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四中午,談青關上微機室的電腦,坐在凳子上閉上酸澀的眼睛,有些出神。
“談老師,和我們一起去食堂嗎?”王老師開口。
談青禮貌地笑了笑:“不了,我還要去趟辦公室拿飯卡,你們去吧。”
幾位老師笑著走了。
來到外麵,王老師小聲道:“談青還沒有男朋友吧?”
“應該沒有吧,上次我問她,她說沒有。”
“我瞧談老師性格還不錯,溫溫和和的,就是不太容易親近。”
“這性格就不錯了,怎麽著王麗,想介紹給你弟弟?”張老師八卦似的靠近她幾分。
“的確有這個想法,改天旁敲側擊談老師,看看她是什麽態度。”
“行。唉,下午還得再來改卷子。”
“你物理還好,我還是語文,那一個個孩子的字根本看不下去……”
兩位老師的聲音逐漸消失在走廊中。
談青在位置上坐了會兒,起來時整個人懶洋洋。
剛下樓,來到小廣場,手機就響起。是一個沒有備注的號碼,熟悉的號碼——程東昀。
“喂?是我。”熟悉的嗓音。
“嗯。”
“吃飯了嗎?”他輕聲詢問。
“還沒,正要去。”談青低頭踢著地上的細石子。
程東昀看著遠處的談青,嘴角揚起:“我在門口,出來一趟。”
遠處的姑娘抬起頭,在原地呆愣片刻,轉身看過來,他站在門口,抬手朝她揮著手。
談青滿心驚喜,看到那人,身體似乎不受控製朝門口奔跑過來。披散的發絲被撩起,揚起的眉眼,無法掩飾的熱情。即使對他,心中有著歲月積澱的隔閡,卻依舊忍不住奔跑。
見她來到身邊,程東昀笑意更濃:“跑那麽快,是我魅力太大嗎?”
談青喘著氣:“是啊是啊,你難道才知道嗎?”
程東昀微微搖頭,“嘖”了聲。
談青看向男子手中的保溫袋。
“你的午飯。”他淡淡說道。
“好心人啊,裏麵有什麽呀?”
“清炒、魚湯、糖醋裏脊。”
談青接過保溫袋,昂頭笑著看他。不知是不是程東昀的錯覺,有那麽一瞬間,談青似乎笑得有些勉強或苦澀。
“明晚來吃飯嗎?”他語氣溫和。
“不了,周六還要出門,明天早點回家。”
“行。”
談青轉身看了看鍾樓,說:“先回去了。”揚起手中的保溫袋,“謝了。”
程東昀雙手插兜,目視著她離去。
王老師、張老師回到辦公室,談青正慢慢拿出保溫袋裏的飯盒,一個一個地打開。
兩位老師正緩緩走過來。談青見了,主動招呼著:“王老師,你們吃點嗎?”
“談老師,你帶的嗎?”
談青微微一笑:“不是,朋友剛剛送的。”
王老師和張老師對視一眼,問道:“是常來找你的周主播嗎?”
“不是她,是另外一位朋友,正巧在附近南風湖開了家飯店,今天順便給我送了點飯。”
“對你真不錯。”
王老師拉著張老師回到自己的座位,張老師竊聲道:“你要想介紹給你弟弟得抓緊了。”
“唉,再看吧再看吧。”
周五晚上,程東昀閑情大發,幾個催命電話直接給了宋明昊、田一郝、張深幾個人。
田一郝和張深兩人都沒開車,全指著宋明昊開車捎上他們。
宋明昊一路上罵罵咧咧。
“天啊,你們就不能開車嗎?都多少次了,我每次都要饒老遠的路來帶你們,一個個沒良心的,問你們要個臘肉都不給,摳死得了!”
田一郝小聲嘟囔:“唉,不聽不聽,王八念經,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你給我閉嘴!你談了一個又一個,就不能給我介紹一個,呸,小氣。”
田一郝無奈,宋明昊那麽多年還像是個小孩。
“你身邊不是有談青和周佳月嗎?這兩個哪一個不都挺適合過日子嗎?”張深緩緩開口。
田一郝覥著臉湊過來:“兄弟,談青介紹給我唄。”
“田一郝你有完沒完,多少年了,還惦記著?要是真介紹給你,我都沒有臉去見談青。”
田一郝,名副其實的渣男,整天一身花蝴蝶的浪漫男子打扮。
其實,田一郝很少主動過,不知道他身上有著香妃一樣那般吸引人的香味還是如何,一直以來,總是有人主動找他表白。這家夥,也沒怎麽拒絕過。當然,分得也快。
田一郝這人,一天天腦子一根筋,人單純些。根據張深幾個人私下猜測——大家看上他的無非就是兩樣,一、長得順眼,穿得潮流(畢竟是理發師嘛);二、家庭條件不錯,父母做鋼材生意,家裏還有三套房和一個商鋪。
哪個是根本,也很明顯。
不過哪一個女友的時間都不長。這一點也實屬奇怪。據說有人嫌他太不上進,所以甩了他。
當然,田一郝本人也直接大大方方坐實這稱號(即使自己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渣男)。他更是給自己打著口號——大家主動,我也沒辦法,我也隻是想給所有女孩一個家。
張深也直接在網上找了句的話回他:“總有一天劍在手,殺盡天下負心狗。”
真的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嫉妒的嫉妒死。
一路上吵鬧著,車子來到盛園。
幾個人下車走向常去的包廂,走廊裏,碰巧遇到陳子曜。陳子曜之前也是在平鎮上學的,幾人很久前就認識了。
田一郝上了煙:“曜哥,今天得空了?”
