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日①到了。這是大祭先祖和百神的日子。我小的時候,最喜歡到祖母婁太後那裏去過臘日。我們大北齊的才子魏收,曾作《臘節》詩曰:“凝寒迫清祀,有酒宴嘉平。宿心何所道,藉此慰中情。”

寒凝大地的隆冬時節,觀看宮內的宦者、宮女四處在桌上擺肉上酒點燃蠟燭,祭祀百神,那種氣味和氣氛,讓我的童年充滿了迷醉的歡樂。

祭廟的間歇,我的愛妃小憐善解人意,與我交彈胡琵琶之餘,她喚樂師入宮,玉腕悠轉,當著我的麵,把宮廷的鼓吹《二十曲》,盡數改易古名,以敘我大北齊的赫赫功德。

第一,改漢朝《朱鷺》為《水德謝》,比喻魏朝凋謝、大齊勃興;第二,改漢朝《思悲翁》為《出山東》,歌頌神武帝戰廣阿,創大業,破爾朱兆的戰績;第三,改漢朝《艾如張》為《戰韓陵》,歌頌神武帝擊滅四胡,定京洛,遠近賓服;第四,改漢朝《上之回》為《殄關隴》,歌頌神武帝遣侯莫陳悅誅殺賀拔嶽,定關、隴,平河外,漠北款附,秦中附服;第五,改漢朝《擁離》為《滅山胡》,歌頌神武帝屠滅劉蠡升,以及當時高車、蠕蠕遣使向化的功績;第六,改《戰城南》為《立武定》,歌頌神武帝擁立孝靜帝、遷都鄴城的事跡;第七,改漢朝《巫山高》為《戰邙山》,歌頌神武帝在邙山大敗西魏十萬眾的功勞;第八,改漢朝《上陵》為《擒蕭明》,歌頌南朝梁國入寇,文襄帝派遣清河王高嶽一戰大勝;第九,改漢朝《將進酒》為《破侯景》,講述文襄帝派遣清河王高嶽摧殄侯景、克複河南的武功;第十,改漢朝《君馬黃》為《定汝潁》,歌頌文襄帝派大將生擒西魏大將軍王思政於長葛的事跡;第十一,改漢朝《芳樹》為《克淮南》。歌頌文襄帝派遣清河王高嶽克壽春、合肥、鍾離、淮陰,盡取江北之地;第十二,改漢朝《有所思》為《嗣丕基》,歌頌文宣帝統纘大業、建立北齊;第十三,改漢朝《稚子班》為《聖道洽》,講述文宣帝克隆堂構,宣揚弘文;第十四,改《聖人出》為《受魏禪》,歌頌文宣帝應天順人、建立北齊的事跡;第十五,改《上邪》為《平瀚海》,歌頌文宣帝命將出征,平殄北荒,擊滅蠕蠕殘部;第十六,改漢朝《臨高台》為《服江南》,歌頌文宣帝武功赫赫,梁主蕭繹向我大齊稱臣;第十七,改《遠如期》為《刑罰中》,講述孝昭帝舉直措枉,獄訟無怨的事跡;第十八,改漢朝《石留行》為《遠夷至》,歌頌我父皇武成帝化沾海外的文治武功;第十九,改《務成》為《嘉瑞臻》,頌揚我父皇時代河清龍見,符瑞總至;第二十,改漢朝《玄雲》為《成禮樂》,歌頌我父皇功成化洽的功勞。

最後,小憐還勇作主張,摒棄漢朝的《黃雀》、《釣竿》二曲,因其音聲低回,繁冗粗疏,故而略而不用。

如此改易古樂,朕心大慰。當然,自我大伯父文襄帝高澄時代起,我們高家皇族,都喜歡觀賞西域雜樂,其中,包括有西涼鼙舞、清樂舞、龜茲舞等。而吹笛、彈琵琶、五弦及歌舞之伎,在皇宮中更是須臾不能缺少。特別是我父皇武成帝時代,他本人對此專心致誌,宮內樂師傳習尤盛。

我本人最喜歡胡戎音樂,耽愛無倦。不知是什麽原因,身為帝王,我特愛聽哀怨悠揚之曲。每每宴集,樂往哀來,曲終樂闋。在場之人,莫不殞涕。

宮廷樂師中,曹妙達、安未弱、安馬駒等人,爭獻新曲,這三個人,皆因妙解朕意,得獲賞賜無數,封王開府。平時,他們身穿簪纓之服,坐彈優伶妙曲,別有一番風味。

小憐入宮後,與我一起,常常對彈琵琶,互相切磋度曲。晝短夜長,悅玩無倦。人間大樂,一日可敵千年。

自從有了小憐,我的生命,似乎就像被某種東西燃燒一樣,越來越明亮!

