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新的地方,一切都充滿了新鮮感。哥哥帶著沙子又開始到處亂竄。工程連比團部寬闊多了。居民區的東麵是學校,夾在團部和工程連之間。南麵是西支渠。西支渠過去是一片片稻田。向西走就是寬闊的稻場,然後是廣袤的山丘般連綿不斷的戈壁沙包。隻有一條土路筆直地通向那個和外部世界連接著的阿拉爾公路。北麵是農田,瓜地,稻田和蔬菜地。四周是一片片的沙棗林。這裏和團部最大的區別是,四周都是農田,遍布四野的灌溉渠和排堿渠,一片片的小樹林,農田的西麵和北麵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視野開闊,可以去玩的地方數不勝數。不像團部除了房子就是人,隻能從一排房子跑到另外一排房子,他們尋找到了一個更大的樂園。

沙子和哥哥有時去排堿渠裏摸魚,有時去沙棗林裏拔沙棗,有時用彈弓打鳥,有時爬到粗粗的柳樹上睡覺。他們完全成了野孩子。父親和母親的工作比在團部累多了,早出晚歸。父親在木工班當學徒,髒活累活一大堆。母親分在大地班勞動,整天扛著坎土曼,出工勞動。坎土曼是新疆特有的農具,維吾爾人發明的,類似一把巨大的鋤頭,由木柄和鐵頭兩部分構成。柄長一米多,鐵頭呈盾形,三十多厘米長,挖沙土特別好用,大人們都用這種工具在大田裏勞動。

大人下午下班以後,還要到大禮堂學習《毛選》,參加批鬥會,或者麵對毛主席畫像匯報思想。大人們回到家時已經很晚,開火做飯,糧櫃裏全是隻能填飽肚皮的雜糧。大人們幾乎沒有時間照顧孩子,孩子像戈壁的羊群一樣被放養著。

哥哥帶著沙子,一天到晚都在找吃的。他們到菜地裏拔韭菜,在渠水裏洗一洗,嚼著吃進肚裏,真香!肚子裏空空的,一會兒,韭菜把肚子蟄得生疼。沙子經常捂著肚子,無力地坐在地上。哥哥拉著沙子到渠邊,喝幾口生水。過一陣子,肚子不疼了,他們又到地裏找樂子去了。

第二天依然如故。鍋裏的窩窩頭已經蒸好了。有玉米的、綠豆的、麩皮的。那些窩窩頭硬得像石頭,那是唯一可以吃的東西,是早起的父母親蒸好以後,留給孩子們的最好的飯,大人們上班去了。妹妹已經被父母送到托兒所。沙子和哥哥晚上去接她。

那些東西難以下咽,他們胡亂吃幾口,把黑黑的窩窩頭揣在兜裏,又出去玩了。有時候,他們用彈弓打幾隻麻雀,然後爬到沙棗樹上拔一些沙棗。把麻雀烤了,就著澀澀的沙棗就是一頓午餐。沙子經常肚子痛,滿地打滾。沙子肚子一疼,哥哥以為沙子餓了,就掰一小塊舍不得吃的窩窩頭給沙子。沙子吃幾口,肚子更痛。這種疼痛感一直持續著,其實沙子不知道,他得了嚴重的胃潰瘍!

沙子喜歡在土塊場玩,那裏聚集著許多小夥伴。

在連隊的西北角有一個巨大的澇壩。澇壩的北麵就是土塊場,澇壩的南麵是一個巨大的菜窖。土塊場是打土塊的地方,連隊的房子都是土塊砌的牆,所以對土塊的需求量非常大。職工都有打土塊的任務。大人們在場地中央挖出一個十幾米長、五六米寬的坑,把土倒到坑裏,灌水和泥。和好的泥被取出來,倒進土塊模子裏,壓實,然後翻倒出來。扣出濕濕的成形的土塊。扣土塊的時候,必須從場地的邊緣開始,一排一排地順著扣模子。把濕土塊一排一排整整齊齊地晾曬在場地上。幾天以後,土塊幹了,一層一層地碼起來,形成寬寬的、並排的土塊牆。一垛土塊牆和另一垛土塊牆之間,會留出通風的通道。這些通道,就是孩子們玩耍的戰壕,是玩捉迷藏最好的去處。男孩、女孩都在那裏瘋玩。