“嗯,晚上回趟平鎮。”
“明天有事?”
“送對象和她朋友去趟西區東邊,先走了。”說完陳子曜揮揮手就離開了。
宋明昊盯著遠去的陳子曜,獨自開口:“我要是有他這張臉多好。”
陳子曜的長相,是廣大男同胞羨慕的。
張深無奈:“下輩子吧,走吧。”
他們常來的包廂麵積大些,放著台球桌。他們都抽著煙,從隔間端來菜的新來小劉姑娘,還不適應,上菜時恨不得腳上踩著風火輪。
“談青不是在附近嗎?你們不是也緩和了嗎,把她也叫來唄。”飯桌上的宋明昊說著。
程東昀今天沒有什麽喝酒的心思,拉著張深打著桌球。
他輕彈煙身,吊進嘴裏,拿起杆子,邊找準位置邊說:“這個點兒,談青早就走了。我問過她,她說她明天有事。”
宋明昊想起什麽來:“的確,明天她得去她朋友家。”
台球桌的程東昀挑眉道:“朋友家?”
“方正揚家。”
程東雲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張深不解:“方正揚?他不是不在了嗎?”
“這事我也不太清楚,上周也是才知道一點。談青高中和他一個學校的,兩個人認識,而且關係挺好的,我知道的就這些,反正感覺談青挺重視他的。”
“是嗎?”程東昀又點了一支煙,吐出一團團煙,模糊了他的麵孔。
“談青和周佳月這些年,兩個孩子可算是湊到一起了,把身邊追求她們的人可算是拒絕完了,老大不小的了。”宋明昊感慨。
“談青介紹給我唄,哥們我讓她幸福。”田一郝又湊上來。
張深和宋明昊不屑說他什麽。
程東昀瞥了一眼,嘲弄道:“車都不會開的人想安穩了?”
張深也笑了起來,多少年了,田一郝愣是把人家駕校耗到倒閉了。這玩意兒悶笨,科三就是過不去。這都成了人人皆知的笑柄了。
田一郝這次難得沒急,語氣有些正經:“玩了那麽些年,真的挺累的,每天回到家,都是自己一個人,冷鍋冷灶的,爸媽那兒也不好意思總去。你們難道不想安穩點?”
程東昀站著,拿起杆子,語氣淡淡:“誰不想呢。”
隻是他們都清楚,在這個血氣方剛的年紀,作為男人,必須要放手一搏。
為了以後。
二)
談青認識朱西還是因為方正揚。
朱西家和方正揚姥姥家是鄰居。方正揚小時候是在姥姥家長大的,和朱西也算是青梅竹馬,初中兩人還是同班同學,情誼深厚。談青有時候挺羨慕兩個人從小到大未被撼動的情誼。
想著方正揚那個人,總是無奈地笑笑。
朱西脾氣性格很好,方正揚在的時候總是撮合兩個人一起。談青明白方正揚的用意,朱西也主動和談青說著話,分享生活,關心著她。這大概是除去周佳月後,談青唯一能從心底接受的女性朋友了。
周六這日,朱西的男友陳子曜開車送的兩人。
在路上,朱西主動問起:“阿青,最近工作還好嗎?”
“還好,沒有什麽糟心的事情。”說著,她笑著看了眼開車的陳子曜,“你們兩個多久了?”
