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遠不知道下班和意外哪個先來

你永遠不知道下班和意外哪個先來。

——尼古拉斯·阮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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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點半,Y·H Desgin的辦公室依舊燈火通明。

作為室內設計公司的社畜,起的比雞早,睡的比狗晚,幹的比驢多,雖說豬吃的差吧,好歹還能按點吃上,他們可真就不一定了。

唯一值得吹噓一番的,大概也就是奢華講究的辦公環境。

當然不是因為人文關懷,畢竟客戶來了公司打眼一看,破破爛爛亂七八糟,連自己那二畝三分地都收拾不利索,誰還敢把家交給你來打理。

阮眠紋絲不動的釘在工位上,一雙眼睛直勾勾的,那架勢似乎是打算把電腦屏幕瞪穿。

四十八小時沒睡的後果,是大腦完全停止運作,以及獲得兩個金絲框眼鏡也擋不住的黑眼圈。

作為他苦命的助理,耿灣灣在十分鍾前宣布了罷工抗議,窩在一旁的椅子上打哈欠,瞧著自己師父那副快要歸西的模樣,憂心忡忡。

就在她打算上前確認其存活時,阮眠終於眯了眯眼睛,猛地趴在桌子上哀嚎一聲。

“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我要回家睡覺!”

他毅然決然的站起身,兩條腿還沒抻直,某人催命的呼喚在耳旁響起,“軟綿綿,來接個新客戶。”

馮宇是公司的客戶經理,負責派單。

阮眠是恨馮宇的,又恨又愛。

恨,是因為他的出現一定伴隨著又來活了,愛,是因為來活才有錢賺。

阮眠腿肚子打了個轉,重新跌坐回去,頹然的回頭瞪他一眼,“說了多少次了,不可以說男人軟。”

沒等馮宇說話,耿灣灣先“喲”了一聲,衝他微微一挑眉梢,“我說師父啊,軟不軟的,對於你這麽個黃金單身漢來說,有什麽所謂嘛。”

“……”阮眠本就氣血兩虧,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好半天才惡狠狠的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耿灣灣啊耿灣灣…我看你改名叫耿直算了!”

阮眠大手一揮,使喚一肚子不情願的耿灣灣先去接待,自己則去衛生間洗了把臉醒神,莊重的戴上那副人模狗樣的金絲框眼鏡,理了理身上裁剪精良的黑襯衫。

Y·H一向以高端私宅定製為主,除了設計之外,還有配套的施工和產品,一站式服務,平時接的都是大平米平層或者別墅。

像剛才那種小戶型的單子是沒人肯做的,費時費力又出不了業績。

因為這一行有個不成文的潛規則,誰也不指望那麽點設計費過活,全靠施工和產品款的提成發家致富。

隻有阮眠無所謂,無論大小新舊一視同仁,其中的原因有二。

第一,對於這種麵積很小的房子來說,平麵規劃必須合理,讓空間使用率最大化,才能滿足日常生活的需求,在這基礎上,還要保證動線合理,居住舒適,視覺美觀。

這很考驗設計師的功底,而阮眠生來受虐狂,偏偏是最樂意接受考驗的那種人。

第二條可能比第一條還重要一點,阮眠喜歡錢,掉錢眼子裏出不來的那種喜歡,人生信條就是“蒼蠅腿也是肉”。

他吃過錢的苦,目前還沒吃完。

客戶接待區,一張非常不規範的平麵圖攤在阮眠麵前,旁邊寫著購房麵積四十二平米,一居室。

一般的老房沒有電梯,公攤麵積比較小,那麽使用麵積差不多在建築麵積的百分之八十左右,也就是說這一家三口實際能用的地兒還不到三十四平米。

阮眠抬起頭,用食指推了推眼鏡,以最快速度分析了一下坐在他對麵的客戶。

這個地段屬於二環內,學區房,平米均價十萬往上跑,這套房子至少四百五十萬。

夫妻倆都在三十歲左右,長相普通,甚至有點苦命的寡淡,衣服質地非常一般,更談不上什麽搭配。

妻子的頭發草草在腦後綁成馬尾,一看就綁的很匆忙,前額和耳邊垂著幾縷支楞巴翹的碎發。

外套袖口發黑,應該是有些日子沒換了。

先生多日積攢下的頭油鋥光瓦亮,其中夾雜著的幾片頭皮屑,他有些拘謹的撓了撓腦門,“來之前也沒了解一下,你們這裏…能接我們這種小房子嗎?”

阮眠初步得出結論——中產階級,生活壓力比較大,應該是精打細算很能存錢的那一種,為了讓孩子上個好學校幾乎傾家**產,留給裝修的預算九成九低的可怕。

這個時候萬萬不能和他談錢,得讓他放鬆一點,轉移注意力。

阮眠笑了笑,比一般人略長的眼尾微微上揚,睫毛很長卻不卷翹,在下眼瞼落下一片淺淡的陰影,“當然能接,圖紙我大概看過了,我們先聊聊您的需求和方案。”

他在專業方麵的自我意識非常強,把自己的主導地位看的很重,會想盡辦法讓人跟著他的思路走。

一個設計師固然要以滿足客戶需求為重,但是客戶的想法未必現實,就算現實,真的使用起來也不一定舒服。

普通人誰會在意沙發餐桌衣櫃的尺寸,又有幾個人清楚多寬的過道才能過人,更別提什麽人體工程學了。

用阮大師的話來說,“客戶什麽都懂還要你幹什麽?你是工長啊聽指揮幹活?”

