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說起來也是好笑,那時都不認識他,就跟著他一起在河邊走,根本沒有什麽顧慮。”談青拿起茶杯。
周佳月佯裝思索:“我覺得吧,主要還是方正揚長得好,誰會對帥哥有抵抗力?”
陽台上的兩人笑了起來。
“時間真快啊,算起來六年了。”周佳月感歎,回想起方正揚的麵孔,幹淨美好。那是一個無論是誰見了都會喜歡的人。
談青摸索著手腕有些舊了的紅繩。
“昨晚夢到他了,他卻不和我說話,隻是看著我,好像在怪我。”
周佳月目光關切,嘴巴微張,卻不知說些什麽。
“阿姨最近給你安排相親了?”談青抬頭看周佳月,嘴角微笑,轉移話題。
周佳月見狀立刻接上話題:“我小姨給介紹的,是她好友的兒子,下周在她家聚餐,我們正好見見。”
“就看能入你的青眼不了。”她語氣調侃,“初戀小哥,周五小哥,心動男嘉賓……能達到哪個標準呢,能比得過排第一的男神嗎?宋宋對吧?”
“真是的,你能保證你那時候沒跟我一起看?”她回懟著。
談青吃癟,低頭小口嘬茶,小聲道:“我可沒見過你那宋宋男神。”
兩人是在初二那年才成為朋友,而男神比她們大兩屆,那年剛好高一。
周佳月無奈。
“最近上班怎麽樣?”她問。
“我下周搬回家了,不在南區租房子了,在十七中也有大半年了。”
周佳月主動邀請:“把一部分行李放我這兒吧,有晚自習就在我這裏,陪陪我吧。”
周佳月住的這個兩室一廳,是佳月父母從前瞞著她買的,去年還完貸款才告訴她。
正巧這邊離她工作的地方很近,就搬了過來。
談青也不推托,這邊離十七中確實挺近,坐公交車不到十分鍾的車程。
四點多鍾,談青坐上回平鎮的公交車。
剛入十一月,白日漸短,雲彩開始暈上紅暈。
她喜歡這趟71路,總會途經本市的南風湖。
南風湖是本市最具盛名的景點,平靜安謐,又不失大氣。尤其是傍晚,安和溫柔,臨湖而建的南風公園漸漸響起二胡聲和隱隱的雙人舞音樂,濃濃的煙火氣。
談青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麵,仿佛陷入其中。
她仿佛看到了兩個青澀的身影。男孩放下背上的琴包,握上她的手,伴隨著旁邊的音樂,帶著她一步邁出一步一步曼妙的舞步。而女孩總是很笨拙,幾遍後也不協調,心底有些緊張。對麵的男孩依舊眉眼溫柔,耐心地說著沒關係,繼續教她一遍又一遍。
那首曲子很熟悉,但直到現在,談青也不知道那首曲的名字是什麽。人都走了,也不會有人那樣耐心地帶著她跳舞。
沒有意義了。
餘光中忽然略過一道埋藏在記憶裏的身影,談青猛然轉頭,隔著一層玻璃看著車駛過去的地方。
那人背靠一輛停在湖畔的車,深深地望向麵前的湖水。
本就難以看清的側臉隨著公交車的行駛愈加模糊不清,漸漸消失在夕陽下。
談青第一次希望公交車可以慢一些。
是程東昀嗎?