“幾個月吧。”
“沒想到,最後還是陳子曜。”
前麵的男人對著後視鏡朝後麵笑了笑。
談青認識陳子曜,陳子曜是談母表弟的孩子,是她的表哥。不過兩個人見麵次數少。
“表妹啊,你也該談個戀愛了。”
朱西也掛念著這件事,見陳子曜開了口,才說著:“那麽多年了,遇見合適的就談吧。”
談青笑著:“會的,你們要是見到不錯的就介紹給我。”
幾個人笑了。
車子經過位於西立區與東也區邊界的陳中。
談青曾經也有些好奇,為什麽方正揚會報考陳中,卻不選擇一中。
直到後來談青去找班主任開請假條,可他不在辦公室。談青隻好滿校跑去找值班主任,路過方正揚的班級,方正揚跟了出來,直接帶她去了從未去過的校長辦公室,開門第一句:“爸。”
屋子裏隻剩下呆愣的她,後來才知道,這件事情其實幾乎盡人皆知,隻不過她那時候不和班裏的同學交流,也就沒有聽聞。
而方正揚家其實也是在東區的,不過方母是平鎮河中的教導主任,晚上要值班,從平鎮到東區要四十多分鍾,便在平鎮租了間房。
方正揚也一直在平鎮陪著母親,小學、初中都是在平鎮上的。
過了陳中,沒多遠就是方家所在的小區了。談青和朱西下了車,迎麵就碰到了方父方母。方叔一身唐裝,方母也一身舞蹈服,看樣子是剛從公園回來。
“青青和小西來了啊。”方父麵色和藹。
“叔叔,阿姨。”兩人禮貌地打著招呼。
“走吧,咱上去吧,那麽冷別在外麵杵著了。”方母熱情道。
來到家裏,方父給她們泡上各自喜歡的茶。
“來,青青的鐵觀音,小西的白茶。”他笑著小聲道,“最近得的茶都不錯,早就給你們留著了。一會兒拿走。”
兩人也不客氣,笑著應下。
兩位老人待她們像是自己的孩子,愛屋及烏。方母拉著她們的手,噓寒問暖。談青和朱西看著老人慈愛的麵龐,鼻子不禁酸澀。
這六年來,他們越發老態。談青猶然記得第一次見方姨,她還是一位保養良好的女人,完全看不出近乎五十。
而現在,眼角爬滿深深的紋路。即使時光漸漸撫平他們心中的傷痕,卻也永遠無法抹去。
“你們兩個最近談沒談男朋友?”方姨催促道,臉上帶著些老人家的可愛。
朱西一臉灑脫:“阿姨,我這次來可是脫單了。”說完瞥了瞥談青,故作小聲,“阿青還沒呢。”
談青有些局促。
方母語重心長道:“青青,也該找個對象了。”有些老人斑的手輕輕撫著談青的手。
方母看著她,想起自己的兒子。
她依然記得,兒子生命最後幾個月的一個傍晚,談青從醫院回去。
正揚走到窗前,注視著樓下談青的身影,目光柔和,餘暉蒙在他的身上。
“爸,媽。如果我能活到二十二歲,我想娶她,真的。”他緩緩閉上眼,淚從眼角慢慢流出。
可惜他沒撐過那個冬天,二十歲的冬天。
上天賦予他豐滿的羽翼,卻在他即將啟航時狠狠折斷。
“阿姨,我去趟衛生間。”談青起身,朝衛生間走去,路過那個緊閉的房間停留許久。
幾分鍾,洗完手出來,又停留在房間門口。
“進去看看吧。”方父已站在不遠處。
談青沒有動,深呼口氣:“還是不了。”
方父無奈地歎了聲氣,走回了客廳,談青緊跟其後。
午飯,談青、朱西兩人本是不打算留下來的,卻還是奈不過方父方母的熱情。
“正巧家裏買了條魚,你倆不都愛喝魚湯嗎,中午燉湯喝。”
方姨和方叔一前一後走進廚房,談青兩人見狀進去幫忙,卻被攆了出來。
“你們兩個小姑娘就別進來,別嗆著了,去去去,在外麵自己玩。”方叔擺著手。
談青在客廳走動著,目光停留在牆上的照片上。照片有的沒有做保護,開始氧化,色調老舊。上麵青澀的麵孔依舊生動。
朱西走過來:“正揚小時候很可愛。”
“是啊。”
談青目光又落在那張初中時的照片,照片上的少年笑得燦爛,腿上打著石膏,上身還穿著體育中考的運動衣,意氣風發。
記憶隨之呼喚出來,談青皺了皺眉頭,陷入回憶。
她穿著平中的運動短袖短褲,一瘸一拐地從操場也就是考場出來,下了台階。她內心激動不已,三項內容全都滿分。
那天膝蓋比較疼,開跑時更是突然一陣刺痛,出來時便是一瘸一拐的。
她抬腳跳著沿著六中主幹道向北,奔向大部隊。餘光一個男生坐在椅子上,腿上打著石膏。按照要求,受傷缺考的人都需要到考場再次驗傷。
她沒有多看,繼續往前跳著。
隻是匆匆一麵,隻是一個身影。
原來,那天,經過了他。
“這傷怎麽來的?”
