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靈竹嘩一聲收起了折扇,幾步上前,道:“宮規中明確有令,低級郎官要對高級郎官口稱敬言。你們幾個,今日話說得有些過了,就沒想想後果嗎?”

這幾日低階郎官們都將氣撒在公孫裕傑身上,權靈竹從來占據中立兩不相幫,低階郎官也知道他的身份和背景,今天他既然開了口,想必也有後招。幾個低階郎官不願意一下得罪兩個世家兒郎,紛紛拂袖而去。

公孫裕傑歎了口氣,似是自言自語:“什麽郎官,不過是冷宮一樣的待遇罷了。”

權靈竹打開折扇搖了搖:“公孫,你這就是陷了魔障。若說是雷霆雨露皆君恩,那麽冷宮與炙手可熱的權柄,又有什麽區別?”

公孫裕傑轉頭有些驚訝地看著他:“你們權家是這個意思?”

權靈竹悠閑地搖著扇,陣陣幽香的風也吹起了公孫裕傑的鬢發,過了一會,他才悠然開口:“我就是我。無論出身誰家,無論此身嫁於誰,我隻遵從自己的心意。你也別把最近的事看得太糟糕,福兮禍兮,都不是你現在能主宰的,看開些。”

說完,他就悠悠閑閑地回到亭子裏去吹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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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靈竹所說,第二天用過了午膳,就有宮女來傳了一道太子懿旨,命二人去紫微劍閣麵見太子。

二人剛剛更衣,便有步輦來接,將二人帶至芙蓉池,一番沐浴、理容、梳妝,又換上宮女們拿來的衣衫,二人誰也不敢開口多問,被擺弄如木偶一般。

直至下午,才到紫微劍閣。

公孫裕傑遠遠看到太子端坐在劍閣一層的演武場主座之上,一身大紅色鳳袍,身邊站著兩列宮女,門前守衛的鐵衣宮衛紀律嚴明,一聲不聞,心中震顫。

權靈竹則麵帶好奇看著這等排場,不一刻就感到周圍氣氛凝重,急忙低下頭去。

管事宮女手捧兩支劍走到公孫裕傑麵前:“請郎官選劍。”

世家子弟多學劍,雖大多不甚精通,技藝總是有的。這兩把劍一靠近,連權靈竹這種愛書不愛劍的兒郎也不禁側目看了過去。這兩把劍顯然是精純青鋼所鑄,如兩泓秋水,若是開了刃,還不知是何等的削鐵如泥。

裕傑用手略了下兩把劍的重量,選出一把自己適宜的,抽劍出鞘。

從窗口透進來的陽光似乎一下集中在了這把劍身上,裕傑忍不住開顏笑了。

他直到剛才都以為,他學劍為的是公孫家的榮光。可他拿到這把劍才真切感受到,他喜歡劍舞,喜歡這種君子端方的兵器,喜歡握著劍的自己。

這兩個月他已經被壓抑到極致,現今突然放開,認識了“自己”,心中豁然通明一片,眼裏有著灼灼的光彩,不禁擰身躍入場地,挽了幾個劍花。

靈竹眉眼帶笑,手中卻無扇可搖,心裏總有些空****的。眼看場中揮劍的少年收發自如,連陰鬱的麵孔也掃清了陰霾,忽然心念一動:

這兩個月的冷落和幾個小郎官的挑釁,恐怕都是太子的考驗。

靈竹已來不及多想,場中的裕傑太過顯眼,讓他挪不開目光。今日得見公孫三郎的名不虛傳,讓他從兒時就開始刻意回避的小心思顯得不值一提。

裕傑收劍的時候,靈竹為他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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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事宮女適時開口:“權修容,太子設坐相邀。”

靈竹有些驚訝,跟隨管事宮女,越走越近。

隻見太子麵敷淡妝,長眉細細,他慌忙垂下眼皮不敢再看她的眼睛,餘光卻瞟到她唇上桃花色的胭脂。

均懿嘴角一勾,宮女在一邊道:“請修容入座。”

靈竹急忙聽話地坐了下來。

均懿看向場內,勾了勾手。

一個鐵衣宮衛小隊長應聲而出,拔出了佩劍。

均懿向場中裕傑道:“對手的劍磨得很利,而你的並無鋒芒,你可能勝?”

