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北宮隔壁,我的兒子,大齊皇帝所在的仙都苑附近,燈火通明。

音樂聲,歌唱聲,經久不息。多麽熱鬧的夜晚啊!

我枯坐在殿內的樓梯上,傾聽著。胡琵琶的聲音那麽獨特、悅耳,歡舞交融。讓人想起我夫君在世的時候我們分享的歡樂。

久久地,懷中渴望,我聽著,諦聽著。突然,我發現自己的耳朵被回憶的聚精會神所混淆,我竭力想從混沌交融的音調中,分辨出我的兒子皇帝高緯的嗓音。

由於距離太遠,我無法捕捉兒子的聲音。在被風聲逐漸變得模糊不清的音調中,歌詞的碎屑傾瀉在黑黑的夜裏。

忽然,我的胸中充滿了惡意,無端發泄之餘,我隻能詛咒這個國家!詛咒我不孝的兒子!我的兩個兒子,一死一不孝,引發了我永無休止的痛苦。

聽宮人說,穆皇後已經失寵,我的兒子皇帝正在享受一個漢女馮小憐的美貌。

年輕的女人,其實用不著使用美貌作為武器。她們天真純潔的容顏,就在無意識中讓男人墮入夢幻般的深穀。隻是,等到她年長色衰的時候,才會徒勞地幻想往日重來,才會希望每一支射出的箭都擊中目標。一切都是命運啊!

仙都苑,還是文宣帝高洋時代所修造。苑中,鑿地為池,堆土成山,規模宏大,號稱“五嶽”、“四瀆”。在我的記憶中,那裏遍布殿宇,輕雲樓、鴛鴦樓、鸚鵡樓、淩雲城、禦宿堂、紫薇殿、遊龍觀,那麽多的殿觀樓宇,皆流蘇帳帷,滿壁懸掛玉石、方鏡,錦褥作地衣,香囊遍堂梁,奢華壯麗。

那麽美麗神奇的地方,如今,我這個皇太後,再無機會當那裏的主人。別說去享受,我連出北宮大門的機會都罕有。

生出這樣的一個兒子,皇帝兒子,真讓人悔恨。

每一個清晨,太陽呼嘯著升起。我的夢想,卻越來越褪色,越來越荒涼。

夫君、和士開、我的二兒子琅玡王,他們都好像沒有真實地存在過,都煙消雲散。即使給我變出人世間最絢麗多彩的春天,即使鄴城郊外的草地上遍開鮮花,我的心也回複不到春天的季節。

悲傷、悔恨、屈辱、自責……似乎要把我吞噬掉。

“母後,您一向安好?”

不是夢境,我的寶貝兒子皇帝,終於來看望我了。

其實,做母後的,做母親的,大可不必對自己的兒子慷慨賣笑,也不必裝腔作勢。

我安安靜靜地坐在眠**,看著我的兒子,好久說不出話來。

我的兒子,皇帝,他已經長大了,真的長大了。他個子更高,身材更挺拔,臉上生出了黑黑的髭須。不過,我覺得,他的臉上有一種令人難以捉摸的表情——看不出到底是陰險還是憂傷——他的這種表情,不時從他多疑的目光中流露出來,未等別人窺視,它再次被浮起的笑容掩蓋起來。我的兒子,對我的這種神態,使我內心感到畏懼和退縮。

他的一雙眼睛,似乎和深淵一樣,即使佯裝出來的溫和表情,都不能把我的心溫暖過來。

我注意到,在我的兒子皇帝身後,跟著穆皇後和另外一個年輕的女人。這個女人,其實還是個女孩子,身材非常纖細。這個烏黑頭發的漢女,有著奇白整齊的牙齒,高挺的胸部,傾斜的肩膀,美麗的頸項,而她烏黑的眸子,顯示出她南朝人的血統。這,大概就是皇帝的新寵馮小憐吧。

與馮小憐相比,穆皇後的五官更為鮮明,不過,她的皮膚不如前者白皙,眼神缺乏活力,麵部少有表情,很像壁龕裏的佛像。雖然也年輕,她的心,肯定和我一樣,長滿了皺紋。這麽一個有著高傲五官的皇後,卻沒有一絲盛氣淩人的氣派,也沒有皇後應該有的傲慢,更無裝腔作勢——總之,那種真正的皇家氣派,穆皇後身上一絲全無。

宮婢的女兒,真是缺少像我這樣的豪族女人內在的強大啊!