“和別人打了架。”朱西笑起來,“打贏了,騎車回去的時候,路上人多,和他打架的那個人騎車又趕上來,突然騎車擠他,前麵正好有人,正揚沒有別的辦法,最後讓自己摔下去,你也知道的,那條路高一些,他直接從坡上摔下去了。”
談青扭過頭,眼神有些詫異。
她不禁又笑起來,少年該有少年的衝動。
許久,她緩緩開口:“朱西,有時候,我很遺憾沒有在初中就注意到他。”
明明那麽多次擦肩而過,聽過那麽多次他的名字,卻不認識他。
命運真是捉弄人。他們在這個狹小的圓圈裏打著轉,總是誰跟在誰的身後,總是有個人看不到。
餐桌上大多都是按照兩人的口味來的。
朱西的紅燒肉、幹煸菜花;談青的茄絲、土豆牛腩。還有兩人都愛吃的魚湯。
方母看著朱西長大,對她的飲食自是有些了解。而談青,來他們家的次數少,方母記得談青十七八歲第一次來的時候,方正揚特意同他們說過談青愛吃的菜。
“快吃,許久沒做這些了,不知道味道怎麽樣。從前正揚愛吃些清炒,我們也就依著他,現在也習慣了,總是做些清淡些的。”方母說著。
她們笑著應下,邊吃邊誇讚著方父方母的手藝。
下午走的時候,方母給她們帶了自己做的醬,方父則從櫃子中拿出兩種茶葉,全都遞進她們各自手中,沒給自己留下一點。
出門時,兩位老人不禁叮囑:“下次來,我們想見到你們各自的對象。”
這可是難為談青了。
三)
十二月,田一郝死纏爛打,還是從宋明昊那裏得到了談青的微信。
麵對好友申請,談青沒有多想,很快就同意了。那頭的田一郝卻慫了起來,沒有了動靜。
小吧台的水壺跳了閘,亮起的提示燈滅了。宋明昊拿起水壺倒著水。
“你這家夥也真是的,微信都給你了,自己沒點動靜。”
“你別淨說風涼話,收了200塊錢,給我出出主意。”
“別介,那是另外收費的,為了這200塊我已經對談青夠不仗義了。”
田一郝給自己倒了杯水,故意似的泡了宋明昊最喜歡的花茶,動作粗魯。
宋明昊瞥了一眼,淡淡說道:“喝完茶就回你的理發店,大晚上孤男寡男的。”
“店裏有最近新招的理發師,女生,是個厲害脾氣,在那兒坐鎮呢。”
“你也是,沒法說你,怪不得一個個都嫌你不上進。”
對麵的田一郝沒理會他的吐槽,忽然想起什麽,眼睛一亮:“你把周佳月的微信推給我唄。”
“你又要出什麽幺蛾子?”
十二月下旬,平安夜前夕,天空霧蒙蒙,預兆著雪意。談青剛從盛園送完飯盒出來,外麵就飄起了雪花。
這些天,談青大多數午飯都被程東昀承包了。有時是他親手交給她,有時候是提前一會兒放在了傳達室。
她推托過幾次,第二天還是一如既往地會送來飯盒。漸漸地,她也就接受了。
白撿來的,味道還好,便宜不占白不占。她在心裏偷偷想著。
年少時的辛酸苦澀換來午飯,還是值得的。
這樣的歪理由深深占據談青的腦袋。可,這般,究竟是在隱瞞什麽呢。
談青迎著飄來的點點雪花,坐上了公交車。手機上顯示著周佳月發來的微信。
周佳月:“明天你下班一起去剪頭發吧。”
談青直接撥了電話。
“喂,青。”
“想起來剪頭發了?”
“該打理了,有些毛糙了,去不去?”
“去吧,我也想理理了。”
“明天下班去十七中等你。”
“好。”
“明天晚上弄好估計就不早了,別回去了,在我那邊休息吧。”
“行。”
掛了電話,窗外的天幾乎徹底蒙上黑色幕布。回到家,張芳芳已經做好了飯。
“快洗洗手吃飯。”
談青洗完手來到廚房:“媽,還有什麽要忙的嗎?”
