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兒,躺在皇宮中醉醺醺鼾聲大睡的兒,這個自小頑劣不羈的兒啊。我總不能抹去那深壓在我心頭的回憶。懷朔鎮的那一夜,懷著刀絞似的心中劇痛和入魔般的身體極樂,那一夜,我的兒,你就是在那一夜,被糞奴石野豬種到了我的身體裏麵。

現在,我,婁氏,大北齊的皇太後。我老了。從前,我年輕過。

想起石野豬,我的心突然跳得非常厲害。我的記憶閘門打開,重現了那個被時間模糊了的、惡心的而又陌生的大臉。即使是北地軍鎮的鮮卑女人,我絕對不想在我的夫君高歡出征的時候與別人有男女之歡。隻是,軍鎮中掏糞的糞奴石野豬,在那幾個我渴念夫君的月圓的晚上,忽然讓我發現到他當啷在腰間的巨陽。作為丈夫長年外出征戰的一個婦人,情欲勃發,超出我自己的想象。

僅僅三次偷歡,我就懷上你了,我的兒,我的高洋。你的樣子太像那個糞奴了。尤其你這種標誌一樣羯族的巨大肉臉、高鼻巨目,都太特別了。每次看到你這張兩頰帶凸膨脹的臉,我一直怕別人會想到你不是你父親高歡的兒子。特別是我們懷朔鎮上的老人,你的這張臉,如果在成年的時候被他們見到,肯定會讓他們回憶起那個掏糞的糞奴石野豬。

作為一個有主見的婦人,情欲釋放過後,我還是能了結大事。所以,一個月過去,我從情欲中清醒過來,看見石野豬拎著糞筐出現在夜間空地的時候,我就知道該怎麽做了。我望著他那張頭歪嘴斜的帶著得意笑容的臉,心中一下子就有了殺機。於是,我和他來到軍鎮邊山盛糞肥的池子邊,最後一次讓他巨大的**鑽入我的體內。然後,趁他流涎喘息的間隙,我拿起巨大的鐵尖糞叉死命擊打他的腦袋……我的記憶中,永遠忘記不了石野豬那張痛得扭歪了的臉,他瀕死的眼睛,火焰般閃著絕望的黑光。他在糞池中最後掙紮的片刻,還嗷嗷大叫著,挑釁般地,從下往上死命瞪了我一眼。然後,他那兩片貪婪的、厚厚的嘴唇沒到糞水裏麵,咕咚了幾聲。最後映入我眼簾的,是他黝黑的脖子上掛著的一個狼牙飾物。

這個羯奴,自小父母雙亡,時而癡呆,時而癲狂。如果他亂講話,我怎麽在當地軍鎮做人。所以,把他除掉,是我唯一的選擇。

我,婁氏昭君,一個鮮卑婦人,也是一個性情剛烈、非常有主見的婦人。即使我做過這一件錯事,我絕對對得起他們高家。想當初,我的夫君高歡,隻是一個懷朔鎮上城頭值勤的普通漢兵。我一個姑娘家,回絕多家軍鎮鮮卑隊主人家的聘禮,自己拿出私房錢給他花。不為別的,我就愛高歡小夥子確實一表人才,愛的就是他白白的皮膚高挑的個頭。父母拗我不過,隻能把我嫁給當時家裏窮得一文不名的兵卒高歡。如果他不娶我,就不會有聘禮。沒有聘禮,他就沒有錢買馬。正因為他有了一匹馬,才能有機會當上軍鎮的驛卒。從那時候起,他終於能借往返洛陽的機會,開闊眼界,結交朋友。

