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道豁,永昌王,乃北齊開國功臣高敖曹的兒子。我們高家,是真正渤海蓨地的豪族。而高家皇族,自神武帝高歡起,自稱渤海蓨人,純粹是借用我們這一支冀州名族的名號,自抬門第而已。高家皇族,起身於懷朔鎮卒,不過是北地的漢人流民。他們的真實籍貫,眾莫能知。

我父親高敖曹那一輩,兄弟四人,他排行第三——大伯父高乾,二伯父高慎,還有四叔高季式。

魏朝末年,契胡族酋長出身的魏朝權臣爾朱榮權力達到巔峰,開始對他當時手下的大將高歡產生猜忌,把他從國都洛陽外調到晉州①當刺史。不久後,爾朱榮被他的女婿、魏朝的孝莊帝殺掉。

爾朱榮的堂侄爾朱兆統領餘眾,從晉陽起兵赴洛陽,為他叔父“報仇”。臨行前,爾朱兆要高歡與他同行。高歡以汾晉地區的降附山蜀作亂為借口,滯留晉州不動,觀察形勢。

爾朱兆攻陷洛陽以後,俘虜了孝莊帝。高歡寫信,勸說不要對皇帝下手。爾朱兆不聽,將孝莊帝帶到晉陽縊死。

當年十月,河西的費也頭部紇豆陵步藩率眾南下,在秀容川大破爾朱兆軍隊,向晉陽進逼。爾朱兆告急於高歡。高歡一麵答應救援,一麵借口無橋渡河,遲緩不行。

經過反複再三的猶豫,他才在爾朱兆反複求援後,與之聯兵合擊,將費也頭打敗。

在打敗費也頭的當天夜裏,爾朱兆興致勃勃地來到高歡的營寨與他通夜宴飲。席間,爾朱兆傻傻地向高歡請教如何治理他轄下的二十多萬六鎮降戶的辦法。這些降戶,原本是葛榮手下造反的六鎮兵民殘餘。葛榮被殺後,爾朱榮把他們強徙到山西的並州②、肆州③一帶。由於經常受爾朱氏契胡軍人的奴役欺淩,六鎮降戶經常起來造反,前後達二十六次之多。爾朱榮、爾朱兆陸續殺掉數萬人,但六鎮騷亂仍然不斷發生。

高歡聞言,正中下懷。他當時正想另立門戶,苦於兵力不足。而六鎮降戶,正是他所需要的力量。而且,高歡本人,就是六鎮士兵出身。由此,他憑借自己同六鎮的特殊關係,對爾朱兆說:“二十多萬人,怎麽能都把他們殺死呢?你應該選個可靠的人,把他們加以嚴格編製。如果再有人鬧事,你就懲罰作為統率的將領。如此下去,鬧事的人,自然越來越少。”

爾朱兆大喜:“好主意!讓誰來管他們呢?”高歡還沒有說話,同座飲酒的鮮卑將領賀拔允不知情,傻乎乎、醉醺醺就提名高歡去管理六鎮兵民。

高歡佯裝大怒,一拳打掉賀拔允的牙齒,要求爾朱兆處死他。

如此苦肉計,居然騙倒爾朱兆,對高歡的舉動,他信以為忠,立刻把統率六鎮降戶的權力移交給高歡。

害怕爾朱兆酒醒後反悔,高歡立即出營,向六鎮降戶宣布爾朱兆對自己的任命,並命令他們即刻到汾水以東的陽曲川集合。

六鎮降戶歡呼雀躍,他們自然對同為老鄉的高歡有好感,馬上聽調。

這樣以來,高歡終於有了日後爭雄逐鹿的大本錢。

為徹底擺脫爾朱兆的控製,高歡借口並、肆地區頻歲霜旱,缺少糧食,自己要求帶領六鎮降戶到太行山以東的河北就食。

由於事先買通了爾朱兆的左右,他的要求很快得到了批準。高歡經上黨④,穿大王山,到達河北的滏口後⑤,就駐紮下來。這個時候,是魏朝建明二年⑥。

當時,河北大部分地區,都在爾朱氏嫡係部隊控製之下,那些人手握重兵,各據重鎮,拒絕向高歡提供糧食。

關鍵時刻,隻有我的大伯父高乾和河北當地豪族封隆之出頭,即刻對高歡表示擁護。

高歡剛到滏口,我大伯父高乾就與封隆之的兒子封子繪趕去迎接。由此,高歡得以進駐信都。

爾朱家族的爾朱度律廢掉長廣王元曄,立節閔帝元恭。為尋求高歡的支持,他說服節閔帝,封高歡為渤海王,東道大行台、冀州刺史。這樣以來,高歡終於名實雙歸,在河北、山東穩穩立住腳。