談母正盛著湯:“把你旁邊那碟從正揚家帶回來的醬端過去。”
“哦。”
談青拿起小碟走了出去,放在愛吃的菜旁邊。談母也端著湯走過來,母女倆坐了下來。
“媽,等放寒假,我帶你去外麵玩。”談青看著母親眼角越發深沉的皺紋。
“好啊,媽媽等著。”談母慈愛道,看著女兒又心疼,“快,多吃一點。”自從女兒那兩年狀態不好後,之後怎麽補,體重幾乎沒有變化。當父母的,總覺得孩子圓潤些,不要太瘦比較好。
談青也知道母親的心思,可也無可奈何,體重不聽她的控製。想起和周佳月明天的約,她開口道:“媽,明天晚上我就不回來了,和佳月約好去剪個頭。周六上午再回來。”
第二天早上,談青出門時裝備很齊全,圍巾、手套都戴上了。一夜,雪鋪滿了厚厚一層,冷色的白,無盡的寂靜。
談青出門的早些,天半黑著,巷子裏的雪還沒來得及鏟。雪地靴踩著雪的聲音很治愈,一步,一步,小路上壓出一個個相似的腳印。
她將臉深深埋在圍巾裏,卻還是凍得通紅。直到上了公交車,通紅的勁才漸漸緩回來。
上午,她給程東昀發著消息。
“今天午餐不用送了,我在食堂吃些就行,路上太滑。”
一上午,程東昀都沒有回複。
直到中午,午飯鈴聲打響。辦公室的老師紛紛去食堂。談青收拾一下,剛起身便收到程東昀的微信。
“去傳達室。”
她無奈地笑笑。
剛進傳達室,就聞到一陣紅薯香,門衛大爺正啃著紅薯。見她來,大爺和藹地笑著:“談老師來了啊,你男朋友剛走沒幾分鍾。”
“大爺,那隻是我朋友。”談青失笑。這件事,她解釋了好幾次了。
“唉,我瞧著那小夥子不錯。”
談青拿起保溫袋,上麵還有一個熱騰騰的紅薯。談青以為那是大爺的,拿了下來。
“怎麽拿下來了,是你的。”
談青有些困惑。
“剛剛門口來過一個賣烤紅薯的,我就買了一個。剛坐下吃,你朋友就來了,問我在哪兒買的,我讓他抓緊出門看看人走沒走遠,他就馬上跑了出去,幸虧趕上了。接了一個電話,匆匆放下就走了,這不,前腳剛走你就來了。”
談青看著冒著熱氣的烤紅薯有些愣神。
放學時,又飄起了雪。周佳月到的時候,談青正巧剛出來。
兩人挽著彼此的胳膊,緩緩走向路口打車。談青有些累了,微微靠在周佳月的肩上,片片雪花落在臉上,片刻,絲絲涼涼。
周佳月微微仰頭:“咱這樣似乎回到初中的時候,那兩年,生活簡簡單單,也有趣得很。”
“是啊,如果要是問我最喜歡哪個階段的校園生活,一定是初中的時候。”
高中那幾年,唯一值得回憶的隻有那一個人。
“對了,佳月,你的愛情怎麽樣了?”
“發展緩慢,我們約著一起吃了幾頓飯。”
“他怎麽樣?”
“也不知道是我愛情經曆太淺薄還是他的原因,我覺得他挺好的,每次見麵都比較顧及我的感受,感覺吧,很細膩的一個人。年齡也合適,比我大一點,你也知道,我不想找一個比我小的。”
“當然知道,你一直以來的擇偶標準不就是要比你大一點,性格沉穩點,你說你跳脫點,想找一個能包住你的。”談青很熟練地回憶起。
“你記得那麽清楚。”
“覺得不錯就處處看,你啊你,對愛情應該大膽一些。”
“咱倆啊,半斤八兩,不過,你確實比我果斷些。”話音一落,周佳月有些心不在焉,沉吟很久,才開口,“你知不知道,林源高中和我是一個學校的。”
談青有些奇怪:“知道,怎麽了?我記得你倆大學離得也不遠吧。”
“嗯,那會兒有時候周末還會一起吃個飯,他從來沒有拒絕過。雖然一頓飯幾乎都是我在滔滔不絕地說話,但他也會認真聽,附和著幾句。”
談青想起這個男孩,嘴角不禁上揚:“的確,林源就是這樣,生人麵前挺冷的,但是在熟識關係不錯的麵前還是挺禮貌可愛的。佳月,你想說什麽?”
“林源是不是不喜歡女孩?”周佳月小心翼翼地拋出這個問題。
談青僵硬地扭過頭:“你為什麽會這樣想?”
“他在學校裏可受女孩歡迎了,表白牆上他的照片都快被貼爛了。”周佳月八卦著。
“然後?”
“體育生、高冷、硬漢小生,這三個是他的標簽,追他的女孩蠻多的,他都不理,據我所知,他沒談過女朋友,整天隻顧著玩著他的樂高。以前就有人猜他不喜歡女孩。”
“那個人是你吧。”
“呃,好吧,是我。”
談青一臉無語。
“說起樂高,我以前總以為,他遲早有一天會對樂高沒有興趣,沒想到興趣還是不減。和鄭宇博那家夥有一點倒是像。以前,林源知道正揚也愛玩樂高的時候,每一次我們出去,他都會主動帶我。明明是奔著方正揚去的,一見正揚,那崇拜的眼神都掩飾不住,不愛說話的那張嘴一直動個不停,拉著正揚左討論討論,右擺弄擺弄。”談青回憶著。
“嘖嘖嘖,之前喜歡他的那些女孩知道後,也不知道是什麽反應,你說……”周佳月有睜著大眼眨巴眨巴,想要說著什麽。
談青大概明白她的德行:“停停停,我也不說。”
周佳月要去的那個理發店離十七中並不遠,打車五六分鍾就到了。
這家店的外麵的裝修,蠻獨特的,都是粉調的顏色,卡哇伊的圖案和台階兩側的大紅大粉花籃。
兩個人迷茫地站在店門口,有些錯愕。
“佳月,你這是從哪兒找的?”
