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藥鋪東家發現不妥,視線在他倆身上打了個圈,落在沉默的謝慎禮身上。

他問:“會什麽出事?”等等,“她叫你五哥?你哪來的妹妹?”

謝慎禮暗歎了口氣,道:“顧姑娘開玩笑罷了。”

藥鋪東家愣住,下意識再次看向顧馨之的發髻。

顧馨之卻笑眯眯應和:“謝大人年紀比我大,與我……家有些交情,這句五哥,他當得。五哥,我說的對吧?”

謝慎禮垂眸:“於禮不合,顧姑娘還是換個稱呼吧。”

顧馨之眨眨眼:“那我喊你謝叔叔?”掃了眼他一絲不苟的束發和平整如展品的長衫,她忍不住壓低聲音逗他,“謝叔叔,原來你好這一口啊。”

什麽這一口——謝慎禮僵住。

顧馨之悶笑。

藥鋪東家沒聽見,忍不住上前:“你們說什麽呢……老謝給我介紹一下啊。”他實在好奇,這位梳著婦人發髻,卻被老謝稱為姑娘的,是哪家的。他笑眯眯,“你們看起來很熟啊,老謝的熟人,我應當也認識才對。”

謝慎禮:“嗯,這是顧大哥獨女。”

藥鋪東家愣了愣:“顧大哥獨女?我怎麽記得是嫁給你那大侄子來著?”

顧馨之笑著點頭:“前些日子和離了。本著做人要低調的原則,我便沒擺酒慶賀,請您見諒。”態度要擺明,省得謝慎禮又來唧唧歪歪,她嫌煩。

藥鋪東家:“……”

謝慎禮:“……”

顧馨之也沒興趣給人八卦,朝他倆福了福身:“我這邊還有事,就不打擾您二位——”

藥鋪東家:“誒誒,等會。”他上前一步,認真地看著顧馨之,道,“我姓陸,名文睿,按照我跟令尊的交情,你可以叫我陸叔叔。”

“我不知道你跟謝家是什麽情況,但我當年得了你爹不少照顧,以後若是有什麽困難,可以到長虹街陸宅找我——找我夫人。雖然我品階不及慎禮,但若是有什麽事,還是能說上幾句話的。”

顧馨之愣了愣,下意識看向謝慎禮。後者眉眼半垂,一副事不關己的高冷模樣。

這是讚同之意?

她略一思索,索性大大方方道:“多謝陸叔叔,以後勞您多多照顧了。”場麵話誰都會說,往後日子長著呢。

謝慎禮的視線在她那彎彎的眉眼上打了個轉,飛快挪開。

毫無疑義,顧馨之長得很好。不是那等豔麗抓人的殊色,而是甜美宜人的嬌俏。尤其那彎月眉、葡萄眼,若是帶著狡黠,便仿佛意圖使壞的小狐狸,靈動又活潑,一如昨日那般。

但這一回,她卻笑得落落大方,讓人隻覺春風拂麵、冬日沐陽。

同樣一個人,竟是有兩幅麵孔。謝慎禮漫不經心地想著。

正當時,去取東西的掌櫃出來了。

他看到陸文睿與顧馨之說話,愣了下,忙笑道:“竟不知夫人與我們東家相識,方才是在下失禮了。”

顧馨之忍不住笑:“掌櫃客氣了,方才你何來失禮之處?”

掌櫃恭敬地將東西遞給陸文睿,才轉過來回答:“沒幫上夫人,便是失禮。”

顧馨之隨口道:“買賣不成仁義在嘛。”

陸文睿好奇:“你要買什麽?”

顧馨之:“想買點新鮮薯莨而已,忘了藥鋪裏的都是幹貨。”

陸文睿摸了摸下巴:“這名兒有點熟啊……”

掌櫃提醒:“東家,新鮮的薯莨是布坊用來染色的東西。”

陸文睿一敲掌心:“對,我說怎麽這麽耳熟。你買這東西作甚?”最後一句問的是顧馨之。

顧馨之坦然:“掌櫃不是說了嗎?用來染色的。”

陸文睿詫異:“你要染布?你打算開布坊?”