阮眠拿出筆和紙,非常利索的勾了幾處,“對於咱們這個戶型來說,最重要的是空間分割。”

“一家三口住在一個房間裏肯定不太方便,客廳太小,您看,這幾處承重柱基本框死了原始結構,沒有辦法做出太大的格局變動,可以後期用軟裝來彌補。相對來說臥室的空間比較寬敞,我看看……差不多在十八平左右,長條形。”

“橫著完全可以放下兩張床,我們可以把它朝著客廳的這堵牆砸掉,再向外推,擴大出60公分衣櫃的位置,然後在兩張床中間用軟隔斷的方式,分開您和孩子的休息空間。”

“什麽叫軟隔斷呢,用玻璃、紗幔、屏風這些東西來做區域劃分,不壘磚牆,那樣視覺上會感覺壓抑,我們在下半部分砌50公分左右高度的12牆,上半部分用整塊的玻璃,晚上睡覺的時候拉上簾子,白天拉開,平時不會影響采光。”

其實阮眠是有一副好皮囊的,出於職業原因和多年來的審美熏陶,衣品無可挑剔,隻可惜平時沒有什麽偶像包袱,還很不幸的有一點點神經病。

耿灣灣曾感慨過,她那個倒黴師父唯一稱得上迷人的,就是對著方案侃侃而談眼中有光的自信模樣。

從格局聊到材料,從材料聊到最終的風格配色,夫妻倆一直在不停的點頭應和,直到晚上十點,終於心滿意足的離開,臨走前連連道謝。

阮眠摘掉眼鏡,捏了捏鼻梁,重重的出了口氣,渾身上下寫著老子快要宕機了。

用這種拿不上台麵的單子讓一個兩天沒睡的人又多熬了兩小時,馮宇心裏有點愧疚,嘀嘀咕咕的抱怨,“多大點個房子心裏沒數嗎,要求這麽多,早知道直接打發走了。”

阮眠不以為然的撇了撇嘴,“嫌小?二環內學區房,你差不多能買得起一廁所?”

馮宇不屑,“那又怎麽樣,估摸著兩代人的積蓄都喂給房子,手頭啥也不剩,還找什麽設計公司,湊合住得了。”

阮眠一揚眉,有點看不慣他拜高踩低的模樣,“要是你用兩輩人的努力搞到一個容身之所,會糊弄嗎?”

但凡要和甲方爸爸打交道的,都是人精中的人精,馮宇聽到這,知道再說下去要抬杠了,趕忙岔開話題,“預算能拔高了三萬,房都沒量就能簽合同,阮老師就是阮老師,佩服佩服。”

誰知阮眠根本不吃拍馬屁那一套,“他們這種性格的人活的穩妥,就算買房大出血,也一定會有餘錢,多的這三萬塊錢他們出得起。”他站起身,微微俯視著馮宇,“我不差這三萬的業績,裝修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往後至少要住十幾年,隻盯著眼前將將就就,會後悔的。”

滿打滿算工作了五年,阮眠早就習慣了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吃不吃的上飯全憑緣分。

大多數時候是忙的沒時間,難得閑下來,還老是想不起來填肚子這回事。

剛鑽進車裏,電話突然響了,他幾乎是條件反射的打了個冷顫。

像這種基本沒有私生活的人,隻要電話鈴響,十次有八次是客戶追命,還有兩次…是工長。

直到看見老媽的名字,他才放下一顆高高懸起的心。

溫柔的女聲從聽筒裏傳來,輕緩的鑽進耳膜,“下班了沒有?”

阮眠揉了揉鼻子,睜著眼睛說瞎話,“今天沒加班,都到家了。”

阮媽媽又問,“吃飯了嗎?”

阮眠的肚子適逢其時的咕嚕一聲,嘴上卻大言不慚,“吃了,自己做的小青菜和紅燒排骨,吃的飽飽的。”

“那就好,要早點休息,不要那麽拚命,不然媽媽怎麽能安心。”

阮眠沉默了片刻,聲音下意識的壓低了些,“這個月的檢查做了嗎?”

“上周去做的,很穩定,放心吧。”

他立馬笑開了,“那就好那就好,該吃吃,該喝喝,不要省那幾個錢,你兒子能幹著呢。”

許久,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累吧?”

“不累。”

“是媽媽拖累你了。”

“又瞎說什麽呢。”

掛了電話,阮眠趴在方向盤上,很久才掙紮著起來擰動鑰匙。

車窗外的世界燈火輝煌,霓虹在夜幕中交織成一張網,鋪天蓋地的兜住這座城市,繁華的耀眼。

黑色的二手小奔馳從停車場裏駛出,匆匆的匯入車流之中。

夜裏的高架依舊很堵,車尾燈紅彤彤的連成一片,看起來特別歡騰熱鬧。

阮眠一邊開車一邊哼著荒腔走板的小調,哼著哼著突然長歎一口氣,“連條大馬路都這麽喜慶,心裏苦啊,回家也是冷桌冷炕冷外賣。”

念叨完沒兩分鍾,他立馬又做起了心理建設,打了下方向轉向輔路,一拍大腿,“算了,不苦了,至少家裏的乳膠床墊超級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