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見她,在一個可笑的相親活動上。

她穿著一身白裙,氣質幹淨,笑容友善而矜持,好像很不自信,可對我開口的時候,話又特別多。

第二次見麵,在電梯裏。她低著頭走進來,隻顧看手機,身心好似無限疲倦,卻又無人可以傾訴。

第三次見麵,在診所。也就是從那天起,我對她的預感越來越清晰。我想,她就是我命中的那個人。

可是,如果我的存在對她是一種傷害,我怎能放任自己的感情?我唯一能做的,是離開她,越遠越好。

或者,讓她離開我。

1

第二天晚上,文幻和元燦約了一起吃飯。

一見麵,文幻吃了一驚。元燦剪了個短發,戴副大墨鏡,穿一襲黑亮黑亮的緊身連衣裙,幾乎像個女明星了。

文幻忍住笑,撇撇嘴道:“幹嗎自毀賢妻良母形象?準備進軍職場啦?還是要殺進影視圈?”

元燦摘下墨鏡,“什麽呀,就是閑著沒事,換換心情。”一邊說一邊左右側轉著讓文幻看,“怎麽樣,好不好看?”

文幻說:“好看好看,像邦女郎。”

元燦得意地笑,“姐就是什麽發型都能hold住。”

文幻不作聲,抓抓自己的頭發,萬年不變的長直發,因為最容易打理。她可不比柳元燦,二十二歲就做了某人太太在家享清福,有大把時間可以折騰頭發和衣服。想想就有點自卑。

兩人到“榮哥火鍋”吃飯。元燦負責點菜。她們倆在一起,總是元燦強,文幻弱。強的張羅一切,弱的做甩手掌櫃。

元燦點菜十分認真,還打開手機上的點評軟件尋最佳菜式。

文幻笑嘻嘻,“吃飯這麽愉快的事就是要和吃貨一起才更愉快。”

元燦睨她一眼,“你罵誰吃貨?”

文幻說:“不是罵,是褒獎呀。聽過吃貨的標準嗎?第一,能吃(吃得下)。第二,會吃(知道怎麽點)。第三,吃了不會胖。

元燦說:“我隻符合第二條,所以我不是吃貨。”她把點好的單子推到文幻麵前。文幻看了一眼,又加了兩塊方便麵。

元燦說:“喂,這麽多菜了,還點什麽方便麵啊。”

文幻嘿嘿一笑,“方便麵是我的獨門秘方,專治各種不開心。”

“你有什麽不開心啊?”

“多了。”

“你知道泡麵裏有多少味精和防腐劑嗎?”

“管它呢,好吃就行。我是泡麵控,你不知道嗎?”

“哼,知道,讀高中的時候,你午飯整天就是泡方便麵,還一泡泡兩塊。多少卡路裏呀,算過沒有?”

“嘴饞起來才不管什麽卡路裏呢。”

“行行行,你吃你的,不要下在我鍋裏。”

“我才不舍得下在你鍋裏呢。”

文幻把兩塊方便麵全部下到自己麵前的鍋裏。

元燦隻往自己鍋裏放蔬菜,見文幻撈方便麵撈得不亦樂乎,笑歎:“你小樣的消化係統也真厲害,這麽個吃法也從沒見你胖過。”

文幻不理元燦,一邊吞麵一邊陶醉,“唔,真香。”

元燦嘖嘖搖頭,“你小樣就沒有消化係統。”

文幻笑笑,“非也非也,就是太忙太累了,吃多少都消耗掉了。”

“是,看你最近忙瘋了,公司要拍新戲?”

“可不是嘛,累死了。”

“唉,也別太拚。就你們公司拍的那些電視劇,真不好看。上周無聊看了一集,感覺一夜回到九十年代台灣言情劇水準。”

文幻苦笑,“可能因為好多演員都是台灣人。”

元燦說:“我最受不了台灣腔了,開口閉口‘你造嗎?我宣你。’[“你知道嗎?我喜歡你。”的台灣腔諧音。] 聽得人汗毛都豎起來了。”

“還有,不管男人女人,動不動就流淚咆哮,一集裏有大半集都在鬼哭狼嚎。”

“還有,那些個古裝劇,都不說人話的。甭管是明朝的、清朝的,男男女女都會突然來一句‘我心痛得快要死掉了’,或者‘一個心碎的我,怎麽才能去愛一個心碎的你?’……”

“還有還有,聽說你們公司還要翻拍《灌籃高手》,拜托別毀我童年好不好?本來就隻有那麽點美好回憶……”

元燦一口氣說了那麽多,文幻也忍不住想笑,“好了好了,你吐槽吐完了沒有?”