不久,他就假造書信,對部下的六鎮降卒士兵說,爾朱兆要把六鎮人分配給契胡族做部曲奴隸,並偽造爾朱兆的兵符,強征六鎮人到洛陽一帶去打仗。

妙計橫出,他最終激使六鎮兵士與爾朱氏決裂,擁戴他自己為主。這樣一來,六鎮二十多萬兵民,完全控製在高歡手中。

普泰元年⑦,我大伯父高乾與高歡部將李元忠合力平定殷州,斬殺爾朱羽生。由此,高歡才敢於公開反對爾朱氏。然後,他以朝廷被權臣把持、表奏不得上達為由,擁立魏朝宗室、章武王元融的兒子、渤海太守元朗⑧為帝,年號中興。至於高歡本人,自任丞相、都督中外諸軍事、大將軍、大行台,開始大張旗鼓地與爾朱氏操縱下的洛陽政府相對抗。

高歡在廣阿大破爾朱兆後,連克殷州、相州,把都城遷於鄴城。

爾朱家族大舉反撲。爾朱兆、爾朱天光、爾朱仲遠等人分別從晉陽、關中、徐兗等地調集大軍,氣勢洶洶地撲向鄴城,準備合兵共進,一舉消滅高歡。

普泰二年⑨閏三月,爾朱氏軍隊二十多萬人集結在洹河南岸。他們這一方,軍隊人數眾多,士兵主要以剽悍雄健的契胡族騎兵為主。高歡手下軍隊,步騎交雜,全軍戰馬連兩千匹也不足。而且,高歡四處派兵後,能參加戰鬥的步卒不滿三萬人。雙方實力懸殊。

力量對比如此,高歡隻能集中兵力,破釜沉舟。

高歡留下少量軍隊守護鄴城,把主力都調到鄴城東南方的韓陵山下,擺成一個圓陣。然後,他命令將士用繩索把許多牛、驢牲畜係好,連接在一起,將去往鄴城的歸路堵死。

這樣一來,士兵們清楚:背靠大山,沒有退路,隻有決一死戰!

韓陵大戰,如果沒有我的父親高敖曹,高歡必敗無疑!

戰鬥開始前,我父親高敖曹自領鄉人部曲王桃湯、東方老、呼延族等三千人參戰。

高歡不放心,對我父親說:“高都督,您手下純是漢兒,恐不濟事。我想派給你鮮卑騎兵千餘人,加入你的隊伍,你意下如何?”

我父親當時加以拒絕:“我高敖曹所將部曲,練習已久,前後戰鬥,勇武不減鮮卑。如果派鮮卑將士參雜在我隊伍裏麵,情不相合,勝則爭功,退則推罪。我希望能自領漢軍,不煩更配!”

戰鬥開始,殺氣凝重。高歡自率領主力部隊從中路衝向爾朱軍隊。他的堂弟高嶽指揮右翼部隊。爾朱軍仗著兵多將眾,四麵包抄。他們主要的進攻目標,就是高歡。好在有高嶽率領五百騎兵死衝其前,另外一名軍將斛律敦收散卒躡隨其後,雙方廝殺在一起,暫時不分勝負。

由於爾朱軍隊的數量超過高歡軍隊七倍,很快,高歡手下的六鎮士兵就不支,陣角大動。

兵敗如山倒之際,我父親高敖曹風飆電舉,率領一千精騎從栗園衝出,橫擊爾朱兆的中軍。

出乎意料之際,爾朱軍隊懵頭轉向,一時不知所措,紛紛掉馬潰敗,終遭大敗。二十多萬爾朱大軍,竟然被高歡和我父親高敖曹三萬不到的軍隊擊潰!

