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馨之這趟出門,本意就是去荊州接原身母親。

原身母親許氏,出身荊州,娘家隻剩下嫡母嫡兄。她嫁人之時,顧家還隻是個稍有家底的農戶。直到顧父參了軍,一步一步爬上來,家裏才好過些。

但這麽些年,許氏與娘家早就無甚聯係。

顧父戰死沙場,許氏帶著獨女關起門來過日子,待孝期一過,便在謝慎禮的牽線下,將顧馨之嫁入謝家。顧馨之婚後不久,她自覺寡居難支,索性變賣家產、遣散仆從,回去荊州,傍著嫡兄一家過日子。

算起來,也不過回去了兩年而已。

但,不管是論嫡庶之別,還是論許氏與嫡兄的情誼,顧馨之都能想象許氏的日子有多難過。

故而,她和離完,來到這陪嫁莊子,將屋子收拾得能住人了,便急急派徐叔和水菱去接人。

誰知他們一去就是十天,連聲消息都沒有。顧馨之心知不妥,打算親自去荊州接人來著。隻是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啊。

剛出門的車架再次返回莊子。

不等車停穩,顧馨之立馬跳下車,提起裙擺疾步走向後頭。

她本就打算快去快回、輕車出行,故而就一輛馬車。謝慎禮隻是出城走一趟,也隻有一車。倒是許氏……顧馨之這回接她,便不打算讓她回去,原本料想她的東西得不老少。但她竟然隻有一車,還是徐叔、莊姑姑趕過去的那輛車。

顧馨之心裏有數了。

車裏有低低的說話聲,顧馨之剛走到跟前,簾子便被掀開,跟著許氏回娘家的莊姑姑率先出來。

看到顧馨之,她踉蹌著跳下車,跪下就開始流淚。

“姑娘啊……奴婢、奴婢愧對您的囑托啊……”

顧馨之看著這位仿佛老了十歲的姑姑,心裏酸澀,拍拍她:“回來了就好!快起來吧,有事回頭再說。”

“誒。”莊姑姑也知當下不是說話的地兒,抹了把眼淚,退開兩步。

隨後,一道瘦弱身影被水菱攙出來。

顧馨之愣住。

她記憶中的許氏,是身材微胖、皮膚白皙、臉有點圓但是笑起來很好看的婦人,但眼前婦人,臉色枯黃、身上幹巴巴沒幾兩肉、憔悴得仿佛風一吹就倒。

她讓人去接許氏,不過是念在白得了原身身體,盡力為她做點事,但看到這樣的許氏,她心底突然漫出沉沉悲意……

顧馨之握了握拳,心道:你放心去吧,以後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仿佛聽見她的心聲,那股悲意慢慢散去。

“馨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帶著顫抖。

顧馨之回神,連忙扶上去:“娘!”仿佛握住一把骨頭。她暗罵了兩句,低聲安慰,“回來就好,以後我們好好過日子。”半分不問許氏在舅家的情況。

許氏眼淚婆娑:“娘苦些沒關係,你怎麽——”

顧馨之輕聲細語:“娘,你舟車勞頓,先進屋喝口茶。有什麽待會再說。”她瞄了眼已經下了馬車站在那兒候著的某人,壓低聲音道,“謝大人還在呢,可不能失禮了。

許氏應當是在路上就聽說了,擦了擦眼淚:“好,我聽你的。”

一行人進了莊子。

顧馨之讓舟車勞頓的許氏等人都下去梳洗更衣,自己則領著急奔出來的張管事和香芹在廳堂裏招呼謝慎禮。

茶水到位,倆人各自抿茶不語。

半晌,顧馨之終於想起有客人。

她抬頭看向下首淡定端坐的謝慎禮。

這人不知道是不是裝逼屬性點滿,不管做什麽,都非常端著,坐姿如此,喝茶如此,連走路也慢條斯理。

顧馨之暗嘖了聲,率先開口:“這回多謝謝大人了。”

謝慎禮前日才回京,想必知道和離消息的第一時間,就派人去荊州請許氏了,否則許氏不會這麽快回來。徐叔出去十多天,都沒把人帶回來,若非他插一腳,想必還要一番折騰。

故而這句道謝,她道得真心實意。

謝慎禮放下茶盞,半垂眼眸,淡淡道:“顧姑娘不必客氣,在下隻是為了請顧夫人回來解決事情罷了。”

顧馨之噎住。半晌,她假笑:“不管出發點為何,總歸是受你恩惠了……改天我備禮一份,讓人送到謝家。”

謝慎禮:“禮就不必了,在下更希望在謝家看到你。”

顧馨之:“那你準備好聘禮唄。”

謝慎禮:“……”

顧馨之暗笑,目光落在他那微微垂下的長睫上,繼續道:“我看這個月黃道吉日多,趕早的啊。”

謝慎禮:“……”他眸光半斂,語氣冷淡,“顧姑娘,我念你年紀小,不與你計較,若是再犯……”

顧馨之:“我犯什麽了?我一沒犯法二沒惹事,你追著我要我回謝家,我沒把你轟出去算我大度了。”

謝慎禮:“……”

顧馨之想了想,還是好心提醒了句:“待會我娘出來,請大人好生敘舊,別的話就沒必要多說了。”

謝慎禮微微掀眸:“我該如何說話,還不需要顧姑娘指點。”

簡而言之,就是要跟她娘搞逼婚那一套咯?

