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未時。
七夕一向是未婚女子群聚熱鬧的節日,白日裏捉蜘蛛,夜晚間照燈影,乞求自己心靈手巧,可做家中支柱,得到好收成。
善王府門前停著一輛低調的四抬轎,玫瑰紅的紗簾半透光線,邊角裝飾著金色的鳳凰紋飾,正是賀翎皇家行轎。
轎中人已經進府,轎夫們正細心掃去轎頂浮土,將轎子從偏門抬入善王府。
雪瑤的理鬢之禮,已在皇宮完成。
理鬢象征著“我家小女初長成”,在實行這個儀式之後,少女們不再剪額發,而是將細碎的發絲都蓄起來。這樣她們可以梳起應對正式場合的發式、戴整套的釵環首飾。從禮成時起,她們將再不是幼女,而是代表賀翎未來的少女,可以正式議親,預備做一個新的一家之主了。
今日,雪瑤一出宮便直接來到善王府,悅王侍君權慧昭已經按照正式規格,送來定親之禮。
逸飛早知道雪瑤要來,隻是到了這一天,心中狂喜仍是溢於言表。
早晨時分,冬郎便已經吩咐過,要逸飛回避貴客,不要到前廳去。
逸飛夏日畏熱,雖在屋內擺了冰盆,卻也不能解暑,隻好來到外院與內院交界的花園內,在假山之下坐著乘涼。
空中有些荷花和荷葉的清香氣味,岸邊的垂柳卷起葉子,輕柔地摩挲在水麵,涼風習習,正從假山中空處穿過。
倚靠著假山內壁,逸飛閉上眼睛,不一會就朦朧睡去。
雪瑤與雙方家長見禮之後,也需要象征性地回避。她也無處可去,隨著仕女們的指引到了花園,在水池中的亭子內坐著,喝了一盞冰涼的銀耳羹,就開始出神。
水池中錦鯉看到岸邊人影,成群地遊了過來,挨挨擠擠,五光十色的脊背迎著太陽,被照得閃閃發光,雪瑤隻覺得晃眼,挪開目光。目光轉向不遠處的假山,山下陰影濃鬱,卻似乎有人影一閃。
雪瑤向山下走過去,口中道:“誰在那?”
逸飛聽聞此言急忙站起,從假山孔洞之中向外看。
雪瑤的麵孔,比離別之時更美了兩分。她在明,逸飛在暗,她頭上帶著一整套的金鑲藍寶石簪子,耳墜也是一對藍盈盈的寶石,打秋千一樣晃著,亮點兒一閃一閃地,像兩顆剛從海底撈上來的水珠。
逸飛想對她笑,可又不好意思直接地看著她,隻能偷偷望一眼,夏日陽光曬著,雪瑤那微紅的麵頰,急促的呼吸,頸邊悄悄滑落的汗水,讓小少年的心肝撲通一聲,跳得胸腔脹痛。小聲答道:“姐姐,是我在這。”
雪瑤鬆了一口氣道:“快來,在那裏做什麽!”
逸飛低著頭,不好意思地踱了出來。他之前無意中聽到善王妻夫親近地說話,漸漸也就拋開了心結,畢竟他和雪瑤將來也要成為妻夫,妻夫之間親熱一些,應該是沒什麽問題。
莫名其妙冷落妻主,是不是很任性呢?
若是她沒有生氣就好了。
經過這番反複思考,逸飛也稍微懂事了一點,心中雖與雪瑤親近,可也沒忘了大妨,仍是留著些距離,頗有些郡主的風範了。他一麵跟著雪瑤進了亭子,一麵問道:“姐姐身子暫時無虞麽?我好生擔心。”
雪瑤在亭中坐下,見逸飛坐在對麵,並不緊挨,心中料是暑熱炎炎之故,也不在意,答道:“上次將養了兩日便好了,這段時間沒見發作,也許沒事了。”
逸飛點點頭,道:“姐姐,若是……我說如果的,不是真的——如果現在,我是個醫官,姐姐還願不願要我?”