穆皇後和馮小憐依次向我施禮。

我朝她們笑了笑。這種笑裏,半含著嘲弄。

我的皇帝兒子,從來不喜歡模樣端莊的大家閨秀,他隻喜歡多才多藝、充滿活力的女人。和他父皇一樣,我的兒子皇帝,他的外表,看上去似乎煥發著天生的精力;他的眼睛,看上去似乎擁有真正的力量。其實,這種鮮卑種群的英俊迷人、氣度不凡、風流倜儻,都是騙人的。

我的兒子皇帝,本性懦弱,他根本不是當皇帝的材料。他的血液裏,流淌著他父皇武成帝的因子,缺少真正迷人的魅力,缺少勇氣,缺少對別人的推心置腹,缺少能贏取臣下尊敬的人格。不過,他和他的父皇一樣,有著一顆睚眥必報的心。

我的女侍為皇帝端上酪漿。他看了看,滿臉狐疑,沒有去接。他怕酪漿中有毒。也別說,前朝魏國的母後,倒是常常對她們的兒子下毒。

他揮揮手,宦者們忙前忙後,在殿中擺開炊具。煮開水以後,那些人忙不迭地往裏麵掰放茗餅,然後投入蔥、薑煎煮。

忙了一陣,皇帝拿起他自己人攜帶來的飲器,開始飲茗。

穆皇後和馮小憐,站在他的身後。

“母後,這是南朝來的貢品,香茗。請您試一試。”

我輕蔑地回絕了。手把豆蔻,口嚼檳榔,暢飲茶茗,正是吳兒作態,我堂堂大齊皇太後,怎麽能飲用這種東西。

說華言,喝茶飲,我的皇帝兒子,顯然對漢女馮小憐陷溺不淺。

我兒怕被我毒死,我難道不怕被他毒死嗎?

穆皇後和馮小憐垂著眼簾,可能被我皇太後的威儀震懾住。她們的臉上,有驚愕、迷惑、恐懼。

隨著我們母子的冷淡談話的發展,一種可以覺察到的沉悶情緒悄悄彌漫開來。

我傲氣十足、無精打采的皇帝兒子,最終也一言不發。整個大殿內,整個北宮內,寂靜無聲。

黃昏。從北宮的高台上望出去,草木蔥蘢,種種景色無不具備——草原、河流、洞窟、巉岩、沼澤。越過高聳的喬木,就是仙都苑的槐樹路。想起從前與我的夫君武成帝走在清香四溢的槐花下,我記憶的眼眶就濕潤了。

是啊,回憶越走越近,我看到了樹頂輕盈嬌柔的白色花朵,優雅,輕佻,如同千百群振翅攢動的白色蜜蜂。萬千細節,無盡情愫,轉瞬即逝。

布滿雲彩的天空,依然陰沉。垂死的斜陽,萬道微光,映照在微風吹拂的樹葉上,把這條條光照吹散,殿內遍布了燦爛金色,所有的器具輪廓,顯得那樣纖細入微。

如此柔軟平滑的空氣,如此幸福沉靜的殿宇,卻沒有滿足幸福的內心。那些棲息在陽光湖麵上的寬闊而茂盛的枝葉最幸福,它們一動不動,仿佛是死去的寧靜和幸福的象征。

短暫易逝的幸福,如同宮牆上的爬牆草!看上去充滿生機,仿佛一道光線就可以催生它出世綻放,其實寒露一夜就凋零殆盡。

陽光在空中胡亂塗抹,斑斕蒼翠,看上去那麽厚實,又那麽單調。

“母後,我在晉陽派人新建的十二院宮落成了。皆以麝香塗壁,錦幔珠簾,飾以金玉,精彩極了。殿宇的窗牖、欄杆,都是用沉香木、檀木製作,雕鏤圖畫,恢弘壯麗。而且,十二院宮帶丘荒,周旋百裏,到處是深林絕澗,遍放珍禽異獸……母後,您與我一起去晉陽吧。”我的皇帝兒子說這話的時候,神采奕奕,眼睛放光,似乎又變成了一個孩子。

我沒有吱聲。

最後的一道純金色陽光,把北宮最高的樹枝塗抹成金黃色。一層閃閃發光的濕氣,形成了翠綠色的氣圈。這種景色,這種美好的氛圍,讓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囚徒的身份。

“晉陽宮,好大的宮殿群啊,孩子,你把我帶到那裏,準備把我軟禁在什麽地方啊?十二院,我不喜歡,新的宮殿,味道太大,我住不習慣。”我用冷淡的語氣對皇帝兒子說。

在皇帝身後,穆皇後木偶一樣,呆坐不動。馮小憐馮昭儀,不停地扭動脖子,非常不耐煩。顯然,被軟禁中的太後,對於她這樣一個皇帝的新寵來說,沒有什麽威懾力。

我的皇帝兒子麵露慍色。過了一會,他揮揮手,宦者捧上一個錦匣。

“母後,陳國商人新進貢物,請您使用。我知道,北宮狹窄,您終日寂寞,此物能聊慰心懷。”

