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風車村出現了一種頗具割裂感的場景。

其內是依舊淳樸生活的村民,其外則是不斷匯聚的鋼鐵洪流,讓此處既有世外田園的閑適,也有金戈鐵馬的寒厲。

拉塔恩帶著主力漸漸到達,兵力不過五千,可是人人精悍,這些都是從卡利亞百戰老兵與紅獅子軍團裏挑選出來的,隻是褪色者少了許多,都被維克當冒險者派去各地墓穴了。

除了精悍的騎士級老兵,還有三千傀儡,十幾米高的鋼鐵傀儡踩得大地轟隆隆作響,後麵則是擄人少女,還有六隻手臂蜘蛛似的流體傀儡,最後還有一台巨大的蒙布馬車。

盔甲被這夕陽染成金色,滾滾鐵流一直從村莊蔓延到遠方,有些年老的村民依稀記得,在許多年前也有一隻相似的大軍。

同樣壯觀,同樣甲胄、軍旗各異,他們看著看著倒發現了一些區別。

這些人都是按兵種混雜在一起,而不像當年君王聯軍那般涇渭分明,給人一種看似雜亂,實為一體的感覺。

他們為了一個目的來羅德爾,這一次,那座輝煌的王城還能躲過去嗎?那傳說中的鮮血陰謀還有用嗎?

瑪蓮妮亞率領的前鋒早就修好了營地,軍隊正以百人隊的規模依次進入,唐恩今天也沒閑逛,早早就等在了營地裏。

見到如熊一般強壯的大舅子,便笑著迎了上去。

“你可終於到了。”

“少來,我可是埋頭趕路,分秒不差。”

兩人擁抱了一下,拉塔恩錘了錘唐恩胸口,然後又看了一圈。

木頭在,討厭的小鬼在,同樣討厭的瑪蓮妮亞也在……

“咦,母親跑哪去了?”

“和我老師在月光馬車裏討論什麽東西呢,這兩天一直沒出來。”唐恩苦笑了一下,這兩人可算是看對了眼,現在他連老師一麵都難見到,說好的蕾娜菈厭惡起源魔法師呢。

可惡,害我都沒辦法實踐新學到的姿勢。

拉塔恩當然不知道唐恩在想什麽,否則非得給他兩拳,碎星將軍沉吟片刻:“母親有些奇怪,好像對戰爭和卡利亞都漠不關心。”

自從蕾娜菈蘇醒之後,既沒有插手政務,也沒有關心戰爭,哪是什麽滿月女王,分明變成了一個觀星者。

她不會也想跟這家夥離開交界地吧?

“你看我幹啥,多半是蕾娜菈身份尷尬,現在卡利亞之主可是菈妮。”唐恩莫名其妙。

“也許吧。”拉塔恩也沒多說,徑直走向了瑪蓮妮亞,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

“戰場偵查做好了嗎?地形勘探沒有?還有這營地建的不太合規,起碼還要擺三層路障,被人夜襲誰來負責?”

“拉塔恩,我給你臉了是吧!”瑪蓮妮亞頓時凶光畢露,她又不是碎星將軍的下屬,正準備發飆,袖口就被托麗娜扯了一下。

呼——

女武神深深吸了口氣,冷冷道:“路障我派人去擺,地形沙盤已經做好了,一群烏龜全縮在羅德爾,並沒有出來的痕跡。”

“那也得小心,雙指可不愚蠢,這樣吧,你親自帶人再去偵查一下。”

“你!”

袖口又被扯了一下,瑪蓮妮亞隻好悶悶點頭,從牙縫中憋出一句:“好,我這就去,但你給我等著。”

“侮辱主將,先記你一筆。”

“你給我等著!!”