“沒有!還有你們選的那些個演員,真是不敢恭維。就這幾天播的那個劇,那女主角,腿那麽粗,腰那麽壯。這不是胖,這是大媽級的胖!我都不忍直視了……”元燦的吐槽辛辣生動。

“哎呀,好了。你知道,影視行業也不過一門營生,我們超級辛苦的好不好?再說演員也不是想簽誰就能簽得下來的。我現在就發愁呢。他們要簽林風偉,派我去談。如果簽不下來,我飯碗不保。”

元燦說:“幹嗎不換份工作?那麽喜歡混這烏七八糟的影視圈?”

文幻想了想,說:“也不是。就是……上了船,懶得下了。”

“那你就在賊船上待著吧。”元燦笑著,舉杯碰一碰文幻的茶杯,“不談工作了,說說你相親相得如何了?有靠譜的沒有?”

“哼,還有臉說呢。剛有一個不錯的,就被你哥給攪了。”

“元皓?他怎麽攪了?”元燦來了興趣。

文幻就把元皓來攪局的事說了一遍,又說:“雖然我也不太喜歡那個大塊頭陳先生,但元皓這樣不打招呼就跑出來把我劫走也太不禮貌了吧。回頭我跟我媽怎麽交代?我媽跟她老同事又怎麽交代?她老同事跟自己的朋友又怎麽交代?簡直得罪太多人了。”

元燦忍不住笑,“別怪元皓了,他這樣還不是因為喜歡你?”

文幻歎氣,“喜歡也要講分寸。他以為這樣半路殺出來很帥嗎?很酷嗎?他以為自己是猴子請來的救兵嗎?”

“好啊你,罵我哥是豬八戒!”元燦笑著要打文幻。

文幻笑著躲打,又突然想到了什麽,“對了,我得跟你說件事。”她眨眼間就把元皓拋到九霄雲外了。

“什麽事?”元燦問。

“一件詭異的事。”

“什麽詭異的事?”

“一個詭異的人。”

“誰啊?”

“就是我跟你提過的,那次相親活動認識的。”

“哦,就那黑衣男子,蝙蝠俠?”

“哎呀,我跟你說正經的呢。”

“好吧好吧,正經地說,黑衣俠,他怎麽了?你不是說他不是去相親的嗎?”

“對,不是去相親的,但他好像……通靈。”

“通什麽?”

“通靈,就是……就是有……某種特異功能……”

文幻還沒說完,元燦就一下拉住她的手,表情凝重地看著她,故作認真地說:“孩子,不要放棄治療,啊。”

文幻氣得拍開元燦的手,“我說的是真的。那天他勸我別坐地鐵,結果地鐵發生了故障。前幾天,我有個U盤找不到,急死了。他跟我說,在出租車上。我打電話一問,果然在,後來找到了。”

“咦,你們在交往嗎?三天兩頭見麵。”

“唉,也沒有啦,就是碰巧又遇見他……”文幻一時沒想好要不要告訴元燦,這黑衣大俠現在是自己的心理醫生。

元燦卻笑道:“好了,不就是碰巧嘛。碰到一件事,他隨口一說,應驗了。地鐵故障,U盤掉車上,這些本來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啊,說中很正常啊。你還真以為自己碰上了先知?哈利波特?X教授?嗬嗬,這年頭男人泡妞的手段還真是層出不窮。”

文幻皺著眉,反複思量著元燦的話,末了對元燦撇撇嘴道:“說不過你,反正我就是覺得不對勁。這人肯定有問題。”

元燦看著文幻執著而癡迷的樣子,笑而不語。

文幻又說:“就算像你說的,他隻是隨口一說,隻是碰巧,但他並沒有要泡我的意思啊。相反,他很高傲,都不愛理人的。不過……他氣質真是好,不理人也那麽帥。或者說,他越是不理人,就越是顯得帥。我以前其實很討厭這樣目中無人的男人的,覺得他們是故意裝得高深莫測來吸引女人。但他給我的感覺不是這樣,他不是裝出來的,是真的卓爾不群,對什麽都不在乎……”文幻說著說著陶醉了。

待文幻說停了,元燦看著她,長籲一聲:“蘇文幻。”

文幻還在出神,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元燦一字一句地說:“目測你要戀愛了。”

“什麽呀。”文幻回過神來,歎口氣,“跟誰戀愛啊?”