裕傑答:“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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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道劍光,向對方的方向同時衝了過去。

鐵衣宮衛日常訓練身穿的便是這身鐵甲,重量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他們的劍也很重,劍路極粗獷。大巧不工,唯劈、砍、削、切,劍中霸道之意凜然,帶著威嚴肅穆,樸素而實用。

公孫家的劍法卻是至輕,至快,至巧。其用劍之手法息息萬變,也不拘一格,繞場遊走時如紫燕穿林,觀者無不讚歎。

拙能勝巧,柔能克剛,端看用劍的人之功力,誰能更勝一籌。

裕傑戰意雖盛,卻已不是從前的模樣。這場比鬥,他已經有了新的追求。

他沒有必要爭勝,也沒有必要去計較對方如何,他現在隻想的是自己想如何,自己要如何。

他從沒有像現在這一刻放鬆過,恣意揮灑,剛剛發掘而出的本心與本體漸漸融合,愈加得心應手。他不必眼看對方,不管對方用了什麽樣的招數,隻將公孫劍舞隨心揮舞出去,並非劍譜上規規矩矩的一招一式,劍式變化隨時翻新,卻又萬變不離其宗。

大開大闔,像是久旱的甘霖灑向大地時候,草木喜悅的舞蹈。

他全心陷入的舞蹈,讓他露出巨大的破綻,但是鐵衣宮衛竟抓不到。隻因在他用的是劍意,而不是劍招。

精鋼長劍黏住鐵衣宮衛的劍時,仿佛有一條柔軟的帶子,以柔克剛地捆在鐵衣宮衛的劍上。

據說昔日公孫大娘劍臻化境之後,隨意用身上披帛做劍舞,依舊劍意凜然。

裕傑靈光頻閃,心境明通,隻覺得暢快之極。對手已經不是對戰,而是被他帶動共舞,他自然毫發無傷,全然不擔心破綻。

一套劍式將終結時,裕傑長劍如靈蛇一樣探了出去,一拉,一帶,一轉身,鐵衣宮衛的重劍脫手。

裕傑雖然自在,卻仍未忘記武者仁心。鐵衣宮衛重劍剛剛脫手,還帶著被劍舞帶動之力,錚錚作響,他不能正麵打回,便借此力又轉了個半圓,再把劍柄送回宮衛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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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竹在觀戰之時,也受劍意所感,躍躍欲試。

裕傑所愛是劍,他所愛是字,兩者忽然共通了起來。他以手虛握,想象筆墨就在眼前,以往想要達成的完美筆法通通拋開,端看字有什麽風骨,他就隨字意而行。

劍是淩厲的,剛剛出鞘,風是飄動的,獵獵揮舞。

他突然希望眼前有筆墨,可以讓他把書空的字跡寫下來。

但他一念之間,心境又變。

那是剛才的字跡。若是再寫一遍,必不是剛才所想。

他已經不羨慕裕傑剛才握劍的快活,因得他親身體會到了這種快樂和放鬆,隨即又想到太子安排之巧妙,一時間心悅誠服。

他也忽然覺得,從此以後,他竟不完全屬於自己,至少一大半,已經屬於身邊這位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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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舞收勢,裕傑與鐵衣宮衛全身如同被水澆過一般,衣衫透濕。