唐恩看的想笑,這對老冤家太有趣了,他分明看出拉塔恩正在暗爽,好不容易逮住機會指揮女武神,當然得好好威風一把。

“老師,他們兩個不對付,不會出問題吧。”米莉森悄悄問道。

“有托麗娜看著呢,倒是你,還沒開打呢,怎麽就搞得傷痕累累。”唐恩捋起紅發,手指散發出金色光芒,從臉側淤青拂過,“都說了多少次了,拚命過了頭,反而有害。”

米莉森享受著黃金禱告的治療,表情卻顯得掙紮,其實不用說話,唐恩就知道這個徒弟想什麽。

自尊心太強了,決不允許自己成為拖油瓶,變強的心比亞曆山大還要牢固,可這世上並非努力就能有結果,米莉森屬於先天不足,她隻是瑪蓮妮亞的一個人格分身。

這天花板就壓在頭上,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你想要變強?無限接近於我?”唐恩淡淡問道。

“是的,老師!”米莉森毫不扭捏,眸中像是燃燒著火焰,“無論多麽危險,無論付出多少汗水,我都想接近您,哪怕一小步也好。”

何等熱血,何等自尊,等等,該不會是因為瑪蓮妮亞沒了自尊,才被拉塔恩指揮的吧。

唐恩笑了,他不討厭努力的人,便將手垂下:“那就不要再折磨自己身體了,劍技隻剩下戰鬥的沉澱,你差的是力量。”

“那麽何處獲得?”米莉森屏住呼吸,她絕對信任唐恩。

“上麵,那裏有無限的可能,但隨我去了,就沒有回頭路可走,甚至有可能剛剛離開交界地,就碰到無上意誌在等待,然後‘啪嗒’一聲,一切木大。”唐恩重重的拍了下手,沉聲問道:

“那麽米莉森,你敢去嗎?”

米莉森毫不猶豫,挺胸抬頭:“敢,我即您的鋒刃,哪怕必死之路也會以劍直麵,這是身位武者的榮耀。”

唐恩更加欣賞這位徒弟了,除了腦子不太開竅,簡直是學到了自己精髓。

“那就去休息,別死在最後一步。”

“是,老師!”米莉森轉身就走,然後又退了回來,手扶星霜,規規矩矩行了個禮,這才快步離開。

這丫頭還真是不服輸啊,為了變強什麽險都敢冒。

唐恩望著背影,心說亞曆山大與米莉森這兩個徒弟都不需要自己太操心,他們擁有變強的本能,也有去實踐的決心。

“米莉森真可愛啊……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瑪蓮妮亞,為了保護我,千方百計的變強。”托麗娜無聲地靠了過來,臉上同樣帶著笑。

“你莫非在嫉妒我,搶了你一把鋒刃?”

“怎麽會,姐妹蓋飯聽說過嗎?哪裏用得著嫉妒?”

唐恩有些僵硬的扭過頭來,先是覺得這詞怎麽澀澀的,隨後眨了眨眼。

“你從哪學到的這種詞?”

“上次你睡覺自己說的啊,我分析了一下,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即便是唐恩的厚臉皮,刹那間也有些泛紅,可他很快又覺得不對勁,惡狠狠的摁住托麗娜柔弱的肩膀。

“不可能,我睡覺從來都不說夢話!”

“哎喲,疼疼疼,你能不能溫柔一點。”托麗娜立刻就皺起鼻子,然後就見到唐恩把自己抱了起來,好像要來一頓安塞腰鼓的模樣,立刻改口:“是上次把你拖入夢境,不小心看到了一些夢境碎片,裏麵就有這些玩意,就記在心裏了。”

夢境碎片?

唐恩也不傻,立刻知道托麗娜的權能是深入意識,入夢之後捕捉到了一些自己的記憶。

‘難怪她之前給我的藝術品看起來很眼熟,完全和交界地的畫風不一樣,等等,你特麽到底看的是什麽?怎麽都是這些玩意?’

看到唐恩的眼神變得危險起來,托麗娜趕緊解釋:“我看到的不多,而且很雜亂,好像許多不同的記憶夾雜在一起,我隻能分辨出最具特征的一類來。”

“什麽特征?”

“殺人、戰鬥什麽的太多了,就是有些東西很奇怪,有一個長方形的東西裏麵飛快閃過畫麵,怎麽說呢。”托麗娜抬起頭,露出一種古怪的笑容來:“看起來很好用,就是粗俗、直接到缺乏藝術感。”

唐恩沉默地將托麗娜放下來,拍了拍她的肩膀,麵無表情地看向遠方,就像是第N次深沉看向黃金樹。

現在有個好消息,有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托麗娜並沒有察覺到太多記憶碎片,雖然這種事完全可以用來自星空來解釋,但解釋起來總歸麻煩。

