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冷峻的冰山腳下,星星點點的綠洲被戈壁沙漠環繞著,在萬古荒原生生不滅,茂盛繁衍。那些了無生命的荒漠,並不是孤寂的,沙海阻止了人們向荒原邁進的步伐,卻沒有擋住綠色的奇跡。當春天到來的時候,融化的雪水順著河道,衝出綠洲,浸透了幹涸的戈壁,了無生機的荒原蘇醒了,灰沙覆蓋的植被從沙地掙紮著冒出淺淺的綠色,黃褐色的沙丘就被紅柳、白柳、駱駝草和芨芨草點綴出了些許生氣。早已幹枯的野薔薇,似從噩夢中驚醒,突然從毛刺密布的枝幹裏發出嫩芽,把枯萎的花瓣擠落,幾絲新綠稀稀落落爬上枝頭,羽狀複葉一縷縷地在微微的漠風裏搖曳著,一叢叢的野薔薇綠滿了沙漠。蘆葦枝底的莖部也泛出了綠意,殘留在葦枝上的最後一點絲絨飄散開來,一層層地繞著野薔薇,像雪花一樣掛在薔薇的參差不齊的刺蓬上。
雪山、綠洲和野花盛開的戈壁像一個野蠻地**著的精壯男人,緩緩地蘇醒,靜靜地等待著瞬間的爆發。
馬蹄噠噠,解放軍的隆隆鐵騎奔馳在那片亙古荒原,喚醒了千年沉寂的荒漠,獵獵西風,紅旗飄揚,新疆和平解放。鋼鐵洪流,漫卷黃沙,凱歌嘹亮,以摧枯拉朽之勢挺進塔克拉瑪幹的南疆腹地,從皚皚雪山之下,挺進荊棘叢生的荒原。
從南泥灣來的部隊,勞動之餘,還在唱著他們的隊歌:
花籃的花兒香
聽我來唱一唱 唱一呀唱
來到了南泥灣
南泥灣好地方 好地呀方
好地方來好風光
好地方來好風光
到處是莊稼 遍地是牛羊
當年的南泥灣
到處呀是荒山
沒呀人煙
如今的南泥灣
與往年不一般 不一呀般
如今的南泥灣
與往年不一般
再不是舊模樣
是陝北的好江南
……
這些眷戀著南泥灣的軍人早已西出陽關了。這裏隻有野花,還沒有遍地的牛羊,到處是廣袤的沙漠和黑褐的戈壁。新中國的敵人已被消滅,昔日的戰地硝煙散盡,而麵對的是要守衛的荒原和如何生存的新危機。他們唱著歌,放下鋼槍,在這片綠洲上集體轉業。他們有了新的使命:屯墾戍邊!他們要在荒原開辟新的家園,建設新疆兵團,續寫驚天傳奇的未來。從此,赫赫威名的一野二軍的英雄紮根在天山南麓的荒原綠洲,大胡子司令員被神一樣地崇拜著,每當有小孩啼哭不止,大人們會說:“胡子司令來了!”哭聲戛然而止。一群群啼哭的小子,在潮濕陰暗的地窩子裏降生了,頑強地從角角落落冒出來,好奇的目光星星一樣在曠野閃爍,一代新的小生命灑滿了綠洲。
沙子就出生在那個方圓一百多公裏,被沙漠戈壁環繞的綠洲,在放大的地圖的西北角,有一個難以辨認的小黑點,寫著那個地名:“荒原鎮”,一個從沙漠戈壁中開墾出的小小綠洲,一個野薔薇的五色花葉盛開的荒蠻戈壁。
那天,沙子突然從父親溫暖的懷裏被拋向天空,像鳥一樣飛翔,他手舞足蹈,咯咯笑著,然後以石頭落地的速度墜落,鑽心地痛!眼前一片光明。那之前的一刻,父親很威武,騎在高頭大馬上,經過那座破敗不堪的木頭橋。一條寬闊的河流,由北向南,灰白的泥沙河水,急速地翻騰著。其實,那隻是一條幹渠,是荒原鎮墾區的一個灌溉渠,是這塊塔克拉瑪幹沙漠邊緣小綠洲的“母親河”。歪七扭八的柳樹拱護著河岸,棕色的樹皮一道道皸裂著,緊緊地包裹著粗大的樹幹,綠色的柳枝垂頭扭動,使幹渠顯出些生氣和嫵媚。一叢叢野薔薇倔強地填滿了柳樹間的空地,枝頭披掛著雪白的、淡黃的、粉紅的五葉花瓣,還有去年的果實幹枯地掛著,枝莖上密密麻麻地長滿幹黃的毛刺。