我稍稍扭頭,準備讓身邊的宮女把錦匣拿下去。我根本沒有心情去觀看賞玩這個下令把我軟禁起來的皇帝兒子送來的禮物。

“慢!請皇太後過目。”皇帝阻止了宮女。

宦者當著我的麵,打開了錦匣,揭開了上麵的罩布。

赫然間,裏麵露出一個雙頭**具。

一股怒氣直達心頭。不過,怨毒使我按抑住怒火。我平靜地說:“哦,此物確實可以代替男人,以消漫漫深宮長夜……”

我仔細打量著坐在麵前的兒子。他確實長大了,陰險、**暴,清秀的外表下麵暗藏著高氏家族遮掩不住的粗俗和鄙褻。

我的皇帝兒子觀察著我的表情,輪到他變得十分惘惑。

他身後的馮小憐臉色緋紅,穆皇後依舊低頭俯首,沒有任何表情。

僵持尷尬間,皇帝的親衛都督劉桃枝大踏步走入殿中。這個蒼頭①王爺,侍奉過文襄帝、文宣帝、孝昭帝,以及我的夫君武成帝,現在,仍然在我兒子身邊當差。多年以來,他委實不易。

不過,我兒琅玡王高儼,也是死於他手,被他活活拖在背後扼殺。

鷹犬噬人,全在主人,我內心倒不是特別恨他。

他向我施禮,然後站立於皇帝身後的不遠處。從他的神色上看,顯然有要緊的事情。

記得我夫君武成帝在世的時候,曾向我講過一事:文襄帝高澄做魏朝大丞相的時候,晉陽有一個盲人術士,原本是吳地南人。他雙目雖盲,妙於以聲相人。文襄帝聽說後,非常感興趣,把他召入王府。然後,他遍召當時左右以及他的二弟高洋以及九弟、我的夫君高湛,讓他們在盲人前說話,以占卜運命。盲人聞劉桃枝之聲後,說:“此人受人驅使,然當大富貴,王侯將相,多死其手,譬如鷹犬,為人所使!”接著,盲人聽大臣趙道德之聲而算命,說:“也是人臣之位,富貴顯赫,但官位不及前一個人。”時為太原公的高洋發聲,以及我的夫君發聲,盲人聞之色動,立刻說:“這二位,當為人間至尊之主!”豈料,文襄帝本人說話後,盲人沒有任何反應。隨行官員和站在盲人近前的我夫君,趕忙用腳輕輕踢他,盲人才謬言道:“這位也是九五至尊的命相。”當時,文襄帝高澄根本沒有在意,他笑著對人說:“我手下奴才蒼頭,都能大富極貴;我兩個弟弟,都能當人主。如此推算,我之命數,貴不可言!”後來,盲人之預測果然不差。文襄帝高澄隻是因為他弟弟高洋當皇帝後才被追諡為皇帝,他二弟高洋、九弟(我的夫君)高湛皆為皇帝,而高澄本人活著的時候,並沒福氣當帝王。

劉桃枝雖有王封,入殿依舊一身武將裝束。他身上的魚鱗兩襠鎧甲,爍爍發光,沉重無比,走起路來叮叮當當,讓人感覺非常荒謬可笑。特別是他腿上的皮絝,包得緊緊的,讓人看著都替他出汗。跟隨劉桃枝的兩個從行武官,各自穿著一副乍眼的明光鎧甲,胸前胸後兩個巨大的圓形金屬護片,比鏡子還要亮。

這三個人,都佩帶著真劍②,確實是鷹犬之材。

“你有何事奏報?”看出劉桃枝心事重重,我問。

“回稟太後,敬稟陛下,河陰守將尉相願派人來報,周師入寇!”

“尉相願?聽著這麽耳熟呢。”我的皇帝兒子似乎對尉相願這個名字的興趣,遠遠超過周國入侵的消息。

“尉相願乃被賜死的蘭陵王高長恭從前的參軍。現在任河陰主將。”

聞劉桃枝此言,我才知道,大北齊威震敵國的宗室近親、美男子蘭陵王,也已經被我的皇帝兒子弄死。

“蘭陵王高長恭何罪,你為什麽賜死他?”我追問皇帝兒子。

皇帝甩袖而起,並不理會我的問話,怒衝衝對劉桃枝說:“把尉相願的奏報拿給朕看!”

①仆隸。

②依照宮廷製度,在皇帝身邊或者皇宮內,武官都隻能佩帶裝飾用的木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