元燦笑笑,隻說:“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層紗。但盡管如此,你也別倒追,別主動。千萬記住了,女人不要主動去找男人。不要主動去找男人。不要主動去找男人。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我又沒有主動去找……”文幻羞惱地想要否認。

“Anyway!”元燦一揮手,打斷文幻,“送你三個字——沉!住!氣!記住哦,沉住氣才有主動權。”

文幻懵懵懂懂的,看著元燦女先知一樣的臉。

2

沉住氣才有主動權?

蘇文幻從來就不是沉得住氣的人啊。

文幻把陸楷原的手帕攥了一天,最後還是決定——下班後去把手帕還給他。

對,就是借口。就是為了能見他一麵。但,那又怎樣?喜歡一個人有什麽丟臉的?大大方方地承認好了。就是喜歡他。沉什麽氣?要什麽主動權?我要主動權幹嗎?

於是這天一下班,文幻就拿著手帕上樓了。

海茵斯還是那副親切但公事公辦的笑容,“啊,蘇小姐您好,歡迎光臨,隻不過……今天並不是您預約的時間呀。”

文幻說:“我知道,但我有點別的事要找陸醫生。”

“什麽事?我可以替您轉達嗎?陸醫生現在在忙。”

“沒關係,我可以等。”

海茵斯笑了笑,“那請您坐在候診區等待吧。”

文幻說了聲謝謝便走過去坐下,坐了片刻,她感覺有些無聊,掏出要還的手帕翻來覆去地看。這就是塊普普通通的白色純棉手帕,上麵也沒有什麽姓名首字母的燙金字之類。文幻用手指細細摩挲著手帕的質地,她感覺自己皮膚的每一顆細胞都在努力記憶著這塊織物的質感。某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真是瘋魔了,又覺得海茵斯在遠處一直打量著她這些瘋魔的舉動,於是很快把手帕捏進手心,放回口袋裏。

過了好久,診室的門還是沒開。文幻實在無事可做,瀏覽起沙發旁邊的書架。書架上放了些可供閱讀的書刊和雜誌。忽然有一本書的書名吸引了她——《水知道答案》,是個日本人寫的。水知道什麽的答案?她滿懷好奇抽下那本書,隨手翻開一頁便讀了起來。

……

一九八九年,美國的科學雜誌《二十一世紀》刊載了一位名叫沃倫·哈馬曼的人所寫的論文。論文中提到,如果將人體中的有機物質的頻率轉換成聲音,相當於四十二個八度。若真的那樣,我們將最高頻率的標準定在八長調的“do”的話,它就會高達五百七十兆赫茲。而一赫茲表示一秒鍾波動一次,這也就是說,人體所產生的波動每秒鍾高達五百七十兆次。換言之,人類其實隱含著超乎想像的能力。

……

咦,本以為心理診所放的書應是心理學或科學讀物,沒想到竟是玄而又玄的東西,有點類似於唯心主義嘛,文幻想。

萬物皆是粒子與波動、人可以用意念召喚物質、預見未來、擁有超乎想象的能力……

文幻苦笑,從小接受正統科學教育的她暫不能接受這些理論,卻不知陸醫生堂堂一位博士為何竟看這類書。

“人類其實隱含著超乎想象的能力……”這話倒有些影射意義。陸博士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文幻又遐想起來。

正在這時,診室的門開了。文幻看到一位中年婦人走了出來,看樣子是剛剛做完心理谘詢,準備離開。

海茵斯立刻撥電話進去,“陸博士,打擾了。蘇文幻小姐在外麵等候,說找您有事。”

陸楷原在電話那頭不知說了什麽,估計是問後麵還有沒有谘詢者。

隻聽海茵斯說:“沒有了。”

陸楷原說了句什麽。

海茵斯說:“不過,外麵起風了,天氣預報說傍晚有暴雨。”

陸楷原又說了句什麽。

海茵斯好像有點無奈,掛了電話,請文幻進去。

文幻的直覺是,沒有預約就來這裏是不合常規的,一般是得不到陸博士接見的。而陸博士今天卻寬容地請她進去了。海茵斯對此有些不解和猜疑。猜疑就猜疑吧,文幻想。就算我是故意找借口來見陸醫生的好了。喜歡一個人有錯嗎?

這是文幻第二次走進診室了。夜幕下的玻璃房看上去美極了。

陸楷原正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麵,看到文幻進來,做了個請坐的手勢。文幻朝他點頭致意一下,在他對麵坐下。

窗外,隆隆的雷聲隱隱響起。文幻轉過頭去,恰好看到遠處深紫色的天空劃過一道明亮的閃電,隨即又是轟一聲雷響。

文幻下意識地躲了一下。整座玻璃房聳立在雲霄,和這暴風雨前的天空融為一體,有種詭異的美感。

“你害怕嗎?”陸楷原問。

文幻搖搖頭,微笑,頓了一頓,說:“很不好意思來打擾您。您已經下班了吧?”

