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糖糖,使勁吃糖。
來人覺得打開方式不對, 原地怔愣了片刻,向前邁出一步, 抓住門把手, 又退了回去,“砰”的一聲關上門。
約莫過了五秒,他倆在屋外敲敲門。
“我是石材廠家的。”
“我是藝術漆。”
他倆齊聲說道, “我們可以進來嗎?”
江頌,“……”
阮眠, “……不可以,在外麵站著吧。”
“…… ”屋外的兩個人進也不是,走也不是,麵麵相覷。
江頌抱著阮眠繼續向衛生間走去, 聲音低沉而漠然,仔細聽來, 似乎還有一絲淡淡的嘲弄,“門好像沒鎖。”
*
阮眠沒有讓人圍觀噓噓的習慣,落地之後立刻把江頌搡了出去。
他神清氣爽的方便完,覺得自己不能一再當眾忍受辱, 打開門後第一件事就是擺出防禦姿態,將江頌抵在一臂之外,“我自己回去!我可以跳!”
江頌點了點頭表示沒有意見, 並稍稍側身把路讓開, 做了個請的姿勢,隨後轉身走向休閑椅,坐下, 拿書, 一氣嗬成。
像他們初遇的那個下雨天時那樣, 決絕又幹脆。
阮眠懸著一條腿,單手撐牆,無助的倚在門邊,“……扶一下都不可以嗎?”
江頌掀起眼皮,“你可以跳。”
阮眠,“……”
屋子裏還有兩個存在感如空氣般微弱的人,筆挺挺的並排立在門口,像罰站。
平日裏要打交道的材料廠家太多,阮眠根本記不清每個對接人的名字,隻知道這個石材銷售藝名叫作大永,長得五大三粗,像一頭結實的大狗熊。
大永救人於危難之中,扔下手裏的東西跑過來,做了他的人形拐杖。
這個人向來機靈又細心,短短幾步路,連說了好幾遍“慢點,小心”。
業主是設計師的甲方爸爸,而設計師對於材料商來說,也一樣是甲方爸爸,畢竟賣磚賣漆的千千萬萬家,引導客戶選哪家全看設計師的習慣。
作為前任銷冠,阮眠就是他的電他的光,是他唯一的神話。
阮眠重新回到**,剛鬆了一口氣,就聽見江頌的電話響了。
江頌皺了皺眉,臉色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難看。
他掐了鈴聲,隨手將手機塞進口袋,再看向阮眠時,已神色如常,還向其拋出了握手言和的橄欖枝。
“我出去抽根煙,想不想吃什麽?”
阮眠拿著細長條的色卡,正在將兩種非常接近的顏色放在一起來回比對,“想抽煙。”
江頌略一挑眉,“那就想想吧。”
阮眠幽怨的抬起頭,默默的在心裏把橄欖枝撅成十節。
藝術漆的對接人是個骨瘦如柴的小年輕,平時還特愛穿緊身褲,兩條腿杵在地上像麻杆似的,看得人心驚膽戰,生怕走著走著就折了。
他原本姓什麽已經沒幾個人記得了,因為大家都習慣叫他小黃哥。
這個“黃”是取自“人比黃花瘦”裏的“黃”,追溯起來也是很文藝很講究的。
小黃哥仿佛對江頌有種毫無來由的畏忌,等人出門走遠了,才怯怯的開口問阮眠,“……他是誰?”
阮眠指了指色塊旁邊的序號,示意他記下,不鹹不淡的回答,“客戶。”
大永和小黃哥同時停下動作,驚悚的目光集中在阮眠身上。
阮眠,“???”
小黃哥磕磕巴巴,演技明顯不如大永純熟,笑的僵硬極了,“你…你這客戶關係維護的…真是、挺到位啊……”
阮眠眯了眯那雙未語先笑的眼睛,“還行吧…背景牆用這個顏色,深一點能拉開層次……你們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忙完正事,阮眠靠在**和他們聊了好一會,甚至想偷偷跟小黃哥討一根煙抽,江頌還沒有回來。
大永推開窗戶,細霧般的濕氣裹挾著熱浪鑽進屋裏,空氣裏彌漫著夏日驟雨前的沉悶,陣陣狂風呼嘯哀鳴。
他將手伸出窗外,又探頭看了看灰沉沉的天色,“小黃,我們好像得走了。”
阮眠茫茫然的望向窗外,“要下雨了嗎?”