如果講我婁氏是高家的大恩人,一點都不過分。

苦熬幾十年,我終於熬成渤海王妃①。魏朝從前軍鎮的鮮卑女人,能在晉陽白馬寺原址所蓋的壯麗王宮居住,我已經心滿意足。我的夫君高歡,性欲旺盛,極其好色。男人嘛,這種嗜好不是壞事,隻要他不忘糟糠之妻,我任他遍采群花。還好,夫君對我一直禮重有加。渤海王府中,我居正府,其中的九間殿閣、雕樓七間、二十四廊宇,皆屬於我。其餘的柏林堂、鳳儀院、偃月堂、清凝閣、樓鸞院,皆我夫君的側妃所居。宮娥六百、側室數十,皆在我掌領之下。

這些年來,我為夫君生男女各三。三雙兒女,除了二兒高洋是我心中一塊隱病外,每個孩子都讓我牽腸掛肚。貴為王妃,身居雄宅,想起懷朔軍鎮往事,有時候儼如舊夢。

我與夫君高歡關係融洽,唯一差點破絕的一次,還是因為大兒高澄。此子酷似其父,好色如狂。年甫十四,即勾引其父妾鄭大車。那個小妖精,原本是魏朝廣平王的王妃。在鄴城,我夫君聽聞其美貌之名,納之入宮,一時間寵冠後庭,還生下一子②。其間,我夫君外出與稽胡作戰,鄭大車這個小妖精勾引我大兒高澄,整日在我眼皮底下通奸。我自己心知肚明,數次警告高澄,但他色膽包天,放肆如狂。

夫君高歡得勝回府,宮娥穆容娥告發其事,並有二婢作證。夫君大怒,痛杖大兒高澄一百軍棍,押入府中監牢看管,準備廢掉他世子的名分。當時,夫君不僅寵愛鄭大車,爾朱氏也得寵,並剛剛生下一個男孩③。這個爾朱氏,乃魏朝大權臣爾朱榮之女,原來當過魏朝孝莊帝的皇後。他父親被孝莊帝殺掉後,爾朱氏起兵,其叔父爾朱兆又殺掉孝莊帝。我的夫君清除掉爾朱氏家族後,迷戀這個爾朱氏的美貌,竟然敢把魏朝的這位前皇後納為側妃。

我夫君高歡本來就是爾朱家族的舊將,爾朱氏又曾為皇後,所以他在那時起意,想廢掉我大兒高澄的世子名分,轉立爾朱氏所生的男孩為渤海王世子。

鄭大車這個**婦,確實有讓男人為之著迷的奇媚麵容。吸引我夫我兒的,肯定還有她那生命力旺盛的**。她那種嬉笑自若的神態,大概最讓男人著迷吧。每次在後宮宴會上,隻有她打扮得像個小女孩,常常在斟酒的時候露出大半條光滑的粉臂,有意無意地在我兒高澄麵前晃動她的大腿。看著她撅起嘴,故意在雙頰弄出淺淺的酒窩,裝模作樣,我總是忍住怒氣,疼愛女兒一樣,對她報以慈愛的笑容。畢竟,我是渤海王正妃,不能有一點失態。內心中,我恨死她,詛咒她的長發會褪色變禿,詛咒她唇上細軟的汗毛變成尖刺一樣的胡須,詛咒她會忽然得病暴死。但是,即使我兒高澄被杖責,鄭大車受寵如常。

如果沒有司馬子如,我母子肯定就完了。我大兒高澄的世子名分如果被廢,我的王妃身份肯定也要失去。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就是我們女人的命運。

