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心裏熊熊燃燒了許多年的火焰,終於在這一天後繼無力,徹底熄滅
按理說阮眠不該有姑姑的聯係方式, 他和阮國成家那邊幾乎是一種老死不相往來的狀態,但是幾年前在他讀高三的時候, 表妹和他上了同一所高中。
也不知道是因為血脈相連, 還是他的小表妹實在乖巧懂事,他總是對她討厭不起來,半推半就的加上了微信。
然而這些年來他們從不聊天, 這個微信號什麽時候被姑姑繼承的,阮眠都不知道。
阮媽媽最近報了個老年大學學攝影, 學費便宜,又能打發時間做點喜歡的事情。
她坐在阮眠身邊,不太熟練的翻看兒子剛給她訂閱的公眾號,眉眼間掩飾不住的開心, 時不時會喊兒子一起討論一番,像發現了神秘寶藏一樣喜悅。
阮眠收到微信的一瞬間臉就垮了, 原本像耗子偷食一樣細碎的咀嚼聲也戛然而止。
阮媽媽立刻就意識到了他的反常,輕聲問,“怎麽了?”
阮眠黑著臉冷冷一笑,“阮國成的姐姐叫我去吃飯。”
不管人前人後, 他從來不願稱呼阮國成一聲爸爸,都是直呼其名,這些年, 甚至連聽見“你爸”這兩個字, 都會像鬥雞一樣立時豎起羽毛,被滿腔洶湧的鬱憤瞬間吞噬。
這個本該稱之為父親的男人,就像一團籠罩在他頭頂的陰雲, 激發著他所有陰暗的情緒, 還有那些隱藏在深處秘而不宣的恐懼。
“其實你可以去。”阮媽媽垂下眼簾, 將手機熄了屏幕,許久才淡然一笑,“其實你爸爸前一陣子有找過我,說很多年沒見,想見見你,看看你長大的樣子。”
眼看著那些尖酸刻薄的話就要從兒子嘴裏冒出,阮媽媽溫柔的搖了搖頭,“你先聽我說。”
“很多事情都過去了,十幾年的光陰,多濃烈的愛恨都會被時間稀釋的所剩無幾,揪著已經過去的事情不放,不過是在折磨自己。”
“我並不是讓你原諒他,也沒有要你認他這個爸爸,隻是想讓你學會和他、更是和自己和解,放下芥蒂好好生活,可以坦然麵對接下來的人生……包括今後會遇見的屬於你的感情。”
“任何事情都不是你想的那樣好,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壞。”
“你可以漠然,但是沒必要再恨他了,不是嗎?其實有時我很自責,沒能給你做一個好榜樣,沒能給你一個好的成長環境,讓你心裏留下了許多陰影,我想了很久,或許麵對可能也是一種解決方式,說不定就釋懷了呢……當然,肯不肯見他由你自己決定,我的兒子已經是大人啦,當媽的隻能給一些小小的建議。”
阮眠幾番欲言又止,最終頹喪的靠在沙發上,垂下腦袋。
阮媽媽將手輕輕覆在他腦袋上,寵愛的揉了揉,“晚上想吃什麽?媽媽給你做。”
廚房裏時不時響起廚具相互碰撞的輕響,時而又是切菜的咚咚聲,或者是“唰——”的一下,菜下鍋了,很快香味就從廚房門的縫隙裏鑽了出來。
阮眠窩在沙發裏看著陳舊的天花板放空,修長的腿搭在茶幾上,有一下沒一下的左右晃著。
他指間夾著一張自製書簽,上麵是媽媽娟秀的字體。
———“為了自己,我必須饒恕你。一個人,不能永遠在胸中養著一條毒蛇;不能夜夜起身,在靈魂的園子裏栽種荊棘。”
阮眠歎了一口氣,摸索到手機,給江頌發了一條消息。
“你在幹嘛呢?”