大永點點頭,“估計還不小,你看,都有閃電了。”
“你們快回去吧,雨太大路該不好走了。”阮眠想了想,不放心的再次打招呼,“做完報價趕緊給我回執啊,我跟客戶確認下單。”
小黃哥,“放心吧。”
大永,“隻管好好養傷,交給我們。”
*
江頌回來的時候,阮眠正坐在**老僧入定,低垂著薄薄的眼皮和長睫毛,神情恍惚縹緲,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聽見開門聲緩緩抬起頭,又低了下去,嘴裏念念叨叨,“抽個煙抽這麽久,一盒都能抽完了。”
江頌能分辨出他語氣裏那一絲若有似無的埋怨,心裏像被人輕輕撓了一下,原本無處發泄的憋悶找到了一個小小的出口。
江頌的笑意很淡,卻很溫柔,“出去接了個電話。”
阮眠指向電閃雷鳴的窗外,“這個天氣在外麵打電話,想渡天劫?”
江頌,“能當作你這是在關心我?”
阮眠,“能啊,反正關心中期款和關心你也差不多……哎,你今天早點回去吧,天氣不好。”
“沒關係,這種雨來的急,下不久。”江頌拆開剛剛特地去買的百醇,一盒抹茶味,一盒紅酒味,一起遞給阮眠,“不是想抽煙嗎?見你之前這麽幹過。”
“你總是這麽細心的麽?”阮眠眨眨眼,呆呆地樣子看起來格外軟萌可欺,“連口味都是我最喜歡的,江頌,我懷疑你是不是愛上我了。”
江頌嗤笑,“關愛殘障人士,人人有責。”
三三倆倆的雨點漸漸開始掉落,很快交織成密集的珠簾,砸在窗戶上劈啪作響。
電閃雷鳴,天地間霧氣蒙蒙,大雨傾盆滂沱。
江頌站在窗邊,透過玻璃望著雨幕出神,“第一次遇到你,也是這種天。”
阮眠哢吧哢吧的咬著百醇,“嗯,你不給我打傘。”
江頌,“你說不用,我總不能強人所難。”
阮眠,“我客氣客氣,你真扭頭就走可還行……”
江頌,“反正澆透了,打不打傘也無所謂。”
阮眠,“這話怎麽看都是我來說才比較合適吧……”
有時候人在忌口期間越不能吃什麽,反而會經常產生逆反心理,對其產生強烈的渴望。
晚飯時,阮眠不知道是中了哪門子邪,一拍腦門吵著要吃毛血旺,就突然一個念頭閃過再也揮之不去的那種,吃不著日子都沒法過了。
他平時明明不怎麽吃內髒,也沒多愛吃辣。
江頌鳥都不鳥他,安靜的陪他吃著那些味道並不怎麽樣的十全大補病號餐。
約莫十點來鍾,外麵的雨停了,隱隱能聽見淅淅瀝瀝的水聲和幾聲蟬鳴蛙叫。
阮眠靠在**,手裏拿著看到一半的書,已經歪著腦袋睡著了。
江頌動作極輕的從他手裏抽出書,給他掖好被子,又把升起的床頭放平。
即便已經萬分小心,某人還是被擾了清夢,不高興的嘟囔一聲,拱了拱身子試圖把自己翻個個,隻是……腿殘,未果。
江頌發現“軟綿綿”這個外號起的沒錯,眼前這個人完全就是一副純良無害的軟和樣子,皮膚白皙,流暢至極的麵部輪廓毫無攻擊性,尤其是在睡著以後,效果更佳。
阮眠喜歡蜷著身子睡,要麽是枕頭、要麽是把被子堆成一團,似乎懷裏不抱點什麽就不行,像個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江頌忍不住觸了觸他的頭發,軟軟的,摸起來很像緞子。
幾乎同時,江願哼著小曲兒出現在門口,看到眼前這一派溫馨的場景,緩緩抬高了一邊眉梢,表情別有深意。
江頌回過身,食指貼在唇邊做出噤聲的手勢,關掉壁燈,腳步極輕的走出去,帶上門。
江願抱起手臂,萬分不解,“所以你車呢?”