司馬子如得知我兒高澄密報求救,佯裝一切不知。作為夫君多年生死患難之交,他從鄴城來晉陽,與夫君飲酒歡會。

暢飲數巡過後,司馬子如提出要拜見我。我夫君高歡屏除旁人,告訴我大兒高澄奸通鄭大車的事情,表示說,他要廢掉我們母子。

司馬子如俯首,良久不言。最後,他一席話,打動了夫君:“這樣的事情,也能如此惹大王您生氣嗎?我兒子司馬消難,也曾性起動念,奸汙我的侍妾。兒輩長成,情欲發動,不是什麽大惡。如此閨門秘事,也不宜為外人所知。渤海王,您的婁王妃,可是大王您結發之妻啊!如果當初沒有她以母家資財接濟大王,大王您哪裏有今天!不知道大王您是否記得,您在懷朔當驛卒時,多次被鮮卑鎮將無事尋釁淩辱杖打,常常背無完膚。每次受責,都是婁王妃晝夜看護,療瘡塗藥。而後,六鎮大亂,您從葛榮軍中逃走,攜王妃同奔並州。一路之上,馬糞做柴,擠奶為飯,婁王妃成日為您修靴補衣,不離不棄。如此恩義,何可相忘!況如今,大王與王妃夫婦齊貴,女配至尊④,男承大業,外麵又有王妃的弟弟婁昭⑤軍中效力。婁氏一門,為國屏藩,根脈深厚,何宜搖動?大王,侍妾側妃,一女子耳,正如草芥,大王何必因此動怒。何況,宮娥侍婢之言,怎可輕信!”

夫君高歡聞此語,也憶念舊情。他歎息良久,便讓司馬子如重新審理宮娥的告發案子。

果然,司馬子如一見我兒高澄,即大聲斥責:“男子漢大丈夫,怎麽能輕易屈打成招!”

一句話點醒我兒高澄,他馬上翻供。接著,司馬子如迫使兩個作證的婢女翻供,逼使宮娥穆容娥自殺。

沒多久,他向我夫君呈上案卷,表明我兒高澄完全是被宮娥誣陷。

事後,我與大兒高澄,同往堂上,拜見夫君。我一步一叩頭,我兒高澄邊跪拜邊膝行。母子同拜,感謝夫君的不廢之恩。

夫君高歡,見狀感念,下堂與我們母子抱擁而泣。至此,夫妻父子,歡好如初。

置酒歡飲之時,夫君親自為司馬子如勸酒,謝言:“保全我父子者,正是司馬子如啊!”當下,夫君就賞賜司馬子如黃金三十斤。而後,我本人暗中賞賜他金寶無數。

躲過這一劫,我的人生,也走過了大半。

日後,我更是以賢惠之態讓國人敬佩。當時,為了瓦解西賊與柔蠕蠕的聯盟,夫君不得不迎娶蠕蠕可汗阿那瓌的大女兒為妻。蠕蠕強盛,當然不會讓他們的公主屈為側妃。為此,我自己親自對夫君說:“為國家大計,我願意屈身為側室,可讓蠕蠕公主為正妃。妾身知道,蠕蠕地大兵強,一直是我們的強敵。如果它靠向西邊,則西賊強;如果靠向我們,則我們東魏強。所以,蠕蠕情之向背,關係國家安危。為求家國安定,妾身何惜屈身。”

夫君聽我如此說,又慚又愧,此後對我禮敬彌重。

不久,夫君高歡攜其側妃爾朱氏前往木井北迎接蠕蠕公主。迎親歡會,兩國大事,所以聲勢浩大,賓客眾多。蠕蠕聘禮豐厚,陪送珍珠十斛,良馬千匹,駱駝兩千,堅車八百乘。此外,還有絕色美貌舞女五十名,以為陪嫁。

宴席間,蠕蠕公主蠻夷性發,自引角弓,仰射飛鳥,力道勁準,飛鳥應弦而落。一旁的爾朱氏乘興而動,她乃秀容川爾朱將家女,見狀,也拉引長弓,斜射猛禽,一發而中。聽人講,當時我夫君興高采烈,當眾喝彩:“我有此二婦,巾幗英雄,都能上馬擊賊,保國安家!”