沙子就在那個破爛不堪的橋上落下馬來。橋太破了,木板鋪就的橋麵,坑坑窪窪,都是縫隙,大的地方就有了洞眼。父親騎在馬上,威風凜凜的樣子,懷裏抱著沙子。沙子混沌未開,迷蒙的眼睛看著這個世界。馬的蹄子卡在了裂開的木縫裏,馬打了一個強烈的趔趄。父親醉漢一樣,在馬背上晃**,幾乎摔下馬來,他鬆開雙手。不幸的沙子,從父親的手裏脫落開,在空中一閃。父親腳跨馬鐙,彎著腰,驚慌失措地伸著雙手。那個小小的肉團從馬背上摔下,滾落在厚厚的沙土裏。沙土從鼻腔穿進沙子稚嫩的肺葉,胸腔火一樣燃燒,劇烈的疼痛貫穿小小的肉體,打開了沙子眼裏全新的世界。沙子哇哇大哭,他睜眼看到了頭頂湛藍的天空,乳汁一樣的白雲,刺目的太陽高掛在天的盡頭,大地一片燦爛。
那一刻,沙子醒來了。他看到那條奔流的渠,他看到枝葉婆娑的柳樹,他看到開著五葉碎花的叢叢荊棘。他從那個懵裏懵懂的世界裏走了出來,三歲的沙子從那一刻開始記事。
沙子出生的第二年,發生了許多大事,預示著他的成長昏天黑地。他哭天喊地地吃奶的時候,外麵,鋪天蓋地的大字報把土坯牆貼得花花綠綠,大喇叭每天播放著響徹雲霄的**歌曲,呼呼啦啦的口號聲總把他從睡夢中吵醒,大人們在鬧一場革命!沙子在繈褓裏活得煩躁不安。沙子出生在七月流火的一個日子。沙子在荒原鎮的團部衛生院呱呱落地,扯著嗓門拚命哭喊,告知人們:沙子來到了這個世界。沙子的出生對這個世界是極小的事件,可以像一粒塵埃一樣忽略不計。隻是沙子已經由一個受精卵變成了四肢健全、頭腦伶俐的小人兒,是天地玄黃的大事。
母親一直說沙子是撿來的,從戈壁灘上撿來的。所以,在沙子的印象裏,自己是撿來的野小子,不是人生下來的,有一天就突然從地裏出來,光著屁股,蹬著小腿,嗚裏哇啦亂叫,偶然地被母親從亂草叢生的沙土裏撿起來。那時候,母親隻有十八歲,光彩照人,濃眉大眼,小巧玲瓏,人見人愛的美人胚子,剛嫁給父親三年,已經給沙子撿了一個哥哥,後來又在野薔薇叢生的戈壁灘上撿到了沙子。
母親總是喜歡說各種各樣上天賜人的離奇傳說。說起遠古,在一個朗朗晴天,突然間無數的星星閃爍,當黃帝的母親走過,天空中一道電光閃耀,繞北鬥而過,兩年後的一天,晴朗的天空,巨龍跳躍,彩霞蝶飛,鳳凰起舞,百鳥歡暢,草綠花紅,軒轅黃帝呱呱落地。商湯王先祖的母親走在河邊,天上黑鳥飛臨,掉下巨蛋,其母吞蛋而孕,生了先祖。故事裏總是神鳥飛天,巨龍入雲,仙人降落。
母親說沙子就是那樣無緣無故地來到人間,被她從野薔薇的毛刺縫隙裏撿了來。那天中午,電閃雷鳴,風雨交加。
所以,母親說:“沙子是天賜的龍兒,渾身帶刺。”
沙子命中有龍。他的屬相為蛇,傳統的說法就是一條小龍。哦也,沙子也有了一個不平凡的出身了。沙子從小就覺得自己和其他人異樣。因為,其他人是生出來的,是從媽媽的肚子裏掉下來的,而沙子是撿來的。沙子為自己撿來的出身自豪不已。沙子是母親撿來的!在他幼年的心裏,母親像神仙一樣美麗,超凡脫塵。
三歲的沙子從父親的手裏脫落,從一馬高的空中摔落下來。那時候父親一定非常緊張,沙子在哇哇大哭……沙子什麽都不記得了,但是沙子醒了!從此再也不是一個動物一樣的,隻會吃奶、拉屎、撒尿的嬰兒了。沙子知道:自己那一天摔落馬下。