平靜的夜。**的夜。即使在半夢半醒間,我生命的觸角,也會感覺到那種前所未有的歡欣。小憐,睡覺是如此之輕,似乎連她呼吸的聲音我都幾乎聽不到。夜裏,我總是忽然睜開眼睛,仔細在昏暗中看著她,怕她憑空消失……並非隻是肉體這樣的貪婪,她身上,有一種我無法言表的魅力,讓我神魂顛倒,不能自已。黑暗中,我能感覺,小憐**的背部,那股溫暖的氣息,如同香熏一樣,湧上我的臉頰。那股幽香,別的女人身上,根本無法尋覓。多麽想進入她富盈流動的美夢中啊!當我的手指,輕撫著小憐蜷曲的修長的腿,餘溫在手,欲望火燒火燎。閉眼思慮人間世,如果沒有小憐,這就是一個奇異的、慘淡的、光線斑駁的牢籠。她的出現,真是上天賜予我的一個無法解釋的魔法,讓我溫柔無限,無法自拔。

我要向她展現一切生命的神奇,讓她享受一切生命的快樂!

即使她在睡夢中,那種漫不經心的慵懶,也讓我怦然心動。女孩芬芳的氣味,她頭發的氣味,她晶瑩的胴體的氣味,她**的氣味,仿佛天上佛國奇境,傳來一陣微風,把我的靈魂都吹皺了。有了小憐,我才更真實地感覺到自我,讓我才能從疊錯的迷霧中,從虛浮的玩樂中,找到生存的意義。

在小憐的微笑中,我發掘出我內心中自己從來沒有過的、但確實存在的溫柔霧靄,它們漂移著,緩緩漂移著,最終匯入麵前這個朦朧、美豔的肉體之中。

每次夜晚的黑暗中,我能夠放棄白晝時候那種帝王的威儀,以長久的闔目,仔細品味著自己身體滯留不去的、興奮的戰栗。每一個遙遠夜晚,肉身的狂熱,都全部化作柔情的內心燃燒。每一次噴射後的愜意,都讓我能陷入一種徹底的迷醉。

在昏暗的夜色中,由於不能看清小憐的麵容,反而能讓我體味更多的晶瑩之美。混亂的感覺,有的時候,被月光所照亮。當她嬌喘細細,我才重獲知覺,欣喜地轉向下一個新的期待中。

子夜,晉陽宮中沒有任何嘈雜的聲響。隻有風鈴,殿簷的風鈴,穿過寒冷的夜色,飄過夢幻般的回聲。

當黎明的淡紫灰色充溢了房間的時候,另一個美好的今天,就開始來臨。

清晨,小憐,我的小憐,她優美地側轉身,喃喃地說了幾句夢話。她的眼睛睜開,笑了。她輕輕摟住我的臂膀,溫熱的頭發拂到我的臉頰上,絲絲發癢。她的眼睛明亮,臉頰通紅,就連嘴唇也閃爍光澤。一夜的休眠,似乎讓她煥然一新。她輕聲笑著,甩開臉上的頭發,紮入我的懷中,將嘴湊到我的耳邊,用漢語向我訴說著情話。

相比鼻音多多的兀然的鮮卑語,漢語,尤其是小憐這種略帶吳地腔調的漢言,音質那麽純淨,那麽典雅!華語,真是多麽美麗的語言啊!

這個說漢語的吳地女孩子,在每個清晨的一瞬間,用她歡快的笑聲,開啟了我嶄新的一天。她的魅力,完美的青春體態,略顯嬌弱,更加讓人心醉神迷。在枕邊,她依戀的眼神,頭發發出的那種光滑絲質的光芒,西域滴酥一樣粉白的、精美的麵容,嫣紅的嘴唇、撲閃的黑色睫毛,以及她小腹上麵兩顆細小的血紅色美痣,都鐫刻在我的記憶中。