在那裏,沙子認識了他來工程連以後的第一撥小朋友。沙子認識了記憶中第一個女孩,那個女孩的父親和母親說的是上海方言。

荒原鎮的人來自五湖四海。最早的一批是1949年以後和1954年到來的二軍的那批軍人。然後,是1956年進疆的一批內地支邊青年。六十年代初來了一批上海知青。從1963開始,在上海掀起了一股知識青年赴新疆的**。“到新疆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他們唱著《我們新疆好地方》和《毛主席的戰士最聽黨的話》,在國旗下宣誓:“祖國的需要就是我們的誌願,開發邊疆、建設邊疆是我們最神聖的事業。”十萬上海知識青年,熱血沸騰,頭戴軍帽,身穿軍裝,操著鄉音,西出陽關,沿著絲綢之路,來到人跡罕至的戈壁荒漠和高原雪嶺。

荒原鎮也來了一大批上海青年。上海青年是一隻有文化的支邊隊伍,肚子裏灌滿了墨水,像沙漠的紅柳花一樣在戈壁開放。他們當老師當技術員,穿著時髦漂亮的服裝,成為戈壁灘上一道靚麗的風景線。不像其他地方來的人,被人們看不起:有一些被勞動改造的人,在舊社會給國民黨政府做事的;有一些是被打倒的發配來的“地富反壞右”分子。不同地方來的人,抄著不同的方言。來到荒原鎮形形色色的人們,結成了一對對夫妻,天南海北的人們組成一個個家庭,生出一群群孩子。這批孩子成為了解放以後的疆二代,不再像他們的長輩說各種各樣的發言,都說著比較標準的普通話。

大家叫上海人為“上海鴨子”。因為他們說話嗚裏哇啦的,外地人一句也聽不懂,說話的語速特快。小孩見了上海人,常常說:“上海鴨子呱呱叫,張口說話哇哇哇。”而上海人就是有一種上海情節,有一種對上海的自豪感。“阿拉上海”是上海支邊青年的口頭禪,一種大都市的炫耀和優越,一種區別於其他從大農業省份來的支邊青年的傲人之處。隻要上海青年在一起一定會說上海話,不管在什麽場合。上海青年的孩子特別引人注意。

沙子一下子注意到了那個女孩子,那個叫君君的女孩子,穿著潔白的連衣裙,瘦瘦小小的,嘴角翹翹的,跑步如風,笑聲如鈴,快樂得像一朵在陽光裏飄飛的蒲公英。

哥哥領著沙子又來到土塊場。每天都有一大群孩子在那裏戲耍。大一點的孩子,不分男女一起玩攻城遊戲。

在地上畫兩個方格,左右對稱,一樣大小,左邊的方塊裏有一個通道,要圍著右邊方塊的下邊和側邊,到頭是開口,同樣右邊方塊也要有一個通道,要圍著左邊方塊的上邊和側邊,到頭是開口。這兩個開口就是城門了。遊戲的規則是:先出城,再攻城,隻要有一個人先一腳踏上對方的城角為勝利。雙方人數一樣,不能拳打,不能腳踢。一方的隊友裏分工配合,有出城去攻的,有在城內防守的。防守的守著通道,攻城的人要想法設法從通道中跑出去,攻下對方的城角。不能踩線,被拉倒了,就“死了”,不再繼續遊戲,但如果有一個攻城的隊員踩到了城角,攻城方就勝利了。出城不易,要過對方層層的阻擋關口,出城的隊友,緊張地在細長的出道上,左躲右閃,或被推出通道,或被抓住“按死”。不但要有萬夫莫開的勇氣,還要有掩護配合的策略。往往是連滾帶爬,鼻青臉腫,褲爛衣破,可是卻樂此不疲,其樂無窮。勝利者會刮失敗者的鼻子,贏家的隊友,會一起大聲數著被刮的點數:1……2……3……4……5……哈哈,那種快樂無邊無際。那是大一點的孩子喜歡的遊戲。而小一點的男孩子,喜歡玩摔“泥巴炮”,和好一團泥巴,把中間掏空,掄起來,向地上一扣,空氣衝出來,把泥巴衝個洞,會發出響亮的爆裂聲,誰的洞炸得小,誰就是輸家,會被贏家沾滿泥巴的手在鼻子上刮一下,然後,大家哈哈地笑,然後再比,樂此不疲。女孩子們就玩藏馬馬虎,也就是捉迷藏。