沙子眼裏映現出一匹馬和英俊高大的父親,還有光芒四射的陽光,還有飄著薔薇香氣的野花。
父親把他抱起來,驚慌失措。他對著又哭又叫的沙子,給了一個響亮的嘴巴。年輕的父親性情暴烈。他站在那座橋上痛心不已地抱著自己的小兒子。
這座橋是沙子兒時一幅美麗的風景。
渾濁的含著灰沙的天山雪水從遙遠的北方山腳向南淌下,到了橋頭,渠水匯聚成一個圓形的渠首,渠首的三百六十度裏,東南西北的方向各有一座橋,有三個閘口分成三條支渠。最大的一條渠依然向南,形成一個巨大的落差,渠水騰起高高的浪花,渠水嘩啦啦地響著,奔流而下,細碎如絲的水珠飄飄灑灑。向東的支渠裏,水的流量很小,水流遲緩,那閘口就是摸魚最好的場所。向西,是一條小渠,那是沙子戲水的快樂天堂,岸邊長著兩排蜿蜒的柳樹,一叢叢高大的野薔薇夾雜在柳樹的間距裏。主幹渠的兩岸有一條車行的土路,是荒原鎮的一條主要通道,南北相連,連接著上下遊的連隊。
這條渠裏裝滿了沙子完整的成長記憶,那些紛紛擾擾的故事猶如渠水,有時涓涓地流淌著,有時幹涸著,露出波浪起伏的沙底。閘口連接著所有的坐落在小綠洲的連隊,從一個綠洲到一個綠洲是那麽遙遠。沙子所有的故事都發生在這裏,這就是他的故鄉。
沙子的命確實是撿來的。
當沙子在母親肚子裏四個月的時候,因為痛苦的婚姻,她決定終止這條生命。父親和母親的結合,和那個時代的支邊青年的經曆一樣普通而離奇。根紅苗正的農民的兒子,遇到躲難而來的母親,青春的**讓他們不顧一切。父親被美麗的母親驚住了,這個漂亮得讓男人夜不能寐的女孩,突然走進了父親的眼裏。而那時的母親每天小鳥一樣無憂無慮地歡笑著。父親想:這就是我想要的美貌如仙、歡如夜鶯的姑娘了,她就是我的新娘。父親花光了他進疆的所有積蓄,買了全新的被褥和洗漱用具,給母親買了一個嶄新的軍用挎包,拉著母親,沿著幹渠,走了二十公裏沙地,去團部扯了大紅的結婚證。父親期望,一直手拉著手和這個美麗的女人走完他們的一生,他想要一大群孩子,繞著老婆的裙子邊,在廚房裏一起吃糠咽菜,大快朵頤。然而,被荷爾蒙燃燒的父親,卻忽視了一個不可忽視的事實:自己是堂堂正正的兵團職工,而他的白天鵝隻是逃荒而來剛入籍的盲流,更讓他難以躲避的是他們的出身:父親是無產階級的農民,而母親是萬惡不赦的地主出身。所以當父親擁香入懷的那一刻,已經把一切給他未來帶來無數困惑的痛苦,一股腦地盤究在他們的屋簷之下。
當母親懷著沙子,肚子一天天隆起,婚姻的痛苦也像沙丘一樣越聚越高,一切風花雪月的故事肥皂泡一樣迅速破滅了。母親已經完全喪失了對婚姻的信心,那個高大英俊近乎文盲的男人,不但帶給她肉體的傷害,更多的是精神的折磨。他們本來就是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隻是有一天,偶然聚在一起。當生命都無法延續的時候,隻有生存的本能,母親需要抓住一些東西,活下去,哪怕是一棵稻草。母親嫁給父親時一定是感激的,父親在拯救她脆弱的生命。然而,婚姻又給了她另一種窒息的痛苦。她感受著沙子在子宮裏的胎動,她想殺死這個可憐的胎兒,她要用另一種殺戮來懲罰和她朝夕相處的男人。她做出了殘忍的決定:悄悄打掉肚子裏的孩子!