韓陵之戰,如果沒有我父親高敖曹,高歡本人,命都難保。

此次戰役後,高歡給我父親高敖曹加官侍中、開府,晉爵為侯,食邑七百戶。

韓陵大戰後,爾朱氏各派勢力,煙消雲散。除了晉陽的爾朱兆尚能苟延殘喘外,其餘的人不是被殺,就是逃到南朝。

四月,高歡進入洛陽,廢殺爾朱氏擁立的“皇帝”元恭,又因為帝室疏宗的關係,他把元朗也廢掉毒死,另立孝文帝的孫子元脩為皇帝,是為魏朝孝武帝。高歡自己,一步登天,成為魏朝的大丞相、天柱大將軍、太師。

七月,高歡兵發三路,自率十萬大軍殺向晉陽。爾朱兆連像樣的抵抗都沒有,退到老家北秀容。轉年正月,爾朱兆兵敗自縊而死。

我伯父、父親、叔父,均是北州英雄。他們之所以死心塌地跟隨高歡,也有深刻緣由。魏朝建義元年⑩六月,趁魏末大亂之際,他們就聚集流民,在河北起事。審時度勢,他們先是響應葛榮,受其官爵,屢破魏軍。不久,由於我伯父高乾與魏帝有舊交,奉旨歸降。當時,我父親高敖曹被任命為通直散騎侍郎,封武城縣伯,邑五百戶。執掌朝政的爾朱榮心內疑懼,認為我伯父、父親乃北方豪族,叛而後降,不能羈絆,便對他們大加猜忌。二人怕被害,主動解官而歸。

不久,爾朱密令刺史元仲宗出麵,將我父親高敖曹誘俘,囚於晉陽。

永安三年九月,時為太原王的爾朱榮入洛陽,掌握了軍政大權。我父親高敖曹,也隨軍到洛陽,被關押在駝牛署。很快,孝莊帝元子攸不滿自己做爾朱榮的傀儡,將其誘殺。隨即,我父親高敖曹被孝莊帝親自下旨釋放。

爾朱氏家族聞訊後,四處起兵,圍攻洛陽。麵對強敵臨城,孝莊帝曾經親至大夏門進行指揮。當時,我父親高敖曹剛被釋放,深感孝莊帝之恩,他披甲橫戈,誌淩勁敵,與我的堂兄高長命等人,率軍殺敵,所向披靡。

眼見我父親人如金剛馬如龍,孝莊帝大壯之。他當即下令,以我伯父高乾為河北大使,以我父親高敖曹為直閣將軍,賜帛千匹,讓他們兄弟一起,回河北招兵買馬,作為日後抵禦爾朱氏軍進攻的支援力量。

孝莊帝親送我伯父、父親到黃河岸邊,舉酒指著黃河水說:“卿兄弟冀部豪傑,能令士卒致死。京城倘有變,可為朕河上一揚塵!”

我伯父高乾垂淚受詔;我父親高敖曹持劍起舞,誓以必死。

我伯父、父親離開洛陽後不久,都城陷落,孝莊帝被爾朱兆抓到晉陽加以殺害。不久,爾朱兆派監軍孫白鷂前往冀州,借口征收民間馬匹,欲待我伯父、父親送馬時,將他們逮捕處死。

豪傑做事不甘人後。我伯父馬上與前河內太守封隆之等商議,秘密派部眾襲擊信都,將孫白鷂斬殺,隨之,他推舉封隆之主持州事,共同討伐爾朱氏。

聞訊後,爾朱氏大驚,派殷州刺史爾朱羽生率精騎五千襲擊信都,忽然出現在城下。當時,我父親高敖曹不及穿甲,立刻上馬執槊,率十餘騎迎戰。

人眾對比如此懸殊,他竟然以十餘騎,大敗爾朱羽生五千精騎。經此一戰,世人皆知曉我父親高敖曹馬槊絕世,口口相傳,把他比做“活項羽”。

不久,封隆之與我大伯父高乾秘密聯絡高歡,表示歸附,準備一起反對爾朱家族。當時,我父親高敖曹在外略地,聞知此事,心中極為不滿,認為伯父高乾軟弱,他親筆寫信,將其譏笑為婦人,並附送布裙相辱。