新人雖笑,舊人不哭。我一直默默忍受著寂寞。

為了怕蠕蠕公主嫉妒,我將近兩年沒有與夫君高歡見麵。可歎,這位蠕蠕公主命不好,沒能為夫君生下一兒半女。待我夫君薨逝後,倒是我大兒高澄蒸之⑥,她這才產下一女,不久,即得產後風亡故。由此一來,這位蠕蠕公主最後倒變成我的兒媳。

蠕蠕公主,性情嚴毅,終世不肯華言。想當初她初嫁之時,夫君得重病待在府內調養,她便認為自己受到怠慢,憤恚大哭。聽得蠕蠕公主使性子,夫君強撐病軀,扶病前往,才讓她破涕為笑。不過,夫君薨逝後,我兒高澄蒸之,她倒沒有什麽強烈反抗,真大出我意料之外。稍後,聽朝中老臣講,蠕蠕等蠻族風俗,父死,兒子收取其諸母,乃是平常之事。知此,我恍然大悟。

有一瞬間,在聽聞蠕蠕公主死亡的時刻,我鼻孔中似乎又聞到了她身上發出的那種奇特的醉人香氣,那是一種我們中原所無的淡淡的西域香,是一種類似輕飄下來的春天落花一般撩人的香氣。在這種香氣氤氳之間,蠕蠕公主白皙的瓜子臉忽然清晰地展現在我的麵前,然後,又忽然變得暗淡、模糊起來,最終飄散開去。

恍然間,我似乎看見,蠕蠕公主的靈魂,變成了一隻美麗的藍蝴蝶,在北國的雪原上振翅翩翩。曾經對我頗具威脅的異族女人,隨著我夫君的薨逝,隨著蠕蠕國家的衰落,她也變成了過去的煙塵。所有關於她的一些不連貫的、零碎的記憶,最終都黯淡了。不過,蠕蠕公主身上那種蠻夷兒女勃勃的高傲氣質,讓我長久無法忘懷。

高家子嗣,幾乎個個都是色欲狂。我的兒子,包括日後化家為國的二兒子高洋,這個羯族糞奴的血脈,也是好色如狂。日後,我夫君高歡薨逝,大兒高澄繼承渤海王王位,馬上把鄭大車納入宮中,重溫舊夢。不僅如此,他還曾經逼奸功臣高敖曹的弟弟高季式之妻李氏,差點釀成大禍。雄才大略如其父,荒**好色也如其父。對於大兒高澄,我真不知道拿他怎麽辦才好。要知道,高敖曹、高季式的妹妹高馮娘,也是我夫君的側室,她最早是魏朝的任城王妃,後來改嫁爾朱世隆。消滅爾朱家族後,我夫君把她也納入室中,生下一個女孩⑦。我兒高澄逼奸的李氏,依禮還算是他的舅母。日後,他被人刺殺,肯定也與好色難脫幹係。

我心中一直最懷疑的,就是大兒高澄被刺,乃我二兒高洋所為。不為別的,單單高澄曾經數次讓高洋的正妻李氏入宮陪“嫂子”,就足以讓他們兄弟之間大動殺機。高家爺們這種掩人耳目的事情,我不心知肚明嗎?知子莫如母。他們兄弟之間做如此事,難免成仇。

不過,二兒高洋,我這塊心病,在大兒高澄死後,出人意料的能幹。數旬之內,他大定朝廷,著實讓我驚訝不已。待他說要篡魏立國,我還是大吃一驚。當時,我還他說:“汝父如龍,汝兄如虎,還自屈為人臣。汝有何能,敢自立為帝?”二兒高洋絲毫不為我所動,與手下密謀,終於化家為國,建立大齊。

我能從王太妃變成皇太後,沒有什麽不好的。隻是,二兒高洋,他並非高家血脈。糞奴石野豬,那個被我溺死在糞池裏麵的羯奴,竟然有福氣冥冥之間能成為“太上皇”。

人世間的事情,真是難以預料啊!

我的兒,大齊皇帝高洋,比我的夫君和大兒高澄更能幹。蠕蠕、突厥,北方強大的蠻族,竟然都被他打得俯首稱臣。無論是前魏,西魏,還是我夫君在世時的東魏,都沒有哪個帝王取得如此輝煌的功業。僅僅六七年間,我的兒,比前朝幾百年的功業還盛大。不過,別忘了,南邊有南朝,西邊有取代西魏的周國,強鄰虎視,怎能掉以輕心!

