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飛似乎有覺察她給側君開了臉,已有一年光景總是對她避而不見。

事實上,逸飛隻是明白,雪瑤是不會將身邊的俊俏小郎君閑置的。風流之人往往以為自己是個正經人,所以她誰也不會放棄,全都會留在身邊。

逸飛地位穩固,並不介意她的做法,隻是不喜她的說辭:明明是自己的側侍君,又到了年紀,順水推舟的事,偏偏要說情非得已。

她自己若不想明白,難道還要他親口“大度”地提醒不成?

雪瑤低頭沉思,溫潤的少年已到麵前:“姐姐今日來得好巧,我這邊不忙,不若進來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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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得府中,雪瑤先去見過父親,父女兩個講了一會換馬案,彼此都是一樣的想法。鄒家隻是一個線頭,順著這條線或許能牽出超乎想象的大魚。

帶著些心事,雪瑤向自己的院落走去。

剛到半路,一個小廝拿著煎藥鍋從雨澤院中跑出,看到她路過,露出歡喜的神色:“王儲您可回來了,側君病了,一直在念著您呢。”

雪瑤心思一轉:“什麽時候的事?”

那小廝雖然上午還沒被調配過來,但也知道大概:“自從您出門不久,秦家來人,把側君氣病了。”全家上下都是這樣說的。

雪瑤急忙走進小院。

隻見院落比從前整齊多了,歸置得井井有條,兩位仕女正在角落的小廚房內燒飯,淡淡的小米香氣散發出來。

主屋裏床邊坐著一個小廝,正在不停地幫雨澤掖好被角。雨澤臉色潮紅,總不願意捂在夾被中,帶著些撒嬌的呢喃,一會露出肩膀,一會露出手臂。

雪瑤走近,小廝急忙站起身來。

雨澤雖發燒,但神誌還清醒,還有些不好意思,往被子裏鑽了鑽:“家主。”

雪瑤雖對秦家不滿,也對雨澤總是甘心被利用惱火,但看他病得嚴重,小廝又說是被秦家人氣病的,就暫時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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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澤病了大半天,神思卻越來越清醒。

他之前總是不忍心把她們拒之門外,也不忍心看著打秋風的遠親渴求的眼神,還寧願被那兩個老管事牽製,糊裏糊塗把雪瑤賣了這麽多次,自己都毫無察覺,似乎被魘住了一樣。今日將那兩個遠房親戚趕出去的那一刻,他還有些惴惴,然而他病倒在窗下的時候,忽然心思通明:“她們原來是完全不在乎我的啊。”

他知道自己受不了這樣的落差,上一刻全家都圍著他,對他笑,說他是掌上明珠,下一刻板起臉,說他是嫁出去的兒郎潑出去的水。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補償什麽,還想得到誇獎,還不想被家人放棄,還想要抓住最後的聯係……卻成了個傻子,把自己的所有都拿出去倒貼給了別人,別人還覺得理所應當。

衣櫃裏的衣服都是半新不舊的,箱子裏的銀子也差不多空了,隻靠著王府的月例勉強維持著,卻不知道跟自己身邊的人求助一聲。

他曾經被那樣捧在掌心疼著,所以就覺得秦家會永遠對他好。

可是仔細想想看,秦家從來沒有對他管教過。

也會被父親和男管事們教一些為君之道,可那都是些空話啊,什麽敬重婆婆敬重妻主晨昏請安,他們自己都做不到,卻來對著他背一遍書了事。

父親他們從不為他經營名聲,由著他胡鬧。等他闖了禍出來就對別人說:“他隻是個孩子。”

可是那樣是不對的啊。

所以那次兒時相逢,在濰河邊亭子裏,雪瑤訓教他,他一直放在心上。

他想了好久,越想越覺得傷心,不知道如何麵對雪瑤的時候,她卻突然回來。他還沒想好要從何說起,著急又慚愧,直往被子下麵鑽,剛開口就悶悶地掉下淚來:“家主,我知道錯了。可我……我不是故意的。”

雪瑤聽了這沒頭沒腦的話,反而明白。

父親已經換掉了這裏伺候的仆從,還添了兩個護衛,和兩位悅王側君是一樣的規格。想必他今天受了很大的委屈,大到悅王侍君也看不下去,出手清理,還把他納進了“自己人”的範圍護著,才能安心。

想必父親已經對小院中事務有了數,雪瑤不必過多關注,隻是為著雨澤病中難過,溫言安慰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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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拂動,朱雀禁宮飛簷之下的懸鈴輕響。

昭陽宮臨華殿,蒙訓郎官公孫裕傑少見地有些尷尬,打量著對麵站的人——玉昌郡主陳逸飛。

在京城,兒郎揚名容易,但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守住名聲卻難。其中公孫三郎是一代佳話,但玉昌郡主也是後起之秀。

