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已夜深人靜,高晟盡管怒斥“下屬”,但聲音壓得不能再低,幾乎已經全是氣聲,故而十分虛浮,一點威懾力也沒有。
盡管如此,他還是要堅持不懈地嗬斥:“廢物!平時是不是本王待你們太和善,看把你們養得!啊?讓你們查事情,你們就隻查事情?事情人人都知道,我現在要知道的是,為什麽現在事情是這樣,你們倒好,一會功夫給我了幾個‘不知何故’了?別看我現在人不在燕郡,你們就都一個個憊懶起來!”
“下屬”們手足無措:“王爺息怒,軍中之事,所謂不知何故,是因為咱們派去的兄弟,被赫仁鐵力大元帥發現了,就折在那了。現今軍中全是大元帥自己人,就斷了消息,派新人也派不進。我們正想方設法地查,因著以前的線都斷了,確實有難為之處,這才裹足不前。屬下們知罪難逃,望王爺看在沒了的兄弟們份上,容屬下們一些時日,事成之後,再加以懲戒。”
另一“下屬”也開口回話道:“王爺,您別生氣,別氣壞了自己身子。這幾件事,對手都很狡猾,七皇子那邊也不省心。一開始那些人是要來殺七皇子的,但不知道為什麽,一擊不得手,不但不退,還改為頻頻騷擾,七皇子一直不得安寧,也煩得很。我們想去查驗那些人的來曆,但那些人太滑溜了,還沒成功。七皇子也在查。”
高晟聽說,倒是無法再氣起來,歎了口氣,道:“天時不予,暫不追究你們,權且記下這遭。若是下次再無準確消息帶來,看本王怎麽收拾你們,散了吧,莫被人注意了。”
兩位“下屬”應聲,快速抽身,消失在夜幕之中。
難怪,對手是“格勇達”,自己的下屬不敵也是正常。
“格勇達”是牧族對將領最尊敬的稱呼,直接翻譯未必貼切,但感覺上大體和“北疆戰神”類似。
隻有百戰百勝、有勇有謀、正直剛硬、大義凜然……集中所有武將的優點於一身的牧族勇士,才會得到這樣的稱呼。
這稱呼並不是皇封,而是他麾下所有將士一概認可的綽號。
牧族口口相傳的曆史中,稱得上“格勇達”的人物,千年來也難得有三五人,足見其可貴。
但對於高晟來說,這就是特別棘手的一位對手。
人人都知道,赫仁鐵力的軍中向來揉不進一個細作,軍規森嚴可怖。管他哪家勢力,就算皇上親自安插的眼線,他也立斬不赦。
事實上,他真這麽做了。
當年赫仁鐵力十四歲時,第一次帶兵,先帝仁宗便派了幾位禦前侍衛混在軍中,無非是因少年小將,又是初次領兵,暗中觀察注意一下。哪料到這赫仁鐵力年紀雖小,軍中法度卻已嚴明至極,用不多時,仁宗的侍衛便為赫仁鐵力所擒。
同時落網的,還有其他一些敵對小部落的細作。
敵對小部落不成氣候,既有細作混入祥麟軍,赫仁鐵力便不由分說地將細作斬首,又毫不費力地為祥麟鏟除了這些對手,一統祥麟西北,威震各個牧族聚落。
而仁宗的侍衛們被擒之後,頗有恃無恐。
不想赫仁鐵力在這時刻抖了威嚴,連皇上的麵子都不賣,拿出軍規,全軍宣告那幾名侍衛的細作罪名,並將其與小部落細作們一同斬首示眾。
消息剛傳回錦龍都,一些別有用心的朝臣們便馬上奏與仁宗得知。
仁宗唏噓不已,卻對赫仁鐵力之行絲毫不以為忤,在當日朝議之中便傳下口諭:“用人不疑,朕自知之,然事至眉睫,仍不免於惴惴。既為君者,猶疑臣屬,實不明也,加以監查,再不智也,臣屬等自不必唯喏屈於天威,朕之過使然。卿之雷厲風行,朕不及矣。惟惜忠膽之衛,以朕之過,枉自殞命,每每思及,皆以為戒也。”厚葬侍衛,並給赫仁鐵力升官加兵,自此傳為佳話。
而赫仁鐵力其時雖然年少,卻已穩重老成,自成一格。在回奏仁宗犒賞的奏折上,隻用牧族語寫了一首短歌,後來經過朝廷文書翻譯和潤色,在祥麟史官的記載中為:“上者聖且明,下者敬且恭。可汗真知我,我必真心還。”
從此之後,格勇達軍功卓著,對仁宗一直非常尊敬。
赫仁鐵力隻認仁宗一個可汗,盡管高昶和高晟都是仁宗親生的兒子,但牧族人不在乎周人如何傳承,兒子是兒子,老子是老子,分得清清楚楚,一點麵子也不會給。
有這位在軍中坐鎮,高晟的消息網可是破了不小的洞,也隻能自認倒黴。他默想著,將這些事怎麽樣連起來。
以赫仁鐵力的習慣來看,交戰正酣之時,他是不會無故停止進攻的。
赫仁鐵力突然來了,太子突然不見了。這兩件事有沒有聯係?