我的兒,嗜酒如狂,太可怕了。他的勇敢,他在同蠕蠕、突厥作戰時候瘋狂的冒險和取得的巨大功業,看上去都要被嗜酒所毀掉。酒,令他大失常態,誤入萬劫不複的歧途。

閑來無事,他征工匠三十多萬人,在鄴城大修三台宮殿。三台大殿,最早乃從前三國時代曹操父子所營,台基廣大。後來,羯族的石氏又在此地大興土木。三台重修後,巍然壯觀。直立構木,高達二十七丈。大殿之間的距離,相距二百多尺。營修之時,工匠危怯,他們做活的時候都在身上係繩自防。而我天天酒醉的皇帝兒子,每每登上殿梁,疾走如飛,沒有絲毫怖畏。一次,我親眼看到他在殿脊最高處,隨著地麵上都督劉桃枝的胡鼓鼓點,揚手踢腿,跳胡族舞蹈。當時,幾乎把我嚇死。沒等我派人喚他,皇帝已經一溜飛跑,直接出溜到另外的殿脊之上。回宮途中,他在道上遇見鄴城內一名鮮卑婦人,問人家:“天子何如?”那個鮮卑婦人知道我兒就是皇帝本人,回答說:“癲癲癡癡,成何天子!”如此直言婦人,話音未落,就被我兒一刀劈殺。真可憐見!

聽我宮內的從人講,我兒酒醉之後,肆行狂暴。他常常披發狂舞,盡日通宵不停;有時候他身穿胡服,斜披錦彩,由崔季舒或者劉桃枝背負著,在鬧市中遊**;有時候,他渾身**,把自己臉上塗滿白粉,搽朱施黛,騎在沒有鞍子的橐駝或者白象身上,在街道狂奔。無論盛夏、隆冬,我兒隻要飲酒過後,往往脫衣拍馬飛馳,從高阪之上急奔,直接跳入漳水中。

至於勳戚之第,我兒更是朝夕臨幸。遇見人家有漂亮女人,無論是大臣妻女還是婢女下人,我兒都會馬上奸汙,人皆苦之。到了後來,高氏皇族的婦女,不問親疏輩分,我兒均肆意**,還常常讓他周圍的衛士對宗室婦女進行**多方苦辱。

忍受如此淩辱,大家到我這裏來訴苦,我這個做太後的,確實大感為難。

我兒高洋皇帝本人的正妻李氏,她的姐姐嫁給了前魏的樂安王元昂。為了霸占妻姐,我兒竟然把元昂召至宮中後當箭靶,以鳴鏑射之百餘,箭如集蝟凝,流血遍地而死。元昂喪禮之上,我兒竟然以皇帝的身份前去“吊唁”。眾目睽睽下,他把他的妻姐推倒在棺木上,當眾奸汙。然後,我兒把他倒黴的妻姐納入後宮,封為昭儀。癲狂過後,他又去李皇後家去見丈母崔氏。剛剛見麵,我兒忽然大罵:“朕酒醉,連太後都不認識,如此老婢,敢做帝王丈母!”劈頭蓋臉,對著崔氏用馬鞭亂擊一百多下。

既然我兒能把他姐夫魏朝的孝靜帝和他三個兒子都弄死,他日後殺掉魏朝的樂安王而娶其妻,其實也沒有讓我多麽驚訝。

男人心不狠,絕對不能成就大事。不過,我兒已取天下,如此行事癲狂,讓我心中憂慮不已。

我夫君的側妃爾朱氏,在我夫君薨逝後已經入寺為尼。因其有子,她還被封為彭城王太妃。她是前魏孝莊帝的皇後,又是我兒的庶母,但我兒依舊想強奸她。爾朱氏這個婦人剛烈,掙紮不從,竟被皇帝我兒手刃殺之,開膛破腹,慘不忍言。