“前幾天有個人加我,估計是哪個朋友幫忙推的。我瞧著他在朋友圈發的圖都不錯。”
“不會踩雷吧?”談青小心翼翼地問起。
“應該不會,吧?”周佳月語氣有些不確定。
直到看見了店裏穿得花裏胡哨的田一郝,兩個孩子心裏直打鼓,“完了”兩個字充斥著大腦。
田一郝眼尖,語氣興奮:“預約的是你們吧。”
談青禮貌地笑著,咧著牙小聲地說:“我大概是知道了是誰推給你的了。”
旁邊的周佳月也按照專業標準露出牙齒:“宋明昊,我回去剝了他的皮。”
田一郝這隻花蝴蝶給人的感覺從初中來就不靠譜,加上平時宋明昊的無限吐槽,談青和周佳月都給他貼了“不靠譜”三個大字的標簽。
田一郝喜得合不攏嘴,半個多月的努力果真沒有白費,果然,智者要學會從側麵入手。他要來周佳月的微信,刪去了朋友圈一張一張的美男自拍,隱藏了自己的身份。每天發型視頻的發布,徹底營造出專業優秀托尼的形象。
將近十年的渣男經驗,告訴他,蓄謀已久絕對沒錯。
機會是用雙手創造的。
四)
周佳月“舍己為青”,主動把頭發交給了田一郝,而談青則是由店裏一位漂亮張揚的女理發師打理。
“您有什麽想法?”女理發師輕聲問。
看著鏡子裏的長發,談青似乎早就打好了主意。
“肩下十厘米左右吧,我還想燙一下,您看哪種卷發適合我,不用太誇張。”
“好的。”
旁邊的田一郝正給周佳月修剪著,嘴巴一直沒有閑下來。
“佳月啊,你這發質有些不太好啊。”
“是的。”周佳月禮貌附和。
“沒關係,待會給你做個護理,我們店的護理絕對夠好。”
“太期待了。”敷衍至極。
周佳月對田一郝這樣的**男子一向避之,評價不高。而現在,這個美男子穿著一件粉色休閑襯衫在她麵前晃來晃去,實在……
“談青,你是老師對吧?”話題又落到談青身上。
“聽說你沒有談戀愛吧。你喜歡啥樣的?”
周佳月敏覺地察覺出田一郝的不對勁:“你這是?”
“哈哈,就是問問,問問。”
田一郝真的像是宋明昊說的談過許多對象嗎?怎麽不太像,這直白的樣子……周佳月不免想著。
“談青,你就放心吧,優麗絕對能給你弄得好看。”
優麗笑了笑。鏡子裏的優麗五官精致,像個精致的洋娃娃,眼尾有些上挑,增添些張揚個性。談青想著,優麗絕對稱得上漂亮,不禁懷疑,田一郝是看臉招人的。
優麗主動和她聊起天,這是作為理發師的必備技能。
“你和田哥是高中同學?”
田一郝一聽見他的名字,興奮地轉了頭:“不不不,我們是初中的。”
被他修剪頭發的周佳月,覺得有些好笑:“我們和他是同校,不同班。中間隔了八個班,一個廣場。”
說話間,外麵的聲音忽然明顯起來,店門被推開。
“田一郝,晚上……”剛推開門的程東昀抬眼看見什麽,聲音停下,“李優麗?”
優麗轉頭,談青聽著熟悉的聲音,也微微扭頭。
看著李優麗旁邊的人,程東昀更為詫異:“談青?”
“你們認識?”田一郝問起。
“前女友。”
“不認識。”
程東昀和李優麗同時開口。談青瞳孔微張,呆呆地看著他倆。周佳月則一臉看戲的樣子,不禁想著:曾經暗戀對象的前女友給你剪頭,天大的緣分。
談青隨後卻因這奇妙的緣分笑了起來,程東昀看了看她,有些不太自在。
“什麽時候的事?我怎麽不知道?”田一郝質問他。
程東昀:“你在外麵上學,忘告訴你了。”
程東昀坐在店裏的椅子上,直勾勾地盯著優麗和談青兩人,越看越覺得別扭。兩個人根本不像是在一個次元裏的。前女友給……理發?
談青透過鏡子看著程東昀這副樣子,說:“程東昀,你別看了,太讓人發慌。”
“那麽明顯嗎?”