模模糊糊,我記得,童年時代做過的一個夢——大概七歲的時候,我夢見,宮殿中所有的人都安息了,靜得可怕,我穿著一件紅色的衣裳,在宮內四處兜轉,尋找我母親的房門。忽然,我發現有燭光在閃耀,地上有一個格子大小的窗子,菱形套著圓形,被青藤或者別的爬藤類植物所遮掩,留下微小的空隙。我彎下腰,撩開濃密的遮掩窗戶的爬藤枝條,偷偷望去,發現一個燃燒著的神奇房屋。在那裏麵,一切都是粉紅色的。粗糙的背景中,坐著一個一塵不染的小女孩,正在聚精會神,借著燭光,側麵對著我,憂鬱地彈著一個胡琵琶……那個小女孩,我夢過許多次。她的臉,隨著我的長大,卻越來越模糊。就在某一瞬間,我忽然想起來,夢中的女孩,她是多麽酷似小憐啊!

記憶的閘門,忽然一經被打開,我自己都感到一種戰栗的驚奇。原來,她已經生活在我的回憶裏,她是一道曾經照耀過我童年寂寞生活的、自然的、燦爛的陽光。

隱隱約約中,我也似乎感到某種危險的魔力。

黎明,玫瑰色的寧靜**漫著。我們靜靜地躺著,享受著令人眩暈的愜意。

我輕輕撫弄她的頭發,扭過頭去,與小憐輕輕地親吻。她的唇顫動著,探尋著,甜膩的氣息**漾在我的鼻孔中。我撫摸著她白皙的脖子,沉浸在親吻中……我仿佛能靈魂出竅,自上而下,看到我和小憐歡愛的這一幕——寢殿內安靜得出奇,仿佛一切的一切都成為我們兩個人的背景。燃燒著香炭的房間,暖意洋洋,很像是一幅美好的畫。人生都如此靜謐,我幾乎能聽到炭渣從熏爐中輕輕掉落的聲音,還有,殿角沙漏的微弱滴答聲,也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

忽然,我向帳幔外麵窺視了一下。我小的時候,每次早晨醒來,都習慣性地膽戰心驚地縮頭縮腦地看一看,我的保姆、太姬陸令萱給我講了那麽多鬼怪故事,使得我總是害怕有魔鬼潛伏在床榻的外麵,我害怕會躥出一個渾身青毛的怪物用它顫抖的手掌抓住我後縮的脖子……我笑了,時光飛逝,我都長大了,那種童年的恐懼還沒有完全消失。而小憐帶給我的撫慰,一個吻,一次溫柔的隔著被子的握手,輕輕玩笑般的擰一下胳膊,或者調皮地拉拉我的耳朵,所有這種溫柔,讓我的生命進入到一種全新的境界。

蜀錦流蘇鬥帳,四角的純金龍頭,即使昏暗中,也爍爍發出幽光。龍頭銜叼的五色流蘇,低垂飄逸,讓人神閑氣定。我仰望帳頂,巨大的金蓮花中,掛懸著金箔織成的紈囊,其囊可受三升物,全部盛滿奇彩異香。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早晨,這樣香氣氤氳中,小憐,更加像睡夢中才得見的仙子。

有時候,躺著,無聊發呆,我也會想到我母後那張熟悉而陌生的麵孔。她依舊那樣嚴厲和無情。她那略帶嘲諷的眼睛,微微揚起的眉毛,專橫獨斷的往下垂耷的嘴角,那張臉,曾有多少次在夢中俯視我,朝我射來恫嚇的、仇視的、冷冰冰的目光!與之相反的,當她看著我弟弟琅玡王的時候,卻是那種溫暖、慈愛的目光……隻要想起我母後,想起她的臉,許多不快甚至悲傷的記憶,就統統複活了!

不過,雖然我曾暗中發誓要報複我的母後。但是,在每個陰暗的黃昏或者酒醒的早晨,我還是朦朦朧朧地有一種希望,希望她能像我很小的時候那樣,和氣地握一握我擱在被頭外麵的手。如果這樣的情形出現,我肯定也會緊握住她的手,我肯定也會像兒時一樣,歡快的眼淚會湧上來……隻是想想而已,我現在很怕被她毒死。其實,她現在毒死我,也沒有用,我的弟弟琅玡王死了,她再無親生兒子繼承皇位……一種發自內心的反感,我對母後的反感,不能輕易消除。

當晉陽早晨的太陽升起的時候,當小憐像一朵鮮花盛開在我麵前的時候,所有的不快,都像霧氣一樣,全部消失了。這個時候,我明明白白地知道,我是大地主人,我是人間的帝王,我可以為所欲為,我可以讓歡樂永遠延續下去!

