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阮眠剛意識到這個陌生來電來自江昊安時,是有些驚慌的,幾個字說的磕磕巴巴,可他轉念一想,老江……
阮眠剛意識到這個陌生來電來自江昊安時, 是有些驚慌的,幾個字說的磕磕巴巴, 可他轉念一想, 老江家的兒子都在他手上,有什麽好慫的,登時挺直了腰杆。
江昊安卻十分隨和自然, 隻問可不可以邀他喝杯咖啡,隨便聊幾句。
下午四點, 阮眠丟下滿手的活計跟老孟請了假,來到約定的地方。
咖啡廳坐落在昔日王府的後花園,水榭樓台景色如畫,人力黃包車穿過垂柳庇蔭的小路, 把他送到了湖邊的小亭子旁,他一眼就看見了坐在竹簾旁的江昊安。
湖麵隨著微風泛起漣漪, 揉碎了夕陽絢爛的倒影。
聽見腳步聲,江昊安回過頭,笑容儒雅親和,“來了。”
阮眠點點頭, “抱歉,有點堵車,久等了。”
江昊安像個普通長輩, 帶著經年累積難辨真假的溫和與包容, 寬慰道,“喝杯咖啡而已,無所謂準不準時, 坐吧。”
桌上擺著豐盛的下午茶, 中式糕點做的極其精致, 古箏彈奏的清平樂如鳴佩環,悠悠回響;不遠處一黃一花兩隻小貓在石板路上打成一團,分開的瞬間,相繼躥進了樹叢裏失去蹤影。
這裏的環境太過清幽風雅,讓人不由自主的沉溺於愜意之中。
“江頌他——”
阮眠回過神,江昊安放下手裏的杯子,“他從上海回來,家也沒回,是去找你了吧。”
阮眠老實回答,“是。”
“一直在你那對嗎?”
“對。”
“態度很堅決啊。”江昊安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從小到大,他沒這樣叛逆過,也不知道現在究竟是不懂事,還是懂事了。”
阮眠也不打算再拐彎抹角的走流程,直截了當的說,“對於他甩手跑路這種行為,我不是非常讚同,我可以試著勸勸他,但是有一個請求……你們別再逼他了。”
江昊安沒說話,目光沉靜的看著阮眠,像是在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感覺您今天約我出來,不是來興師問罪或者給我兩千萬的,如果是問我的態度,我還是那句話,無論做什麽決定,我都聽他的。”
阮眠淺淺一笑,長睫壓住彎起的眼尾,傍晚的陽光勾勒出他柔和的輪廓,說不出的幹淨爽朗。
——“無論做什麽決定,我都聽你的。”
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過去悠然而至。
江昊安神色微動,陷入了片刻的恍惚之中。
眼前這個人突然被模糊了麵容,穿過了歲月的層層阻礙,和記憶中的另一個人重疊。
……無論做什麽決定,我都聽你的。
很多年前,也曾有人這樣對他說過,但他選擇了那個正確卻又讓他糾結了一生的回答。
江昊安捏住茶盞的手指驟然收緊,指尖因為用力泛起了淡淡的青白,許久,他才不動聲色的輕呼了口氣,“我可以和江頌當麵談談嗎?”
這個問句實在是太微妙了,江昊安作為一個父親,居然會用這種征求意見般的語氣。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個叱吒商場的企業家似乎有些落寞。
阮眠摸著下巴思索了一會兒,覺得這樣應該不會把江昊安氣死,江頌也沒有機會拒絕,才略帶遲疑的問,“那要不……您跟我一起回去吃個晚飯?”
江昊安欣然同意。
他們小坐一會,一起去了停車場,江昊安在一輛看起來有些年頭的沃爾沃前停住腳,示意阮眠開車先走,他會跟上。
阮眠在內心暗自咂舌,江昊安果然和傳聞中一樣樸實無華。
當初阮眠總往晉元置地跑時,和江頌的助理混的很熟,閑聊中聽他說起過,他們大江總是個物質欲望非常低迷的人,隻注重自我價值,對豪車美酒漂亮妞什麽的一概不感興趣,除非工作需要萬不得已,從來不去應酬玩樂,一輛沃爾沃開了好幾年,被下屬打趣了也隻是笑著說,一輛車而已,能跑不就行了。
江昊安畢生的追求,可能就是今天比昨天多跑了三公裏,以及怎樣做一個受人敬仰的企業家,把晉元集團發揚光大,順便修修路搞搞慈善。
這胸懷和格局,跟凡人完全不在一個檔次。
阮眠一邊開車一邊掏出手機,點開江頌的頭像,迅速的發了條語音——“呼叫大寶貝!一級戒備一級戒備,我在帶你老爸回來的路上!大約半個小時!”
