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已是平治二十六年十月末的光景。
悅王儲雪瑤十五周歲生日那天,在悅王府行了及笄之禮。
悅王泓萱麵上隱隱有憂色。
隻因誰也不能阻止時間的流逝、孩子們的成長。
這就是煩惱要來臨的前夕,雪瑤和逸飛還未有覺察,隻是麵帶笑容地黏在一起說著話,清冷的空氣中,兩人嘴唇邊嗬出薄薄白霧,輕裘蠻氈,毫不因大雪將至而憂慮。
//
十一月初一夜,陰天無月,雪片紛紛落在屋簷。
悅王府的地麵已經覆了一層白雪,雪瑤書齋之內早已燃起炭火,溫暖如春。
雪瑤和逸飛相對而坐,皆是手足冰冷,麵色沉鬱,誰也不發一言。
仕女硬著頭皮進來,為二人續上熱茶,趕緊輕手輕腳溜了。
雪瑤望著逸飛,語調中滿是無可奈何:“我已及笄出宮,你卻要進宮。若是你從來便有此心倒也罷了,隻因為側侍君之事臨時起意,叫我如何放心?”
逸飛咬了咬嘴唇,還嘴道:“原來姐姐還認得我,我還以為姐姐這麽著急娶側君進門,是忘了我還沒死呢!”
雪瑤聽這話說重了,心裏一疼,薄怒道:“好端端的,話說這麽絕做什麽!什麽死的活的!你知道這不是我的心意,是上麵定要這樣安排,連我娘也頂不住了。我心中也是難受的,你卻這樣冷淡對我,是存心要撂開我不成?”
逸飛冷笑道:“原來姐姐隻不過是走個過場,喚我過來,說一聲‘不介意’,就覺得是給了我天大的麵子了?我若偏不鬆口,定顯得沒有容人之量。好吧,姐姐要我不介意,我便不介意,可好?”
雪瑤皺眉道:“逸飛,你變得多了,先前你不是這樣的。”
逸飛鼻尖一酸,仍是忍了,冷笑道:“以前我年齒尚幼,不懂世故。如今長大了些,少不得要接受一些事,忍耐一些事。姐姐不誇我,反要怨我,這倒是讓我不懂了。”
雪瑤柔聲勸道:“你是怪我沒有堅持,可我也有我的苦衷。身為王儲,更是陳家一份子。講真心話,我並不想要讓你難過,但我實在情非得已……”正說話間情緒潮湧,歎了口氣,不能盡言。
逸飛本就心軟,聽她語氣和緩,自己也眼角發紅,轉了頭去。
雪瑤見他神色稍改,又拉了他手握著,輕聲道:“逸飛你……對我的心意,我知道的,但請你體諒我自己也不能做主的苦衷,不要把自己鎖進宮中好不好?”
逸飛本來已經心軟了下來,但聽她話中竟是又要推脫責任之意,甩開手怒道:“姐姐倒是推得好幹淨!這事情議定之時匆匆忙忙,我母親都不在場,竟然由和王做主,若嚴論家規,是做不得數的。而且這雖是上麵的意思,但一沒有聖旨,二沒有既定人選,讓你在三四家兒郎之中選擇,已經有足夠的自由。隻可笑我堂堂郡主之身,竟要與他人共事一妻,姐姐不想想我的臉麵?讓我今後如何在京城立足?”
雪瑤淒然道:“我自然知道對不住你,可是你我都大了,不像小時候那樣可以隨心而行。唯獨這一點,你若體諒,我便心滿意足了。”
逸飛翹起嘴角,不知是笑自己,還是笑雪瑤,伸手拽出了從不離身的翡翠孔雀墜,攥在手中,向雪瑤道:“自你我戲定終身這幾年來,孔雀墜子從來貼在我心口,但今日我才知道它如此寒涼,竟是我捂不熱的。”
雪瑤心中有不祥之感,正要上前,隻見逸飛用了狠勁,將頸中掛繩重重一拽。
絲線應聲而斷,卻也在逸飛頸邊掛了一道血痕。
雪瑤驚呼:“你這是做什麽!”
逸飛強自鎮定,聲音已經帶了哽咽道:“這信物,我不配再帶在身邊,就當給姐姐的側君做個見麵禮吧。”將玉孔雀拍在桌麵上,拉高衣領,摔門而出。
門口侍立的善王府護衛一直聽得屋內動靜不好,小心翼翼地跟著逸飛一路踏出雪瑤書齋,小聲叫了句“郡主”,逸飛就反常地轉了臉,吼道:“愣著做什麽,備馬!”
