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我就是太執著,執著得不合時宜了。
我寧願愛上一個我不能擁有的人,也不想擁有一個我無法愛上的人……
1
周末,文幻在母親的安排下去跟一個男人相親。
這次的對象是母親的老同事的朋友的孩子,據說海外留學歸來,比文幻大幾歲,是本地人,家境殷實,並且身材魁梧,性格忠厚。
對方和文幻約在一個咖啡館見麵。文幻先到。她嫌室內空調打得太冷,於是坐在了室外。她更喜歡自然風。
初夏,微熱,空氣清新,有點微風。文幻坐在在遮陽傘下,喝著咖啡,感覺很舒服,眯起眼睛享受這一刻的閑暇。
不一會兒,她的相親對象來了。文幻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海龜(海歸)。果然是個大塊頭,文幻目測他有190的身高(厘米)、190的體重(公斤),總體積是她自己的3至4倍。
文幻看著麵前這座大山,心裏發怵,但還是笑臉相迎,說了一兩句客套話。她自己都沒聽見自己說了什麽。
大塊頭作自我介紹,名叫陳雄,上海人,十八歲去美國留學鍍金,一鍍鍍了十年,拿了兩個學士、三個碩士;雖然吃洋垃圾吃成這副身材,但熱愛運動,最擅長的項目是乒乓球。
聽到這裏,文幻心思直打飄。她無法想象這樣一座龐然大物怎麽打乒乓球,乒乓球對他來說隻有豌豆大小。
大塊頭繼續說下去,他還非常熱愛動物,現在家裏養了三隻貓、兩隻狗。平時他無論去那裏,包裏一定放一隻貓糧罐頭,以備遇到流浪貓時拿出來給它們吃。他說著真從那隻隨身帶的碩大的EASTPAK背包裏掏出一隻貓糧罐頭在文幻麵前晃了晃。
文幻哭笑不得,隻好不住點頭,“哇塞,您真是貓貓狗狗們的天使啊!”大塊頭都有一顆金子般的心。
雖自稱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陳雄先生的一口普通話卻充滿了濃濃的台灣腔,還時不時夾雜幾個粵語或英文單詞。對此他表示歉意,沒辦法啦,在美國待久了,耳濡目染,那邊華人講話都這個調調哦。
文幻好不容易才忍住沒笑。她忽然想起來,陸醫生也是美國留學回來的啊,可人家一口普通話端端正正的很好聽嘛。
咦,怎麽好好的又想到陸醫生了呢?文幻有點煩自己。於是撇開思緒,打起精神,集中思想和大塊頭聊天。
大塊頭怕熱,在室外坐了一會兒已經滿頭大汗,襯衫也濡濕了一大片。大塊頭拿起桌上的飲料單當扇子扇著。不知為什麽,文幻覺得有一點點惡心。若是和這個體積龐大,特別會出汗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她不敢想下去,但還是體恤地說:“你是不是覺得很熱?要不我們坐到裏麵去吧?裏麵有空調。”
大塊頭正要說好,他們桌旁突然來了個人。文幻一抬頭,看到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臉上架著副黑超墨鏡,身穿黑T恤和牛仔褲,牛仔褲膝蓋的位置破了兩個大洞,完全是個痞子。待文幻再一看,咦,這不是柳元皓嗎?他怎麽在這裏?