她低頭無奈地笑了笑。說來有些好笑,明明兩人家不過十多分鍾的騎行距離,明明在一個小鎮,初中畢業後卻再也沒有見過。明明近在咫尺,卻相隔甚遠。
聽宋明昊說,他接手了已逝小姨的飯店,還沒結婚。這些年來,關於他的事情,也隻是偶爾聽宋明昊提一嘴。
算起來,他們已經十一年沒見過了。
71路公交車轉了彎,車窗外不再是波瀾不驚的南風湖。
徐徐秋風吹拂衣角,程東昀低頭點起煙,星星火光微閃。
煙霧繚繞,隨風散去。
頭靠著車子,他緩緩閉上雙眼,許久沒有這般寧靜了。
周圍響起一陣輕快的腳步聲。
“快點,我生物作業還沒寫完,我媽晚上回家要檢查。”
“生物作業有什麽寫頭,去我家打遊戲。”
“唉,不行,下年要地生考,我媽……”
兩個十四五歲的男生經過,程東昀看著他們,不禁回想起往事。
初中那會兒,和宋明昊幾個也總是不愛去複習地生,窩在一起打遊戲。
他微微搖頭,為曾經笑了起來。
腦中忽然捕捉到談青的麵孔,仔細想來,談青那時候生物極好,老師也常常拿她做比較。
程東昀目色漸漸柔和,轉身打開車門,發動引擎,離開於這個黃昏。他沒去盛園,母親已經三番五次打電話叫他回家吃飯,不得不回去。
回到家,程父正在廚房忙碌著,探頭看了一眼:“回來了。”
程母聞聲從洗手間出來,見到兒子滿是歡喜。
程東昀走來抱了抱母親。
“回來了,媽。”他輕輕拍動母親的背。
“給你買了東西。”說著,他又揚起手中的禮盒。
飯桌上,程母慈愛地給程東昀夾著他愛吃的糖醋裏脊,輕聲道:“多吃點,都瘦了。”
她不動聲色地碰了碰程父。
程父輕咳,已然明了,微微開口:“最近要是認識什麽姑娘,可以談一談。”
程東昀吃著飯,敷衍一句:“放心,爸。”
見兒子不上心,程父有些無奈。
“前些年你還不是個單身狗,自從你接了你小姨的飯店,就沒見過你對哪個女孩上心。”
他無情地嘲笑起來:“單身狗呀單身狗。”
程東昀仿佛已經習慣,麵無表情地繼續吃飯。
九點多,程東昀擦著頭發來到書桌前坐下。微微泛黃的信紙還是放在那兒,被筆記壓住一角。
程東昀總覺得它似乎有了思想,十二年的塵封,足以讓它生根發芽。它總代表著談青那個姑娘。
無聲似有聲。
他靜靜地看著它。
十多年前那個夏天,他收到了這封信。
曾經的那件事,已經被時間漸漸消磨。沒想到她卻一直執著著,沒有放下。
麵對結尾她期待的回信,卻不知如何執筆。這封信也被隨手擱淺在書櫃裏。
前幾年,一生未婚的小姨去世,他接手了小姨的飯店。隨著周圍重新規劃,附近的商鋪開始拆遷,人流量也越來越少,飯店也漸漸虧損,幾乎瀕臨倒閉。
那段時間他抽煙抽得最猛。周圍的朋友也露出狐狸尾巴,生怕他借錢,卷著尾巴能離他多遠就有多遠。
他看中了小景區裏的一處中式院落,院落正要盤出去。家裏人並不支持,投資太大,對於他來說實在冒險。
兩難之間,他回到家決定和父母再商議,卻和父親爭執起來,一氣之下摔門回到自己房間。
那是五月,他站在窗前,清涼的夜風一陣接著一陣,漸漸撫平焦躁的內心。
忽然想起,宋嵩問他要的那本落在這兒許久的書,轉身來到書櫃翻找著。他不停翻找著,卻尋不到,忍不住低聲罵道。他隨意抽出一本書,一張紙隨之掉落。
他彎腰撿起,打開後是一頁信。他隱隱約約記得是談青寫的,信的內容也早已忘記。
他坐了下來,再次翻讀。
“謝謝你曾經護著我那麽多次。真的,程東昀,那是我很喜歡很懷念的一段日子……
“很開心,從前能成為你的朋友。”
“對我而言,你一直都是一個很重要的人。”
“如果你有了自己的目標,就朝之方向努力下去吧,如果累了,便歇一歇。挫折會過去的,說不定轉眼就晴空萬裏。如果認為正確便堅持下去吧,不要在意他人的眼光。”
……
“我相信你。”
眼角竟悄悄落下一滴淚。
曾經那麽多朋友,唯在歲月中舍棄真摯熱忱的她。
她說累了可以歇歇,她說會過去的,她說認為正確就堅持下去,她說不要在意別人……
是啊,朝自己的計劃堅持下去,猶猶豫豫,何來結果。自己卻不敢選擇下去。最後錯了就錯了。
她還說:“我相信你。”
二)
關飛飛從外地回來了,周佳月訂了一家菜館,約著一起聚一聚。周佳月幾人到得早些,談青還有一節晚自習,晚上七點多下課。
宋明昊接到地址有些驚訝,還是開車來了,前台服務員熟悉地和他打了招呼。
他笑著應下:“你們老板不在嗎?”
“出去了。”
“我先進去了。”說著,他走出茶廳走向後院,推開包廂門,“怎麽訂這兒了?”
“離我家和談青學校近啊,我倆又沒有車。這兒風景不挺好的嗎?”