母親在通往白水城的路邊搭便車。三九寒冬,在一個零下二十度的冬天的早晨,母親挺著大肚子孤獨地站在路邊,她向每一輛經過的車輛招手,她在瑟瑟的寒風中發抖,她等待了好幾個小時,她絕望地等待。零星的汽車呼嘯而過,拉起雲朵般厚重的塵土,揚塵四散,撲麵而來,鑽入母親的鼻腔,浸透她單薄的肺葉。母親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幹嘔,五髒六腑翻江倒海,她有一種瀕臨死亡的痛苦。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要去的地方,她將要幹什麽。突然一輛拖拉機“突突突”地顛簸過來,好心的司機把車停下,眼光直愣愣地打量著漂亮的母親,緊盯著她隆起的肚子,然後意味深長地笑笑,一言不發,指指拖車鬥。母親在恐懼和感激的心態中笨拙地爬上車鬥,經受了三個小時寒冷的顛簸,來到三十公裏外的師醫院。她躺在醫院的產**等待人工流產。她下定了決心,要讓沙子從她的肚子裏消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她要報複那個視子如命的可恨的男人。她打開了雙腿,她殘忍地下定了決心。
醫生最後一次問她:“想不想要這個孩子?!”
母親崩潰了。她連滾帶爬地從手術台上下來,她號啕大哭,撕心裂肺。
沙子這條命真是母親撿來的!多年以後的一天夜裏,母親微笑著告訴了沙子這個秘密。沙子驚得目瞪口呆!
沙子奔跑在自由的天地裏。
沙子家住團部。團部的標誌性建築,就是一個麵南背北的辦公樓。樓的前麵是一條東西向的排堿渠,從橋上走過排堿渠,是一條土路,路的對麵就那條西支渠。沿著這條路向西走八公裏,連接著那條由北向南的從白水城到塔裏木墾區的阿拉爾公路。辦公樓是老式的蘇式建築,中間的建築有兩層高,頂部正麵貼著水泥凸塑的一個巨大的紅五星,兩邊有三道對稱的紅杠,象征閃耀的光芒。正大門是六扇的,走進去,兩側是一條長長的過道,一扇扇辦公室的門相對而立。團機關的幹部在這裏上班。出了辦公樓,就是一個小禮堂。圍繞著禮堂兩側,整齊地排列著一排排的平房。最北麵是職工食堂。沙子家住在食堂邊的東北角連排的平房中的一間,麵南背北。那些房子一排一排的,有著三角形的尖頂,全都是土坯房,露著灰土的本色,年久失修,牆皮一塊塊剝落,灰色的土坯裂著縫隙,一片破敗的模樣。隻有每一棟房子屋山頭的側牆,刷得嶄新,鮮紅的大字寫著各種各樣的標語。沙子看不懂。
沙子家的隔壁一邊住著趙團長。趙家奶奶是一個小腳的老太太,和善而慈愛。他們的小兒子趙文革和沙子一樣大,大兒子趙解放已經上學了。趙文革每次見了沙子都是愛理不理的,看一眼沙子,低頭繼續玩紅色鐵皮的玩具車,嘴裏嘀嘀地叫著。趙解放任性調皮,時常抓住沙子的手,放在他的手裏硬握,疼得沙子嗷嗷亂叫。沙子一喊,大人便露出凶狠的目光齊刷刷地望著趙解放,而他總是一臉無辜的樣子,嗬嗬地憨笑。沙子怕趙解放,而趙解放見了沙子,就會把他抱起來向天上亂拋,嚇得沙子神魂顛倒,大喊大叫。
趙團長是一個老革命。團場有一大批隨三五九旅複員的軍人,他們都是胡子將軍一野第一兵團二軍的軍人。
“趙團長原來是國民黨的一個團長,共產黨的俘虜,在瓦子街戰鬥中解放過來,當了解放軍。”父親說。