“啊,幻幻,可找到你了。”元皓說著伸手在文幻肩上拍了拍,侉侉地把自己扔進文幻旁邊的座椅,蹺起了二郎腿。
“跟我約好了,怎麽跑這兒來了?”元皓隻顧和文幻說著話,仿佛沒有看到坐在對麵的大塊頭。
文幻沒好氣,“誰跟你約好了,胡說什麽!”轉而向海歸男介紹,“這是我朋友,柳元皓。”又對元皓說:“這位是我媽媽的老同事的朋友的兒子,陳雄先生。”
陳雄先生老實敦厚,立刻朝元皓伸出手,“幸會,幸會。”雖然還弄不清楚狀況,但基本的禮貌與教養得維持好。
元皓卻不大買賬,潦草地跟大塊頭握了握手,隨即故作誇張地轉向文幻,說:“幻幻,你怎麽能漏說一個字呢?我怎麽是你朋友啊?明明是男朋友啊!”元皓嬉皮笑臉的。他先前就觀察出文幻對大塊頭沒什麽好感,一直在敷衍對方。
文幻無語地看著元皓,一副“我不認識你”的表情。
陳雄則在一旁尷尬得不得了,“這……蘇小姐……你……我……這怎麽回事啊?”話也說不利索了。
“咳,不管怎麽說,大家公平競爭嘛,對吧?沒結婚就都有機會嘛,對吧?”元皓還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調侃姿態,說著就自作主張地挽起文幻的胳膊,“幻幻,今天你已經和他聊了一小時了,接下來該我來陪你了,對吧?”他又轉向大塊頭,“不好意思了,陳先生,我和幻幻約好了,先告辭咯。改天你們再約哈。加油,再接再厲!”說著他還跟大塊頭比劃了一個必勝的手勢,然後拉起文幻就走。
“哎,你……等等……”文幻被他拉得踉踉蹌蹌,走出幾步才匆匆回身跟大塊頭打招呼,“那個……不好意思啊……我這個朋友太頑皮了。我想他大概有什麽急事要找我談。我先走了,改天再約,對不起啊,拜拜……”說“拜拜”二字的時候,她已被元皓拉出數米遠,幾乎是對著大塊頭喊的。大塊頭一臉無辜地坐在那裏。
2
元皓拉著文幻在街上走著。文幻想甩都甩不開他。
陽光很炫目。元皓走走忽然停下來,變魔術一樣從口袋裏掏出一副女式墨鏡,架到文幻鼻梁上,“看我多周到,知道今天天熱,特地給你買的。好看吧?”他笑嘻嘻的。
文幻沒好氣地把墨鏡摘下,“柳元皓,你到底要幹嗎?”
“跟你約會啊。”元皓說著,臉上掛個大大的無賴的笑。
“你這樣很過分哎!我回去會被我媽罵的。”
“我送你回去就不會了,你媽媽挺喜歡我的。”
可你媽媽卻不喜歡我。文幻剛想這麽說又製止了自己。
“拜托了少爺,你就沒別的事可做了嗎?聽說你剛升了公司的C什麽O。電視劇裏你這種角色都很忙的。”
“電視劇都是瞎扯的。”
文幻譏笑,“哼,到底是太子,掛著名不幹事。”
“誰說的?我做事效率高而已。”
“那狐朋狗友呢?跟他們去打打高爾夫,潛潛水,度度假什麽的呀。”
元皓嘿嘿一笑,“我長得太帥,沒朋友跟我玩了。”
文幻也忍不住笑了,笑完卻站定,看著元皓,認真地說:“好了,我不管你忙還是不忙,隻求你別老破壞我的好事。”
“喲,嗬,你有什麽好事值得我來破壞呀?就那大塊頭?我是來解救你的好不好?”
“要你解救?人家大塊頭多好啊,海外求學歸來,忠厚老實,英語流利,還特別有愛心,養了好多貓貓狗狗呢。你知道我也超喜歡小動物的。我看他還真挺適合我的呢。”
“喲,算了吧。”元皓嘲笑道,“一色迷迷的大胖子,長得像海獅,頭發油光水滑,笑起來眼睛眯那麽小,看著就死壞死壞的。”
文幻又忍不住笑了,“管管你的嘴。”又說:“無論如何,人家媽媽可好了,說兒子將來不管娶誰回來,都當自己女兒一樣。”
這句話戳到了元皓的痛處。片刻後,隻聽他悶聲悶氣地說:“我為了你都快和家裏鬧翻了,你為什麽還這樣對我?”聲音裏有一種倔強的大男孩的委屈。
文幻靜了靜,聲音低低地說:“我不希望你和家裏鬧翻。”
兩人一路慢慢走著,到了元皓的車邊。
元皓剛換了新車,寶馬760。他邀文幻坐一下感受感受。
文幻卻說:“我哪懂車,坐勞斯萊斯也跟坐小金杯一個感受。”她說著抬手看表,“時間也不早了,我還是去坐地鐵算了。反正跟你也不順路,也不勞你送我了。”
元皓卻一把拉住她,不滿地喊道:“什麽不早啊,才剛剛中午。而且,今天什麽日子,你竟然忘了!”
“什麽日子?”文幻摸不著頭腦。不是什麽特別的日子啊。
“先上車再說。”元皓說著已打開車門。
“哎,你……”文幻不及說什麽已被元皓塞進了車裏。
元皓從另一側上車,坐下後先幫文幻係上安全帶,又替她翻下遮陽板。他在家是少爺,在文幻麵前卻是仆人。
而文幻卻絲毫沒察覺到元皓這一係列動作有多殷勤,用手指點著太陽穴使勁在想:今天是什麽日子?