那天,小夥伴摔泥巴正起勁。那個伶俐的君君走過來。每次,沙子都可以看到一個漂亮的阿姨拉著君君的手從水稻地裏鋤草回來,沙子無數次幻想著那個阿姨用另一隻手牽著自己,和君君一起走過那片金光燦燦的水稻田。君君拉起沙子的手,要沙子和她們女孩子一起玩藏馬馬虎。因為他們女孩子缺一人。哦喔,她拉著沙子滿是泥巴的手!沙子開心得天旋地轉,滿心歡喜。其實,沙子早就不想玩索然無味的摔泥巴了。沙子看著那群小女孩,蝴蝶一樣在身邊飛來飛去,早就想置身其中了。沙子毫不猶豫地參加到君君的遊戲裏。

這個爸爸媽媽從大城市上海來的女孩穿得幹幹淨淨,咯咯的笑聲清脆悅耳。

她拉了沙子的手!就像母親抱著沙子一樣舒服。他們快樂地奔跑。每一次,沙子都先爬到土塊垛子上,然後伸出手,把君君拉上來,然後一起躲起來。他們互相看著,聽到同伴們找他們的叫聲和腳步聲,偷偷地樂著。那個遊戲沒完沒了。沙子多希望,落日再慢一點,再慢一點……

太陽落山了,有大人呼喚孩子的聲音。夥伴們依次停止了遊戲。攻城的大孩子先散,摔泥巴的夥伴們也去渠邊洗手了。君君氣喘籲籲地看著沙子和其餘的夥伴,擺擺手。那個姿勢好看得像蜜一樣在沙子心裏化了。從小,沒有人教過這群野孩子說“再見”!禮貌的用詞,是一種奢侈。玩盡興的夥伴們聽到大人的呼叫,頭也不回地走了,最多是喊一聲:回家了。而這個上海知青的孩子,這個幹淨得冰一樣的小女孩,她微笑著,抿著好看的翹嘴巴,轉過頭,揮揮手,和沙子告別,走了……

血色的餘暉灑滿大地,孩子們的呼叫聲漸漸消失在夕陽裏。

哥哥牽著沙子的手,走在最後麵。沙子的心裏裝滿快樂。

以後,君君約沙子斷斷續續地一起玩耍。有時候他們也會躲到菜窖裏藏馬馬虎。豐富多彩的遊戲讓沙子忘卻了饑餓和窮困。

六月,綠洲已經一片綠色,五葉的野薔薇花開得正旺。

沙子和一群小夥伴來到土塊場。

一陣清風飄過,淡淡的花香彌漫在空中。沙子的鼻翼微蹙,嗅了嗅空氣。他順著花香的味道,朝西麵的荊棘叢中走去。他看到了遠處一叢叢盛開的野薔薇。他蹲在一叢野薔薇的旁邊,聞著薔薇的花香,沙子有點迷糊。他呆呆地看著五顏六色的花瓣,蝴蝶悄悄地扇動翅膀,從一朵花瓣飛到另一朵花瓣。時間在花影間靜靜地流淌著。沙子不由自主地伸手想捉住飛舞的蝴蝶,他伸開手,猛地握拳,蝴蝶輕靈地飛向另一朵花瓣。而沙子的手卻一下子握住了野薔薇的枝條。一股鑽心的痛感從沙子的手心散遍全身。沙子打了個冷戰。他縮回手,手指和手心布滿了野薔薇幹黃的毛刺。沙子痛得齜牙咧嘴。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一手的毛刺。沙子想哭,疼痛感從頭皮鑽到腳底,又轉回手心。沙子咬著牙,一顆顆地拔刺。拔下一顆刺,血就從被刺劃破的皮膚裏冒出來。一顆、兩顆、三顆……刺被沙子慢慢地拔盡,小手血乎邋遢的。沙子留了兩顆毛刺,走到小渠邊,把手心的血洗淨,又把兩顆毛刺洗淨,把毛刺的鐵頭並排粘在他的鼻尖。沙子痛苦不堪,他疲憊地坐在渠邊。