高歡很會收買人心。他聽說消息後,馬上派其長子高澄以子孫之禮與我父親相見。

亂世尋明主。這樣一來,我父親才隨高澄歸於高歡,正式加入他反對爾朱氏的陣容。

魏朝的孝武帝當成皇帝後,逐漸與擁立他的權臣高歡麵和心反。當時,高歡在晉陽遙控朝政,派我伯父高乾在洛陽當眼線,任職司空。結果,孝武帝自己不斷加強禁衛軍力量,為他的手下人增設都督部曲,大量選拔驍勇,在宮內增派武裝衛隊。同時,一步一步地,孝武帝還把一部分軍國大權轉授給高歡的反對派手裏。私下,他還秘密與擁兵關隴的大將賀拔嶽建立聯係,任用賀拔嶽的哥哥賀拔勝為大都督,統領荊州等七州的軍事。

夾在孝武帝和高歡中間,我大伯父高乾裏外不是人,竟然同時被他們兩個人出賣。最終,大伯父被孝武帝所殺,時年三十七。

我大伯父高乾臨死,神色不變,見者莫不歎惜。

孝武帝元脩殺掉我伯父後,暗中派東徐州刺史潘紹業賺殺我父高敖曹。

我父親先發製人,把潘紹業抓俘,在袍領中搜得敕書,遂率十餘騎至晉陽,投奔高歡。

我父親高敖曹一腔忠勇,耿耿忠心,立刻被高歡一句“天子枉殺高司空”和他滿臉的淚水騙到,全然不深究我大伯父高乾被高歡所賣的事情,認定高歡為主。

永熙三年五月,魏朝的孝武帝下詔調發河南諸州兵,聲言要親自進攻南朝的梁國。同時,他下詔委任人在長安的宇文泰為侍中、驃騎大將軍、關西大都督。

實際上,孝武帝是想自率大兵,突襲晉陽,滅掉高歡。

高歡識破孝武帝的用心,以清君側、誅殺斛斯椿為名,調集二十四萬大軍南下,以其弟、定州刺史高琛鎮守晉陽,以我父親高敖曹領兵為前鋒,浩浩****,向洛陽開進。

孝武帝無法抵抗,丟棄洛陽,亡命長安,投奔到賀拔嶽的繼任者宇文泰那裏。

七月二十九日,高歡軍進入洛陽。

我父親高敖曹率五百勁騎追魏帝至陝西,不及而還。

九月,高歡任命我父親高敖曹為豫州刺史,討伐三荊諸州不歸附者,數場苦戰,皆一舉平之。

高歡占據洛陽後,大肆屠殺孝武帝舊人。但是,孝武帝的西走,使高歡失去了拉來做幌子的“皇帝”。他前後寫過四十多封信件,請求孝武帝東還,均遭拒絕。十月,高歡改立年僅十一歲的元善見為帝,是為魏朝孝靜帝。

不久,高歡就以洛陽處以四戰之地為名,下令都城北遷鄴城。他命令下達後三天,洛陽城民四十萬戶被驅出家園狼狽就道。

此後,高歡本人留在洛陽處理後事,事畢還晉陽。軍國大權,一概歸入相府。魏朝從此被一分為二。

宇文泰於十月領軍攻潼關,斬東魏守將薛瑜。他領軍還長安,晉為大丞相。十二月,宇文泰派人毒死逃入長安的孝武帝元脩。次年正月,宇文泰等擁立元寶炬為帝,是為西魏文帝,改年號為大統。

高歡委任我父親高敖曹為侍中、司空。我父親因為我伯父高乾死於此位,不拜,於次年二月轉任司徒。

以後,就是東西魏兩邊連年不斷的爭戰。

天平三年,十二月,時為大丞相的高歡,督三路軍進攻西魏。我父親高敖曹率軍進攻上洛,大都督竇泰攻潼關,高歡自己率軍進攻蒲阪。

轉年正月,我父親渡黃河後,大祭河伯,慨言道:“河伯,水中之神;高敖曹,地上之虎。行經君所,故相決醉!”

當時,山道峻隘,我父親率軍,自商山轉鬥而進,所向無前,遂攻克上洛,生俘西魏洛州刺史泉企及將帥數十人。

攻城惡戰中,我父親為流矢所中,身受重傷,他對部下說:“吾以身許國,死無恨矣。所可歎息者,不見我四弟高季式做刺史耳!”