瓦子街戰役是西北解放戰爭中一次扭轉時局的戰鬥,徹底改變了西北解放戰場的形勢。彭德懷隻帶了解放軍西北野戰軍五個縱隊七萬人,采取“圍城打援”戰術,打掉了胡宗南三十九個旅,二十三萬人。陝西的二月,風雪交加,天寒地凍,哈口氣就凍成霜結在胡子眉毛上,戴著手套握不住槍。解放軍在風高月夜,突然發起總攻。國民黨軍長被手榴彈炸死了,師長被打死了,旅長被活捉了。
趙團長常常繪聲繪色地說起瓦子街戰鬥:“我們守在城裏,已經要死不活了,解放軍的炮聲一響,嚇得國民黨兵屁滾尿流。我們一合計:何必中國人打中國人,老蔣必輸,我們團就集體投誠。有的把白背心撕了,有的把白褲頭撕了,拴在刺刀上,把槍立起來,投降了。有些死硬分子掏槍自殺,立地成仁了。有些下級軍官是頑固分子,看到誰舉白旗,掏出手槍,斃了。士兵不願意了,背後給當官的一槍。戰場上白旗嘩啦啦舉起一大片。我一看這架勢,組織一個督察隊,戴著袖標,緝拿死硬分子,終於製止了內訌。那時候是命懸一線。可是子彈不長眼,對方的機槍還在打,突突一陣子,死一大片,屍橫片野,血流成河。我命大,躲在指揮部的碉堡裏,寫好投誠書,派了戰士送到解放軍陣地,白旗高掛在指揮部上空。就這樣活下來當了俘虜。當俘虜好呀,進行了一星期的革命軍人教育,換軍裝,整團整編,參加革命,跟著胡子將軍出玉門關,進駐了新疆。老子扛過國民黨的槍,打過共產黨的仗,一輩子打打殺殺,最後跟了毛主席,毛主席萬歲!”
趙團長說話帶一口濃濃的河南腔。
趙團長是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氣勢,連隊的幹部都怕他三分。父母親對他尊重有加。沙子佩服得五體投地。老革命趙團長,說話道理一套一套的,高大威猛的樣子,在哪裏一站,大人們都肅然起敬地看著他。
在沙子的眼裏,趙團長卻是和藹可親的爺爺。沙子總是纏著趙團長一遍遍地說革命故事。那些故事裏有沙子想要的英雄情結和英雄人物,也有沙子要消滅的敵人。槍林彈雨的天空,讓沙子充滿了遐想,嗒嗒的槍聲讓沙子驚懼和刺激。在沙子小小的心裏,能為保衛毛主席去衝鋒陷陣,殺敵無數,真是活得好玩又過癮。趙團長一次次地講述的故事,已經刻在沙子的腦海裏了。當趙團長再說起解放大西北,打進新疆的故事,他剛說了上段,沙子就嘰裏咕嚕把後麵打仗的結果講出來了,他知道趙團長打過的許許多多仗。趙團長進過西安和蘭州城,去了寶雞以後,過星星峽,一路打到了新疆。當有些情節說混的時候,沙子總是會提醒趙團長:“爺爺,這一仗不是在酒泉打的,是在星星峽打的,不是走路,是坐車的……”趙團長會親昵地打一下沙子的小屁股:“弄撒?小屁孩,爺爺幹過的事情難道你比我知道得多?你還是個小仙人了!”然後會親一口沙子,沙子聞到了趙團長嘴裏臭烘烘的煙味。沙子總是擰了頭,跐溜躲過趙團長,跑了。背後傳來趙團長爽朗的大笑聲。
趙團長就地轉業以後,來荒原鎮當了團長。
父親那時候是個說著河南話的毛頭小夥,在連隊做飯。
一天,趙團長陪著赫赫有名的胡子將軍去戈壁深處勘察地形,從戈壁出來,來到連隊。已經過了吃午飯的時間,他們騎著高頭大馬,風塵仆仆地來到連隊。
“司令員,想吃什麽?”趙團長問。
“有什麽吃什麽,隻要能填飽肚子就行。”將軍說。他的湖南口音很重。
父親驚慌失措,手忙腳亂地開火做飯,做了一盤紅辣皮炒雞蛋,一個清燉蘿卜湯。
將軍胃口大開,一連吃了兩碗米飯。
看到精幹利索的父親,將軍興致極高。
“好吃!小夥子哪裏的?”