雪瑤見這話沒頭沒腦,好生疑惑,道:“逸飛千金貴體,怎麽會想要做醫官?男子行醫,可沒見過呢。”
逸飛心中一點一點失落浮上,卻又不舍得就此拋卻希望,再道:“如果逸飛是醫官,姐姐肯不肯要?就好比是,我現在已經是醫官了!”
雪瑤沉吟一會,笑道:“要。”
逸飛甜甜一笑,心中大樂,又問:“姐姐,若我是醫官,又醫你,又醫別人,那你會不會不高興?”
雪瑤笑道:“哪來這麽奇怪的心思?好吧,少不得陪你一起說說瘋話。若是禦醫所的禦醫,你自然要有自己的差事要做,在禦醫所醫別人,在家醫我的……”
說到此處,雪瑤不禁一愣:“你因我之頑疾,竟起了學醫的心思?”
逸飛點了點頭,臉兒一紅:“雖然禦醫招之即來,但我不放心。我要對姐姐有用。”
雪瑤心中所感,甜蜜中夾雜著一絲細微的痛:“逸飛,以你身份,你大不必做到如此,就算你什麽也不做,我也……”
逸飛卻有些薄怒,立起身來,道:“姐姐這是看輕了我!”
雪瑤不明他為何突然生了氣,好言相哄,卻因為不知其根源,逸飛仍然悶氣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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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正式訂親之後,雪瑤又複回宮。
逸飛卻因暑天氣淤,發燒病倒。
善王府內上下緊張之極,禦醫來了一位又一位,藥方開了一張又一張,拖了三四天,逸飛高燒始終退不下。
一向溫和的冬郎也焦躁起來,日日陪在床邊,衣不解帶地照顧。
逸飛眼看冬郎神色委頓,便向冬郎道:“爹爹,我沒事的,你隻管睡一覺,我自家寫個方子來治。”說著伸手要起,頭暈目眩,隻是起不來。
冬郎扶住逸飛脊背,責怪道:“小孩子發熱說胡話麽,你怎麽會治自己!”
逸飛微微笑道:“爹爹,讓我試試。”仍是在冬郎抱扶之下,走到桌邊,寫下幾味藥名,大有銀花、薄荷之流的涼藥,寫完之後又想了一陣,分配君臣,衡量劑量,寫完一遍,又細看了一遍,方才向冬郎道:“爹爹,你權且信我一次,以此方製藥。若我這方子錯了,我便再也不試,何如?”
冬郎點頭應承,令男仆們依方而行。
逸飛喝下自己藥方所煎湯藥,又要催著冬郎和連日守候的幾位仕女歇息,隻許找幾個夜值的男仆相伴。
冬郎本待不放心,誰知困倦得緊了,沉沉一覺睡到天明。
熹微晨光剛開始在房簷上閃爍,冬郎便責怪自己睡得太沉,一邊梳洗,一邊打發身邊男仆先去逸飛房內探視。未收拾完畢,那男仆麵帶喜色地奔了回來,道:“侍君,郡主已退了燒,現下能進些飲食了!”
冬郎心中大喜,疾步來看,隻見逸飛已自己坐在桌邊吃早餐,見冬郎走來,逸飛放下碗筷來迎。冬郎撫摸他額頭略有汗水,果然不燒,喜道:“這下可得了朱雀神保佑,謝天謝地!”
逸飛笑道:“昨日藥方見效,爹爹,孩兒之能,已經可以自顧了!”
早晨來輪值的仕女又拿著一張灑金箋,正要出門。冬郎隨手拿過看視,有幾味藥劑量稍有更改,心中驚訝。昨日那張藥方,明顯不是背誦而來,調配之時逸飛喃喃自語,他是聽在耳中的。
想不到小小的逸飛,又能開簡單的藥方,又能根據病體變化增刪藥量,更妙的是這藥方竟比禦醫管用些。
想到此,冬郎不禁又有些惱火。
宮中請出來的禦醫也算名手,怎的一個小兒發熱都治不好?