高歡聽說後,立刻下命,以我四叔高季式為濟州刺史。創不致命,很快傷愈,我父親重新披甲上陣。

正當我父親整軍擬向藍田進攻的時候,竇泰一軍兵敗,高歡下令還軍。

不得已,我父親隻好從上洛撤軍。撤退途中,他不忍棄眾,率軍力戰,得以全軍而還。

回軍後,我父親得為軍司、大都督,統七十六都督,與司空、西道大行台侯景在武牢治兵。

我父親高敖曹,是當時漢人中唯一能使鮮卑權貴忌憚的人。他相貌堂堂,龍眉豹須,姿體雄異。自少年時代起,他就桀驁不馴,常常招聚劍客四出劫掠。他的一個老部下,曾經給我看過他年輕時代親手書寫的一首《征行詩》:“龍種千口羊,泉連百壺酒。朝朝圍山獵,夜夜迎新婦。”可以想見,他年輕時一定過著**不羈的生活。

大丞相高歡擁立孝靜帝後,他屬下以六鎮鮮卑將領為主。這些鮮卑人,一直輕蔑漢人,唯獨懼怕我父親高敖曹。高歡本人,在號令手下大將時,常常用鮮卑語發號施令,但隻要有我父親在場,他一定改用華言講話。

鮮卑將領中,時任禦史中尉的劉貴,特別輕蔑漢人。一次,他與我父親和幾個人一起議事,下麵有人家報告,說治河役夫好多人淹死,劉貴故意揚言:“性命隻值一文錢的漢人,隨他們死!”我父親聞言大怒,拔刀就砍劉貴。劉貴奔逃還營,我父親立刻鳴鼓召集屬下,勒兵欲攻。最後經別人勸了好久,他才肯罷手。又有一次,我父親與北豫州刺史鄭儼祖玩握槊遊戲,劉貴派手下一個軍將召鄭儼祖前去商議軍事。我父親不讓鄭儼祖走,派人把劉貴的使者用木枷枷住站在一旁待著。劉貴手下的那個鮮卑偏將平素已經恃勢驕橫慣了,在旁跳腳高喊:“枷我則易,脫我則難!”我父親聞言,從隨從手中抽出一刀,往此人脖子上信手猛勁一抹,笑言道:“又有何難!”話落,鮮卑偏將的人頭也落地。劉貴聞知後,根本不敢過來理論。還有一次,我父親去大丞相府拜見高歡,門口護衛不讓他進去,他兜轉馬頭,彎弓搭箭,回手一箭,射殺了門卒。高歡聞知後,也不怪罪……

種種可見,我父親在高歡心目中的位置何其重要!

天平四年,大丞相高歡再次發軍進攻西魏,與宇文泰爭奪關中、河南地區。八月,西魏的丞相宇文泰率李弼等十多名將領抵拒,以北雍州刺史於謹為前鋒,連克盤豆、恒農,活捉我們東魏軍八千多人。閏九月,大丞相高歡親率兵二十萬還擊西魏軍,直攻蒲津,進於許原。

我父親高敖曹得令,率軍三萬進攻河南地。當時,關中大饑,宇文泰所部,其實不滿萬人,戰鬥力不是很強。

這些肚子少食的西魏軍在恒農駐軍五十餘日後,聽聞高歡將渡過黃河,就引兵入關。我父親高敖曹連戰連捷,遂圍恒農。

十月初,宇文泰率領西魏軍在沙苑設伏,大敗大丞相高歡。高歡攜殘兵渡河北逃,亡失士卒八萬餘人。

不久,西魏軍修整喘定後,向洛陽挺進。

我父親高敖曹得知高歡敗訊後,不得不從恒農撤圍,退保洛陽。接著,西魏大將獨孤信進至新安,我父親隻得率軍退至黃河以北。

元象元年七月,高歡興兵,又攻西魏。我父親高敖曹與侯景等人,受命領兵圍攻金墉城,丞相高歡率軍殿後。

西魏金墉守將獨孤信閉城固守。侯景下令縱火,把金墉城內外官房民宅燒得僅剩十之二三。當時,宇文泰正帶著西魏文帝元寶炬回洛陽祭掃魏朝先帝陵廟,聞訊後,他即刻率軍馳援,臨陣斬殺高歡手下大將莫多婁貸文。侯景連夜突圍,宇文泰追擊。侯景擺大陣,北據河橋,南依邙山,與宇文泰大軍交戰。混戰之中,宇文泰戰馬中流矢驚逸,把宇文泰甩在地上。東魏大軍追圍上來,左右皆散走。都督李穆下馬,用馬鞭擊打狼狽趴在地上的宇文泰,假裝叫罵:“你這個糊塗兵,你們王爺跑到哪裏去了,怎麽自己留在這裏?”追圍的東魏兵翻蹄亮掌趕近前,聽李穆的口氣,認定宇文泰不是什麽貴人大官,都扭頭回散去追殺更值錢的目標。李穆扶宇文泰上馬,雙雙逃去。