“呃,我以為你知道這是程東昀的店來著。”
“他的店?”周佳月有些遲疑,片刻後又開口,“要不咱換個地方?不行,訂金都付了,這樣吧,一會兒別告訴談青。”
宋明昊關飛幾人並不太清楚談青和程東昀的事情,這些年權當談青對程東昀有所芥蒂。
卻也感覺到不像是芥蒂。
他們沒有多問。
談青下課後是宋明昊開車來接的。
飯店離學校並不遠,隻不過上次搬家時還落下兩箱子書,正巧蹭一趟他的車。
租的房子在六樓,沒有電梯。宋明昊爭著搬,談青也爭不過他,站在旁邊看,預想著一會兒他累呼呼的模樣。
搬完最後一箱,男子忍不住開了口,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
“阿青,下次別買那麽多書了吧,怪費錢的吧,電子版的多好,便宜又好使,買個kindle(電子閱讀器),多方便。”
主要是怪費人的,下次指不定自己就變成一小盒灰了。
“好幾百塊買個kindle,最後隻是蓋泡麵。那可不劃算。”
宋明昊把車停在了門口就先讓談青下來了,自己去停車。
這是談青第一次來這邊,如果不開車,走小路的話,離十七中就七八分鍾的路程。古色古香的中式建築,被四周的竹子環繞,不遠處就是南風湖。確實是一家不錯的飯店。
談青邁步走進去,是一個茶廳,大致地看了看,就被熱情的服務員引路帶去後院。
茶廳角落裏的男子懶散地靠在椅子上,帶著幾分笑意看著談青,直至身影消失。前不久,他回到飯店,得知宋明昊來的消息。去後院時,他看見了從廁所出來的周佳月。
大致也能猜出來談青會來。
飯桌上,氣氛歡愉。朋友相聚,彼此打趣。
他們許久都沒有見過了關飛飛,關飛飛自從畢業後就留在上海發展,每年回來也隻是在春節,前幾年甚至都沒回來過。直到後來關飛飛才吐露,那兩年身上實在沒錢,根本回不來,這兩年才漸漸好起來。
“還準備回去嗎?”周佳月問起。
關飛飛還是有些猶豫:“不回去了吧。我爸我媽年紀也大了,隻有我一個孩子,咱這兒最近幾年發展也不錯,我這一行應該可以做起來。”
宋明昊看了看關飛飛,沒說什麽話,他不覺得關飛飛真的能在這邊待住。關飛飛在那邊上大學、工作,加起來也得有七八年,早就習慣那邊快節奏的生活。
這幾個中,雖然關飛飛和周佳月認識的時間長,但他和關飛飛說實話要更親密些。他足夠了解關飛飛這人。
“也好,在這邊也挺好,大家離得近,有事也能幫忙。”談青說著。
“對,裝修房子有宋明昊幫忙,找對象有周佳月物色,以後孩子上學就送談青那兒,給你治得服服帖帖。”鄭宇博在一旁半開著玩笑打趣。
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後半程,服務員又端上來兩道菜。周佳月神色驚訝,看了看宋明昊。宋明昊眉毛都撇成了八字,也是滿是困惑地看向她。兩人相視幾秒,似乎是知道了什麽,收回各自的視線,假裝自然。
“快嚐嚐這兩道菜怎麽樣,哥幾個。”宋明昊招呼著。
關飛飛納悶:“剛剛是不是沒點這兩道菜?”
“是我點的,我想吃還不行了?”周佳月搶著說。
服務員看了看,想起老板剛剛叮囑的,沒有多說什麽。
“你們慢用。”服務員轉身走出包間。
晚上八點半,幾人起身,離開盛園。
秋日的風透著涼意,頸部清涼,談青才反應過來,自己的紗巾落在了包廂,和眾人打了聲招呼又折了回去。
茶廳的程東昀透過玻璃,注視著這一切。
“談青。”
談青穿過前廳,正要踏進後院,身後傳來一個聲音,與記憶深處的那個聲音重合。她背後一僵,心中沉了一下,邁出的腳收了起來。
深吸口氣,談青緩緩轉過身來。
麵前的男子褪去青澀,一雙桃花眼在時光中變得更加性感,吸引人。
“好巧。”
“從小到大,你總是這句。”程東昀調侃起來。
談青心中不斷鼓動著,臉也燙得厲害。
在停車場、食堂、走廊……那年,她時常不經意地遇到他,說上一句“好巧”。
程東昀仔細看著眼前的姑娘,笑著說:“怎麽比從前瘦了許多?”