說起爾朱家族的男子,他們個個長相俊美,十足的“人樣子”,也個個人麵獸心。我的夫君高歡擊滅爾朱兆後,納昔日魏孝莊帝皇後的大爾朱氏為側妃。愛屋及烏,當時他待爾朱家族殘存子弟甚厚。那個爾朱文暢,乃爾朱榮第四子。由於其姊得寵,爾朱文暢得拜肆州刺史。此人既然廣富於財,終日四致賓客,窮極豪侈。相待如此,爾朱文暢依然想謀逆,企圖趁一年正月十五日之夜打竹簇之戲的時候刺殺我的夫君。事發,我的夫君念大爾朱之情,隻殺爾朱文暢一房。

而爾朱文暢的弟弟爾朱文略,依舊做他的梁郡王。這位爾朱小爺,聰明俊爽,多所通習。我兒高澄主持國政的時候,曾經讓一個樂官在馬上彈胡琵琶,演奏十餘曲,然後,試讓爾朱文略默寫曲譜。不假思索,他立刻下筆,竟然能默記其中八首。當時,我兒高澄開玩笑說:“聰明人多不老壽,梁郡王你要小心啊!”爾朱文略聰明特達,拱手回答說:“我命之長短,皆在明公您一句話!”如此答言,竟使得我兒高澄為之淚下。想我夫君臨死時,念爾朱氏之寵,遺令賜予鐵券,恕爾朱文略十死。得恃於此,他日益驕橫,多所淩忽。

我兒高洋建立北齊後,宗室平秦王高歸彥家中有日行七百裏的駿馬,為爾朱文略看中,便攜家中一個絕色美姬上門相賭。一擲,爾朱文略得勝,驅馬而去。轉天,平秦王高歸彥想討回駿馬。不料,爾朱文略閉門不見,他親自舉刀,殺掉駿馬和美姬。然後,他把馬頭和美姬頭放在兩個大銀盤上,送歸平秦王高歸彥。

平秦王訴之於我兒、皇帝高洋,激使我兒大怒,下令把爾朱文略關押於京畿大獄。在獄中,爾朱文略自彈琵琶,吹橫笛,歌唱謠詠,倦極之後,臥唱挽歌,若無其事。

被關押數月後,他忽然奪取監獄看守手中的弓矢,射殺數人,大喊道:“不幹出這樣的事情,皇上就不會理我!”

有司奏之,我兒皇帝大怒,親自率人去監獄,手執硬弓,把爾朱文略當靶子,射成刺蝟。然後下旨,盡誅殘餘的爾朱氏族人。

從此,爾朱家族,無遺類矣!

我兒醉狂,一天甚似一天。他在皇宮內院放置大鍋、長鋸、搗碓、刀銼等等東西,陳列於庭,每次酒醉,必以殺人為戲樂。殺人後,他還往往把被殺者的屍體肢解剁碎,投入火中焚燒,然後,再把骨灰拋入水中,觀之嬉笑。

為了防止我兒胡亂殺人太甚,大臣楊愔,乃從鄴城監獄中揀選死囚犯人,預先關在宮內特製的籠子裏麵,名之為“供禦囚”。每逢我兒酒醉欲殺,楊愔就從籠子裏麵提出這些死刑犯讓他殺。如果這些死囚熬過三月不被殺,就會被赦免放歸。

楊愔,我們高家女婿,做我兒手下大臣,殊為不易。他身為宰相,常常在內宮中跪地向我兒遞送廁籌,窮遭苦辱。我兒酒醉,總會以馬鞭抽打他,每見他流血浹袍。最危險的一次,我兒醉後,用小刀想剖開楊愔的肚子,幸虧崔季舒手快,掣刀去之。還有一次,我兒又把楊愔放在一個巨大的棺材裏麵,準備活埋。還好,他酒醉後,忘記下達填土的命令,楊愔躲過一劫。