她是來接倒黴弟弟的,因為雨停的不太利索,思來想去還是怕他淋著。
“周五堵車,停公司了。”
“那你怎麽來的?”
“共享單車。”
“……就這麽著急見人家?”
“偶爾鍛煉身體。”
“你猜我信不信……”
晉元集團離這家醫院不算遠,但是好歹也有三四公裏,江頌就這麽衣冠楚楚的蹬著小黃車來了。
江願嘖了一聲,“你對他可真上心。”
她悠長的歎了口氣,“弟弟大了不由人啊,這不讓人碰的毛病也治好了,以後為姐再也不是你的唯一了。”
江頌,“……”
江願悲傷的搖了搖頭,“不中留。”
惡人自有惡人磨,阮眠吃下的嘴虧,江頌統統在江願那還了回來。
*
驟雨之後的空氣夾雜著淡淡的泥土腥氣,月亮掩在魚鱗似的雲層中,萬籟俱寂。
院子裏草木鬱鬱蔥蔥,隻有角落裏亮著一盞昏黃的壁燈,孤零零的顯得有點荒涼蕭索。
夜風夾著寒意,吹亂了江頌的頭發。
他站在二層的露台上,低頭點了根煙,單手撐著圍欄,望向遠方若有所思。
如果說最初的動容,應該是他從阮眠身上看見了自己不曾擁有卻一直渴望的東西——為了理想一往無前的倔強與執著。
明明視財如命,做起事來偏偏比誰都有原則,初心總是易得難守,堅持兩個字說起來簡單,個中艱難隻有翻滾掙紮過得人才懂。
他曾經也有夢想。
別人家孩子都有的童年,他沒有,該學不該學的上流社會標配課程一門都不能少,好像成天除了睡覺都在上課。
那時候他年紀小,也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有沒有意義,隻能渾渾噩噩的任人擺弄,江昊安是個極為嚴厲的父親,他的安排江頌不能反駁,也不敢反駁。
直到他開始接觸繪畫。
那是小江頌唯一真心願意去學的東西,給他一支筆一張紙,便可以乖乖的坐上一整天,茶飯不思。
可是他生在這樣一個家庭,享受著這個家庭帶來的富足生活和頂級教育,那麽相對應的,也注定會有要承擔的責任。
當初江昊安秉承男孩該窮養的原則,讓他和正常孩子一樣,讀小學,讀初中,讀高中,甚至連貴族學校都在考慮範圍之外。
江頌一度以為自己的路和旁人一樣,會參加高考。
相較於素描和色彩,他的速寫較為薄弱,在臨近專業課考試前,他平均每天的速寫練習都在一百張以上,一畫就是一個多月,隻為了能念他心目中向往的學校,那裏有最好的油畫專業。
天道酬勤,他拿到了夢寐以求的合格證,當晚激動的一宿沒合眼。
然後開心了沒幾天,噩夢降臨。
江昊安這個人做事總是那麽自我,說一不二,等一切都安排妥當才告訴江頌,他不需要高考,下個月直接出國,去最好的學校念工商管理。
那是江頌第一次反抗,他用盡了畢生的勇氣和老爹據理力爭,結果卻以合格證被撕成碎片,並且停用所有零花錢關在家裏而告終。
江昊安告訴他,“這就是你的命,你沒有資格任性。”
人在某一刻會被迫相信真的有命運這種東西,它將你五花大綁,將你刀鋸斧鉞,直到你痛哭流涕俯首稱臣。
現在的江頌偶爾也會畫上幾筆,很少,因為覺得畫了也沒什麽意義。
所以麵對阮眠時,他是有些慚愧的。
手機在**隱約響了一聲,江頌掐滅煙頭,轉身進屋。
“頌哥哥,金主爸爸,江大少爺,我真的好想吃毛血旺,就吃一口,求求你明天給我買一點,我連夢裏都是毛血旺,直接給香醒了。”
江頌頭一次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回了他一個字,“好。”
想想又發了一條,“趕緊睡覺。”
阮眠很快回複,“頌哥哥晚安。”
隔天是周六,剛下完雨天氣轉涼,江頌要了阮眠家的門鎖密碼,去給他拿了衣服和想看的書。
江頌真的打包了一份毛血旺來,一路來四處散發香氣,拎進病房時,嚇得護士扭頭要去找主治醫師告狀。
江頌攔下她說,“沒事的,我心裏有數。”
阮眠嗅著味兒直咽口水,不停催促著江頌趕緊端過來。
毛血旺到哪,他的視線就跟到哪,生怕一個沒看住讓人截胡了。
江頌絲毫不作理會,慢條斯理的拿出一次性紙杯,倒上白水,打開外賣盒,夾出一小塊鴨血放進去涮了涮。
涮完檢查了一下,覺得不夠幹淨,又換水重涮了一遍。
那塊鴨血送到阮眠嘴裏時,已索然無味。
阮眠被他的操作驚呆了,憤然拍床怒吼,“靈魂呢!毛血旺的靈魂呢!!!”
