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羅德爾。
真正的白晝終於灑在了交界地萬物上,那虛假的金色光芒已經不見了,田間勞作的農夫抬起頭,擦著額頭汗水,又稍稍怔住。
標誌性的黃金樹也消失了,對於平民而言,他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隻是有些不習慣罷了。
交界地依舊繁華,依舊充滿了勃勃生機,似乎除了黃金樹消失,什麽都沒有改變。
命運的齒輪在繼續向前,人們隻依稀感覺到,似乎很多東西都改變了。
從物理意義上而言,羅德爾的改變最為劇烈,這座城市從傳說中的輝煌之城,變作了一地廢墟。
龜裂的城牆,倒塌的宮殿,還有中央那個巨大的圓坑,乍一看去充滿了歲月的滄桑悲歌,如果細看,又能見到瓦礫縫隙之中,雜草正倔強的冒出頭來。
無論毀滅還會消亡,某些東西總會掙紮著向前,正如那句老話,毀滅之後蘊含著新生。
越來越多的人來到了羅德爾,他們奮力清理著廢墟,重新建造著家園,更為神奇的是當初那些樹根統統不見了,就與那消失的黃金樹一樣,再也不見蹤影。
中心巨坑已經被嚴密封鎖,就像在防備殘存的狂熱黃金信徒,因為舊時代的光輝在那坑中有最後一絲餘暉,並且在持續黯淡之中。
“我這是怎麽了?”
梅琳娜慢慢睜開了眼,有些迷茫的望向天空,像是看到一個樹繭破開,讓她能見到碧藍的天空。
猶如做了一場漫長的夢,本就不算敏銳的大腦正一步步回過神來,就這麽盯著天空,眼神慢慢變化。
攻擊的狂潮,墜入黃金樹的唐恩,還有我將黑刀捅進了蒙葛特背心……
記憶恢複,當陰影突然出現在視野邊緣,她如鯉魚打挺,一下子彈了起來。
砰!
“哎喲,你幹嘛呢?”菈妮捂住額頭倒了下去,木頭不愧是木頭,把她撞得腦袋嗡嗡作響。
梅琳娜正反握短刀,呈戰鬥姿勢站在不遠處,對著滿地打滾的菈妮眨了眨眼,隨後茫然看向四周。
入目的依舊算是連片廢墟,許多人影正在廢墟中走來走去,但他們沒有手握武器,反而是推著小車清理斷壁殘垣,她愣了一下,又發現了一些異狀。
視野好像變寬了?
她疑惑的抬起手來,摸了摸眼睛,隨後注意到自己手掌,變得更加呆滯。
“這、這是……”
“真正的血肉之軀,覺得像是做夢嗎?要不要我掐你一下。”菈妮笑著走來,伸手就去捏梅琳娜的臉頰,後者下意識的避開,沒好氣的問道:“不用了,另外我昏迷了幾天,怎麽會變成這幅樣子?”
“半個月而已。”
“什麽?半個月,那戰鬥豈不是已經結束了!?”
“廢話,你沒覺得少了點什麽嗎?”
梅琳娜這才注意到一些異常,扭動腦袋看向四方,果真沒看到那顆黃金樹,難怪總覺得缺了點什麽。
不會傷到腦子吧,怎麽感覺她更呆了,這麽明顯的事情都沒看出來,托麗娜莫非加了點猛料,把她變成智障了?
“你隻是傷的太重,托麗娜的繭用了許多時間才把你給重組,或者說複活更確切一些。”菈妮慢慢解釋道,她湛藍的眼瞳中倒映著少女模樣。
表情依舊呆呆的,而右眼已變成灰白色,與自己一樣是異瞳。
“托麗娜把我救活了??”
“她隻是保住你的性命,可沒本事將你救活。”
話說到這份上,梅琳娜再呆也明白了,兩隻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是唐恩!
“他在哪?”
“我不就來找你,一起去叫醒他嗎?你運氣不錯,再晚一些,什麽都見不到了。”菈妮努了努嘴,轉身就走。
梅琳娜趕緊小跑著跟上,然後走在殘垣斷壁間,有些好奇的打量著周圍,清理工作在雷亞盧卡利亞已經看慣了,除了士兵,還有許多平民,不過有一些異常還是引起了她注意。
一隊平民正抬著棺材從路上走過,她起初還以為是戰死之人,可很快就明白那劦一場戰爭之中沒有平民留下,這顯然是回來之後死去的,但在羅德爾,永遠也隻有歸樹。
“這是病死了?”
“不再有歸樹,死亡已經徹底回歸交界地。”
梅琳娜扭過頭,隻見到瑟濂從陰影中走出,正饒有興致的盯著自己,充滿了探索的欲望。
她心頭一緊,趕緊把雙手抱在胸前,疑惑道:“你怎麽啥事沒有?我記得你不是被艾絲緹給轟殺了嗎?”