北齊大事,均委政楊愔。幸虧有楊愔在,總攝機務,發旨修敕,所以我大北齊雖然皇帝醉狂,政治卻算清明。

即使如此,我兒還是殺了不少大臣。最過分的,他常持槊走馬,讓左丞相斛律金站立在校場正中間,三次舉槊欲刺其胸。難得老英雄挺立不動,也不討饒。我兒狂中有細,最終沒對這位老臣下手。酒醒後,他賜斛律金錦帛千段。斛律金不僅是我大北齊的功臣宿將,還與我們高家是親家。他的兩個女兒,分別與我的六兒和九兒的兒子定下娃娃親。

斛律金好運,別人就沒有這麽好運氣。漢人大臣、典禦丞李集,是個性格執拗的人。麵對我兒如此凶暴的皇帝,他當麵直諫,把我兒說成是桀、紂之君。我兒當時清醒,雖然發怒,沒有立刻對李集加以殺害。

他命令衛士把李集綁起來,投入漳水,浸灌許久,複令引出,再問:“我和桀、紂相比,到底如何?”李集回答:“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此四次,李集根本不改口。最後,惹得我兒仰天大笑:“天下有如此癡人,方知龍逄、比幹未是俊物!”馬上命令釋放他。結果,李集換了一身幹衣服,重新入宮,剛要有所諫勸,恰逢我兒大醉發怒,讓衛士在當地把他腰斬。

如此下去,國將不國。老身作為國母皇太後,不能不對我兒加以勸告。

入得皇宮,我看見我兒正昏昏睡著。

大北齊的皇帝,我的兒,光著膀子,一件胡服塞墊在他的腰下,正在呼呼酣睡。他左肘撐著地,斜躺在宮殿冰涼的石頭地麵上。他睡得真香啊,不知道在他邪惡的夢中,是否還能回憶起他遙遠的童年時代我們母子溫情的某個場景。長久以來,幾個兒女中,我對他最薄。隻要看到他,我就想起自己的罪孽,我就回憶起那個糞奴石野豬。

宮內,樂工們演奏的輕柔的樂聲,隨風飄**。我看著睡在地上的我兒,恍然回到了二十多年前懷朔軍鎮的糞坑邊上。那個時候,天上的星星都被糞奴的打夯一樣的節奏弄得亂散了,似乎它們更高了,黑暗也更濃重了。懷朔軍鎮的寒夜,地上所升起的寒霧,吞沒了糞奴石野豬亢奮的、扭曲的大肉臉。變啊變,變成我這兒高洋。當今的大齊皇帝,與他的生父一個姿勢,斜躺在天子皇宮的石板地上。

我的兒,他的眼睛鼓努著,半閉半睜,粗肥的臉蛋真的難看,比起我大兒高澄、六兒高演和七兒高湛,他太醜陋,太像他的生父糞奴石野豬。對於這個孩子,我內心中難以做到問心無愧。我當時那麽激烈地反對他做皇帝,就是因為,他不是高家的骨血啊。

我的兒,你睡夢中,是否還會夢見懷朔鎮上你小的時候路過無數次的糞坑呢?那是你的生父葬身之地啊!這個天大的秘密,有誰能知道呢。是的,我一定會把這個秘密帶入墳墓中去。看著你酒醉的昏昏欲睡,我有些心痛了。你這麽不舒服地躺在這裏,我怕你夢到懷朔軍鎮那渺無邊際草原上凍結的糞坑,我怕你再問我你的長相為什麽這樣稀奇古怪。當你十二歲的時候,胸脯間生出羯族人慣有的毛茸茸胸毛,我忽然一巴掌沒有緣由地打在你臉上,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空曠的皇宮,安靜得嚇人。我的兒,你在夢中被什麽驚醒了,你抬起腦袋,咂吧著嘴,看著我,叫了一聲:“媽媽!”