江頌理都不理,氣定神閑的重新蓋上外賣盒子,遞給前來看望師父的耿灣灣,“幫忙扔一下。”
耿灣灣喜聞樂見,接過袋子在阮眠麵前晃了晃,“拿走了喲~”
阮眠,“!!!”
他恍惚覺得自己是可以站起來的,站起來跟他們拚了。
“沒有靈魂的還隻讓吃一口!?“
“你自己說隻吃一口的。”江頌將輪椅推到床邊,駕輕就熟的把阮眠抱下來,遞給他一件外套,“今天天氣不錯,我推你出去轉轉。”
阮眠還在悲憤交加之中鬧別扭,直到江頌說,“允許你抽一根煙。”
有些人生來沒什麽骨氣,小恩小惠便能收買,毛一順就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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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灣灣還有任務在身,沒有跟著湊熱鬧,呆在病房裏伴著大悲咒做方案。
最近師父住院,基本所有的事都落在了她肩上,她本來就是迷迷糊糊的馬大哈,一度被折磨的焦頭爛額。
她一個花季少女,承擔了太多這個年紀不該承擔的重擔。
阮眠卻說,“你是個大孩子了,該學會自己去談客戶了。”
他不但嘴上說說,還付諸行動,從手頭上整理出幾個比較穩的單子扔給耿灣灣,讓她自己跟進,做方案,做完讓他把個關,再自己約客戶來談。
耿灣灣當時聲淚俱下,“師父,你終於受夠我,要趕我走了嗎?”
阮眠說,“對。”
相比於苦命的師父和皇位繼承人江頌,耿灣灣是個蜜罐裏泡大的孩子。
家境優渥,父母寵愛,從小到大隻要不觸及原則什麽都由著她,喜歡什麽就去做,想當設計師就給找最好的老師。
這種生活環境下養出的娃兒實在沒什麽狼性,成天就知道傻樂嗬,如果阮眠不逼一把,還不知道要得過且過到什麽時候才能獨立。
耿灣灣抓耳撓腮的坐了半個鍾頭,還是安排不好那個異形吊頂,心煩意亂的晃悠到窗邊透氣。
“平時覺得什麽都會,真自己上了戰場,怎麽就這麽難啊……”
她一眼掃見樹下的師父和江頌,剛拉開架勢打算喊一嗓子,噎住了。
休息日的江頌穿著很休閑,原本長胳膊長腿的人就連套個麻袋都好看,他還特別有品,往那一站,金光閃閃。
相比之下,師父披著外套坐在輪椅上,顯得柔柔弱弱。
江頌微微俯下身子對阮眠說了句什麽,輕輕一笑,伸手撿掉了他肩頭的落葉。
好一副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畫麵。
耿灣灣呆滯的站在窗前,恨自己文化水平不夠,不能當場吟詩。
“閃瞎了,太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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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
熬了一宿,實在是搞不出萬字V章 QvQ
感謝大家一路的陪伴,真的超級超級感謝,不知道說什麽才能表達,要不給你們打個滾吧 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