國家的運數,總是在瞬間被偶然所改變。

逃出後,宇文泰看到西魏後軍大至,軍勢複振,就掉頭迎擊侯景軍。侯景措手不及,敗北而去。

隨即,宇文泰集中精兵,猛攻我父親高敖曹。

我父親心氣高傲,一直看不起宇文泰。他命左右大張寫有他官名將名的旌旗和顯示貴重的傘蓋,跨馬臨陣,揚槊大呼。

見此,宇文泰趕忙調動最精銳的軍隊來圍攻。由於眾寡懸殊,最終我父親全軍盡沒。

我父親,如此大英雄,也有氣短之時,他單人獨騎,跑往河陽南城。

恰巧,那裏的守將是高歡的一個堂叔高永樂,此人素與我父親有嫌隙。他不僅不開門出兵營救,反而命令城內士卒關閉城門不讓我父親進城。

龍臥淺灘,我父親麵臨絕境。他仰呼城上求繩,沒人應答;他又拔刀猛砍城門,想劈出個洞來逃入城中。城門堅厚,砍了許久也砍不開。

西魏大隊追兵趕到。我父親高敖曹知道性命不保,他轉過身去,昂頭迎前,奮聲對最先的一個高舉砍馬大刀的敵兵大叫:“來!與汝開國公!”

聽說,斬去我父親頭顱的兵士回到西魏後,獲宇文泰賞絹萬段,每年按量發給。

我父親,堂堂大英雄高敖曹,就這樣被高家宵小害死。

高歡聽見我父親高敖曹死訊,如喪肝膽,但又不舍得殺他的親戚高永樂,隻是當眾打了他二百軍棍而已。然後,高歡以魏帝名義下詔,追贈我父親為太師、大司馬、太尉、錄尚書事、冀州刺史,諡號忠武。

我父親死的時候,時年四十八歲,正當盛年。當時,我大哥高突騎嗣爵,未幾,大哥病死。高澄掌權的時候,親自挑選我,把我召至晉陽,讓我繼承我父親的爵位。日後,孝昭帝高演在位,追封我父親為永昌王。由此,我頭上就有了王封。

我二伯父高慎,日後在朝中擔任禦史中尉,與高家私人、吏部郎中崔暹不和,惹起高歡猜忌,出為北豫州刺史。高歡世子高澄,竟然趁我二伯父不在京城的機會,企圖奸汙我二伯母李氏。二伯父驚怒,遂據武牢叛入西魏。依理,叛逆大罪,應該誅殺九族。高歡好歹有點良心,加上我四叔高季式得二伯父書信後,驚懼異常,即刻狼狽奔告高歡。因此,高歡隻是殺掉我二伯父的三個兒子,沒有牽涉到我們高家別的人。而我那被抓入獄的二伯母李氏,最終為高澄所霸占。

我四叔高季式這個人,年輕時代也以膽氣著名。但是,即使我大伯父被高歡出賣,我父親死於高氏親族宵小,二伯父被高家逼叛,四叔高季式卻對高氏家族一直忠心耿耿。高歡嘉其至誠,待之如舊。武定年間,他得任冀州大中正,為軍中都督,跟隨清河公高嶽破蕭明於寒山,又敗侯景於渦陽。

