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金河。

向來以氣勢揮宏的建築風格聞名於世的都城外牆深厚高聳,外圍修築著波光鱗鱗的護城河,城牆上戒備森嚴的士兵警惕地守護著,偶然可見金屬的光澤從他們身上的某塊鎧甲上反映出來,那種冰涼的質感仿佛連著讓人心也跟著冷嗖嗖得緊張。

水清和憶風趕到金河的時候天空正下著蒙蒙的細雨,紅牆灰瓦的城樓在雨中默默坐定,仿佛一個眉須妥帖的紅色袈裟老僧在漏雨的簷下肅穆安靜。而城上城下嚴陣以待的兵士則提醒著眾人:人世,從沒有真正的超脫和安寧。

盡管有了心理準備,水清看到眼前的景象之時還是心理備受摧殘。因為這裏顯然已經經過了好幾輪的慘烈戰況了。城牆之上血跡斑斑,河中排排並列著船舟,河中還有未來得及打撈起的屍首,流出的血染紅了半個護城河。

“水清?……”一個略略顫抖不能置信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水清順著聲音看去,瞧見一個紫衣女子睜著眼睛在她身後望著她。

“穀夢……”水清先是有些錯愕,然後看著穀夢跌跌撞撞地走過來抱住自己,臉上不禁露出欣慰的微笑,回手抱住她,“你沒事就好。”

穀夢略略穩定住情緒,道:“你太任性了!”

水清有些愧疚地牽著她的手:“對不起……”

穀夢的眼光鎖到憶風身上一會兒,狐疑地用探詢地目光去看水清,卻看到她無聲地搖搖頭,心知事情有異,當下也不在多問,道:“你不在事情變化得太快,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水清道:“我才知道蒼龍帶兵已經打到金河,卻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你怎麽會在這裏?宛陽的情形如何?”

穀夢苦笑道:“宛陽安好。蒼龍沒有非要拿下那個戰略要道,隻是繞行了些日子,從一條險險的山穀帶兵過來,雖然補給很致命,但眼下看來也沒誰顧得上致這個命了……”

水清皺起眉頭:“不應該啊,這麽大的破綻蕭燼不可能發現不了……怎麽可能給他運兵過來的機會……”

穀夢歎了口氣,道:“因為他顧不上。”她的臉上神色複雜,緩緩道:“秦玄霜和餘錦勝帶了兵從北方攻到了金河城下,眼下是兩邊把金河團團圍住了。”

水清心頭一顫,緊接著強製自己冷靜下來,思路才慢慢理順下來。

不錯,這個結果並不意外。

她細細想來,秦玄霜一開始的目的雖然不明朗,但他又怎麽可能是一個無欲無求把自己放到風口浪尖上的人?現在看來之前的一切都講得通了。秦玄霜之前與莫顏必然是達成了某種協議,所以他才假意接近朱雀石曼冬。表麵是幫朱雀打理隊伍,探尋微雲夫人的下落。實際卻是故意挑起蕭燼和石曼冬的衝突,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啊。

水清想到這裏,嘴角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原來撕開一切障眼法,各人的目的都是這樣*裸的直接。兩個雄心勃勃的男人早早地指點江山,兩劃天下,然後把周圍的所有人都算進這局棋裏去,用高高在上的姿態玩捏每個人的走向。

她不由得一絲悲從心起,輕輕笑著問穀夢:“假如你要選一個皇帝,你是會選蒼龍,還是秦玄霜?”

穀夢詫然,接著認真想了一會兒,歎道:“雖然蒼龍聖主做事是狠了些,但我倒是覺得他張馳有度,極得人心,是很好的。”

憶風這時撇撇嘴道:“莫顏要是當了皇帝,估計天天就想著糟蹋誰家閨女,那全天下不都得提心吊膽的!”