很快,江頌發來一張照片,一個謝了頂的男人站在幕布前,拿激光筆指著投在上麵的PPT。
這個人阮眠見過,是晉元置地某個中層。
緊跟在照片後麵,江頌又跟了一句,“在聽王八念經。”
阮眠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
這次見麵看似是阮眠姑姑張羅起來的,其實都是阮國成授意,場合選的還挺正式。
為了這次見麵,阮國成特地去把頭發焗了油,還細心挑選了衣服皮鞋。
他端坐在椅子上,不停整理著根本不需要整理的襯衫領口。
算起來他也已經年近花甲,是個小老頭了,雖然身材尚未變形,身姿也依舊挺拔,但是這麽多年來生意上的操勞,讓他比同齡人更加顯老。
阮眠的鼻子和臉型隨他,鼻梁高挺且直,卻又沒什麽銳氣,他們長得不算很像,可明眼人一看,還是能猜到是近親。
好歹當年也是小有名氣的帥哥,老了也依舊殘存幾分風采。
阮眠姍姍來遲,站在包間門口,用食指敲了敲本就敞開著的門,態度散漫的說,“各位晚上好啊。”
原本閑坐著的人,身子都不自覺的挺直了一些,臉上浮現出略顯生疏又強行親切的微笑。
百無聊賴的小表妹聞聲眼睛登時一亮,“哥哥好!”
五六年沒見,小表妹長成了大姑娘,該說不說,老阮家基因不錯,一個個長的還真都不賴。
姑姑也起身迎了過來,笑嗬嗬的說,“來啦,快坐。”
阮眠禮貌的衝她點點頭,不動聲色的躲開她的手,拉開椅子一屁股坐下,麵含微笑一言不發。
姑姑開始了她喋喋不休的表演。
“長成大小夥子啦,瞧瞧我們阮眠,長得多帥呀,這不得老多姑娘喜歡了?”
“工作怎麽樣,辛苦嗎?聽說收入還不錯呀?一個月能拿多少錢?打算什麽時候買房子?”
“找女朋友了嗎?找的話可一定要帶給我和你爸爸看看哦,我們幫你把把關。”
阮眠也不回答,就含著笑直勾勾的盯著她,一直盯到她遍體生寒渾身不自在,漸漸收了聲。
從阮眠進門起,阮國成就沒說過一句話,舉手投足間甚至有些拘謹,隻偶爾附和著他姐姐的話衝阮眠笑一笑。
阮國成旁邊坐著一個十六七的小姑娘,模樣和阮國成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痞痞的叼著棒棒糖,一直在低著頭玩手機,時不時嘴裏還冒出幾句低低的髒話。
姑姑的碎嘴子一停下來,空氣立馬安靜下來,氣氛越發尷尬。
阮眠悠閑的端著檸檬水,笑意盈盈。
他可不在乎氣氛怎麽樣,隻要他不尷尬,剩下的人最好都用腳趾摳地他才開心。
阮國成不知道說些什麽來打破僵局,隻好輕拍了一下小姑娘的肩膀,“君瑤,都這麽半天了,怎麽不叫人呢,就知道玩手機。”
大概是遊戲輸了,阮君瑤把手機重重的摔在桌子上,暗罵了一句,這才第一次抬起頭。
她手肘支著桌子,衝阮眠挑釁的一挑眉,“你就是阮眠?聽說你認識李聿懷,能不能給我搞張簽名?”
阮眠還沒說話,阮國成就三分斥責七分寵溺的罵道,“你這丫頭怎麽說話的?太沒禮貌了,要叫哥哥。”
阮君瑤嫌棄的翻了個白眼,“我愛喊什麽喊什麽,管得著嗎。”
“沒大沒小。”阮國成臉上那些被歲月雕刻出的痕跡微微抽搐著,噎了半天,到底也沒說出什麽來,隻是抱歉的對阮眠笑笑。
“家教不好,慣壞了。”
阮眠毫不客氣,“看出來了,是不怎麽樣。”
阮君瑤大約是平日裏囂張慣了,猛地一拍桌子,嘴裏的棒棒糖也從左邊腮幫子換到了右邊,“你怎麽說話的!”
阮眠,“拿嘴說話的,沒聽清嗎?沒聽清再說一遍給你聽。”
“你——!”