談青垂目,盯著地板,沒有說什麽。
“坐下來聊會兒吧,那麽多年沒見了。”
“不了,我就先走了,大家還在外麵等我。”談青扯起嘴角微微笑著,心底隻想逃離這個地方。似乎心裏期待再見,臨場卻又忍不住逃跑,很矛盾。
“下周有空嗎,一起吃頓飯吧?”他在身後冷不丁地開口。
急促離去的腳步停了下來,她心裏一跳,嘴上竟然忍不住答應了下來。
“好。”她轉身匆匆離開,也忘記自己回來的目的。
程東昀望著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無奈地笑了笑。今夜有風,她的發絲在夜中輕輕揚起。
“程哥,你朋友的包廂裏落下一條紗巾。”從後院來的小鄭拿著紗巾過來。鵝黃色為底的,印著朵朵小花的一條紗巾。似乎不像是談青會圍的顏色,和他所認知的她有很大差異。
程東昀看了看,接了過來:“給我吧。”
談青匆忙趕回了去,周佳月已經先被關飛飛送走。
她坐上宋明昊的車。
“阿青,你拿的紗巾呢?”
這一提醒,談青也才想起,卻隻能假裝,說:“放包裏了。”
“回家把程東昀的電話給我一下。”
談青是喜歡夜景的,一路上卻心不在焉,懊惱不已。
那是二十歲那年,方正揚送的。她猶記得,那是二月份的寒假。那段時間方正揚的情況也好了許多。兩人約著去電影院,他們都有些羞澀,隻是拉著彼此的手。
方正揚為她買了爆米花,抱著大桶的爆米花,她笑得眼睛都是眯起來的。這是第一次看電影買了爆米花。電影院的爆米花比外麵的貴上許多,談青和周佳月來時沒舍得買過。
方正揚看著女孩笑成這樣,忍不住也揚起嘴角:“一份爆米花,怎麽開心成這樣。”
說著,他揉了揉她的頭發。
“阿揚,頭發被你揉亂了。”
方正揚使壞地又揉了下,看著她有些哀怨的眼神,動作溫柔地替她一點一點整理好。
電影的內容也記不清楚是什麽了,隻記得電影還沒結束他就先出去,說接電話,先在外麵等她。
想到這點,談青忍不住笑了起來,哪是接什麽電話,不過是他的鬼話罷了。
等電影結束,她出來時,他手裏卻多了一個袋子。
“你往常是喜歡圍圍巾的天氣快暖和了,試一試紗巾吧。”
她心裏暖暖的,今天來得有些急,忘記戴圍巾了。
方正揚拿出袋子裏的鵝黃色紗巾,輕輕地繞過她的脖子,為她圍著。
那天她穿的是白色羽絨服,輕薄的紗巾並不太搭配。
他也似乎發現這點,輕聲解釋:“我想,春天的時候,圍著會很好看。”
談青笑了,低頭看了看:“為什麽是鵝黃色?”
“像你。”
駕駛座的宋明昊看著旁邊輕笑著的談青,著實有些摸不著頭腦。
“阿青,有什麽好事嗎?”
談青回過神來,沉吟很久:“你還記得方正揚嗎?”
“記得啊,從前打籃球就沒打過他,我心裏惦記好久了。唉,就是他……真的很遺憾,天妒英才吧。”
籃球?
談青忽然想起什麽,問:“初二那次暑假,就是我和佳月去看你們打籃球那次,是不是他也在?”語氣有些急切。
宋明昊看著前方的路,想了想,畢竟已經過了太久。
“好像是吧。”
原來,他們早在初二就見過。
她記得,他籃球似乎打得很好。
“怎麽了?”
談青轉頭看向外麵,緩緩說道:“我高二認識的他,他真的很好很好。”
好到,對他動了心。
三)
回到家,談青就給程東昀的號碼發了短信。她知道這樣的舉動,無疑證實了自己剛剛的慌不擇路。
談青:“我是談青。”
程東昀很快就回複。
程東昀:“我知道。”
程東昀:“你的紗巾落在這裏了,已經替你收起來了。”
他主動提起這件事情,也讓談青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談青:“謝謝你。”
程東昀:“下周什麽時候有空,一起吃頓飯,順便把東西給你。”
談青:“周五晚上吧。”
程東昀:“想吃什麽?”