殿前,銀質的百五十枝燈,如同火樹,蠟淚凝結,看上去好似火紅的花朵。透過雲母幌簾,秋天的晨光更加透明。

宮人們忙忙碌碌,開始在殿外搬運各種絕色的錦綈,我能叫上名字的,有大明光錦、蒲桃文錦、大茱萸錦、鳳凰朱雀錦、韜文錦,以及蜀綈、紫綈,以及青綈明光錦、緋綈登高文錦,等等,堆在排架上,在陽光下耀眼閃光。所有這些東西,都是白日裏我和小憐觀賞樂舞或者雜耍後,用作賞賜的物品。

宮女魚貫而出,她們列成長長的兩隊,分打著“五明金箔莫難扇”。這種宮扇,據說是十六國時代趙國②的石虎所製。匠人們薄打純金如蟬翼,兩麵塗飾以彩漆,描畫奇鳥異獸和仙人於上,在五明方中隔出三、五寸大小的格子,以雲母貼之,細鏤精鐫,明徹通靈,所以,它們稱為“五明金箔莫難扇”。

在這樣的儀仗中,我與小憐坐乘肩輿,來到大明殿。

禦食遊盤③四重,紫金打造,金銀參帶,共二百四十盞,雕飾精美。參帶刻鏤之間,茱萸畫微細如破發,近觀方能得見。

我喜愛的一個綠睛黃發的胡兒,跪在不遠處,橫竹在手,嗚咽而吹。三個石國男童,跳起飛旋的健舞。

笛音縹緲,長帶飄搖,開始了夢幻般的一天。

小憐頭上的步搖④晃動著。隨著她的進食,熱氣把她粉嫩的臉熏蒸得更加神采煥發。天藍色的琉璃耳璫,顯襯得她脖頸更加白皙。她手上戴著天竺迦毗黎國進貢的金剛指環,指如蔥根,修長潔白,讓人聯想到她的玉足與玉趾。酥胸之上,一個雙螭雞心玉佩白膩可人,但相比小憐的滑膩肌膚,就連這美玉的溫潤,也遜色不少。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那麽貪婪地望著掛在我父皇牆上的大齊地圖。神思恍惚中,我夢遊了整個國家。旅行,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太吸引人了。但是,我當皇太子的時候,當兒皇帝的時候,我的弟弟、琅玡王高儼,他出門卻比我要多得多。父皇往返晉陽,一般都留我在鄴城留守,而是帶著他四處旅行遊玩。我總覺得,旅行能讓人產生敏感的靈性,噴發一種放鬆的活力。即使原野上恐怖的閃電暴雨,也能讓人振奮莫名。如果隻是待在宮殿中,生活,就會像無色的風一樣,淡然飄去了。一切,都會索然無味。

我的小憐,和我的想法一模一樣,她喜歡遠行,喜歡陌生地方的新奇與風景。

對於一個帝王來講,巡遊,當然不是什麽過度的欲望。好奇,是我與生俱來的奇癖。當我騎馬行走在山間、草原、平原,以及蜿蜒的河邊的時候,我心中就會有一種發狂的複雜的巨大期望。在我的腦海中,每一條想象的道路,它們都會分出無限的岔路;然後,再分岔;岔路再分岔,以至於沒有窮盡。

如果讓我無聊地待在某個地方的宮殿,那真是如同夢魘一般。我整個冰冷的童年歲月,就是因為一直待著,待著。枯坐著,讀書,讀書,枯坐。我又不是僧人,怎能忍受那種別人無法理喻的寂寞呢?小憐,那麽善解人意,她的想法,似乎一直與我的靈魂相契合,似乎我們很久以前就是老相識,似乎前世我們就是伉儷,似乎我們從前都曾做過相同的夢。

兩個人,有那麽多奇異的相似處,確實不同尋常!

