也饞了,不如就一起吃一頓。”
“那你不事先給我打電話?”
“咳,想給你個驚喜嘛。誰知我到了公司他們說你已經走了。然後我按電梯的時候看到五十層有個心理診所,心想會不會是你去的那一家,就想隨便上來看看,沒想到真的碰到你了。”元皓說到這裏,流露了一點醋意。他的眼神在說,原來你真喜歡這個心理醫生。
文幻沉默著,她在一點一點把心裏的難過壓抑下去。
元皓對她是好得沒話說。並且最可貴的是,元皓身上還留著某種大男孩特有的單純,獨獨對她。可惜她的心另有所屬。愛情就像一頭猛獸,誰被它捕獲了都要忍受煎熬。她和元皓救不了彼此。
“走吧,去吃飯吧。咱倆都好久沒一起吃飯了。就麻辣香鍋了怎麽樣?我打電話定位子。”元皓恢複了輕鬆的語態,想調節氣氛。
文幻卻還是沉默著,心事重重的樣子。
這時元皓發現文幻一直緊緊捏著自己的手指,他一把拉起文幻的右手,問:“你手怎麽了?”
“沒什麽。”文幻抽回手,把手藏到身後。
可元皓已經看到了文幻的右手食指上有一道傷口,在滲血。
他重新拉起文幻的手,心疼地看她一眼,“還說沒事,一會兒到樓下便利店買個創可貼。”
文幻再次抽回手,堅持說:“一點小傷,有什麽關係。”
元皓這時沉默下來。電梯裏有一瞬間真空般的安靜。
盡管已經無數次反複糾纏,無數次被劃清界限,但他還是控製不住以男友的方式對待她,對她有強烈的保護欲。隻是她真的不想要這些保護,他怎麽努力都沒有用。
沉默了一會兒,文幻終於忍不住心裏的煎熬,說道:“元皓,我們之前不都說得好好的嗎?你就放過我吧,好嗎?你是個好人,也是個聰明人,你知道我們不可能在一起的。你有你的生活和事業,你還有未婚妻。你為什麽非要和我牽扯,非要和所有人作對呢?”
元皓這時突然失去理性和控製,抱住文幻,緊緊擁抱著她,“因為我愛你啊,幻幻。我控製不住自己,我想要你,不能沒有你。”
文幻在元皓懷裏呆了一瞬間,也恍惚了一瞬間。
一瞬之後,理智回來。她推開他,有些委屈,有些難堪。她低著頭,小聲卻堅定地說:“別這樣子,元皓,成熟些。我們都是大人了。相信我,這世上誰沒了誰都一樣活下去。”
電梯“叮”的一聲到達一層,門緩緩開了。文幻撥開外麵等候著的人群,很快跑了出去。
元皓呆呆佇立在文幻最後留下的那句話裏,恍然若失,很快被湧入電梯的人群團團圍住。
他沒有再去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