均懿召裕傑到眼前,少年就跪坐在她腳邊,抬著一張紅彤彤汗濕的臉,帶著些單純的憧憬,無限喜悅地望著她。

均懿忽然也釋然了。

這是名滿天下的公孫氏,她得到了。

無論是因為命運,還是因為權謀,是誰讓他進宮來,她又冷眼看後宮暗流多久,都和最終的結果沒有任何關係。

裕傑注定屬於朱雀禁宮,注定屬於均懿。

均懿用一方絲帕,輕輕把裕傑臉頰邊沾濕的發絲撥開,也擦去他鼻梁上的汗珠。

裕傑這才意識到兩人的親近,也意識到靈竹還在旁邊,很多人都在旁邊,急忙垂下眼皮,再不敢多看她麵龐。

柔軟的女子手掌揉了揉他有些散開的發髻,裕傑肩膀一顫,將頭又深深埋了下去,隻能聽得頭頂傳來她輕聲的笑。

當晚裕傑便住進了昭陽宮臨華殿,位晉五品蒙訓郎官,一躍而成太子郎官中最頂級的品階。

太子當晚便宿於臨華殿,第二日恰好逢九,太子竟毫不避諱隱私,從臨華殿中梳洗,直接去上朝。

合宮上下皆送來禮品,恭賀蒙訓郎官晉位及承寵雙喜臨門。

雖然是裕傑侍寢,但靈竹也隨之升至六品修儀郎官,賜居承明宮攬星閣,並賜藏書閣令牌,可隨時進出,博覽群書。

兩位太子郎官成為宮中新貴,自此也有揚眉吐氣之貌。

當日同住於瑞良閣中的低階郎官,雖然被宮規以不敬之罪罰過,但畢竟也是太子郎官,於裕傑和靈竹二人都承寵之後,也偶沾雨露,隻是未有晉位與更換住所的。通過這次教訓,他們也乖順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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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日平靜地東西輪轉,朔月缺了,望月再圓,時間似乎是輪回的,卻又像遠去的車轍消失在目光所及之盡頭。

太子均懿仍然於宮中忙碌,蒙訓郎官裕傑像是普通官宦家中的郎君一般,悉心照顧著太子的飲食起居,進行著各家的人情往來,太子也似乎放心地將後背交給了他。

太子少保、悅王儲雪瑤已與太子在朝堂之上同進同退,朝臣自然而然將她算作太子一黨——雲皇想要的格局已經達到。

百官之中某些格外關心上層權謀的,偶有擔心悅王儲如此高調,善王會不會有想法,卻始終未見善王有什麽動作。漸漸也就沒人再提此事。

朱雀禁宮,京城王府,各世家勳爵府中,時而有喧鬧喜悅的慶典,時而有長輩離去的哀傷。

京城之中又長成了多少好女擔負家族重任,又有多少兒郎嫁為人夫。

逸飛雖已是訂了親的兒郎,沒有擇婦大事之憂,卻也因身負兩家王府後宅的重要使命,該努力經營名聲。在冬郎悉心打理之下,善王府玉昌郡主的純善仁和在京城廣有傳頌,自然而然地化解掉了逸飛對醫術著迷帶來的質疑之聲。

盛名必有所累,逸飛自己的應酬也多了起來。

常有世家兒郎的聚會邀他前去,其中不乏同樣對醫理有心,隻是不得其門的兒郎與他結交。原來對歧黃之術有心的男兒不少,隻是受困於後宅方寸,不可杏林留名。

逸飛這才放下多年懸著的心來。

而他從後宅錯綜的家族關係中理清了頭緒,也隱隱明白宮中凶險。

所以他不像兒時那樣在意雪瑤寫不寫信出來,也不再怨懟雪瑤出宮之後並不是先來看望他,隻把雪瑤之意放在心上,看得開了。

偶爾在各家走動之時遇上旭飛,旭飛也會給他一個欣慰的眼神。

可是經過一段日子,思飛和方錚的關係仍然是不遠不近,不好不壞,彼此在乎卻誰也不敢破壞現狀。到了滿京城都知道他們兩個的心思,他們還不願意說的時候,連靖海將軍也沒忍住,上門提親來了。

春暉等這一刻等了多年,忍不住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