而此時此刻的江頌根本看不到信息,他的手機扔在沙發上,人在廚房裏兢兢業業的挑著蝦線。
*
阮眠剛摁下兩位密碼,門就從裏麵打開了,江頌係著卡通圍裙,手裏拎著鍋鏟,“今天怎麽——”
“……這麽早。”
江頌僵在原地,那張情緒從不外放的臉上,出現了一線細微的裂痕。
和他一起裂了的,還有看見好大兒竟然如此賢惠的江昊安。
大小江總麵麵相覷,三分相似的兩張臉上,是十分相似的表情凝固。
狹小的玄關陷入了一片寂靜,防盜門還大敞著,樓道深處傳來一聲稚嫩的“嗷——”和蹬蹬蹬的腳步聲,是哪家孩子撒歡衝下了樓。
阮眠夾在中間,冷汗都滲出來了。
他左右一瞟,立即做出應急措施,火速扯下江頌的圍裙給自己套上,一把奪下鍋鏟,幹笑著說,“我去做飯,你們聊。”
江頌額角直抽,“……你能行嗎?”
“我能行!”
阮眠堅定的一點頭,一溜煙鑽進了廚房,聽見兩個腳步聲一起往陽台去了,才鬼頭鬼腦的伸出脖子,偷看一眼。
陽台上原本擱著一個吊籃椅,阮眠很喜歡窩在裏麵看書,邊看邊抽煙也不會弄得家裏一股味,後來江頌來了,他又添了一個懶人沙發。
不遠處環路上排著一望無際的紅色長龍,江頌推開窗,一陣晚風卷著小區裏的草木香氣掠進屋內,花架上那盆富貴竹被吹的枝葉搖動刷刷作響。
江頌接過老爸遞來的煙,父子倆麵對麵枯坐著,在嗶嗶作響的喇叭聲裏沉默良久。
直到一支煙燃盡,江昊安才在彌漫的煙霧裏歎了口氣,“翅膀硬了,拿你沒辦法了是吧?”
江頌在張著大嘴的貓型煙灰缸裏摁熄煙頭,搖了搖頭,“是我沒有別的辦法了。”
江昊安沉著臉,“就那麽喜歡他?”
“嗯。”
“什麽都不要了也要跟他在一起?”
“嗯。”
江昊安無言以對,一絲頹然的笑意像幻覺一樣在唇邊稍縱即逝。
江頌沉吟半晌,抿了抿唇,“很多時候我都想不明白,晉元現在的產業夠我們花十輩子了,為什麽還要拚命去追求更多的名和利。”
“所以我不想因為這些虛幻的東西,放棄對我來說彌足珍貴的溫暖和幸福。”他歉疚的笑笑,繼續道,“對不起,我不是一個好兒子,沒能繼承您的堅毅和一往無前,讓你們失望了。”
江昊安沉默不言,即使坐在軟塌塌的懶人沙發上,依舊腰背挺拔氣度不凡。
江頌若有所思的看向父親,“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您。”
“你說。”
“當初舍棄了喜歡的人,會覺得遺憾嗎?”
江昊安頓了一下,空茫的看向窗外蒙塵般並不清朗的星空。
心中那些早已掩埋的悵然仿佛突然間起死回生,堵在了喉頭,他很久很久也沒能給出答案。
遺憾嗎?當然是有覺得遺憾的時候。
遺憾,但並不後悔,即使重來一次他還是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可這是他的選擇,不是江頌的。
江頌一路按照他想要的樣子長大,他很開心,但他確實從未想過江頌開不開心。
他從別人的嘴裏意識到了他們父子倆共同缺失的東西,那個很玄妙的、叫作“活氣”的東西。
後來江頌因為聞過了人間煙火,嚐到了愛與被愛,所以他才得到了那樣東西,而不是裹著冰冷和善的外殼,活成另外一個江昊安。
江昊安靜靜的看著江頌,真是覺得拿他束手無策。
就在這時,屋子裏傳來一聲天塌地陷般的巨響,父子倆愕然回首,下一刻,江頌唰的起身衝了過去。
廚房內一片狼藉,阮眠驚恐的站在原地,維持著拿鍋的姿勢,麵前是一口倒扣在地上的炒鍋,看起來半生半糊的蒜苗炒肉天女散花般鋪滿了灶台和地麵,油鹽醬醋被撞的東倒西歪。
他的圍裙兜兜上,還掛著兩條堅強的肉絲。
江頌奪過他的手,蹙著眉心來回檢查,“有沒有燙到?”
阮眠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眼神空洞的搖了搖頭,“要不……我們點個外賣吧。”
江頌冷冷道,“你能行。”
阮眠,“……”
江昊安不知什麽時候過來的,站在廚房門口看著他們倆。
年少時他也這樣喜歡過一個人,笨手笨腳的想給對方做頓飯,結果弄的一塌糊塗。
不過當時的場麵沒有慘烈到這種程度,好歹是做出了一桌子囫圇飯菜,有點難吃罷了。
許久,他輕咳一聲,一言難盡的看向他倆抓在一起的手。
“我先走了。”
阮眠“啊”了一聲抽回手,沒什麽底氣的問,“您……您不在這隨便吃點啊?”
這頓飯像是能吃上的樣子嗎?
江昊安幹脆利落的直接拒絕,“不了,你們吃。”
臨出門時,他回過頭對著江頌說,“趕緊回來好好工作,天天賴在人家這像什麽話。”
江頌敏銳的察覺到了什麽,眼底有微光一閃而過,“那……”
“砰”的關門聲響起前,江昊安丟下最後一句話,“都隨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