“嗯,你今天不忙嗎?”
“還行,正好經過。”
手機鈴聲響起,程東昀接了電話。
“怎麽了?那個不行嗎?行,我馬上過來。”
“要走了?”田一郝問起。
“嗯。”說著,程東昀看了看談青和周佳月,“談青,周佳月,你們待會兒弄好來店裏吃飯,今天宋明昊幾個都在。”
說著,他推門走了出去。
兩個人弄好也要快九點了。田一郝特意送了兩個人卡,為著以後創造時機。
店裏又來了個顧客,田一郝便讓她們先走。
這邊離盛園並不遠,下了一站公交車,再走五分鍾就是了。
雪又停了,地麵滿是雪和冰。兩個姑娘彼此拉著,秉承著同甘共苦的思想,要摔就摔兩個。平安夜,路邊的小店都做了裝飾,紅色綠色的裝飾,配上外麵的雪,滿是聖誕節的氣氛。
快到盛園門口,談青忽然想起什麽:“佳月你先進去,我去趟學校,宋明昊讓我給他捎的書落在辦公室了。”
“我和你一起吧。”
“不用,你先進去,我十來分鍾就能回來。”說著她就小跑著走了。
“欸,你慢點!”
周佳月目送她離開,踏上盛園的台階。
盛園也應了聖誕節,在院子裏擺了聖誕樹,上麵掛著串串彩燈。
周佳月推開包間的門:“程大老板,院子裏那樹不錯啊。”
程東昀笑笑:“別人送的。”朝周佳月身後看,卻不見談青,“談青呢?”
“回學校拿東西了,很快就來。”
程東昀點點頭,卻有些放心不下。
包間南角的宋明昊招招手,旁邊還站著一個人,看不清麵孔:“佳月,過來打台球。”
周佳月放下包應著:“今天打贏你。”
程東昀看了看手表:“我出去等她。”
“她估計得十多分鍾,你等一等再去也行。”
“沒事。”程東昀不在意,拿起外套,推著門走了出去。
外麵的溫度和室內完全相反,冷風襲來,程東昀穿上手中的外套,大步來到盛園附近的路口,來回踱步。
事後,他有些後悔沒有往前多走幾步。
五)
將近九點的學校幾乎空無幾人,幾棟教學樓隻是亮了幾盞燈。
門口大爺那邊還有著備用的辦公室鑰匙,談青打開辦公室門,拿走桌子上幫宋明昊借來的書便匆忙鎖門離開。
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什麽,她總覺得背後涼森森的。
“大爺,鑰匙給您放這兒了。”談青從窗子遞過去鑰匙,放在桌子上。
大爺正在裏麵的房間拿著東西,傳來的聲音被牆隔得小了許多。
“好嘞,談老師注意安全啊。”
談青推開小門,裹了裹衣服,吸氣時鼻子都被冰涼的空氣刺得通透。
盛園在十七中的西南方。她沒有直接抄近路回去,對麵的小公園這會兒根本沒有人。
沿著路繼續向東走,一百多米才向南過了馬路,沿著公園邊繞到它的南側沿湖,再向西走。
昏黃的路燈將沿邊的雪上了顏色。所經之路都是比較滑的石板路,談青不得放慢腳步。
迎麵是一位老人,通過路燈能看出他衣著得體,身形偏瘦,戴著一副眼鏡。
談青不禁看過去,目光難以挪轉。規整花白的頭發在路燈下格外明顯,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一股熟悉的感覺。屬於父親的。
談青眼中一陣酸澀,怔住。幾秒後她迅速轉身,望著那個背影,久久才轉過身。
她無奈地笑笑,如果父親還在,大概也和這位老人差不多吧。這些年,她在許多陌生人身上窺探出父親的感覺。
談青停了下來,趴在欄杆,凝望著結冰的湖麵。莫名的感情湧出,即刻退去,殘留的水漬一點一點啄食心髒。
無盡的思念纏綿。
“你們在哪兒?”她有些失神的呢喃。
“在哪兒,在哪兒呀,為什麽,看不見呢。”
從前,她不信鬼神。
後來,卻期盼鬼神的存在,亡魂的說法。
“信仰是偉大的絕望,絕望是偉大的信仰。”——《素履之往》
許久後,湖邊的冷風吹得臉,談青緩緩轉了身,心不在焉地走回去。
附近忽然有人喊了句話。
隨後,程東昀聽到“嘭”的一聲,手中的煙還未點燃,隨即抬起頭。隔著四五十米遠的距離,一個人跌坐在石階前。
仔細看去,程東昀很快辨認出談青,什麽也不顧地直接跑上前去。
未拉上的外套揚到身後,隨著他急促的奔跑動作左右搖擺。
“談青!”