阮國成用力扯了扯阮君瑤,低聲威脅,“再鬧這個月沒有零花錢了!”
阮眠端詳著眼前吹胡子瞪眼的父女倆,突然覺得有點好笑,也突然明白了為什麽老媽堅持要他來跟阮國成見上一麵。
原來這就是他現在的生活呀,拋妻棄子換來的這些,也不怎麽樣嗎。
麵容上的憔悴和滄桑是掩飾不了的,即使他非常有錢,穿著昂貴衣服,戴著奢侈的手表,但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能看出來他過的沒多好。
這個世界上聖人鳳毛麟角,大多數人即使嘴上不承認,心裏還是會為了討厭的人過的不順心而格外舒坦。
憑什麽一定要寬恕傷害過你的人呢,傷害就是傷害。
看著阮君瑤,阮眠甚至有點慶幸沒被這個男人“親自撫養”。
開場就不太順利,大家也不想再自討沒趣的去惹阮眠,一頓飯吃的鴉雀無聲,幾乎沒有人再開口說話,隻有小表妹偶爾低聲跟阮眠說上幾句,指一指哪個菜比較好吃。
好吃不好吃的,阮眠沒嚐出個所以然,隻是覺得越發的費解,腦子裏一片漿糊。
他並沒有幸災樂禍太久,便開始覺得一切索然無味,盯著阮國成那張陌生的臉越看越疑惑。
……所以眼前這個人,對自己來說和街上的甲乙丙到底有什麽區別?
這個人如今過著什麽樣的日子,過得好不好,明明跟他半毛錢關係都沒有,他為什麽要費心勞力的去恨他、在意他。
除了那一點有名無實的血脈和自己莫名其妙的執念,他們之間還有什麽?
從記事起,生命裏就沒有父親這個角色的參與,還不是在豐盈的母愛裏茁壯的長大了,長得更正苗紅,父親的存在或缺失,早就已經無關痛癢。
仔細想想,那些糾結真挺沒勁的。
一頓讓所有人食不知味的飯局草草結束。
阮國成提出要送阮眠回家,被阮眠不鹹不淡的拒絕了,隻說自己打車就好。
阮國成大概真的是老了,性情和年輕時天差地別,細細品味起來,和阮眠相處間還有點唯唯諾諾的討好。
他想和阮眠多呆一會,卻不知道怎麽開口,隻好說高峰期車不好打,他陪他等一會,萬一真的打不著,他還能送他,好歹不至於傻等。
後來他又遞了根煙,親手給個頭已經高過自己的兒子點上。
阮眠覺得很別扭,倒也沒有拒絕。
兩個煙頭在黑暗中忽明忽滅,阮國成看著路上車水馬龍,略顯自嘲的說,“沒想到如今老了,才終於變得成熟了一點。”
他撣了撣煙灰,看起來有些垂頭喪氣,“我知道你恨我,也意識到當初自己的所作所為有多過分,我對你們母子虧欠太多,我很愧疚,也很想補償……”
“打住!”阮眠夾著煙抬起手,示意他不必繼續往下說了,轉而認真的看向他。
“首先,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原諒你,也不需要你的補償。”
“但我也不會再恨你,因為不值得。”
“不過父子一場,還是希望你以後身體健康長命百歲,福如東海腰纏萬貫。”
“我長大之後什麽樣你也看見了,以後也不需要再見了。”
一輛空車遠遠的行駛過來,阮眠眼疾手快的揮了揮手,將車攔停。
“ 那我就走了哦,拜拜。”
他拉開出租車門,靈巧的鑽了進去,降下車窗,笑眯眯的朝阮國成擺了擺手,揚長而去。
晚風透過半開的窗撲了進來,阮眠愜意的靠在窗邊,給老媽發了條消息,問她想吃什麽水果,他一會兒帶回去,收到回複後,又開始繼續和江頌吹牛打屁。
他心裏熊熊燃燒了許多年的火焰,終於在這一天後繼無力,徹底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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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
為了自己,我必須饒恕你。一個人,不能永遠在胸中養著一條毒蛇;不能夜夜起身,在靈魂的園子裏栽種荊棘。———王爾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