陸楷原說:“沒關係。”

文幻遞上手帕,垂下眼,輕輕說:“我是來還你手帕的,我已經洗過了。還有,那天……謝謝你。”

陸楷原沒有說話,微微一笑,接過來。

兩人隨即陷入一陣沉默。

文幻覺得自己此時該走了。手帕該還已經還了。今天並沒有預約做心理谘詢,況且上一次試談的詢問單她還沒填,還沒有決定是否繼續在此做心理治療。那麽現在她坐在這裏,是有點不明不白。陸醫生的時間是很寶貴的。她不能白白占著他。

“那我……”文幻剛想說要走了,忽然又一聲雷響,大雨瞬間傾盆而下,嘩嘩的水聲響徹世界。

文幻和陸楷原不約而同地望向窗外。

玻璃牆幕外,大雨如注。深藍色的天空下,雨水如萬千銀光傾瀉而下,分外壯觀,在玻璃上鋪成晶瑩的水簾。其他大廈的霓虹映射過來,隔著水幕顯出一種奇幻的美。

外麵雨聲隆隆,卻顯得室內特別安靜。某一刻,兩人靜靜地望著窗外,似乎都忘記了時間,也忘記了他們自己。

待下一刻,文幻回過神來,望向陸楷原,卻發現他也恰好看向她。

“我……”她再次想起自己應該離開。

陸楷原卻柔聲問她:“你想聽點音樂嗎?”

文幻愣了一下,隨即聳了聳肩,“好啊,聽聽也無妨。”她故意裝出漫不經心和無所謂的樣子,心裏卻受寵若驚。一貫冷傲的陸醫生今天怎麽對她這麽溫柔耐心?非但不趕她走,還要給她聽音樂。

“你喜歡什麽音樂?”陸楷原問道。

文幻再次聳聳肩,淡淡道:“什麽都行,隻要不是朋克和重金屬就好。”天曉得,她根本也不懂什麽是朋克和重金屬。

陸楷原看看她,嘴角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笑,隨即在書櫃上翻找碟片。

文幻坐進沙發椅。這時她放鬆了,半開玩笑地問道:“對了,你放音樂給我聽,不會跟我收錢吧?”

“你這麽在意錢嗎?”陸楷原一邊找著碟片一邊說,語氣淡然隨意,聽不出是否揶揄。

“也不是。隻不過,你這家診所的收費對我來說還是貴了點兒。”文幻很坦率。

陸楷原抬頭看她一眼,說:“今天不收費,好了沒有?”

“你是說,今天繼續跟我免費談話,免費請我聽音樂?”

陸楷原有點好笑地“嗯”了一聲。

“一言為定,不許騙我噢。”文幻笑嘻嘻。

陸楷原無語地笑笑,搖了搖頭。

文幻徹底放鬆下來,靠入沙發椅,將一個抱枕抱在胸前,“既然如此,你就放首催眠曲吧。這麽舒服的環境,真想在這兒睡一覺。”

“好,先聽聽這一張。”陸楷原往唱機裏放進一張碟片。

“宇宙萬物都是波動。好的音樂能發出積極的波動,讓人產生幸福和寧靜的共鳴。”他說。

音樂療法?沒什麽稀奇嘛,文幻想。誰都知道心情不好就聽點開心的音樂來調劑,這還需要心理醫生指導?

然而,當陸楷原按下按鈕,當第一個音符從唱機裏流淌出來的時候,文幻一下子覺得自己的心靜了。是那種徹底的寧靜。

她閉上眼睛,深深吸氣,“這旋律太美了,叫人靈魂出竅。”

旋律流淌著,安撫著她的每一根神經。聽了一會兒,她又說:“這樣躺著,聽這樣的音樂,可真是舒服,說不出的奇妙,感覺渾身都鬆了,就是現在死了也甘心。這就是安樂死的音樂吧?”

陸楷原看她一眼,有點無語的樣子,輕輕回答:“這是心靈治療的音樂,一個丹麥音樂家譜寫的,叫作《夢中擺渡人》。”

“哦,夢中擺渡人。”文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陸楷原繼續輕柔地說道:“現在,你什麽都不要想。觀察自己,觀察自己的念頭。你要完全放鬆,潛入自己的內心深處。”

文幻跟隨指引,閉著眼睛輕輕呼吸,漸漸進入潛意識狀態。

“現在,去看看,看看你的內心有什麽?”陸楷原輕輕地說。

文幻沉默著,沉默著,似乎是睡著了,可過了一會兒,她喃喃說道:“我看到……我的內心……有……恐懼,還有……懊悔。”

“那些恐懼和懊悔,來自哪裏?”