“河南南陽的,1956年支邊。”父親的河南口音很重。
“嗬嗬,是第一批河南知青。我們是以入伍的方式招的,穿軍裝。來了不發領章帽徽,這批支邊青年才知道,原來他們不是當解放軍戰士,是農墾戰士,扛上搶,當了民兵。都一樣,是屯墾戍邊的革命戰士,保衛綠洲、建設邊疆也是一場戰鬥啊。”
父親恭恭敬敬地直點頭,激動得眼淚直流。
“你們南陽也是革命老區,出了許多英雄、烈士。”將軍說。
“我爸爸就是烈士。”父親激動地說。
將軍看一眼趙團長。
“小趙,照顧好烈士的後代。”
吃完飯,將軍急匆匆上馬。趙團長用馬鞭指一指父親,對下屬說:
“把他調到團部夥房。”
第二天,父親到團機關夥房報了到。
父親對趙團長畢恭畢敬,喜歡帶著沙子,聽他講革命故事。沙子的腦子裏所有的故事,都是趙團長戰鬥的故事。沙子理不清是什麽時候記住那些故事的。趙團長家的門口,經常拴著不同顏色的高頭大馬。趙團長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當沙子在趙團長家時,他看到了許多陌生的麵孔,他畏懼地看著那些人。沙子不喜歡他們,他們說話急匆匆的,沙子一點也聽不懂,然後還要摸沙子的腦袋,說沙子長得像女孩子。沙子可以感覺出,他們像瞧不起女孩子一樣也瞧不起沙子。沙子在小不點大的時候就開始多愁善感了,他可以讀懂別人的想法,可是大人們從來不把他當大人。那些大人對著趙團長總是大聲地笑,那笑聲幹幹的,那笑聲背後隱藏的感覺和沙子對父親的態度有點像:拚命表現出優點,讓人喜歡和讚揚,躲過父親火爆的巴掌。大人們幹笑著,一點也不像趙團長笑起來的樣子:聲音響亮,情緒高昂。陌生的人們走了,趙團長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趙團長備受人尊重,趙家奶奶不用上班,是個家屬,趙團長養著她。可是他們家人從不餓肚子,家裏總是有好吃的。最甜的就是包著錫紙的花花綠綠的什錦糖,趙團長會剝開了,逗著沙子張嘴,投進他大張的流著哈喇子的小嘴裏,哈哈大笑。那個甜呀!沙子一直以為趙團長就是自己的爺爺,就是自己的親人。
沙子家平房的東頭,有一條小水渠,窄窄的,從來就沒有見過有水流過。渠埂子上歪歪扭扭地長著一排沙棗樹,由北向南,好長的一排,一直通到辦公樓前幹部們居住的幾排平房。哥哥就帶著沙子在樹上爬上爬下的。小時候在團部和沙子玩的就隻有哥哥和趙解放。趙解放比沙子大五歲,和他們也玩不到一起。沙子六歲的哥哥就帶著四歲的沙子,在團部逛來逛去。那時候,母親鼓著個大肚子,天天忙忙碌碌地上班,肚子裏已經有了後來的妹妹。
他們總在稻草垛裏鑽進鑽出,在屋簷上竄上竄下。一天,沙子爬上屋山頭那棵長得齜牙咧嘴的沙棗樹,下不來了。沙子顫顫巍巍地爬上去,一瞬間就滑下來,開檔的棉褲被掛在了樹枝上。沙子被吊著,上不去下不來。哥哥跳上跳下地伸手夠沙子,樹太高了。哥哥急得哇哇大哭,沙子看著他,覺得哥哥真笨,哭有什麽用呢?哥哥爬上來,拉沙子,手太短。沙子手忙腳亂地去夠哥哥的手,沒用。沙子在樹上一晃一晃的。哥哥扔下沙子,跑了。
沙子看著旋轉的天空,陰沉的烏雲蓋在頭頂,一排排房子翻轉著扣在地上。沙子覺得好奇,一會兒抬頭看看鉛色的天空,一會兒扭頭看一眼掉在地麵的土坯房,遠處的人也是腳頂著地麵,頭朝下移動,有趣極了。後來,沙子累了,睡著了,就那樣掛在空中。