談青:“我都可以。”
程東昀:“那就在店裏吧。”
談青:“好的。”
談青放下手機,躺在**,直直地盯著天花板。
心中如同絞絲。
周五那天早晨,談青打開衣櫃,翻翻找找,最後穿了件長款的針織毛衣開衫,配了件淺色打底,下身是一條微喇的深藍色牛仔褲。
每到周五,學校的氣氛都比較活躍。放學鈴打響後,滿校的嘈雜,學生們吵吵鬧鬧地相互擁簇著走出校園,口中聊著新發生的趣事。
每每這時,談青仿佛又回到了初中時代。互相等彼此放學,偷偷看某個男生……她也不由得想著,方正揚那個時候是什麽樣的呢?又在做著什麽?也會每天期待著周五放學嗎?她後悔沒有關注到之前的方正揚。
今天下午的她,卻放慢了收拾東西的節奏,到了下班的時間,又磨磨蹭蹭地等辦公室的老師走光了,才背起包下班。快到校門時她才發現拿給程東昀的茶葉沒帶,又折了回去,那是周三下班買的。
路上走走停停,六七分鍾的路程,硬生生被磨到十五六分鍾。
望著盛園,談青深吸一口氣才邁步進去。
程東昀已經在茶廳等著她:“來了。”
見談青手中拎著的茶葉,他挑眉笑道:“怎麽還帶東西了?那麽長時間不見,你倒是變得客氣了。”話語中,帶著隱隱約約的調侃。
談青把茶葉遞過去,程東昀道也沒有推托,大大方方地收下了。包裝外並沒有標注茶葉的名字。
程東昀看了看包裝,不禁問道:“什麽茶葉,包裝倒是不錯。”
“鐵觀音。”
程東昀想到了什麽,笑了:“鐵觀音,綠葉紅鑲邊,七泡有餘香,”語氣停頓,對上談青的眸子,一雙桃花眼直勾人,“倒是像你。”
談青麵色微動,很快躲過那雙好看的眸子,心不在焉地看向別處。
程東昀也不再逗她:“走吧,去後院吧。”
似乎又回到了從前,她在停車場跟著他的時候。他的步伐依舊很快,談青漸漸落下距離,努力地加快跟上。
唯一不同的,一段路後,他放緩了腳步,與她並肩。
二十八歲的他和十六歲的他終是不同。
程東昀帶談青來到了一間窗子朝著南風湖的雅間。包間不大,中式的設計滿是韻味。
他主動為她拉出椅子,談青卻有些不適應。
兩人坐了下來。
記憶中程東昀的手修長好看,談青看著那雙為自己倒茶的手,比從前骨骼更顯分明,卻也有力。他的手腕處比從前多了一串佛珠,不禁讓人好奇,脖子上的觀音玉墜是否還在。
“在哪個中學教書?”他溫聲問起。
“十七中。”
“離這兒倒是挺近的,教生物嗎?”
談青小口喝著茶,淡淡開口:“曆史。”
說完,轉頭看向窗外。
湖水平靜,不見波瀾。
她不知道怎麽去麵對他,心裏那封信的事情,總是讓她很不安。
他沒有回信,現在的舉動,談青想了許久,也沒有明白,心裏有些怒氣。
程東昀靠在椅子上,邊喝著茶邊看著女子的側臉。
自從兩年前再次讀過那封信後,於他而言,談青似乎成了一個特殊的存在。
像是一盞星星,在夜空中。她不是最亮的,當你望去,卻總能為你傳遞著永恒的溫暖。
無聲卻有聲,一遍遍地說,我一直都在,我相信你。
他常常也想著,是時機的巧合,讓他在那個時候再次讀到她的信。
如果,是在他生命中其他階段讀到呢,或許不像這般了。
時機是個奇妙的東西。
談青忽然開了口:“那封信,你看到了嗎?”
程東昀回過神來,談青依舊看著窗外,沒有轉過頭來。
“看了。”他有些驚訝她會那麽直接問信的事情。
談青的指尖在茶杯上小幅度地摩挲,心裏不斷打鼓。
“那你,為什麽不回。”情緒附在語言上,極力掩飾卻也無法遮擋。
糾結、埋怨、不解、遺憾……
年歲長久,卻久久不能釋懷。
包間很靜,外麵有些嘈雜的人聲卻隱隱能聽到。
程東昀凝視著她,眼神中是很少見的認真,語氣溫和:“談青,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如何提筆回信。你太赤誠,讓我覺得,如何回信似乎總承接不住你的那份感情,所以就沒有回複。”
“至於那件事,對不起,談青。”
“兩年前,遇到些問題,無意間再次翻到你寫的信。”男人停頓幾秒,“真的,你的信讓我確定了方向,真的,謝謝你,談青。”
想起那段日子,程東昀有些苦笑,嗓音低了些:“那個時候,你的信是唯一的鼓勵,隻有你會說著,相信我。”
“真的,謝謝你,談青。”
談青眸中顯露出震驚,緩緩地轉過頭,看著對麵的男子。
鼻頭微微酸澀起來。
自己為曾經的感情種下一粒被診斷為沒有生命的種子,作為了結。卻在之後的日子默默生長,長出的果實又被他摘下。
原來一切還沒有結束。
這一刻,談青忽然發現,現在的程東昀和自己記憶中的他有了差別,他變了許多,也丟失了曾經身上的一些亮點……
記憶中的他,不會語氣低沉地向人道歉。
心中的執著不斷推搡著她的心,嘴中忽然吐出這句,不假思索:“我們和好吧,程東昀。”
盡顯稚嫩的一句話,卻是談青的執念。
程東昀被這句話,引得笑了。這句話用在他們身上,說怪也不怪,說不怪卻也怪怪的。
他看到了,談青的身上保留的青春裏的影子。
果敢,稚嫩。
程東昀眉目溫柔,聲調上揚:“好啊。”
談青看到了曾經的他,轉瞬即逝。原來,過程比想象的快。在她對他的感情中,愛情卻不是占比最大的。
唯一緊緊纏繞她的,是那段情誼。這也是她和許多暗戀者為數不多的差別。
這一刻,她以為自己釋懷了。十多年的積壓,等待無果。又怎麽會釋懷?