元皓將車子發動起來,同時說:“行了行了,知道你想不出來的,今天是我們在一起七周年。”
什麽什麽?在一起?七周年?文幻完全懵了。
看著文幻稀裏糊塗的樣子,元皓隻能苦笑,“當然了,這隻是我自己一廂情願的計算方式。”
高三暑假前夕,十八歲的夏天,一個午後,下著大雨,文幻騎著自行車被校外幾個小流氓吹著口哨追趕。
元皓及時趕來救了她,還找人教訓了那些流氓。文幻驚魂未定地站在雨中,元皓抱了她,也吻了她。隻不過,吻的是額頭。
那一天是元皓心目中裏程碑式的日子。在那之後,元皓就把文幻當成了自己的女朋友。隻不過,文幻從來沒承認過。
“好吧,不管怎樣,我們在一起七年了。七是個不錯的數字哦。那我們今天就去慶祝一下,看場電影吧?”
文幻立刻說:“不去不去。”
文幻記得剛進大學的時候,自己曾和元皓去看過一次電影。元皓故意買了恐怖片的票,嚇得她全程縮在座位上。再看看周圍的人,都抱在一起了。在最嚇人的地方,元皓一把將她摟進懷裏。她終於大呼上當,衝出影院去,之後一個星期沒理元皓。
此時元皓也想起了那件事,笑道:“那好吧,就去吃頓飯吧,好歹得慶祝一下嘛,哪怕是為了我們的友誼。”他後退一步。
文幻想了想,說:“好吧。”
這次絕不去什麽私房菜了。兩人一致決定去人最多、最熱鬧、而且已經很多年沒去過的城隍廟吃南翔小籠。
車在路上開著。有一陣兩人都不說話,隻有音樂輕輕響著。
過了一會兒,元皓忽然問道:“聽說你還在看心理醫生?”
“啊……?哦。”文幻回過神來,“習慣了,總覺得生活需要一個出口。需要有那麽一個人,可以毫無顧忌地對他講講心裏話,聽他出出主意,又沒有其他瓜葛,挺好的。”
元皓說:“我呢?你有什麽不開心的事情跟我說不行嗎?”
文幻笑笑,說:“你會煩我的。”
“怎麽會?我愛聽還來不及。”
文幻還是笑,“別傻了。誰愛聽人訴苦呢?讓別人做你的情緒垃圾桶,對方是很辛苦的,不僅要聽,還要負責開導你,所以還是付他錢比較心安理得啦。而且,當你發現,原來訴苦也是要花錢的,並且說話是受時間限製的時候,許多事情也就不值得一說了。”
元皓苦笑,“你不願對我說心裏話……還是因為我媽吧?”
文幻忙說:“不是啦,不是啦。”
元皓還是一個比較天真的人,總覺得他和文幻之間的一切阻礙隻是他母親,甚至覺得文幻所有的不開心也隻是因為他母親。
元皓還想說什麽,文幻的電話卻響了。
文幻接起來,是駕校的教練,通知她本周練車的時間改到了今天下午,問她今天有沒有空。文幻忙說:“有空有空。”
掛了電話,文幻對元皓說:“不好意思,我不能和你吃飯了,教練通知我下午學車,現在就得走了。”
元皓說:“取消掉,改天再學。”
文幻說:“不行的,教練很凶的,我可不敢惹他。再說我小路考都掛了兩次了,教練本來就對我有看法。我再推三阻四地不去練車,不知會被他怎樣罵呢。”
元皓沒好氣,“神經啊你,你學車是付了錢的,他為你服務才對。你花錢是買服務的,不是買罪受的。唯唯諾諾的幹什麽。電話給我,我來打。一個駕校教練,還怕了他了。”元皓說著就去拿文幻的手機。
文幻搶下手機,“好了,別為難我了。快讓我下車吧。”
元皓看著她執著認真的樣子,歎了口氣,“小籠真不吃了?”
“改天吃,好不好?改天我一定陪你吃。”
元皓笑笑,“這世上有個最神秘的日子叫改天。”
文幻不出聲。她確實身不由己。
元皓把車繼續往前開,又嘀咕:“你也真是的,學什麽車呀?你要去哪裏,我隨時車接車送就是了。”
文幻看元皓一眼,心裏被那份溫情感動了一下,但還是說:“求人不如求己,車總要學會自己開的。”
這麽倔強。元皓笑起來,“那你就學咯。不過你小路都掛兩次了,看來是考不出來了。”
“呸呸呸,烏鴉嘴。”
“別擔心嘛,就算考不出來,還有我這個司機墊背。”
“好了,你這麽個大忙人,我哪好意思差遣你。”
“我給你配個司機配輛車唄。”
文幻笑了。兩人兜兜轉轉地扯這些有什麽意思?