壞消息是,有些許碎片好死不死恰好在自己打膠的時候,因為與血雨腥風完全不搭,立刻就被記住了,他就說托麗娜作品的畫風怎麽像黒巣老師。

他靜靜站著,依舊麵無表情,托麗娜站在身前,哼著歌,等待男人反應,而周圍忙碌的士卒見此一幕則肅然起敬。

不愧是唐恩大人,每時每刻都對黃金樹充滿了刻骨仇恨。

“托麗娜,我說啊……”

“嗯。”

“人有兩種死亡,一種是生物意義上的死亡,一種是社會意義上的死亡,你應該能明白吧。”

“有點道理誒,然後呢?”托麗娜麵帶微笑,然後差點被唐恩一掌拍進地裏。

“所以啊,一定要管好嘴不許亂說話哦,不然叔叔我啊,會非常非常生氣的。”唐恩也麵帶笑容,就是笑的有些猙獰,拍在肩膀上的手也青筋暴起。

有些痛,可托麗娜依舊帶著笑:“我才不會亂說話的,這是咱倆之間的秘密嘛。”

“你確定?”

“確定哦。”

“那我信你一回。”唐恩慢慢收回手,轉過身,腳步越來越快,最後已經變成了小跑。

托麗娜看著頭也不回的男人,慢慢將手搭在唇邊,笑容變得神秘還有些陰險。

哼哼,把柄入手。

見鬼了,我怎麽不知道她有這種能力,不對,這家夥早就知道了,怎麽半點都沒表露出來。

唐恩走的飛快,他猜測托麗娜多半是在準備什麽,等到這種時候才慢慢拋出誘餌,順便發現自己又又又中計了。

這腹黑的家夥就是在試探自己反應,糟糕,剛剛過於激動肯定露餡了。

時機太好了,他正全身心算計拉達岡呢,哪能察覺到托麗娜的小心眼,這把柄被她抓住,以後肯定頭疼,我就說明明隱藏的很好,她怎麽會給我送本子來的。

唐恩頓覺社死,也知道以後再想用武力壓製恐怕很難了,居然略施小計就廢了自己最有用的手段。

厲害,不愧是最聰明的半神。

他感到滿滿的智商壓製,不甘與社死交織,恨不得現在就把拉達岡拎出來發泄一番。

不行,一定得找個機會報複,狠狠地報複。

“咦,你走這麽快幹嘛,而且臉色好難看啊。”梅琳娜剛好從一個帳篷裏鑽出來,手裏還端著一個空碗。

唐恩先是心頭一緊,隨後發現是梅琳娜,便鬆了口氣,這根木頭隨便就能忽悠過去。

“最近你覺得我有什麽開心的事情嗎?”他歎了口氣,見梅琳娜還想再問,幹脆搶先道:“你又在這幹嘛,沒活可以去廚房幫幫忙。”

“我又不是你家傭人,才不去呢,是給托麗娜帶醒酒湯呢,她還在睡覺。”

啥?這都一天多了吧。

唐恩把頭伸進帳篷,果然看到小牛馬四仰八叉的睡在中央,一邊打著呼嚕,一邊用手掀開上衣,撓著白皙而柔軟的肚子。

“一瓶羊奶酒,有這麽大威力?”

“誰讓你給她喝酒的,她還是個孩子。”梅琳娜責怪道,拉了拉唐恩衣袖,把托盤塞進對方手裏,“作為懲罰,你去洗碗。”

“一起去吧,我找不到水井在哪。”

“就你事多。”

梅琳娜並沒拒絕,帶著唐恩去往軍營邊緣,拉塔恩不愧是戰爭專家,軍營被他弄得有模有樣,一路上唐恩左看右看,發現裏麵的學問還挺深。

大到物資擺放,滅火措施,小到帳篷間距,廁所排汙和飲水地點,光是在哪裏打井就要兼顧便利、防投毒、滅火等等作用。

真特麽麻煩,難怪葛孚雷身邊要帶著瑟洛修,紮營可不是修一圈木牆,再豎幾座箭塔就能行,就連什麽時候取水,都以百人隊為單位確定到分鍾。

此刻天色已暗,到了宵禁時分,除了巡邏士兵嘩啦啦鐵甲聲,一排水井便再無半個人影,然後梅琳娜將幾個盤子洗幹淨放在旁邊,甩了甩手上水珠。

“不是說好你來洗嗎?怎麽去了這麽長時間?”