在夢中,沙子飄起來,身子輕飄飄的,像雲朵一樣飄在天空。一隻大手把沙子托起來,沙子醒了,是另一邊隔壁的衛天地叔叔。父母親一直叫他“小衛”。他留著長長的頭發,高高大大的,一副吊兒郎當的與人不一樣的打扮,雖然住在隔壁,父母親禁止哥哥和天地叔叔講話,說他是一個大資本家的公子哥。沙子不知道什麽是公子哥,問父親。父親說就是吃人奶,不幹人事,剝削工人的壞蛋。沙子又問什麽叫剝削?父親說就是偷搶別人東西的壞蛋。每當父親這樣說話,母親就嘟著嘴,因為母親總是覺得父親在挖苦自己。天地叔叔每天早出晚歸,扛著坎土曼到田裏上班,回來,見了沙子會說:“沙子,過來看看我手裏有什麽?”沙子怯生生地過去,哥哥拉著沙子的手,害怕沙子被天地叔叔搶了去。可是沙子受不了一種**,天地叔叔的笑容晴朗朗的,就像母親喂奶時的神情,還有藏在他手中的神秘的東西。沙子總會想方設法掙脫了哥哥的拉扯,跑到天地叔叔身邊,天地叔叔的手打開了,手裏有兩顆糖。哇哦,人間最好吃的東西。天地叔叔把糖給沙子,摸摸沙子的頭,總說:和哥哥一起吃,不能吃獨食!然後就哈哈笑起來。沙子喜歡天地叔叔的神情,他總有一種感覺,天地叔叔溫柔而和藹的樣子應該是父親的樣子,可是父母親討厭他。每當吃完晚飯,當人們都圪蹴在屋山頭,東加長西家短地閑諞,天地叔叔會拿著“紅寶書”坐在房頭幹涸渠邊的沙棗樹下讀書,孤單單地像一隻落單的麻雀。大人們說,那個小資又在改造思想了。又一次,天地叔叔握著手裏的東西喊沙子。沙子歡天喜地跑向他,沙子的嘴裏都是哈喇子:又有糖吃了!沙子掰開天地叔叔的大手,他的手慢慢張開了,原來天地叔叔的手裏握了一把真正的沙子,說道:“沙子,這就是你!”沙子呆呆地看著那把灰色的沙子,以為天地叔叔在欺負他,放聲大哭。沙子委屈地**著肩膀,說:“你是剝削壞蛋!”天地叔叔大為震驚,他知道這樣的話,以沙子的年齡是想不出來的,他憤怒地看著沙子,大喊一聲:“滾,小赤佬(上海方言:小家夥)!”衛天地是上海支邊青年,罵人用上海方言。沙子嚇得哇哇大哭,哥哥拿起一塊土塊砸在天地叔叔的身上。
天地叔叔看著哥哥,滿眼淚水。
他自言自語地說:“人的心田裏可以盛開鮮花,也可以裝滿蛆糞一樣的毒惡,為什麽連孩子都喜歡惡毒地活著?”
他轉身回到他單身的房間。一會兒,天地叔叔的房間傳出嗚嗚的哭聲。沙子看到大人被小孩氣哭還是第一次,他的心抽搐著,十分痛恨哥哥。
哥哥咧著嘴笑著說:“我把他打哭了。”
沙子心裏針刺一樣疼,他知道天地叔叔不是被哥哥打疼的,是自己說的話刺傷了天地叔叔的心。從那以後,天地叔叔的手裏就再也沒有糖了。沙子見了他,內心總是怯怯的,一溜煙躥了,天地叔叔還是笑,喊著:“沙子被刮跑了!”沙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突然有一天,天地叔叔拄著雙拐,出現在眼前。父親說,刮風,團部的大禮堂起火了,天地叔叔去救火,被火燒傷了小腿。從那以後,沙子看到從不和天地叔叔說話的趙團長,帶了好多隻會幹笑的陌生人,去他家看望他,還送了紅色的寶書。此後,父母親也不再阻止沙子去天地叔叔家,可每次去天地叔叔家,他都在教沙子背“紅寶書”,糖也吃不上。沙子厭煩透了,覺得天地叔叔就不是什麽好人,一點意思也沒有。
天地叔叔托起沙子,把他輕輕地抱下來。他抱著沙子,摸摸他的小雞雞,確認他沒有受傷,把他放在地上。沙子對著天地叔叔嗬嗬地笑。
“沙子,我們都想做一隻鳥兒飛到樹上,人是飛不起來的,隻有夢可以帶著我們飛起來,以後要老老實實地走路。”
天地叔叔總是說一些有意思的話,這些話讓沙子覺得舒服,像在母親懷裏啄奶的味道。
父親來了,謝了天地叔叔,抱著小兒子。哥哥呆呆地站在一邊用袖口抹眼淚。父親轉過身去,飛起一腳踢在哥哥的屁股上,他踉蹌著撲倒在地,號啕大哭。父親牽著沙子的手,向家裏走去。沙子回頭看著哥哥,咧開嘴,哭起來。
父親說:“你哭什麽?”