多年以來,我四叔豪率好酒,不拘檢節。他不僅與高歡關係好,與高歡的兒子高澄也非常親密。我二伯父高慎叛逃西魏後,有一段時間,他被解職閑居。黃門郎司馬消難,乃左仆射司馬子如之子,又是高歡的女婿,勢盛當時。我四叔高季式無聊之際,召他入府,與之酣飲。酒鬼酣飲,留宿旦日,重門並閉,關龠不通。過來一天一宿後,司馬消難怕耽誤上朝,苦苦請辭:“我是黃門郎,天子侍臣,豈有不參朝之理?且已一宿不歸,我父親必定驚惶。如果您再留我狂飲,我得罪也就罷了,恐怕您也要遭受朝廷譴責。”四叔聞言大怒:“君自稱黃門郎,又言你恐怕你父親怪罪,你這是以地位身份來嚇唬我嗎?我高季式死自有處,實不畏此!”司馬消難拜謝請出,終不見許。大酒壇送到後,司馬消難再不肯飲。我四叔又怒:“我留你盡興,你敢不識抬舉。你是什麽東西,敢不為我痛飲?”即刻命左右,找來一個大車輪子,套在司馬消難的脖子上,隨後,他自索一輪,放在自己的脖子上,仍命酒引滿,苦苦相勸。司馬消難不得已,隻得佯裝歡笑,接著與我四叔大喝。當時,司馬消難不見兩宿,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莫知所在,京城內外驚異。等司馬消難終於得出,以實情上告。時為大丞相的高澄知道此事,也不怪罪我四叔,他還稟報魏朝的孝靜帝,以皇帝名義賞賜給司馬消難美酒數石,珍饈美味十輿,讓他帶著朝臣幾十人,齊集我四叔高季式府邸宴集。

高澄為家奴所殺後,其弟高洋篡取魏朝帝位,建立北齊。不久,我四叔就在鄴城被毒死,有司對外號稱他發疽而卒,時年三十八。

高澄與高洋兄弟倆,一直關係不睦。我四叔之死,實與此有關。

就這樣,我父輩四人,大伯父、我父親、我四叔,其實有三個人都死在高氏皇族手中。僅僅一個二伯父活著,還被高澄逼叛到西魏。

我父親死的時候,我十六歲。這麽多年以來,雖然高氏家族待我不差,我卻一直戰戰兢兢,終日生活在恐懼之中。

高歡病死,高澄被刺死,高洋篡位當上了北齊的皇帝。而後,高家骨肉相殘,高演殺了他的侄子廢帝高殷,高湛繼位後又殺了高演的兒子高百年。高湛的兒子高緯登基,不久就殺了他的同母弟弟琅玡王高儼……高家爺們,對自己的骨肉也是如此情同禽獸。

當今皇帝高緯繼位後,待我無疑,委任我為晉州道行台尚書仆射、晉州刺史。

我高道豁心中最大的心願,就是有朝一日,能為我的父輩報仇雪恨!

機會,終於來了。

繼武平六年的進攻後,武平七年十月,周帝宇文邕再起大軍,以必勝之心,向北齊挺進。

這次進軍,宇文邕不再以洛陽為主攻目標,他采納大臣們的建議,改以我所在的晉州為攻擊目標。

晉州,乃高歡的“龍興”之地,北齊重鎮。得知周軍主攻方向後,我深感周帝英明:晉州一下,扼齊咽喉,北齊朝廷必然會派各路重兵來救。那時,以逸待勞,各個擊破,北齊必敗無疑。

當然,這隻是一個假設。如果我在晉州極力抵禦,周軍師老城下,周齊兩國的勝敗結果,也未易可知。

十月初四日,周國的越王宇文盛、杞國公宇文亮、隋國公楊堅為右三軍;譙王宇文儉、大將軍竇恭、廣化公宇文崇為左三軍;周國的齊王宇文憲、陳王宇文純為前軍。周帝居中,他自統全軍,東進來伐。

十月十八日,周軍進至晉州的汾曲。周帝分派諸將,各據要地,竭力阻擊北齊各地的援軍。同時,他下令涼城公辛韶率步騎五千,鎮守咽喉險隘蒲津關,全力保障後方安全,以求萬無一失。然後,他命令內史王誼,督諸軍而前,準備進攻我所在的晉州州治平陽。

站在城頭,四下望去,周國大軍,無邊無際。在我身上,流淌著北州英雄的鮮血,千軍萬馬,我其實絲毫不感畏懼。

深秋,白雲似粼粼微波,把蔚藍色的天空弄皺,太陽不停地飄移。萬裏高空,罡風吹舞著雲片,把它們波濤洶湧地趕向西方。光禿禿的樹梢上,兵氣翻卷,樹冠此起彼伏,猶如相互追逐的波濤。咆哮肆虐的狂風,把城外的田野刮得尤顯空曠。如果不是戰爭,這是一個多麽美妙的登高賞秋的季節啊!