顧馨之沒有隱瞞:“嗯,買點試試。”

陸文睿了然,一指謝慎禮:“那就找他買去,他那南北貨鋪子東西全,就算沒有,還能讓他的人去南邊給你跑個腿,要多少都不成問題,價格還能下來許多。”

謝慎禮神色淡淡,不置可否。

顧馨之想了想,搖頭:“算了,我還是去布坊問問吧。”

陸文睿不解:“你找你謝叔叔不是更便(bian)宜?“

謝慎禮也開口:“為何要去布坊?若是你擔心謝家有意見,大可不必,那南北貨鋪是我的私產。”

顧馨之微微詫異。謝慎禮這種身份的人,有私產她不奇怪,她隻是以為,此人隻會關心自己與謝宏毅的親事。

旁邊的陸文睿跟著幫腔:“對啊,雖然你和離了,但我們是衝著你爹的麵子,又不是衝著謝家麵子。這點忙對我、好吧,對老謝來說算不上什麽,你不必太過客氣。”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顧馨之有些不好意思:“不是客氣。實在是,咳,手頭有些拮據,買的不多,就沒必要勞煩五——叔叔了。”差點又喊五哥了。

拮據?謝慎禮目光一凝:“你的銀錢花哪去了?”

陸文睿也詫異:“我記得當初朝廷給你們賞了不少東西,這才兩年,怎麽——”陡然想到這兩年她是在哪兒過的,立馬閉上嘴,狐疑地看向謝慎禮。

顧馨之沒打算多說:“錢嘛,都是不禁花的。”

謝慎禮臉色有些沉。一內宅婦人,又不管家又不走禮,哪來的花銷?

陸文睿看看左右,輕咳一聲:“那沒事,什麽時候去找他都行……對吧?”

謝慎禮:“嗯。我那鋪子在西大街,掛著雲來招牌,若有需要直接過去找掌櫃。”

顧馨之笑笑:“好,多謝了。”頓了頓,她接著道,“如無他事,我便告辭了,兩位叔叔請自便。”

陸文睿點頭:“去吧。”

謝慎禮也微微頷首。

顧馨之福了福身,帶著水菱繞過他們,走出藥鋪。

陸文睿收回視線,掃了眼避到另一邊的掌櫃,皺著眉問謝慎禮:“你家怎麽回事?好端端的怎麽和離了?這不是欺負人孤兒寡母嗎?”

謝慎禮臉色也不甚好看:“皇上為了鹽案一事,出了正月就去南巡……我伴駕回來時,木已成舟。”

陸文睿啞口,半晌,才道:“為什麽離的?這親事是你保媒的,他們怎麽敢?就算再……那也是明媒正娶回來的正室,怎麽還和離了呢?”

謝慎禮:“……據說,那顧家姑娘砸了花瓶,拿瓷片懟著宏毅的脖子,硬逼他寫下和離書的。”

陸文睿目瞪口呆:“什、什麽?”

謝慎禮淡淡掃他一眼。

陸文睿抹了把臉:“不是,你們謝家是把人逼到什麽地步了?”

謝慎禮沉默片刻,道:“是我失察了。”

這會兒倒不說自己忙了。陸文睿拍拍他:“算了,你也忙。如今離都離了,往後再給她找個好人家唄。”

謝慎禮:“……嗯。”

陸文睿又想起一事:“等下,她怎麽會沒錢?她那嫁妝可不薄,顧嫂子斷不會全部拿走,一點都不給她留的。”想到她和離的方式,頓時皺眉,“這是為了離開你們謝家,連嫁妝都沒帶?”