她說:“你的心意我領啦。不過,我沒有少奶奶的命。所以快停車吧,算我求你啦。”
元皓仍不停車,耍賴似的,“至少,讓我送你去練車場吧。”
“真不用啦。”男人的順風車果然是不好搭的,上車容易下車難啊。
“快停車吧。這兒就是地鐵站了。地鐵更快,開車過去會堵的。我可不想遲到,遲到又要挨罵。”
元皓歎息一聲,隻好把車停在路邊。
文幻匆匆謝過元皓,說了聲再見,下車離開。
她走出一段距離,忽然下意識地回頭看看,卻見元皓的車並沒有走,而是停在原地。他在做什麽呢?隔著那麽遠的距離,又隔著擋風玻璃,文幻不太能看得清,隻看到元皓仍坐在車裏。
文幻便抬手朝他揮了揮,以示再見。
片刻後,元皓的車才緩緩開動起來。像是他終於等到了想要的告別,這才將車掉頭匯進主路,慢慢離開。
文幻則走進地鐵站,匯入擁擠的人群。
在人群中,她的心情一點點惆悵起來。有一瞬間,她甚至想到,若嫁給元皓,就可以一輩子過那樣的生活吧?有傭人,有司機,天天在考究的餐廳吃飯,隨時坐頭等艙去全世界旅遊。
她問自己,難道不向往那樣的生活嗎?做有錢人家的少奶奶,要什麽有什麽。其實也是向往的吧?想想那種日子就舒服。
可難道為了那種舒服,就嫁一個不愛的人嗎?
元皓是個好人,是個好朋友,甚至也許是個不錯的結婚對象。
但人隻能活一次,難道不該給自己機會等待一次真愛嗎,等待那種真的讓自己臉紅心跳、一刻見不到就會想念的感覺嗎?
若從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等老了回想起來將多麽遺憾啊。
3
文幻練了一下午車,累得渾身都散架了。
她本來想象學車應該是挺愜意的一件事,可沒想到光練倒車入庫就練了三個月,枯燥無比。並且不知為什麽,教練總對她特別凶。
她跟元燦提過這事,元燦告訴她,給教練送條煙啊,別人肯定都送了,你不送教練當然不喜歡你,處處為難你。
可為什麽呀?文幻不服氣。雖然一條煙也不貴,可明明已經交過學費了呀,為什麽還得送煙,不送就得挨罵呢?文幻於是覺得,送煙就是認慫,是屈服於潛規則,是助長社會的黑暗與不公。
這便是文幻天真倔強的地方。初入社會時她沒少為此吃苦,如今工作三年了,竟還是不肯彎曲內心的想法。
練完車,天也快黑了,經過一下午精神與體力的消耗,文幻累極了,本想馬上回家,李老板卻打來電話,召她立刻回公司開會。
能不為五鬥米折腰麽?文幻無奈,打上出租車就往公司趕。
路上,文幻心裏五味陳雜。她覺得自己是個沒有自由、沒有自我的人。他人就是地獄。文幻覺得自己就活在這樣一個充滿“他人”的世界裏,整天被“他人”耍得團團轉。比如今天,一早被母親安排出來見海歸大塊頭;剛談了幾句,就被柳元皓劫走;剛決定要和元皓一起吃頓飯,又被駕校教練通知來練車;現在終於練完車,本想回家休息,又被老板一個電話拎去公司開會。所有那些“他人”就這樣瓜分了她難得的休息日。列強瓜分世界也沒這樣凶狠、迅疾。
到了公司,文幻才知道,老板之所以在周末的晚上召集大家開會是因為他第二天要陪老婆孩子去歐洲旅遊,一走數十天。
民營企業的老板就是皇帝。跟他談勞動法?他請你明天開始不用來勞動了。文幻和大夥一樣,忍住不滿坐下來開會。
議程很豐富。有個古裝劇馬上要開拍了,許多事情需要落實,資金、合同、劇本、演員,甲方乙方……李老板今天把所有人都叫來了,要在自己出去旅遊前把瑣碎的事情都解決。