瑟濂也不回答,拿出筆記本,沙沙的寫著,梅琳娜不由得探頭去看,然後一張臉瞬間憋紅,隻見上麵寫著:
獲得血肉之軀會對記憶力造成影響,患者疑似變成智障,應當調配相應的治療藥劑。
“誰是智障啊!!”梅琳娜一時暴怒,拔刀就要拚命,好在菈妮眼疾手快,趕緊把她抱住。
“行了行了,多丟人啊。”
法師怎麽抱得住刺客,就在梅琳娜快要掙脫的時候,瑟濂平靜的拿出法杖,在她額頭輕輕一敲,急眼的少女頓時垂下了腦袋。
“你對她幹了什麽?”
“昏睡咒語,剛剛和托麗娜一起開發的,她太吵了,我還急著去見笨徒弟呢。”
“你、你可真喜歡火上澆油。”菈妮苦笑一聲,知道梅琳娜要是醒來肯定更惱火,不過沒關係,到時候甩給那家夥解決就行了。
兩人拖著梅琳娜繼續向前,沒多久便進入了核心區域,這裏五步一崗,十步一哨,芬蕾正帶領騎士來回巡邏,連一隻蒼蠅都飛不進來。
“菈妮殿下,瑟濂閣下。”女騎士行了一禮,又看了看兩人拖著的少女,“梅琳娜小姐還沒醒來嗎?”
“醒了,隻是出了些意外,話說托麗娜到哪去了?”
“殿下正在和拉塔恩大人商議戰後的事情,您要去見他們嗎?”芬蕾也很奇怪,戰爭之後菈妮就不見了,好像把所有的事都甩給拉塔恩。
“用不著,我已經不關心那些事情了。”菈妮擺了擺手,麵露威嚴:“我將要和唐恩進行下一次遠征,需要把精力都放在準備工作上。”
“你不是一直在月光馬車裏,向蕾娜菈請教發泄欲望的技術嗎?”瑟濂冷不丁的來了一句。
芬蕾差點笑出聲來,勉強維持著嚴肅的模樣,菈妮則僵硬的扭過頭,悄悄攥緊了拳頭。
威嚴喪盡,真是威嚴喪盡!
她想現在就離開交界地了,跑的越遠越好,與這個女人呆的越久,自己的形象就越是受到褻瀆。
看了眼別過腦袋的騎士們,菈妮渾身顫抖,然後默不作聲的走開。
不行了不行了,必須得趕緊走,怎麽全軍上下都在褻瀆我的威嚴。
噗。
芬蕾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她現在覺得這故作威嚴的公主殿下實在太可愛了,直到羅蕾塔嚴肅的目光這才停下。
“不過菈妮殿下要走了呢。”
“是啊,交界地的工作都交給拉塔恩殿下了,連托麗娜殿下也隻是從旁建議。”芬蕾悄悄握緊了韁繩,唐恩要走的事情瞞不過他們。
現在黃金樹已經消失,天空也是碧藍驕陽,死亡歸來,交界地恢複正常,相比不久之後就是太平盛世。
騎士並沒有被拋棄的感覺,反而湧起了無限的敬佩,英雄理應躺在功勞簿上享樂,而唐恩的選擇也出乎預料。
沒有黃金樹壓製,他本可以作為唯一的神與王,掌控交界地一切,可他竟然放棄了這份安穩,再次投身於無盡征途之中。
“你也想去吧。”
“啊?哪有。”
“得了吧,你那份憧憬都寫到臉上了,唐恩大人是前所未見的英雄,如果渴望戰鬥那就去吧,他並沒有限製這份遠征的人數。”羅蕾塔隱晦的笑了,指了指不遠處的褪色者:“我聽說那個指頭女巫也想參加遠征。”
她?哦,那個蒂娜是吧。
芬蕾回過味來,那沒什麽好說的了,這場遠征她必定參與。
且說菈妮身邊的人越發壯大,除了瑟濂,托蕾忒也來了,這下終於可以把昏睡中的梅琳娜丟到馬背上解放雙手,又過了一會兒,蘭斯桑克斯也來了,這場戰爭她屬於純虧。
瑟濂又變大了一些,梅琳娜好歹得到了肉體,她卻丟了兩隻翅膀,現在一隻手還打著繃帶吊在身前。
“怎麽都來了,你們算計好了是吧。”
“不止是你能聽到唐恩的呼喚,話說你手都恢複了,還綁繃帶幹嘛,想裝慘是吧。”
“哼,被你看穿了。”龍女把手拿了出來,撕開繃帶。
空氣中殘留著輕微的聲音,猶如胎動的心跳,在她們聽來,這就是唐恩的呼喚。
隻是這呼喚叫來的人有些多,菈妮左顧右盼,除了許多士兵,還見到很多熟人,比如阿史米,亞曆山大,維克和黑夜女巫……
在這些人的最前方,正是拉塔恩與托麗娜,兩人像是在交談些什麽,蕾娜菈也站在旁邊,偶爾插一句嘴。
菈妮先對母親行了一個禮,這才問道:“你們兩個聊什麽呢?”