穀夢打量了憶風一眼,還是有點不能適應,但嘴上已經冷冷接道:“難不成皇帝要像秦玄霜,心全放在沈晴晴一個女人身上。整日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那天下才提心吊膽。”

水清對這種打嘴仗的格局感到有些汗顏,不得不道:“同誌們,戰友們,我們需要透過現象看取本質……”

你們還是沒有看穿他們腹黑的本質啊,你們跑題了啊,你們這樣

穿到現代高考作文可是都寫不及格的啊親們。

憶風最後不屑道:“說歸說,也不是我選就能決定的啊。有什麽好爭的。”

水清摸摸下巴:“那倒不見得,雖然大形勢難以挽回,但有些法子還是值得去嚐試一下的。”

憶風冷笑著看著把自己窩在籃子裏窩成一個球的水清,用一種看小狗的姿態道:“你這樣子真得很好笑哎。”

水清貓起眼瞧了瞧憶風:“好笑?真得嗎?反正你也得跟我一起來,不如進來再一起笑?”

穀夢雖然知道勸阻無效,也忍不住去拉水清:“你真得不讓我跟你一起去?”

水清書信一封,帶著蕭燼曾給自己的信物,射到了城樓上。而所要求的竟是讓城樓上放下一個籃子,然後把自己進拉進城去。

當然,水清要帶著憶風。

可以煸情地說他們誰也離不開誰。具體解釋為憶風怕丟了水清掉腦袋,畢竟蒼龍有一半的可能性拿了皇位,而水清抓住一個苦力不用白不用,安時當保鏢,急時當替死鬼,便捷多用,她用得理直氣壯。

她安撫性地握住穀夢的手:“我需要一個人在外麵接應我。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憶風在籃子裏極別扭地縮著,但又一點辦法都沒有。

水清在身體緩緩上升的時候一直發呆,從上麵看,護城河中的血泊和飄浮的屍體顏色鮮豔得刺目,仿佛一幅壯麗的血泊山河圖。

她麵無表情地開口道:“憶風你知道‘燭之武退秦師’的故事麽?”

憶風雖然還是給窩得不太舒服,但仍然被勾起一絲好奇心,道:“那是什麽故事?”

水清道:“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名為鄭的小國得罪了一個國家晉國。晉國為了報複,聯合了秦國來剿滅鄭國。然後,鄭國一個叫燭之武的人被臨危受命,他就是這樣被人用籃子從國家都城的樓上放下,孤身去拜見秦王。”

憶風被吸引了注意力,也忘卻了身上不舒服,接著問道:“然後?”

水清目光仍然飄移不定地看著下麵的大營:“然後他分析了秦晉的形勢和與鄭國和關係,成功說動了秦王反攻為守,保護鄭國。最終解除了鄭國的危機。”

憶風斜眯著眼睛看水清:“你的意思是你自比燭之武,這金河便是鄭國,秦玄霜和蒼龍便是秦晉之國麽。你覺得你能像燭之武一樣解了金河的危機?”

水清淡淡道:“燭之武從城上落下,孤身入秦營,是為救國。我們從下入上,方向相逆,”她淡淡笑著回頭看向憶風,眸中雖然平靜如水,卻有著一種莫可逼視的耀眼光芒,“自然是為了滅國。”

說實話,憶風是不大搞得懂水清這個女人的。

立場不鮮明,態度不明確,做起事情來卻果絕堅定異常。

而且,不按常理出牌。

如果說蒼龍的目標清晰可猜,水清的目的卻一向都很難預測。正如眼見她搞不懂她怎麽會有膽量跑來見蕭燼,想憑口舌之利來說動他繳械投降。估且不論這可不可行,單純動機就解釋不通。莫非她之前討厭蒼龍都是假的?莫非他們早就一唱一合地謀劃好了?不然何至於有這麽大的自信讓她以身犯險?

而眼前名聞天下的大將蕭燼,雙目布滿了紅色的血絲,髭須橫肆,雖然情形已經惡劣到不能再甚,從他的神色中仍然可以感受到震懾人心的威嚴和讓心安心的力量。

江有莫顏,朝有蕭燼。

這場齊名的較量最終要在這一場兵禍中見分曉。亦或,早就見分曉了。

蕭燼目光炯炯地看著水清:“水清姑娘可是在說笑?”

水清看著蕭燼的眼睛,目光毫不退讓:“清絕非戲言。”

蕭燼一揮手:“大丈夫保家衛國,死則死矣!但若讓燼苟且保命,棄國棄民。燼寧可死戰到底!”