周末開這種會最煩,每個人心裏都裝著事。人們挨個發言。李老板、洪導、製片人、編劇、各部門組長……最後連公司財務也要發言。
財務是個囉嗦的老女人,反複強調著報銷規則,似乎這樣就能討好老板。她說的每句話文幻都已經聽過一百遍。文幻打著哈欠。
挨到九點,終於要散會了。李老板環視四周,突然說:“小蘇有什麽想說的嗎?關於劇本方麵,談談想法。”
“啊?什麽?我?我……沒什麽想說的。”
“說說看嘛。我看你開個會一句話都不說,哈欠連天的,這樣可不行啊。你以前多有想法,多有幹勁,啊,對不對?”李老板說著朝眾人四下笑笑,像是要他們配合著鼓勵文幻開口。
一屋子人。文幻不知為什麽李老板偏偏不放過她。她本來毫無表現欲,現在被李老板點名,隻好打起精神。
說點什麽呢?李老板非要她開口,總得說點什麽吧。於是她說:“那我就簡單提一點吧。《千金裘》就要開機了,有個問題我想到了,覺得有必要提醒一下。這次這個劇和去年我們組負責的那個古裝劇有一個相似的情節——壞人遊街。這場戲裏,老百姓朝壞人扔雞蛋和蔬菜。上次拍出來我就覺得不太合理。在古代,雞蛋和蔬菜都是很珍貴的東西,那時物資貧乏,老百姓怎麽可能為了出氣而糟蹋食物呢?難道不應該扔石頭嗎?所以這次拍攝,道具部門應該重視這個問題,重新準備一下……”
李老板這時咳嗽起來,毫不掩飾咳嗽的虛假。
文幻還要繼續往下說,助理小岩在旁邊拉拉她的衣袖,輕聲提示:“文幻姐,那是編劇的是事啦,不是道具部門的問題啦。”
哦,也是啊。文幻下意識去看編劇的臉色,隻見陰雲密布。
公司的禦用編劇姓邰,四十多歲的女人,名氣挺大,氣量不大,這時忍不住開口,“拜托看看清楚,我寫的是扔臭雞蛋和爛蔬菜。”她把重音放在‘臭’和‘爛’上。臭雞蛋和爛蔬菜本來就不能吃,當然派這個用場。扔石頭,怎麽拍?你倒來拍拍看。”
一屋子人哄笑起來,很有點為邰大編劇鼓掌叫好的意思。文幻有點尷尬,恨自己太心直口快,馬上閉口不語了。
李老板又說了幾句什麽,文幻沒聽進去。她隻在心裏怨自己,怎麽老不長記性?都有上次得罪編劇的教訓了,怎麽還口無遮攔,不懂圓滑?真真是笨蛋,愚不可及!
文幻這麽想著想著,走神了。過了一會兒,她聽到散會了。
她剛想溜走,卻在會議室門口被李老板捉住。李老板哈哈笑著對邰大編劇說:“蘇文幻這小丫頭還是很有才幹的,就是有時候想問題不全麵,有點魯莽,對吧?哈哈哈,邰老師您可別介意啊。”
文幻馬上低頭賠笑,不說話,姿態是認錯的。
邰大編劇並不領情,哼笑一聲,“我哪會跟個孩子計較?”頓了頓又說,“這小丫頭,賣相倒真不錯,也挺會裝可愛的,就是勁兒別使錯了地方,以後劇本什麽的就別讓她瞎提意見了,好好打扮打扮、學幾套話術去談判倒是真的。林風偉怎麽樣了?談下來了沒有?”
李老板趕緊討好地附和,“快了快了,小蘇啊,再努把力,啊?”說著朝文幻擠眉弄眼,滿臉堆笑。
文幻隻能點頭不語。她最恨李老板這副滿臉堆笑的奸相。
老板拿女下屬的色相去辦難辦的事,這已然成了職場潛規則,其無恥程度堪比直接的性騷擾。可對女下屬而言,要捧住飯碗,是無法打破潛規則的。打破任何規則都需付出極大的代價。
她又想起,曾有好多次,李老板在夜總會招待客戶或有利益瓜葛的大公司高層時,都會叫上公司裏年輕漂亮的女員工作陪,文幻也被迫參加過一次。在那種場合下,老板帶去的女員工所扮演的角色其實和夜總會裏端酒倒茶、陪唱陪喝的小姐並無二致了。
太亂了,這圈子太亂了,一定要跳槽了,文幻想。可是,賊船上都上了,哪兒那麽容易下呢?再上別的船,誰又要你呢?