太子不見了之後,就有人襲擊七皇子,顯然是要孤立太子。
可是如果孤立太子勢力,襲擊那太子的胞弟、祥麟五皇子、代王高天宇,顯然更有效,為什麽卻是七皇子高揚宇呢?
揚宇這孩子年紀尚小,文未成武未就,資質也就是一般般,襲擊他有什麽好處麽?
莫非……
高晟心中一個激靈,突然想到一節。
莫非,太子的無故失蹤,老七知道些什麽?
老七剛從京中去軍營不久,太子就不見了,所以赫仁鐵力代掌軍令,得了皇上的囑咐按兵不動,隻有一種可能,便是他要靜待太子回來,重新接手兵權。
這麽說來的話,皇上那邊應該知道太子的下落吧?
也許,太子很安全,是暫時離開,而不是被動的失蹤了。
襲擊老七的人肯定知道,太子不見了,線索在老七身上。目標是眼下落了單的太子,而線索是老七,這麽說就說得通了。
隻是,襲擊老七的人,下手也太快了些,消息傳遞不易,何況又是在赫仁鐵力的軍中。他們是怎麽得到太子的消息的?
//
高晟默默思忖,想要得到賀翎助力,解除目前的尷尬局麵,還是必須要進壽王府才行。
他在壽王府附近找了間客棧住下,還吩咐“下屬”們千萬不要主動和他聯係,要等他的消息再動作,以免暴露。
幾日之內,他每天夜間悄悄在王府四周打探。
壽王名列京城八王,定是顯赫非常,想想第一次相遇之時那頂大轎,恐怕賀翎女帝在宮中的鳳駕也不過如此。那轎的大小如同尋常人家屋宇,轎後隨從侍衛、轎前引領仕女,都已經超過了一般定製。此等排場,真是見所未見,連高晟自己在錦龍都時,也從不敢那樣張揚跋扈招搖過市。
但說來奇怪,夜間壽王府的防衛竟然疏鬆得如同平常富人之家。
防衛疏失,倒是挺好機會。
高晟不及多想,熟悉了四周之後,選了一個陰暗無月的晚上,穿了身深色的貼身短打裝扮,來到了壽王府牆下。
他早已熟悉壽王府鐵衣宮衛的巡邏路徑,那些宮衛分兩人一組,兩組鐵衣宮衛同守一麵牆,一夜之間在牆下來回巡視,最理想的狀態便是四麵圍牆之下,每一個角落都在守衛的眼光範圍之內。
但人的腳步豈是鐵做的,走著走著速度或快或慢,就會有那麽一個時刻,出現一個防衛的死角。
高晟屏息凝氣,躲在暗處,等到時機成熟,提起一口內息,施展開輕功,踮腳兩三步奔到牆邊,在牆裙上輕點一腳,身子騰空,飄然過牆,立時沉氣下墜。要到地麵時,又提氣一躍,腳尖先著了地,竟是一聲也沒響。
這一跑,一縱,一翻,一沉,一躍,一落,說起來變化繁複,實際隻是眨眼之功。全仗高晟平時身子輕健,練功勤勉,才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地順利跳牆,自己也大為得意。
跳進院中,高晟卻迷了方向,隻能憑著感覺亂闖,穿過幾進小門,進了一處小院落。
夜色深沉,這小院更顯得樸素沉靜,地上青石板路稍加回轉,通向一扇月亮洞門,再往遠看,便是隱隱燈火,料來有燈光處便是內院了。
想到此處,高晟向月亮門後的亮光走去。
才走得兩三步,隻聽腳步聲響動,一個慵懶的女聲道:“你們都回去,今天不要你們伺候。珍珠,琉璃,你們也別跟了。”
高晟被芝瑤整治過,一聽她聲音就有些心馳神搖,情思淡淡,對以前的日子又生出些懷念來。
兩道一模一樣的尖利聲音突然響起:“千歲,那我們守在外麵。”
高晟突然打了個冷戰,這聲音好似是那對瘦得嚇人的壽王貼身仕女,原來卻叫做珍珠、琉璃。想來這兩種物事都是晶瑩圓潤,叫這名字的人卻一身棱角,豈不好笑?
隻聽人聲漸悄,這壽王應該又是飲醉了的,腳步深淺不一,向月亮門中走來。
高晟吃了一驚,順手一摸,身旁是一團花枝花葉,繁茂濃密,夜間黑乎乎的一大片,倒是個隱身的去處,當下不由多想,急忙鑽了進去。隻覺得周身刺痛,花枝之上竟然全是硬刺,紮得高晟滿身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