談青臉色有些慘白,聽出程東昀的聲音,皺著眉頭抬起頭。
“怎麽樣?”他聲音有些焦急。
“可能扭著腳了。”談青痛得連聲音都小了許多。
“其他還有哪兒受傷嗎?”
“好像哪兒都挺疼的。”
“我帶你去醫院。”說著,他撿起她的包,直接打橫抱起談青。
談青很少摔倒碰到,突如其來的疼讓她有些吃力。她靠在程東昀懷裏,屬於他的味道依舊熟悉,一直以來。
程東昀走得很快,談青小心抬眼看著他,下巴線條完美,膚色在這夜顯得冷白。
談青有些不太好意思:“程東昀,你累不累?”
程東昀往下瞥了她一眼:“你猜。”
“那我不猜。”
“談青妹妹,我比你大,叫全名是不是不太尊重?”他故意說著,試圖逗她。
“好像是啊。”
“小時候還叫哥,現在長大了,嘖嘖,女大不中留。”
“小氣鬼程東昀。”
“膽小鬼談青青。”
談青心中不禁一動,談青青,他還記得。
“談青青,這是你的十塊錢嗎?”
“三個漢堡,你要的生日禮物,談青青。”
“談青青,蹭咱爺爺的車哈。”
“老師放心,我放學等談青青一起去。”
腳上的疼痛依舊,談青說起話都要吸口氣。
“小氣鬼,真的很疼。”
“膽小鬼,長個教訓。”
“程東昀,我總是不理解。”
“不理解什麽?”
不理解,對你有的執念;不理解,為什麽總是沉溺過往種種;不理解你的態度;不理解生活的種種;不理解我們的掙紮;不理解世人的言語;不理解世……
可是,我已經對如今的你開不了口,能解答我問題的人也不會是你。
談青故作輕鬆,抬眼凝視他。
“不理解,你怎麽那麽醜。”
程東昀眉宇中透著無奈:“小沒良心的,前些天給你送飯的時候還誇我好看。”
“哦……好吧,那你現在又好看了。”她又說,“程東昀,我之前喜歡一個男生,比你帥。”
程東昀神色微動,不太自然:“那不錯,後來呢。”
“程東昀,你給咱倆關係打個星吧。”懷中的談青避開那個話題。
“一共幾顆星?”
“五顆。”
“那就打七顆。”
“你這人不按套路。”
程東昀已經來到車位,側位打開車門,小心翼翼地把談青放在車座,順勢把車座往後調了調。
關上車門,他繞到另一邊的駕駛位,引擎發動,車子慢慢駛出去。
到了醫院,掛了急診,折騰一段時間,最後確認是骨折,打了石膏。
醫院燈光明亮,談青手心被地上尖銳物品滑的傷口也明顯起來,進行了包紮處理。
包紮時,宋明昊打來電話。
“程東昀,你和談青怎麽還不來,這都多久了。”
“談青摔著了,現在在醫院。”
等談青打完石膏,幾個人已經慌慌忙忙趕到。
“我的青,怎麽摔成這樣?”周佳月滿臉擔憂。
談青微微笑著:“下台階沒注意,路上有點滑,沒事了沒事。”
“阿青,你這哪能叫沒事,唉。”宋明昊看著石膏說道。
旁邊還有著兩個談青不太認識的。
程東昀淡淡開口:“張深,給你提過的,畢業後認識的。”指了指那位眼窩深的男子。
程東昀又看向另一位,談青順勢看過去,總覺得有點麵熟。
“這是我表哥,宋嵩。”
談青恍然大悟,臉上淨顯驚訝,來不及掩飾。宋嵩笑笑:“怎麽今天一個個見我都那麽驚訝?”
另一個震驚的姑娘躲在談青身邊。談青悄悄用那隻沒有擦傷不用的手,握住了周佳月的一隻手。周佳月明白她的意思,輕輕捏了下她的手指。
“從前初中成績榜單上有你的名字,看多了見到真人有些驚訝。”
“是嗎?我就在這個醫院上班。”
“那真是挺巧的。”
“宋嵩,這得弄台輪椅吧?”程東昀問道。
“對,跟我來。”
程東昀幾個人都跟過去了,剩下周佳月和談青。
“怎麽樣?”談青問起。
“那麽多年沒什麽感覺了,他和從前變化太多。而且我當時也不是喜歡他,隻是欣賞,聽說他也快結婚了。”周佳月麵色輕鬆。
“真的挺巧的,像是個圈子一樣。”談青感慨道。
“唉,說實話,見到他真的感覺歲月如梭,青春不複返嘍。記得當時注意到他是因為他和我喜歡的那個歌手神似。其實下午你問我和許懷旭的事情,我也隻是簡單說幾句,那個時候還不清楚自己對他究竟是什麽感覺。直到見到宋嵩,我腦子裏就很快確認了,我喜歡上許懷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