宮闕的高牆長垣上,太陽已經升起老高。一夜之間,小憐好像又青春了許多。隻要我的眼光停留在她身上片刻,一種**人心魄的狂念就會勃然升起。她光潤靈透的眼睛和溫柔嫻雅的姿態,使得她整個人在我麵前一直晶瑩閃光。當著那麽多的宮女、宮廷樂師、禁衛軍將士、弄臣、雜耍藝人,我常常會陷入對小憐麵對麵的思念幻想中。我拉著她的手,聽著她咯咯的笑聲,卻想象著她夜晚的顫抖、身體因為愉悅而發出的輕微**。她張開的唇角,火燙的耳垂,被我無形中的幹渴的嘴唇親吻著。陽光下,群星在我們頭頂閃著清幽的光輝。而小憐那張孩子氣的美麗的臉,是那樣充滿生命力,總是清晰異常,閃爍著莫名的光焰……在我的白日夢中,她總是把她美妙的頭顱向我輕柔地投轉過來,哀怨地微闔雙眼,戰栗的嘴,呼出甜美的薄荷般的氣息,用她搽著唇膏的嘴唇摩挲我的臉頰,幽幽地靠近我,從我胸中吸走我的靈魂,我的生命,我的渴望,我的夢想。

“陛下,廣寧王高孝珩求見。”宦者來報,一下子打斷了我幽幽歡快的思緒。

廣寧王高孝珩,是我大伯父文襄帝高澄的第二子。這個堂兄,風神俊爽,多才多藝。在我們大北齊,他曆位司州牧、尚書令、司空、司徒、錄尚書。我做皇帝後,委任我的這位堂兄為大將軍、大司馬。究其然也,宗室名王,領銜而已。果真讓他帶兵,猜忌頓起,反而是害他。他的四弟蘭陵王高長恭勇武絕倫,說話大不謹慎,已經被我毒酒賜死。我之所以給這位廣寧王堂兄以大將軍、大司馬的名號,其實正因為他從來沒有真正指揮過戰事,而且,他看上去弱不禁風,近年來又病肺,根本沒有能力造反。

廣寧王高孝珩愛賞人物,學涉經史,文章寫得極好,廣有技藝。他擅畫蒼鷹,為我北齊第一,見者皆歎以為真。此外,他在我父皇武成帝在位的時候所畫《朝士圖》,一時妙絕。

廣寧王向我施禮後,開門見山,說:“啟稟陛下,周軍雖然撤退,大戰勞民傷財,各州郡捉襟見肘,加上各地天災人禍,如果不開源節流,軍國資用不足。周軍如果再來,不知道我們如何湊集軍費去抵禦!”

我本以為,廣寧王入宮,是與我談論吹笛技藝和丹青畫法。見他表情如此嚴肅,頓覺清興被攪,我頗感不悅。不過,近為宗室,他直言如此,應該是出於忠心。

“……好吧,以朕名義擬旨,對國內關市、舟車、山澤、鹽鐵、店肆等等,開始重新征稅,輕重有差,不要馬虎……對了,可以在國內開酒禁,允許民間釀酒。或許,這樣一來,酒稅可以抽取多些……”想起前日韓長鸞、穆提婆與我飲酒時候的建議,此時正當其用。

廣寧王麵露難色。他猶豫片刻,想要再說什麽,話到嘴邊,沒有講出。

這位堂兄還算是很聰明,他的大哥、河南王高孝瑜和他的三弟、河間王高孝琬,當年也是因為多嘴多事,貿然出語不遜,皆被我父皇殺掉。

“陛下,司徒趙彥深薨逝,不知皇上是否已經命禮官給他賜諡?”

趙彥深此人,乃我高家舊人,自我二伯父文宣帝高洋時代,他就得任要職。我繼位後的武平二年,得拜司空。不久,瞎子祖珽在我麵前講他壞話,趙彥深就被我下詔出為西兗州刺史。武平四年,祖珽失勢,他複被朝廷征還,從司空公遷轉司徒公。不久,由於丁母憂,這老頭子回家守喪。

對於這個官場老滑頭,我基本談不上有什麽好感,不過,也沒有什麽惡感。

“七十老翁,暴疾而薨……至於諡號,容禮官詳議。”我敷衍著廣寧王。

“我們北齊宰相,自文宣帝至今,善始令終者,唯趙彥深一人而已……”廣寧王似乎還有話說。

我打住了他的話頭:“昨日與昌黎王韓長鸞商議,近日朕出遊各宮,晉陽十二院宮落成,急需宮人充入其中。擬旨,在國內括雜戶女,年二十以下、十四以上未嫁者,名單悉集於省,隱匿者,家長處死刑!”

廣寧王高孝珩聞言,若有所思。他沒有再進言,默默點頭,拜舞而退。

①臘日在十二月,但不一定是八號,各個王朝根據他們的五行來確定具體日期。

②指後趙。

③類似現在飯店內能轉動的大小桌麵。

④佩戴在高大的發髻上的頭飾,會隨著女人的走動而搖顫,故稱為“步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