其實,我的兒,你並沒有張口叫我,是我的幻覺而已。

他眼光迷離地看著我,轉過身去,拿起一個波斯酒瓶,開始往嘴裏狂灌。

怒從心起,我舉起手中拄杖,對著他的屁股敲擊,恨恨地講:“我怎麽生出你這樣的兒子!”

我兒,我的皇帝兒子高洋,可能他當皇帝以來第一次挨打。他喉嚨中發出一種野獸般的號叫,忽悠一下,雙手撐地而起,從靴中拔出一把刀子。

“難道你要殺你老母不成?”見他拔刀,我怒氣中發。

“再打我,就把老母你送給胡人,讓他們糟蹋!”噴著酒氣,我的兒對我說。

如此悖逆之言,竟然由我兒親口說出。一口氣憋住,我頓坐於榻上。

大概知道自己說錯話,過了片刻,皇帝起立作揖,連聲說:“兒臣有罪,母後饒恕兒臣妄言!”

我直視麵前的皇帝,一言不發。我的兒子,你多麽有出息啊,竟然能說出把我送給胡人去糟蹋這樣的話。

見我不言不笑,我的皇帝兒子似乎有些惶恐。他在我麵前盤旋跳舞,口唱鮮卑歌謠,想逗我發笑。

我依舊坐立不動。

皇帝搖搖晃晃,快步走過來,未等我反應,他已經雙手高舉,把我連同坐榻一起,高高舉了起來。

“母後笑,母後笑……”

老身年近六旬,哪裏經得起如此事。頓時,我感到頭暈目眩,周遭抓捉未及,便從高處頭朝下掉落墜地。

陪侍皇帝的宗室平秦王高歸彥見狀驚惶,他趕忙過來把我扶坐好,喚禦醫診治。然後,他用麵巾沾冷水,把醉倒於地的我的皇帝兒子弄醒。

我兒睜眼,醉眼迷離。久之,他發現我臉上滿是擦傷,忽然醒悟,大哭出聲。

他跪行至我的麵前,伏地請罪,叩頭不止。

渾身骨痛,惱怒未消,我依舊不言。

“來人,往庭院的燎火中加柴,朕要燒死自己,以解母後之恨!”

聽我兒如此說,知道他說話向來當真。慚悔如此,我不得不忍住全身的疼痛,親自下榻扶挽。

“兒啊,你剛才大醉,不省人事,我不怪你!”

話音未畢,我一個趔趄,幾乎重新摔倒。

皇帝悲泣不止。雖然醉狂,我這個媽他還是認識。他自己拎起一勺冷水,往自己頭上澆潑。然後,他從衛士手中取過一個大杖,交給平秦王高歸彥,說:“來,打我脊杖三百,如果每杖不見血,我必殺了你!”

高歸彥伏地叩首:“為臣不敢杖至尊。”

我的皇帝兒子聞言,提刀欲剁。

見此狀,我趕忙上前抱扶住我的兒子,大齊皇帝,一個勁哄他。

我兒滿臉是淚,自己高揚大掌,狂扇自己的嘴巴。

最終,還是我讓手下女官象征性地用杖擊打了我兒屁股五十下,以此來安慰他。

我的皇帝兒子做出洗心革麵的樣子,重新整理衣冠,跪地向我行禮道歉,表示他今後一定戒酒。

如果他真能戒酒,我這個當媽的,別說摔一下,就是摔十次,也值得。

歎息之間,我另外兩個兒子,六兒常山王高演、九兒長廣王高湛,匆忙而至。

看著這兩個神采奕奕的兒子,我心稍稍感到了安慰。

①高歡在魏朝的封爵是渤海王。

②即日後北齊的馮翊王高潤。

③即日後北齊的彭城王高浟。

④即指嫁給魏朝孝靜帝的高歡長女。

⑤婁昭,子菩薩,乃婁氏親弟,很早跟隨高歡起兵,官為當時魏朝的大司馬、司徒。

⑥古人用詞很講究,奸汙長輩叫“蒸”,奸汙晚輩叫“報”。

⑦即日後北齊的浮陽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