光禿的土地,飄散出一種說不出的成熟的氣息。放眼望去,地上混亂的車轍,如同山間亂舞的溪流一樣,潺潺流去。地平線上,在秋陽的烘照下,升起淡藍色的、讓人心醉的陰影。

護城河的邊上,小草,以及長滿苔蘚的石磚,都泛著黃色。護城河水冒著泡沫,飄過一個不知在哪裏被殺掉的周軍前哨兵的腐爛的屍體。他的臉,已經變成深藍色,膨脹得像一個巨大的牛頭。

“永昌王殿下,您為什麽大開城門?難道是誘兵之計嗎?為什麽不與下官等商議!”我手下的晉州行台左丞尉相貴臉色發白,氣喘籲籲地小步往城樓上跑,邊跑邊喊。自他父親尉摽起,父子兩代都為北齊賣命。他的弟弟尉相願,去年堅守洛陽有功,剛剛被提升為領軍大將軍,如今在晉陽皇帝身邊護駕。

“無他,我昨日已經向大周皇帝交遞降表。”我平靜地對尉相貴說。

尉相貴一臉惶急。“……永昌王,你,你這個賣國賊,國家待你高氏一門,恩大過天!奈何一矢不發,便把堅城交付與人!”

城下,周軍排列整齊,列隊執兵,向城內行進。

我手下衛兵立刻上前,把尉相貴牢牢捆起,推到了城頭之上。

“北齊,待我高氏一家到底如何,尉相貴,你最清楚!”我低聲說。

我探身城外,以鮮卑語大聲高呼:“北齊晉州道行台尚書仆射、晉州刺史,永昌王高道豁,今以甲士八千,正式向大周投附!北齊行台左丞尉相貴不降,現斬之以獻!”

我一擺手,衛士刀落,尉相貴的人頭,隨即掉落城下。

城下周軍惘然。大概周國軍隊中,漢兵已經有十之七八,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對鮮卑語反而聽不懂。

我又用華言把剛才的話高聲重複了一遍。

四城周軍,齊呼萬歲。

不久,一個長相古怪、腦門子上有多條肉棱的周國漢子,身穿甲胄,在幾百個兵士簇擁下,神色莊嚴地走上城頭。

“我,大周隋國公楊堅,代表皇帝陛下,前來接受投降。皇帝有旨,敕封高道豁為大周儀同大將軍,永昌王!賜高道豁明光犀牛皮人馬鎧一具,金銀鎖子甲一具,獅子皮錦繡絝褶一具,露絲銀纏槊二張,黑漆槊十張並幡,赤漆盾六幡並刀,黑漆弓十張並箭。”

跪受詔旨後,我一揮手,城垛上所有的北齊黃旗,全部被拋下,全部插上周國的黑幟。

黑幟飄飄。在我的幫助下,大周兵不血刃,已經全取北齊重鎮晉州。

北齊的大門,已經被我高道豁打開。

我正與周國的隋國公楊堅寒暄,忽然上來周兵數人,推過一個北齊馬兵打扮的人。“啟稟永昌王、隋國公,此人在城郊被我軍伏兵所獲,他自稱是北齊安德王高延宗的使者,從晉陽出發,前來送信。”

我點點頭,對隋國公楊堅說:

“請轉告皇帝陛下,北齊有安德王高延宗在晉陽,殊不易攻取。願陛下留意此人!”

①今山西臨汾地區。

②今山西太原地區。

③今山西忻縣地區。

④今山西長治北。

⑤今河北磁縣西北石鼓山。

⑥公元531年。建明是爾朱兆所立北魏長廣王元曄的年號。隻當一年皇帝就隨爾朱氏的倒台而下台,轉年被高歡擁立的孝武帝賜死。這一年,同時存在的還有爾朱度律擁立的北魏宗室元恭,年號普泰。元恭當了一年皇帝,就被高歡所廢,不久即被毒死,諡號“節閔帝”,也稱“前廢帝”或者廣陵王。

⑦公元531年。

⑧此人也隻當了一年皇帝,就因為他是帝室疏宗,被高歡所廢,然後秘密殺害,諡號“安定王”,也稱“後廢帝”。

⑨公元532年。

⑩公元52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