既然如此……

“謝大人久等了。”許氏略帶無力的嗓音在門口處響起,她歉然福了福身,“我耽擱太久,真是失禮了。”

這麽會兒工夫,她已經淨了麵、梳了頭、換了身新衣。衣裳是顧馨之特地準備的,沒想到她瘦了許多,套在身上,有些空落落的。

謝慎禮起身,朝她拱了拱手:“顧夫人多禮了。反倒是我冒昧前來,多有失禮。”

顧馨之暗自撇嘴,起身去攙許氏,溫聲道:“娘,你剛回來,歇著就好了,有什麽事往後再說唄。”

許氏拍拍她胳膊:“說說話不礙事。”

謝慎禮亦開口:“在下這番前來,確實有事與顧夫人相商,不如我們坐下詳談?”

許氏點頭:“求之不得,謝大人請坐。”

顧馨之沒法,隻得扶著許氏走向上座——

許氏赫了一跳,再看謝慎禮竟然站在下首處,急忙抓住她的手,惶恐道:“怎的讓謝大人坐那兒呢……”她急急福身,“小女無狀,請謝大人見諒。”

顧馨之:“……”

謝慎禮避開她的禮,淡聲道:“無妨,不過是小事。”

許氏回來路上已經聽說,亡夫這位往日好友,如今已是當朝太傅,她哪敢讓人繼續呆在下首。她顫巍巍握住顧馨之,一疊聲道:“快請大人上座。”

顧馨之:“……哦。”隻得轉向謝慎禮,福身,“謝大人,請上座。”

許氏緊張地看著他。

謝慎禮遲疑了片刻,抬腳上前,掀袍落座。

許氏大鬆了口氣,在莊姑姑的攙扶下,坐在下首位置。

顧馨之則老老實實站到其身邊。

不等香芹重新上茶,許氏便直接提出心中疑問:“謝大人,小女可是做了什麽錯事,為何她會與宏毅和離?”將將開口,已帶上哽咽,“我兒命苦,父親早亡,又無兄弟姊妹扶持,謝家再與她和離,是要將我兒置於萬劫不複之地啊。”

謝慎禮下意識掃向她身後的姑娘,正好將其撇嘴的表情收入眼底。

謝慎禮:“……”不知為何,他心底竟湧出些許無奈。他斟酌了片刻,慢慢開口,“顧夫人,此事說來話長——”

“娘。”顧馨之心知他要說什麽,立馬打斷他,“宏毅心中有他人,打成親以來,一直對我冷落無比。我雖心中難過,卻謹記自己正室之位,不敢有半分妒恨。”

謝慎禮停下來,安靜聽著。

顧馨之:“無奈謝府中人看菜下碟,見我無寵,欺我辱我,婆母也怨我得不到宏毅寵愛,兩年無所出,對我百般折辱……”

許氏聽得垂淚:“我兒命苦啊……”

氣氛烘托到位,顧馨之借著寬袖遮掩,狠狠擰了下大腿,生生逼出一把眼淚:“我心中苦悶,然後遇到府中唯一關心我、愛護我的謝大人——”

謝慎禮怔了怔,暗道不好 ,立馬張口試圖打斷她:“顧姑——”

顧馨之微微揚聲,蓋住他的聲音:“我便情不自禁,對謝大人芳心暗許。謝大人對我……亦是如此!”低頭裝羞澀。“我們心意相通,情投意合。”

謝慎禮:“……!!”

顧馨之語氣堅決:“所以,為了他,我下定決心與謝宏毅和離,也成功了。”羞澀地瞄了眼帥氣的謝太傅,“我們接您回來,一是為了侍奉您,二是等您主持親事呢。”

謝慎禮:“……”他盯著胡說八道的顧馨之,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

許氏更是瞠目結舌,視線在倆人身上打轉,話都說不利索了:“你、你們、你……”

顧馨之演嗨了,開始捂臉嚶嚶嚶:“娘,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我、我與謝大人是真心相愛的。”

謝慎禮終於回神,深吸了口氣,沉聲解釋:“顧夫人,顧姑娘隻是為了擺脫謝宏毅,不想與——”

“五哥!”顧馨之放下手,絕望又深情地看著他,“你竟然要對我始亂終棄?!你、你……”哭不出來,繼續捂臉,“嗚嗚嗚嗚,你若是不要我,我也不活了嗚嗚嗚嗚!”

既然要演,那就演到底,謝慎禮在兄弟中排行第五,直接稱五哥,更為刺激。

謝慎禮臉都僵了。世上怎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許氏被刺激得夠嗆,哆嗦著手瞪向謝慎禮,厲聲道:“謝大人便是為此接我回京的?!你、你好呀,你真是——我夫君看錯你了!!”

謝慎禮:“……”

當下情景,解釋成了不負責任,不解釋平白背了風流債。他生平第一次嚐到百口莫辯的滋味。

他看向那挑事的顧姑娘,卻發現對方透過指縫,眉眼彎彎地偷看他。

謝慎禮:“……”

好一個顧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