她所祈求的,並不多。
包廂的門被打開,菜開始端上來。
“菜是你來之前我點的。”程東昀幫忙布著菜,幾道菜都是談青愛吃的。
談青盯了眼那道色相極佳的糖醋裏脊,然後將眼神移過去。
“想著問你,你總會說著‘都可以’,我就去問了宋明昊。”他輕聲解釋道。
談青笑說:“對,都是我喜歡吃的。”
整頓飯,兩人開口說的話並不多。談青還沉浸在自己驚魂未定的世界。
飯後,程東昀把紗巾還給談青。
“倒是不太像你的風格。”
“不像嗎?送我的那個人說很好看,說很像我。”她微微笑起,帶著幾分純真。
四)
第二天,談青醒來,依舊驚魂未定。
回想起昨日的坦白,無可抹滅的事實。她舒心地笑了,內心並沒有想象的開心,執念有了了結。
打開窗享受這清晨的暖陽,閉上雙眼。
如釋重負。
微信響了一下,談青過了一會兒才離開窗台走到手機前。
是一條好友申請,程東昀的。
一下又被拉到昨日,談青點了接受。
緊接著,周佳月發來一條消息。
周佳月:“我在去相親的路上,有點緊張。”
談青:“加油加油,好運。”
她笑著放下手機,前去洗漱。廚房的油煙機隱隱作響。
“媽,咱今天早飯吃什麽?”
談母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來:“你昨天打包的湯熱著喝行不?”
“行。”她喊著。
這是周六,是周佳月去小姨家的日子,手中拎了些禮物。實話說,這是她第一次相親。
周母陪在女兒的身邊,看了看女兒在門前猶猶豫豫的,不按門鈴。她無奈地歎了氣,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隻得自己上前按響門鈴,瞥了瞥不爭氣的女兒。
是小姨來開的門:“來了啊,快進來。”
周佳月用餘光去瞄小姨的後麵。
客廳的人見她們來,都站了起來。
小姨笑著介紹:“這是你劉姨,和他兒子,許懷旭。”
兩家互相問好,很是客氣。
許懷旭微微打量著不敢正視看他的周佳月。麵前的姑娘膚色白皙,長相是那種偏向於淡顏係的,讓人看了比較舒服。
他和善地開口:“你好。”
“你好。”周佳月輕聲道,有些忸怩。談青有時也調侃她,看起來以為是個外向大方的女孩,一在陌生男性麵前,根本內斂得不能再內斂,很快就慌了神,也沒有勇氣主動。
周佳月這二十六年來,感情經驗幾乎為零。唯一一次勉強算得上心動,還是初中時,在宋宋男神身上。
午飯時,長輩們說著話,熱熱鬧鬧的。麵對長輩的詢問,許懷旭每次都能笑著得體回答,並不拘謹。
飯後,長輩們想泡些茶,周佳月小姨嘴裏嚷著找不到茶杯,支出兩人去買東西,特意為他們製造獨處機會。
午後的陽光明媚,暖洋洋地灑在兩人身上。周佳月的發絲也爬上幾分光的溫暖。
“聽說你是電台主持人?”
“是的。”周佳月輕聲回答,“大學專業就是播音主持。”
“我聽過你的頻道。能感覺出來你很喜歡播音。”他的聲音溫潤。
周佳月微微看向他,漸漸放鬆下來。
“高中時候就發現自己比較感興趣,進入了廣播站。”說著,她笑了。
“我高中的時候喜歡逃自習課,在操場看藍天。”許懷旭回憶著。
“沒有被抓到過嗎?”