水清並未被蕭燼激烈的說詞和態度嚇退,她輕輕一笑,繞至蕭燼麵前:

“蕭將軍既然是為了保國保民,自然更應該認真考慮水清的話。”她說著委身一福,“水清懇請將軍能讓水清講個典故。”

蕭燼眉頭凝成個“川”字形,不語了一會兒,道:“講。”

水清站定,道:“在大地的極西之處,有個國家名為希臘。”

“希臘?”蕭燼一挑眉頭,“我怎麽從未聽說過……”

水清道:“此國極小,地處偏遠。清也是偶爾從些海外誌異中知道的。將軍沒聽過也無妨。”她停了一下,在心裏排演著易為蕭燼理解的措辭,接著道:“這個國家因為地理位置的緣故,兵禍極多,改朝換代,更國換名是常有的事情。每一次戰爭,都要有大量無辜的百姓死去。有一次,這個國家的帝王麵臨著另一個強盛的君主兵臨城下的危機。他站在城頭上看著下麵勢不可當的軍隊,知道大勢已去,於是他下了一個命令。”

見蕭燼聽得全神貫注,水清心頭略鬆一口氣。

“什麽命令?”憶風先耐不住性子,問了出來。

水清臉上淡淡,道:“縱火燒了宮殿,然後打開城門。”

“揖盜入門?!”蕭燼冷冷哼了一聲,“這個帝王倒當真有出息!”

水清沒理會蕭燼話中的激憤,接著道:“因為這個君主說,既然覆滅的命運不可避免,不如順應曆史,讓這場禍亂快些結束。去掉那些因無謂的君主王朝的尊嚴,保住那些無辜兵士的性命,減少因戰爭的拖延給百姓帶來的禍亂。如果他不能成為一個英明治國,穩定四海的君主,至少要努力讓自己治下的百姓痛苦的時日減短一些。”

見蕭燼定定出神,知道自己的話他聽進去了,於是道:“水清剛剛聽到蕭將軍說不願棄國棄民,卻沒有說一定要保皇保權。可見將軍深明大義,心係蒼生,不為皇權等級所桎棝。水清相信,如今的形勢將軍不是看不透,隻是還放不下罷了。還請將軍看在天下無辜百姓的分上,早作決斷。”

蕭燼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苦笑道:“水清姑娘如此的胸襟眼量真是女中巾幗,燼自愧不如。”

水清臉無喜色,麵露悲顏:“不敢當。”

憶風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心想水清這張嘴真是鬼斧神造,無可匹敵,竟真真把蕭燼給說動了!眼前情勢微妙,他也不便插話,隻是看著水清的側臉,若有所思。

“隻是……”蕭燼似乎想到了什麽,剛剛舒展的眉眼又鎖了起來,“眼下秦玄霜與蒼龍各占一方,就算燼肯拱手讓城,眼見的兵禍怕遠未能消彌。”

“那依將軍之見,最終的勝者屬意於誰?”水清輕輕問道。

蕭燼緩緩道:“蒼龍行事狠厲,大張旗鼓。秦玄霜心思深沉,藏鋒不露。若論起機謀較量,隻怕秦玄霜要略勝一籌。但觀眼見之勢,卻是難分上下。怕隻怕兩方實力相當,又要大戰數年不得安寧。”

水清默默不語,摸著自己的頭發,忽然道:“蕭將軍可知道有關‘血衣修羅’這個稱號的事情?”

蕭燼有些詫異,不明白水清怎麽突然問起這個,道:“這個是早年開國皇帝打天下之時的一員大將秦羅的稱號。因為他戰無不勝,卻勝必屠城,為人極其血腥狠辣。先祖皇帝對這名部下又愛又憎,又因他名中有‘羅’一字,故送了他‘血衣修羅’的稱號。”他看著水清,道:“有何不妥嗎?”

“蕭將軍前些時候被人彈劾縱兵屠城的戰事,當中可有張蒲?”

蕭燼仔細想了一回,恍然大驚,手指在水清麵前晃不能止:“你是說……我怎地遺漏了這麽一個情況?!”他無奈地搖搖頭,長歎一聲,“如今看來,又得另一番計較了!”

水清摸摸下巴,忽然眼中一道閃光:“倒不妨,將軍想要保得子民平安,又想在最短的時間內消彌戰禍。這也許是一個最好的契機!”

在蕭燼和憶風俱是迷惑的目光中,水清顏如清蓮,笑如芙水:“把都城交給蒼龍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