兩名護衛交換一下眼色,一人急忙去牽馬來,一人幫著逸飛披上外袍。
雪瑤的仕女也一臉膽戰心驚。玉昌郡主頭也不回大步向後門而去,她指引在前,幾乎一路小跑,雪花在頰邊都化作了冰冷的水滴,一道道流入頸中。
終於來到門邊,善王府護衛為逸飛理了下發髻,戴上兜帽,便有一滴水珠滴上他手背。他本來還僥幸想著莫不是化了的雪水,偷看一眼逸飛的麵孔,卻見帽簷遮蔽了逸飛雙目,隻留一個粉色的鼻尖在外邊。
護衛侍奉逸飛上了馬,就急忙轉過頭去,假裝聽不到馬上少年壓抑的抽泣聲,沉默地牽著馬走入風雪。
//
夜雪未停,一直下到了十一月初三。
朱雀皇城街上少有行人,雪深逾尺,壓斷不少樹枝。
秦雨澤坐在窗邊,托腮望雪。在他眼中,這是一片粉妝玉琢的天地,雪覆蓋在院中的樹上、假山石上,像是點心灑滿了的細細的糖霜,用心去嚐一口,甜甜的。
杏眼之中光華流轉,小嘴還輕輕咂了兩下。
他身後男仆是他父親的管事,見狀笑道:“大少爺可記得?你自小就說雪花是甜的,硬要嚐一口,沒嚐出沒味道還大發脾氣。郎君親自拿了杏仁茶安慰你,你竟連碗都給摜碎了。但等到下一次下了雪,還要去嚐。老太君和郎君竟然勸不住,隻得由著你。”
年紀小的男仆小廝們跟著偷偷地樂。
雨澤撅著小嘴轉過身來:“那你們還愣著做什麽,知道我要嚐雪,還不把外麵雪給我打一壺來泡茶?”
小廝們笑成一片,有勤快的已經跑到了門邊。中年男管事急忙笑著叫回來:“別要那石頭上的、地上的,你去看看花園裏芭蕉樹,細細地刮下些最幹淨的來。”
雨澤斜倚在窗下暖炕,隻是抬眼看了一下盤中幹果,就有小廝上前來幫忙敲核桃、剝香榧。取雪的小廝在外烹起了茶,滿屋子人圍著一個小少年忙忙碌碌。
//
午膳已畢,母親使喚人來叫雨澤到前廳去。
雨澤心裏還有些不開心。
他吩咐自己院中的小廚房做些核桃酥,方才都已經聞到核桃酥的香氣了,隻差讓人拿來吃,母親就來叫。
什麽大事,不能等一等嗎?
雨澤板著俏麗的小臉走到前廳,仕女見大少爺不知又為何不高興,各個都格外小心,有人上前打起門簾,有人為他除下火狐皮的外氅,有人引著他進了廳。
廳內氣氛正熾,雨澤踏進們去看了一眼,隻見上首坐了他的母親戶部尚書,旁邊坐著族中長老,許多長輩挨挨擠擠地坐在客廳之內,正在說:
“未免欺人太甚!”
“不過悅王儲的侍君已定,玉昌郡主身份貴重,咱們家也越不過。”
“未婚的王子王儲們有的是,怎麽我家嫡長男就隻配給她們當個側君?”
不知是哪家的長輩突然一回頭看到了雨澤,趕緊清清嗓子,接著所有人的眼光都定在雨澤身上,驟然沉默了。
雨澤從來眾星捧月,家裏沒人對他說過一個不字,是以麵對眾多長輩也沒有怯場之意,也不拘禮,徑自向自己母親走了幾步,眨了眨杏眼問:“娘,什麽王儲,什麽側君?”
秦尚書臉上有些尷尬。
族長看了看,隻得代為開口:“孩子,悅王府選了你做悅王儲的側侍君。”
雨澤還沒有反應過來,眼中有些疑問。
長輩們一看他小小的身量,依然是稚弱兒郎,說不定尚不懂事,有些著急起來,恨不得他一轉眼就束發及冠。可偏偏這孩子已經是秦家長男,想要做到這件事,也隻得試著說服他了。
一個長輩改了套路,向雨澤笑問:“雨澤,你是不願意在別人家做小的,覺得委屈對不對?”
此時的雨澤,卻對她們的心思毫不知情。
隻有多年之後,偶爾想到此時,他才明白長輩們的意思。
他因為是嫡係長男的身份,秦家從來便教他嫁個高門貴女,為秦家鞏固京城的地位,讓家族麵上有光。隻可惜秦尚書雖然躋身六部,但秦家是底層小戶出身,京中貴胄與宗親都不甚將她們看在眼裏,是以人脈稀薄,也沒有趁早給雨澤物色上什麽好婚事。京城後宅皆知秦家貪念外露,雨澤的事更無人問津。
男兒再好,卻無人主動來求,是件極丟臉的事。
所幸秦家有一門親家,是禮部鄒尚書的同族近支。鄒家因為送了一個兒郎去朱雀禁宮,現今也是個不大不小的郎官,這才興盛起來。
秦家便為雨澤的親事去求了鄒家,看看能不能搭上什麽大家族。
結果也不知宮裏是怎麽個意思,竟然差人來拿了雨澤的八字和畫像,過了一段時間便又通知他們,做好準備讓雨澤入悅王府為側君。
秦家頗覺得搬起石頭砸了腳,沒想鄒郎官竟這麽不中用,也有些恨意。
雨澤嫁給誰都不要緊,關鍵是能不能給秦家帶來實際的好處——既然王府可認定雨澤做側侍君,那麽說明雨澤做個其他王府的侍君也沒有問題嘛!
然後她們想到,雨澤從小嬌生慣養,被寵得無法無天,又事事好強,一點委屈也受不得,有能做侍君的條件卻變成別人的側君,定會心有不滿,大吵大鬧。隻要雨澤鬧得厲害,她們也可以順水推舟,把秦家受了王府欺壓的事情發散出去。
善王雖不在京城,卻一定也能知道些風聲,她不是一向和宮裏不太合拍?到時候上麵這樣一鬧,秦家就可以渾水摸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