“我隱藏得比較好。”他低頭看了看周佳月,眉眼帶笑。
眼前的男子翩然俊雅,五官柔和,透著些成熟。
周佳月有些失神,微微怔住,不自然地低下頭。她其實是比較喜歡那種劍眉星目的麵孔,許懷旭並不是這一類的,他的長相很舒服,如沐春風的感覺。
許懷旭見她如此,覺得有意思,微微笑了。
來到超市,許懷旭推著車,周佳月站在貨架前挑選著。兩款茶杯,她有些拿不定主意,兩隻手各拿一個轉身:“你說哪個杯子……”
旁邊的許懷旭也麵向貨架,兩人現在不過咫尺,她能聞到他身上的清香。
周佳月即刻低下頭,不與他對視。
許懷旭自然地抽出她左手的那款:“這款吧,簡單素雅。”放入購物車,推起繼續往前走。
“走吧,好像還有東西沒買。”
周佳月回過神來,放下另一款杯子,緊跟上前。
“……你說我和他這……”周佳月一回到平鎮就奔到談青家裏。
談青單手托腮,手肘撐在桌麵上。
“你倆誰大?”
“許懷旭比我大三歲。”
“年齡挺好的。長相呢?按你所說,他是‘周五小哥’的那個類型?”
周佳月搖頭,又微微點頭:“一點點點點。”說著比畫著。
“‘周五小哥’的好看需要一束光,但他不是,第一眼就覺得好看,很舒服的感覺,春風一般。他的性格感覺也穩重,很讓人放心的感覺。”
談青不禁笑了:“那不都合你的點嘛,還是個設計師,收入也可觀。你們發展試試看。”
“哎呀哎呀哎呀。”周佳月撓著腦袋有些煩心,沒想到愛情這東西到了自己身上竟然那麽讓人焦慮。她無力地趴在桌子上,“不說我了,你呢,還沒來得及問你和程東昀昨晚怎麽樣?”
想起昨晚,談青有些平靜:“我們和好了。”
“啊?”
“我們說清楚了昨晚,算是有些釋然了。”
“那他知道你之前喜歡他的事情嗎?”
“我沒告訴他。現在這樣對我來說已經很好了,這樣就可以了,真的。”談青對上周佳月的眼睛。
周佳月沒有說話,其實她也認為,談青和程東昀兩個人這般是最合適的結果。
她不太希望兩人最終走到一起,兩人這些年來付出的感情是不均等的。如果不是顧及談青,她早就想在背後套程東昀麻袋了。
如果方正揚多被眷顧些,談青應該會比現在幸福。周佳月想著。
“下周我準備去趟阿揚家,和朱西約好了,去看看叔叔阿姨。”談青開口。
“他的忌日,還要半月吧。還是不去他墓前看看嗎?”
“不去了,總覺得他還在。”談青停頓幾秒,“他生命最後那幾天,我去看他,他卻不願意見我。他有他的驕傲,我知道的,他不想讓我看到他那時候的樣子。”
五)
周佳月離開談青家是在四點多。談青坐在沙發上,外麵的天氣正好,萬裏無雲,秋高氣爽,陽台上零散的衣服架左右搖晃,上麵的一層塗漆閃著太陽的金色光芒。
這樣的天氣,總想叫人出門散散步,談青思索了兩秒,起了身,走出了家門。
還是像許久之前的那個下午一樣,來到步行街東西道的盡頭的那棵楓樹下,楓樹已經開始燒紅,隨著街角的風隨風而落。她越過路,走向空**的對麵。站在當初那個人的位置上,往那棵楓樹看過去,幻想著自己蹲在樹下的場景。
這應該就是他當初看到的畫麵吧。
她笑了笑,移過身,漫步到萬河邊。
此時,彩霞遍布,西邊的天就像是被黃調的刷子染過一般。河邊的垂柳也隨著這個秋季開始泛黃,整體看來,卻還是帶著些綠調。它總是黃得慢些。
那天,她就是在這兒認識他的,他也是在這兒說出他的名字:“我叫方正揚。”
“方正揚。”談青呢喃道。
一陣風拂過她的麵,**起垂下的條條柳枝,像是要帶她回到那兩年的時光。
那天他們離開前,留下了各自的聯係方式。幾天元旦假期結束後,談青回到了學校。每當飯點一到,她走出教室,總是能在樓道裏遇上拿著飯卡的方正揚。剛開始的幾次,他們就像是偶然碰到般,後來熟悉些後,方正揚便直接不加掩飾地在樓道等著她。和程東昀不一樣,他總是規整地穿著校服。
方正揚的身上,於談青而言,有一種熟悉又親和的感覺,從在萬河見到他的那時便是如此。對於方正揚的一切,她從未有過排斥,心底總是有個聲音在告訴她,她認識他的時間太晚。
他其實是一個安靜溫柔的人,平時相處時,能看出來,他不是一個話很多的人,但在她麵前,卻總是會多說兩句,講一些有趣的事情或者笑話,想要讓她笑一笑。到寒假開始的短短兩周左右的時間,是她第一次在這個校園感到些許放鬆,繃緊慌亂的心也舒緩許多。