一隻小手輕輕拍在沙子的肩頭。

“沙子,我們玩藏馬馬虎,剛才分組時找不到你,我們是一家。”君君快言快語地說。

沙子咧了咧嘴,站起來。君君拉住了沙子受傷的手。沙子一聲慘叫。君君嚇了一跳,退了兩步看著沙子受傷的手,血已經結痂了,滿手都是黑黢黢的血點。君君吃驚得捂著嘴。

沙子笑了笑。

“沒事,剛才被薔薇刺給紮了。”

君君雙手握住沙子受傷的手,可憐地望著沙子。沙子的心頭像涼水潑灑一樣,一個激靈。君君的眼淚落下來,沙子的鼻子一酸,眼淚嘩啦啦淌了一臉。他們不說話,小手互相拉著。

那邊突然響起小夥伴的叫聲。沙子拉著君君快速跑起來。

他們像往常一樣躲在土塊垛子後麵。君君站在沙子的前麵,緊貼著沙子。沙子把一顆野薔薇的毛刺從鼻子上拔下來,輕輕地粘在君君的鼻尖。他們互相打量著對方鼻頭尖尖的毛刺,低聲哧哧地笑起來。尋找他們的小夥伴在遠處不停地跑。他們靜靜地聆聽外麵小夥伴的腳步聲,一陣陣腳步聲由遠而近,又消失在遠處。

君君對著沙子純真地笑著。君君的哈氣熱乎乎地噴在沙子的臉上。沙子咯咯笑起來。君君突然嚴肅起來。

“沙子,下個月要開學了,我們就不是小孩子了,明天,我爸爸媽媽把我送回上海念書了。”

“不玩藏馬馬虎了?以後回來嗎?”

“沒有時間了,我要去上海外婆家上學。”

君君轉過臉再不說話。小夥伴們沒有找到他們。

“我們認輸了,出來了,刮我們的鼻子。”

君君蹦蹦跳跳地跑出去,小夥伴們發出驚呼。

沙子站在土塊場上,看著整齊的土塊垛,垛牆邊的泥土裏一排綠油油的蒲公英頑強地從牆角邊擠出來,沿著牆邊鋪開來,一朵朵淡黃的花朵掛在葉莖上,圓圓地開放著,一些脫落的小圓朵仿佛變成了白色肥皂泡,在微風的吹拂下,輕輕飄**起來,在晴朗的天空下飄散。沙子的心裏有了一些悲傷,像野薔薇的毛刺紮傷一樣地痛,又像蒲公英的花朵一樣飄**起來。

第二天,這個翹嘴嘴的小女孩就不見了。

沙子再和夥伴們玩起來,就有點心不在焉了。他想打聽君君的消息,可不好開口呀!怎麽可能讓他們知道,他在關心著君君,他可以看到小夥伴們的內心,能看出他們的想法:他們也喜歡君君!

突然的一天,這一切就結束了,那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孩,從沙子的視野裏消失得無影無蹤,像蒲公英一樣不知飄到了哪裏。沙子有一種想用小手抓住微風的感覺,指間裏充滿了涼爽的空氣,感到了舒服,卻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留不下,隻有那種舒心慢慢藏在心底,讓他傷心。沙子第一次感受了留不住的時光和情誼的無奈,他內心充滿了悲苦的想念,卻無法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