“抱歉,剛剛看到不遠處有個醫護所,正好進去勉勵醫師,你知道的,大戰將起,他們能挽回許多傷員的生命,在最後一戰死了,那是真劃不來。”唐恩認真答道,甚至有些悲天憫人。

梅琳娜麵露懷疑,想了想又覺得唐恩說得對,便疑惑道:“我怎麽感覺又被你給忽悠了?”

“證明你不太了解我,洗幾個碗而已,再幹淨也沒有作用,而我的勉勵會讓醫師更加專注,哪怕多救活一個人,一個生命也比洗一萬個碗有價值吧。”

義正詞嚴,弄得梅琳娜有些羞愧的低下頭:“抱歉,是我太小心眼了。”

哈哈哈,又躲過去了。

唐恩一陣暗笑,剛剛在托麗娜處的失敗頓時扳回一局,連帶著心情瞬間變好。

“梅琳娜,你可真是令人欣慰啊。”

“什麽?”

“沒啥,話說你做好準備沒有。”唐恩立刻跳過這話題,梅琳娜呆歸呆,直覺卻很敏銳。

“沒什麽可準備的啊,就如往常一樣,按你說的去做,然後跟在你身後把敵人統統幹掉不就完了。”

梅琳娜想法很簡單,唐恩也沒什麽好問的了,在他身邊人中或傲嬌,或冷冽,或腹黑,或熱血,或野性,反正都很鮮明,梅琳娜反而顯得普通。

她總是喜歡發呆,戰力也稱不上強大,也不懂什麽政務,想不到奇謀良策,有時候連存在感都變得稀薄,一般注意不到,但驀然回首,又能看到她像影子一樣跟在自己身旁。

想了想,蘭斯桑克斯要追求樂子,瑟濂有研究可探索,托麗娜永遠不會停止算計,菈妮擔負使命,而梅琳娜好像除了自己別無所有。

“你看我做啥?喂,等等。”

梅琳娜還沒反應過來,便被唐恩給抱住,擁抱很用力,讓呼吸都遲滯了片刻。

“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感覺到很安心。”唐恩抱著梅琳娜的臉,還是那種呆呆模樣,便用手拉起她嘴角,“笑起來多好看。”

“莫名其妙,又沒什麽好事,我幹嘛要笑?”

話音剛落,少女嘴巴便被堵上,一陣攪拌讓她頭暈目眩,瞪大了左眼,趕緊把男人推開。

“你、你突然幹什麽呢?”

“這下總高興了吧。”唐恩舔了舔嘴唇,然後趕緊挺起胸膛,迎接梅琳娜狂暴的拳頭。

“打死你個色鬼,哎喲,把這盔甲給我脫掉!”

梅琳娜反而打的手痛,一個側身鑽到唐恩肋下,正準備用反關節擒拿技,雙手便被抓住。

“你看,隻有在這種時候才有強烈的表情變化,看來我得多氣一氣你才行。”

“誰要你氣啊,趕緊給我撒手。”

“就不撒,你能拿我怎樣?”

“唐恩,你什麽時候變得不要臉了!”

“我什麽時候要過臉,嘶,你屬狗的啊。”唐恩趕緊鬆手,握了握嘴唇,剛剛梅琳娜忽然湊上來,把他狠狠咬了一口。

“早就警告過你的。”梅琳娜得意的笑了,然後看到唐恩眼神忽然發現自己中了計。

想要恢複呆呆表情,結果唐恩忽然過來,把她翹起的嘴角給撐住。

“保持住哦,待會兒還要參加軍議呢,冷冰冰的多沒意思。”

待手拿開,那笑容果然維持住,隻是有些僵硬:“你一天忙得很,怎麽忽然想起來招惹我了?”

“就是忽然想起罷了,沒有原因。”唐恩當然不會說實話,梅琳娜也想不到原因。

“可軍議什麽的我統統不懂,為啥專程把我叫去?”

“嗨,沒有讓你提意見啦。”唐恩伸出食指,點住剛剛皺起的眉心,很自然的握住少女的手。

“不用想那麽多,你站在我身邊就足夠了。”

少女一愣,眉眼舒展開來,她還是不明白,但隱約間有些懂了。

兩人從巨人熔爐算起,不需要想太多,彼此依靠就是最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