“有人要傷害我,而我……也傷害了別人。”文幻像在說夢話。

“那些人……是誰?”陸楷原的聲音很溫柔。

文幻仍閉著眼睛,卻忽然皺起了眉頭,臉上呈現不安。她輕輕搖頭,不知是不願意說,還是想不起來了。

陸楷原並沒有追問下去,隻是靜靜地看著文幻,等她自己放鬆下來,平靜下來。

果然,過了一會兒,文幻恢複了平靜,又慢慢說道:“我小時候曾做錯過一些事,但我又不確定,我是否做錯了。從沒有人告訴過我,我是否做錯了……”說著說著,她聲音小下去,似乎是睡著了。

在一片舒適安寧中,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某一刻,文幻被陸楷原喚醒。睜開眼睛,她看到他溫暖平靜的目光。

“嗯?我睡著了?睡了多久?”文幻有些困惑。

“沒多久,十幾分鍾而已。”陸楷原微笑。

“剛才……我們聊了些什麽?”

?“聊了你的內心。”

“我的內心?”

“是的。”

“我的內心是怎樣的?”

“你的內心被恐懼和懊悔所占據,有許多消極的能量。所以你無法開始自己想要的生活。一個人的內心空間隻有那麽大,負麵情緒多了,自由和寧靜就會少。你明白嗎?”

文幻目瞪口呆地看著陸楷原,不確定自己先前對他說過些什麽。

“你要把過去的一切都放下,騰出空間。”陸楷原語速很慢,聲音富有磁性,很低,很沉穩,給人溫暖踏實的感覺。

文幻忽然開口道:“陸醫生,可否冒昧問一聲,你多大歲數?”

陸楷原沉默了一下,然後輕輕回答:“三十二歲。”

“那麽,在這不長不短的三十二年間,可曾有什麽事情,讓你深深遺憾,讓你午夜夢回還會流淚,讓你在經曆了時間和歲月的洗禮之後,依然無法原諒自己?有沒有?”文幻不知自己怎麽會問出這樣一番話,好像是她的內心忽然被什麽東西打動了,激發了,讓她覺得和眼前這位陸醫生有了深入交流的可能。

陸楷原靜著,表情沉鬱,一言不發,許久,他說:“是你向我作心理谘詢,還是我向你作心理谘詢?”

文幻微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我無意探究你的秘密,我隻想為自己的傾訴尋找一點勇氣。你隻需告訴我,你有過,還是沒有過。”

陸楷原依然沉默,他看著文幻的眼睛,像是要看到她靈魂深處去。

文幻說:“我以前也有過相熟的心理醫生。我覺得,心理醫生和他的谘詢者之間的關係有一點微妙。谘詢者所傾訴的,也許是他內心最隱秘而脆弱的東西,是他人生的症結。我覺得,在進入真正的心理治療程序前,醫生和谘詢者之間應該建立某種信任,你說呢?”

以前還從來沒有誰對他說過這樣的話。陸楷原看著文幻,深深歎出一口氣,說道:“有過。”

文幻愣了愣,臉上隨即出現某種釋然和感動,還有微妙的憐憫或心疼。頓了一頓,她說:“有一件事,我想說,但又害怕說出來。”

“你有沒有對其他人說起過這件事?”

“不,從來沒有。”

“和之前的心理醫生呢?也沒說過?”

“沒有。”

“為什麽不說?”

“一開始,是沒有做好準備。後來想說,她卻走了。”

“那麽,現在打算對我說?”

“我想試試看。”

陸楷原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眼神,問:“需要我關掉音樂嗎?”

文幻搖了搖頭,笑道:“不用。如果我的故事讓你覺得無聊,至少還有音樂可以聽。”

陸楷原笑,“如果音樂無聊,至少還有你的故事可以聽。”

文幻是第一次見陸楷原這樣輕鬆打趣,心裏一陣溫暖。

“事情要從十四年前說起。”在數秒的靜默之後,文幻慢慢地開了頭。說完這句,她又頓了頓,恍惚地笑了一下,“十四年,是相當長的一段時光了,占去我已有人生的一大半。十四年前,我十一歲,那時發生了一起很大的……怎麽說呢……我想先稱它為……事故吧。”

是的,事故。一次事故引發的一連串悲劇。

但在這一連串的悲劇中,卻似乎沒有一個人真的做錯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