文幻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出公司的時候,心情無比沮喪低落。遊戲於這些人精之中,她實在不擅此道。但為了生存,不得不勉強支撐。
她是最後一個離開的。公司的玻璃門在她身後自動關上。隨後燈光一滅,輝騰影業幾個燙金大字湮沒在一片曖昧的黑暗中。
這世界如此冷感粗暴,炫耀著它醜陋的冰屁股。可為了生活,我們還是不得不常常用自己的熱臉去貼。
為了生活,不得不……不得不……有那麽多、那麽多的事,不得不做,不得不屈服。想著想著,文幻哭了。
電梯到了。文幻吸著鼻子,低著頭走進去。她餘光察覺到身邊有人,抬頭一看,竟是陸楷原醫生。好巧,看來他和她習慣一樣,喜歡搭乘左側的這部電梯。
電梯徐徐下行,隻有他們兩人單獨在一起。
文幻沒有理會陸醫生的在場,隻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自顧自抹淚。那天晚上打完電話她就想好了,從此不理這個高傲的人了。
然而這天的電梯似乎下降得特別慢,中途也沒有停頓,沒有人進來。文幻低著頭,悄無聲息地哭著,時不時用手背去蹭臉頰上的淚。
氣氛很壓抑。默默無聲中,一塊白色的手帕忽然遞到她麵前。
文幻愣了一下,抬起頭,隔著淚水模模糊糊地看到陸醫生的臉。他什麽都沒說,隻是把手帕遞給她。
似乎沒有選擇餘地,也沒辦法思考,文幻接過了手帕。她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麽,說聲謝謝之類的,可她一時竟什麽都說不出來。
陸醫生也沒有說話,沒有問長問短,沒有安慰勸解。他什麽都不說、不問,但目光裏全是溫柔的懂得。
文幻覺得自己的心柔柔地疼痛著,為一股莫名的情愫牽動著。
電梯卻忽然“叮”一聲停住了。文幻看向顯示屏,這裏是三層。她這時才注意到,陸楷原按的是三層,而不是一層。
陸楷原走了出去,沒有跟文幻打招呼,也沒有說再見。
一瞬間,文幻又感到一陣茫然和失望。但打過幾次交道之後,她現在已習慣了陸醫生這副不愛理人的樣子。
電梯門又關上了。文幻低頭看著手中的白色手帕,心裏已是百轉千回。想好不理他的,怎麽竟接受了他的手帕呢?還有,他怎麽在三樓就出去了呢?三樓好像有個咖啡廳,他是去約見什麽人嗎?會是什麽人呢?女朋友嗎?唉,我管他去哪裏、見什麽人呢。這關我什麽事呢?不是說輪到自己來驕傲的嗎?不是說要拒絕他的嗎?不是說在電梯裏碰到也當他是空氣的嗎?怎麽心靈一脆弱就渴望依靠了呢?怎麽他稍稍示好,自己就感動得一塌糊塗並且起心動念了呢?他隻是遞來一塊手帕而已啊,自己就被擊倒了、被攻破了,太沒用了啊!
文幻一邊埋怨自己,一邊卻覺得心裏泛起陣陣溫柔。她就那樣恍惚地站著,甚至都沒意識到她進了電梯之後就沒按過一層的按鈕。陸楷原從三層出去之後,電梯一直停著沒動,她連這都沒發覺。
忽然之間,電梯門又開了。文幻回過神來,以為到一層了,剛想出去,卻發現陸醫生又進來了。文幻這才發現電梯一直停在三層沒動過,而陸醫生應該是去三層辦了一件什麽事,很快就回來了。
陸楷原看到文幻還在電梯裏,也露出了難得的驚訝。他去三層咖啡廳給一個朋友送份資料,又交談了幾句,前後大約兩三分鍾。等他回來,電梯居然還停在這層,這女孩子竟然一直在電梯裏沒動。她怎麽了?她在等他嗎?
陸楷原這樣想著,卻也沒有詢問什麽,直接按了一層的按鈕。
電梯再次緩緩下降。空氣還是沉悶的。兩人從頭至尾沒有說過一句話,但彼此間卻好似說過了千言萬語。
電梯到了一層,陸楷原擋住電梯門,請女士先行。
文幻看了陸醫生一眼,有一刹那的欲言又止,最後仍隻是無言地低下頭,快步走了出去。
臉上的淚痕依舊,那塊手帕被她緊緊攥在手心裏。外麵,城市的夜色正濃。她知道自己在陸醫生麵前注定是無處可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