“王下議會的事情,你可終於來了,這些麻煩事全部甩給我。”托麗娜翻了個白眼,稍稍解釋了一下,然後抬起手,指向苦笑中的拉塔恩:“另外已經決定了,由他來當王。”
“好像沒給我推辭的機會,這樣顯得我臉皮很厚,篡奪了勝利果實。”拉塔恩撓撓臉,有些尷尬。
“你放不下那些紅獅子,當然得承擔更多的責任。”托麗娜老氣橫秋的抬起手,由於太矮,隻能拍拍拉塔恩的大腿,“事情就這麽決定了,除了你沒人能做。”
現在當王可不輕鬆,手段、實力缺一不可,拉塔恩作為唐恩摯友,全程參與這場戰爭,加上有蓋利德嫡係在手,還有多年統治經驗,是最好的人選。
菈妮清了清嗓子,也開口道:“兄長,別忘了消滅黃金樹隻是一個開始,如果交界地再次陷入戰火,我們的抗爭將毫無意義,並且唐恩也不是拋棄了這裏,他有自己的任務。”
黃金樹隻是個開始,真正的敵人是無上意誌,等他意識到交界地的事情,將會帶來滅頂之災。
拉塔恩點了點頭,勉強算答應了,這事情很難,好在有蕾娜菈和托麗娜的建議,而唐恩要做的事情顯然更難,因為他麵對的是一片未知。
說來說去,他隻是作為男子漢,不想撿這個便宜罷了。
咚咚——
恰如巨龍踏地,那心跳聲頓時清晰起來,城區裏工作的平民們紛紛抬起頭來,站崗的士兵們挺起胸膛,而最前麵的托麗娜等人紛紛伸長了脖子。
巨坑之中,那團金色光球正變得璀璨,一直環繞在周圍的光帶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就像達到了盡頭。
光芒越發強烈,漸漸填滿了整個巨坑,坑中就像埋葬著一輪太陽,就連拉塔恩也閉上了眼睛。
這等力量……
他感受到無窮的力量,仿佛觸碰就要被融化似的,讓所有人本能地往後退,但奇妙的是,這無窮炙熱僅僅維持了一瞬,猶如幻象般褪去。
當光之河褪去,神明將會複蘇,此為神跡,此為凡人所見的最壯麗場景。
聞訊而來的畫家們打開了畫板,吟遊詩人打開了筆記,可沒有人能夠畫下一筆,寫下一字,那份壯麗已超過了凡人的想象力,就算畫出來,也隻是一輪太陽罷了。
我怎麽睡著了??
趴在馬背上的梅琳娜慢慢睜開眼,她沒有看到那無比絢爛的金色光輝,收縮的瞳孔隻見到不遠處站著一個人。
黑甲長刀,猩紅披風隨春風飄揚,除了雙眸變成駭人的金色,看起來如此普通,甚至感受不到任何壓迫力。
他在這,又仿佛不在這,當看到男人微笑著的臉,梅琳娜瞬間驚醒。
“唐恩!哎喲。”
還沒等她爬起來,托蕾忒已經第一個化為人形衝了出去,將梅琳娜重重丟在地上,還順便踩了一腳。
唐恩麵無表情,並沒有像以前那般嘲笑梅琳娜,然後就看到托蕾忒迎麵衝來,像是用盡全力想要撲進自己懷中。
唐恩皺起眉,僵硬而冷漠的表情漸漸有了些鬆動。
他本能的向旁邊一躲,隻聽一聲悶響,托蕾忒和從背後偷襲而來的蘭斯桑克斯撞成一團,慘叫著抱頭蹲下。
她們,為何如此愚蠢?
思維冷冽,這是他冒出的第一個念頭,無法抑製的傲慢,可是很快,情緒漸漸有了波動,再冷漠地看向四周,見到一張張熟悉的麵孔。
所有人都來了,她們並沒有因為唐恩的異狀而停下腳步,反倒是充滿了激動。
“唐恩,你睡得可真久。”托麗娜在微笑。
“黃金樹的力量都拿到了?殘存了多少?”拉塔恩興致勃勃。
“笨徒弟,快跟為師來,試一試有什麽變化沒有。”瑟濂舔著嘴唇,一副忍不住的模樣。
“老師。”米莉森持劍行禮。
“唐恩先生。”
……
各種聲音鑽進耳朵,最後停留在菈妮臉上。
公主殿下愣了片刻,也不知道現在是該溫柔的祝賀,還是威嚴的頷首,各種情緒翻騰,最後她果斷跳向了唐恩的胸膛。
“歡迎回來,我的王夫!”
“真狡猾,明明是我先來的。”
“月之公主,你竟然敢偷襲!”
在各種不滿的喊聲中,唐恩下意識抱住了嬌小的菈妮,再本能環住她的腰肢。
在此瞬間,各種情緒變得質樸而純粹,恰如平靜海麵卷起了風暴,人性徹底壓倒了一切想法,瞳孔中金色光芒褪去。
他望著有些疑惑的菈妮,緩慢地,堅決地,露出笑容來。
“嗯,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