寒假時,方正揚會主動卻不冒失地發消息關心她的生活。有一次,談青正被一道生物題擾得心煩時,腦中突然閃現出他的麵孔,回放著他放假前來到她班級門口,說過的那句話:“如果有煩心事或者是學習上不會的問題,都可以發消息問我,我看到後會回複的。”
鬼使神差地,她的潛意識把他當作是這個題的救命稻草,甚至,是她這個人救命稻草。她發過去了題目,等待變得很漫長。約莫五分鍾後,電腦上熟悉的消息鈴響起,方正揚發過來了一張圖片,她點開一看,是一張字跡工整的解析。隨後,一條語音進來,點開,是他清和的嗓音,正按照上麵的解析給她講著題目:“談青,你看,這道題其實可以用這一種思路,把……”
那天很冷,外麵還飄著雪,她在屋子裏開著“小太陽”。已是傍晚,天色漸暗,屋子隻有“小太陽”射出的溫暖光芒,照在她麵前的題目上,紙張被熏得暖黃。耳機裏是他耐心講題的聲音,而她的心被輕輕撓著。
那是談青對他的第一次心動。
後來的日子裏,方正揚一直陪在她的身邊。帶她去尋找食堂裏好吃的窗口,帶她去水杉林的長廊裏乘涼放鬆,給她整理生物難點……耐心地開導她,溫暖她,陪伴在她的身邊。
放假時,他們會一起去南風湖,他會在那兒拉小提琴,拉著她的手輕輕舞動。也會相聚在平鎮,還是坐在萬河邊,欣賞著夕陽,幻想著未來的生活。
方正揚的陪伴,是一種治愈。
那時,談青總是想著,方正揚是不是父親派來拯救她的?
愛上方正揚,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她記得,高考後,就是站在萬河邊,大喊著他的名字三遍,訴說著愛意。那是她少有的勇敢。
迎麵的風又增了幾分涼,原本湛藍的天空開始蒙上一層黑色紗布,色調越來越深。西邊的夕陽也隻剩下小半個身子。
談青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疊好的舊信紙,上麵已經有了多次摩挲的紋路,在這風中慢慢展開。
談青:
展信安。
近來可好?你看到這信時,我大概已經不在你的身邊了。我會過得很好,勿念。
我本不願留信給你,擔心你會執著於曾經這段時光。後來想了想,還是找來筆寫了這封信。
請原諒我,最後那段日子裏將你拒之門外,算是我自己的一點小心思,當你日後回想到我的時候,腦中浮現的會是我樣貌精神好些的模樣。
告訴你一個我一直隱瞞的小秘密。初三下雪的那晚,你還記不記得我在二樓過道拉了一首《梁祝》,其實那是想拉給你聽,聖誕雪夜配上《梁祝》,很適合。在大家起哄的時候,我捕捉到了樓下你的身影,那時,你也被二樓的起哄聲吸引過來,轉過了身,朝我這邊看,我看著你,便想著讓你聽到這琴聲。
阿青,這些日子裏,我總是後悔,後悔自己在高一的時候沒有勇敢些,走到你的身邊。我知道你那段日子過得很辛苦,卻隻敢跟在你的身後,猶豫不決。現在想想,其實也沒有什麽好猶豫的,原本不長的生命,在這猶豫中,浪費了太多。這段日子我總是在想,如果當時是另一種選擇,會不會不像現在這樣遺憾。
其實,那時從醫院剛剛檢查出結果時,我便有一種預感,預感自己的生命很快就會結束,自己最終還是會變成一片雲彩,當風來的時候,便會離去。阿青,和你在一起的這兩年,我真的很開心。
阿青,今後我不在你身邊的日子裏,一定要努力往前走。我無法再去感受未來的日子,能否代替我好好生活下去,感受未來的每一天?阿青,我把我的希望交給你,帶著我的希望努力往前走吧。
你會有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有一個愛你的人,你們會有一個美滿的家庭,你會過上自己想要的那種安穩和平靜。就像我們在萬河邊說的那句話,會沒事的,一切會越來越好的。
阿青,永遠記住,你從不黯淡。
阿青,要像太陽花一樣,朝著陽光和溫暖。
阿青,雖然我已經走了,但還是想說一句,我愛你。
方正揚
談青拿著這封信,趴在河邊的欄杆上,輕輕開口:“我會努力帶著你的希望活下去,我會好好生活的,我真的會努力的。”
會像你說的那樣,做個太陽花。
剛到的晚風,捧起了她的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