兩人都有頗多頭銜,也有頗多互相顧忌,是以逸飛入宮多時,也有盡量避免牽扯,裕傑心中了然,也隻是在暗處留意,從未這樣相見過。

逸飛眼看裕傑,確實是一位非常俊俏的郎官。自己平時也自恃相貌端和,待要跟麵前這一位相比,簡直是自不量力。再兼裕傑年歲稍長,臉側初現棱角,舉手投足之間氣質風流,卻又似劍未出鞘,寒光乍隱,威不可犯。

裕傑見麵前少年相貌端方,長圓臉上五官柔和,眉如遠山含翠,與均懿相貌也有幾分相似,看得出這是錯不了的皇家嫡係,雖正是十六七歲鋒銳外露的年紀,卻已有超脫年齡的沉穩鎮定,絲毫不見拘束,卻又舉止合宜。

兩人互相打量,各自思忖,若論出身,公孫家自然低於皇室,可論宮中差事,郎官又比禦醫高些,隻是兩人品級又相同。

倒還是逸飛先笑了笑,道:“我在家時,久仰公孫哥哥品貌不凡。我雖入宮有段時日,但差事在身,總不能走動,今日可補了遺憾了。”

裕傑也釋然笑道:“能得郡主如此抬愛,倒讓我不好意思。本該早去拜訪郡主,卻又怕去得唐突冒犯了,今天可要好好留郡主說說話。”

一來一往間,麵上一片和樂,賓主盡歡,實則都在心中留意,要看對方意欲何為。

寒暄幾句,各自飲了茶,裕傑便使人將香爐拿出,給逸飛看:“郡主,眼下倒有件事要請教,你認得這個麽?”

逸飛低頭辨認一息間便皺起眉來,臉色陰晴不定,用手虛推。

拿香爐的宮女急忙退了一步。

逸飛眼光一掃周圍,裕傑已會意,隻讓宮女們退開去。

逸飛這才拿懷疑的眼光掃了裕傑一眼:“郎官……用此物焚香?”語氣中有些厭棄之感。

裕傑被這眼神一看,再兼這句問話,更覺不對勁:“並非我所為。隻因我也不識,才想找個人來認一認。”

逸飛這才神色稍緩,倒也沒必要賣關子:“這是阿芙蓉。”

裕傑在家中承教甚多,常見的藥理卻也懂得,隨即眉尖鬆緩。

逸飛明白他的意思:“郎官不以為意,覺得這隻是一味平喘安神之藥麽?”

裕傑道:“太子若有舊疾發作,藥方之中也常見此物。我記得我母家遠房姨祖母武洲侯,在世之時常有咳疾,藥方中也有此味。”

逸飛道:“太子的藥方另說。現今這東西在香爐中,我便想起巫醫之用:此物助媾和之興,尤其男子焚香嗅之,可使陽力持久不衰。隻是有個前提,需得烤上兩遍,氣味由惡臭轉香甜,才可以用。”

他雖年紀小,卻因在宮中行醫,絕避不開魚水之事,也就習慣了,倒是裕傑麵上有些紅,聽了這個再想想使用此物之人的用心,更是難為情。

倒是逸飛看他滿臉尷尬神色,安慰道:“其實我也不知究竟有用否,隻是有方子,並無病例。至於成效麽,郎官時年正盛,榮寵也多,想來應是不用為此憂心。”

裕傑尷尬神色又加深了些,持扇掩麵平複了一下心情,才勉強笑了笑道:“郡主,這事必有蹊蹺,我也正在查實。隻是這東西除了禦醫所,還有哪能得到?”

逸飛道:“目標也太多了些。隻因此花色彩豔麗,枝葉倒也婀娜,好多宮院都有種植,想必花房也培植了不少,弄些汁子不過是九牛一毛,查不出的。”

裕傑忽然話鋒一轉:“那麽禦醫所的呢?”

逸飛聞言一笑:裕傑打量他半晌,想必對他並不完全信任。他並不在意,也沒有必要著急和自證,反是氣定神閑地喝起了茶,還取了一枚金桔蜜餞,悠然含在口中。

裕傑見他半天不答,自己也覺得失言。

雖說朝堂之人皆知善王和雲皇的典故,但那兩位也從無表露出來,表麵上看,善王是京城八王之中血統與雲皇最近的一位,麵貌也有五分相似,該是極親近的關係。許多年來,善王處理京城皇族中事務從來完滿,是無可挑剔的皇室核心成員。

雖然在很多事情中善王都若隱若現地,雲皇也時常會懷疑是她在作梗,但始終沒有證據,麵上也不能撕破,堂姐妹兩個一直維持著這種虛假的親近。

他剛才那樣說,倒像是宮裏這些人老拿小人之心度她們善王府君子之腹一般。逸飛就算表現得受了委屈,也是無可挑剔,更何況他還大度地讓了步,展示了涵養。

裕傑眼看逸飛吃了枚金桔,還無辜地道了句“太甜”,又伸手拈了一塊冬瓜脯慢慢咬著。他心裏再有不甘,也要服軟:“郡主今日特地前來,招待不周,還請見諒。”

逸飛笑道:“公孫哥哥客氣了,若有需要幫忙的盡管喊我便是。”他眉眼彎彎,笑得單純可愛,顯得更是年幼純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