可礙於這畢竟是宮裏有品級的醫官,後麵還有那麽多雙眼睛看著,他總不好把脾氣發放出去,竟然吃了個虧,還拖累了孩子,好生鬱悶。
又轉念一想,逸飛是從何而知醫理藥性的?
冬郎不便直問逸飛,隻是叫了趙勰相詢。
趙勰恍然道:“怪不得,這便對了。郡主這半年來,對醫術頗有興趣,不知在哪裏讀了不少醫書,來向我請教時,隻推說是道家文字。我見確是些修身養性的詞句,卻不知竟是醫理!難怪我問他究竟是哪本集冊,他竟也不說。”
冬郎心中疑問更深,欲等流霜回府相商,誰知流霜不知在忙什麽事務,許久不歸。冬郎隻好寫了信令人傳去,靜待回音。
逸飛見暫時無人管束,更光明正大地研習起醫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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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荏苒,轉眼一年。
平治二十三年,賀翎皇太子宜瑤年滿十七周歲,授號“均懿”。
宮中為太子舉行了盛大的及笄禮。
賀翎戶部律條規定,以周歲為限,女子十五可行及笄禮,男子十六可行束發禮,禮成之後,計入戶籍。男子早婚者,束發禮後隨婦家入籍。
隻要行過此禮,一個孩子就告別了童年和少年,步入了成年,有了戶籍,成為獨立的人了。
尤其女子,成年便可自立門戶,別人也會將她看做一家之主。
及笄禮是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禮節,再窮困的百姓也會簡化行禮,何況皇室貴胄?隻因太子身體弱,按照風俗,及笄禮和成親一起辦,可壓住福運,衝衝喜氣。
宮中為這遲來的典禮備了兩年,自然是隆重熱鬧地辦了。
很明顯,這是太子要選秀的信號了。
與此同時,各個世家的長老就開始準備著,將家中最好的兒郎送進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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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名門,都是開國時期跟著高祖皇帝建功立業的功臣之後。
各家都懂得為後輩積攢名聲,好找個好婆家的道理。但是,這所有京城的名門郎君都算上,再沒有比公孫家三郎名聲更響的。
“有子三郎,萬貫莫強”。
公孫裕傑,在公孫家嫡係後代中行三。
他十歲時第一次出現在人前,手持長劍,一舞動四方,竟似大周朝時的公孫大娘又複活了一般,劍意凜冽,小小年紀便得了舞中真義,令在座的公孫家長輩擊節稱讚。
及至束發之年,三郎之名,在京城就成了傳說。
色如月,性如雲,姿如柳,舞如虹,才如海,劍如風,想娶到這位郎君的女子多如繁星。這便是他綽號“七如君”的來曆。
本來以公孫家的背景和他的名聲,他可以輕易嫁給王侯將相,但他依然很努力,還希望自己能夠更好。
他的舅舅已經穩居皇後寶座,成為公孫家的第二個皇後。
而他很有可能會成為第三個。
公孫三郎就是公孫家精心收入匣中的明珠,現在就是明珠現世的最好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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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牆幽深,甬道直通入內宮入口。
幾位身穿宮製禮服的兒郎略帶緊張地立在門口。他們一個個麵容俊秀,衣飾莊重。一旁的總管宮女態度端莊而恭敬,一個個地檢查了他們手中文書,與鐵衣宮衛手中畫像細細比對之後,讓他們依次簽字蓋章通過宮門。
太子的低階郎官已到齊。
遠處的石板路上傳來整齊輕快的腳步。
兩乘軟轎同時停在宮門口,又有人侍奉著兩位兒郎下了轎。
身穿天青色禮服的男孩子們在宮門前站定,彼此用探究的目光望了一眼,禮貌地頷首微笑。
縱然管事宮女識人極多,也覺得這兩位的品格難得一見:“請太子新郎官報名。”
“七品修容公孫氏。”
“七品修容權氏。”
彼此打量的目光中,探究意味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