謝慎禮語氣有些冷:“我回去便查……原以為她隻是被欺負,受了些委屈,我便隻發賣了些下人,也罰了鄒氏跟宏毅,沒想到……”

陸文睿長籲短歎:“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唉,回頭我讓我家夫人給小姑娘送份帖子,請她過來喝口茶。”

這是擺明車馬要給顧家小姑娘撐腰了。

謝慎禮:“多謝了。”

陸文睿無語:“你謝什麽,人姓顧你姓謝,她現在可跟你謝家沒有關係了。”

謝慎禮語氣平淡:“顧大哥就這麽一個女兒,我自當盡力。”

陸文睿:“……唉,也是。”

倆人沉默片刻。

陸文睿打起精神:“不提這些了……我說你也老大不小了,還繼續當鰥夫啊?真就給你那便宜亡妻守節呢?”

謝慎禮淡淡道:“不著急。”

陸文睿沒好氣:“我兒子都開始啟蒙了,你還不著急……”將手裏的東西塞給他,“看,連走禮都要自己來,怪不得鎮日忙得跟什麽似的。”

謝慎禮道了聲謝,接了過來:“平日都是謝家走禮,這是給先生的。”

陸文睿跟他一所書院出來,自然知道他說的先生是誰。他翻了個白眼:“還不是一個樣,你若是放心他們,何至於自己來。”

謝慎禮斂眉不吭聲。

陸文睿嘖嘖兩聲:“你這性子啊……下回休沐就是先生壽辰,我估摸著,又要有滿院子的如花女眷等著你了,我看你屆時還敢不敢跑。”

謝慎禮:“……”

陸文睿:“你究竟想找個什麽樣的?就算是想找個天仙,你也得說出個子醜寅卯吧?”

謝慎禮沉默片刻,道:“隻是對嬌弱的姑娘無甚好感罷了。”

陸文睿頓了頓,歎氣:“你還惦記著你家裏那點破事啊?你娘都走了多少年了——”

謝慎禮打斷他:“好了,走了,晏書該等久了。”

“每回提起這個話題,你都這德性——行行行,不說了不說了。”陸文睿語帶嫌棄,“你這性子,誰受得了啊!”

……

“查出什麽了?”謝慎禮換了身衣服,端著茶盞輕刮,眉眼也不抬,

蒼梧苦笑:“主子,時間太短了,還沒查出什麽有用的。就目前看來,大公子跟府裏的丫鬟們倒是挺清白的。”他想了想,補了句,“大夫人管得嚴,他身邊的丫鬟都不太那個……”總而言之,謝宏毅看不上。

謝慎禮也不著急:“接著查,不在府裏就是在府外,顧家那姑娘看起來不像胡說。”

蒼梧:“誒,小的明白。”

謝慎禮抿了口茶:“當下先去辦一件事。”

“主子您說。”

“去將顧家姑娘當初的嫁妝單子,抄一份過來。”謝慎禮放下茶盞,語氣淡淡,“再讓人把她離府時帶的東西列一份單子。”

蒼梧愣了愣:“是。”

“去吧。”

蒼梧應了聲是,躬身退下。

謝慎禮略歇了歇,便起身去書房看書。這回去南邊,倒是找了好些不錯的書,能打發一段時間了。

剛翻沒幾頁,蒼梧苦著臉回來了。

“主子,大夫人說,那嫁妝單子被顧家姑娘帶走了,眼下隻有顧姑娘帶走的清單。”

謝慎禮翻書的動作一頓:“帶走了?”他冷笑,“尋常宗族,婚喪嫁娶都得將聘儀謄抄一份收好,她身為當家主母,連自家兒媳的聘禮單子都沒抄,看來也難堪大任……帶人去收了她的賬冊,交給二房管家。”

蒼梧樂了:“誒,奴才這就去。”

謝慎禮“嗯”了聲,繼續翻書。

又過了片刻。

蒼梧喜滋滋回來:“主子,大夫人說前些日子氣病了,忘了這事,現在找到顧家姑娘的嫁妝單子了。”

旁邊伺候茶水的青梧噗地笑出聲。

蒼梧斜了他一眼,繼續問謝慎禮,“主子,您看,那管家賬冊?”是收,還是不收啊?

謝慎禮沒答話,將視線從書冊中挪開,伸手:“拿來我看看。”

蒼梧麻溜遞上嫁妝單子跟出府清單。

謝慎禮一目十行掃過,臉色瞬間冷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