灰色的天空下,哥哥孤零零地站在那哭。沙子的心沉沉的,像鉛色的天空。
過了春節,沙子快五歲了。有了上次的教訓,父母商量,讓沙子上托兒所。
托兒所在禮堂的後麵,是一棟單獨的平房,圍著柵欄,像關豬的圈。那圈裏竟然還有騎的木馬和蹺蹺板。母親拉著沙子去托兒所,沙子像一頭倔驢一樣,腳蹬著,屁股向後撅著。有人就幫著母親,把沙子稀裏糊塗扔進了教室。小夥伴在教室裏背著手,乖乖地坐著。沙子看到了趙文革,筆直地背著手,老老實實坐在教室的最後麵,他是沙子遇見的第一個叫同學的小夥伴。趙文革總是穿得幹幹淨淨的,不像沙子,一直穿著哥哥穿過的衣服,補丁摞補丁。趙文革總和一群幹部的孩子在一起,手裏拿個鐵製的彈弓,見到什麽就一陣亂射。但沙子一直不想和趙文革玩。沙子和哥哥是野孩子,平時都在外麵野。沙子上天入地地瘋玩的時候,趙文革卻在教室裏學數數字:1、2、3、4……上的什麽課,還有什麽同學,沙子一點也不記得了。沙子知道,哥哥一定在外麵等自己。後來沙子出來,哥哥拉著他的手,一溜煙地跑了,連續跑了一個星期。托兒所的阿姨把沙子送還給母親。嗬嗬,他們管不了沙子,他野慣了,那個關豬一樣的柵欄關不住喜歡四處遊**的野小子。
他們去食堂找父親。父親很開心。切了生的豆腐給沙子和哥哥吃。豆腐白白的軟軟的,飄著黃豆的香味。吃完了豆腐,父親帶他們到外麵抓麻雀。
門口堆著一堆堆麩皮,一群群麻雀撥開表層的浮雪,探頭探腦地緊張地吃,嘰嘰喳喳的。看到來人,雀群“嗡”的一聲飛起來,黑壓壓一片,落在對麵的沙棗樹上,上躥下跳。
父親拿出一個巨大的長方形篩子,一米寬、兩米長的樣子。他找來一根棍子,找來一根長長的拇指粗的草繩,捆在棍子的中間,用棍子支起大篩子,在篩子底下撒上麩皮。他把草繩的另一頭從食堂的窗戶裏扔進去。他們躲在食堂的窗子後麵,悄悄地看著樹上的麻雀。空氣裏,靜靜的,沙子可以聽到哥哥急促的呼吸。比哥哥緊張的還有麻雀,先是一隻,探頭探腦地落下來,東張西望,然後小心翼翼地跳進大篩子裏麵,接著又有幾隻飛下來,兩隻、三隻、四隻……然後是一撥一撥地飛下來。父親的手還有兒子們的手,六隻手同時拉動了草繩。扣住了!一次抓了十多隻。又拉了兩次大篩子,抓了幾十隻麻雀。
那天,父親給他們做了麻雀大餐。真香!沙子記憶裏吃的第一頓葷菜就是烤麻雀。在那個物質貧乏的時代,一切都靠票券購買的年代。父親讓他們大快朵頤地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