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蓼崖灘。
熏風拂堤,楊柳吹絮。水邊酒家當壚置酒,少婦皓腕凝雪,笑容親切,聲音清亮,幾個趕路的書生不覺回頭多看了幾眼。
沈晴晴折了一枝迎春,沿路嬉笑如鈴,圓眸貝齒,柳眉梅腮,霎是引人注目。陸行簡卻截然相反,顯得有些深沉。
“喂!怎麽了,帶你出來看點新鮮事還來錯了?”沈晴晴推搡了他一把,不滿地撇撇嘴。
陸行簡摸著下巴,突然轉頭道:“晴晴豬?”
“啥事?”沈晴晴一邊嗅著路邊的花一邊應道。
陸行簡走到她跟前盯著浩浩湖邊發怔:“你記得我一年前到底是跟誰打架,怎麽受得傷嗎?”
沈晴晴采了一朵花戴在鬢間對水照影,漫不經心地答道:“你糗事那麽多,我哪裏記得清?一件件書下來怕是能編個《陸邪列傳》出來了!”
陸行簡一巴掌拍到她後腦上,看沈晴晴在水邊失了平衡撲愣撲愣半空忽閃著胳膊,壞笑著輕輕一點,然後眼瞧著沈晴晴撲通一聲跌到湖水裏。
我在想什麽沒用的呢?
他看著沈晴晴落水的窘相,釋然一笑,手背在身後大搖大擺往前走去:“這主意不錯,回來記得給小爺我好好寫個列傳出來!”
“陸邪神,你死定了!!!!!!!!!!!!!!!!!!!”沈晴晴掙紮著爬到岸上,震天動地地吼了出來,嚇得路旁幾頭馱貨的驢子紛紛側目。
是夜,床前明月照如玉席。
陸行簡躺在**,翻來覆去難以入眠,窗前樹影隨著風在他臉上輕輕晃動,輾轉良久,才仿佛有了些睡意。
恍惚間似看到麒麟堡地室的甬道在眼前不停翻轉,他自小在那裏玩耍,對堡內路線布局俱是了然於心,這一次卻不知何故竟走入了自己不甚熟悉的路徑之上。左轉右拐,前方呈現出耀目的光輝,他快走幾步,踏入一片冰天雪地之中。
一道淡紅色的光芒在空中熠熠閃耀,他抬眼看去,卻見一把銀鋒紅紋的光半懸在空中,那淡紅色的光澤便是由它而發。
陸行簡隻看得一眼,便知那是一把不凡的上古利器,想伸手去取那劍。誰知那劍竟像有靈性一樣向遠處一跳。他心有不甘,追了過去,誰知竟總是差了一點取不到。他一時惱極,使勁氣力一撲,那劍卻在半空忽然消失,他憑空撞在一塊冰上,磕得鼻子疼。
他揉著鼻子爬起來,正想破口大罵,眼神不經意地向冰壁上一看,不覺呆了。那參天的冰壁之中竟有一個少女!
女子肌色凝白如雪,烏發長披,一身細布麻裙,尤可見纖指輕垂於袖。她臉臉頰線條極美,隻是不知是不是在冰雪中的緣故白得太過,幾無血色,隻有唇上淡淡紅暈看來宛如櫻瓣,俏麗可人。
他不覺忘記鼻上痛楚,嘴角微微帶起笑意。但那淡紅光芒的劍卻倏然淩厲而至,直直刺穿少女的心口,登時血流如注,快速地侵染著麻裙。陸行簡大慌,扣手相擊,卻隔著厚厚的冰層無能為力。他轉頭看自己的手,卻突然發現自己滿手鮮血,一時驚駭無比。
“啊!……”陸行簡從夢魘中驚醒,大口喘著氣,發覺自己仍然身處在房中,月色猶明,樹影尚在,這才緩緩醒覺過來。
這一次他隱隱記得夢中的情境,冰中有個少女,但清醒之後卻記不得那少女到底是甚模樣。
他看著窗外冰輪當空,怔怔發呆。
“陸邪神,醒了沒有?”
陸行簡睜開眼睛,就見眼前出現了一個放大了的人臉,他下意識地出拳一擊,卻被沈晴晴輕易躲過,緊接著就不知怎麽被沈晴晴稀裏嘩啦連被帶褥地掀翻在地。
“你是有多早起來?天天從藏劍山莊跑到麒麟堡不累啊!”陸行簡痛得呲牙咧嘴,恨恨抗議道。
沈晴晴喵嗚一聲,嘿嘿一樂:“哦,你是說早起還是捉弄你這件事啊?要是捉弄你,那再累再辛苦我也不能偏廢啊!這可比練功吃飯更緊要!”
說罷,也不再瞅陸行簡什麽反應,一腳踏出門,道:“快點穿好衣裳!今天又有個不知死活地來挑戰爹爹,可有熱鬧看了!”
陸行簡睡得極差,頂著黑眼圈,好死不活地才起了床。
藏劍山莊如今是無數劍客心神向往之地,全因
沈劍劍法出神入化,更有一把極俱靈氣的寶劍為輔,江湖至今無人可敵,是以每日都有些千千迢迢趕來向沈劍挑戰。不過這些人大半連沈晴晴和陸行簡的關都過不得,更別提見到沈劍了。
陸行簡眉毛一挑,看來今日又是不得空,少不得再打上一場。
他匆匆起身,將竹笛往腰間一別,順手抄起床頭的劍來,抬頭看著外麵燦陽一片,走出麒麟堡。
“今天是你來還是我來?”陸行簡把玩著手中的笛子,活動著筋骨。
沈晴晴食指一動:“不不不,今天你我都派不上用場,爹爹要親自對付這個人。”
陸行簡這時才意識到點名堂,道:“什麽人這麽大本事?”
沈晴晴一哼鼻子:“誰知道哪裏蹦出來的不知名的人,叫權勿用什麽的。”
“哦。”陸行簡隨意答應了一聲,向著比武的台邊走去。
這附近早擠滿了來看熱鬧的百姓和慕名觀摩的劍客,一派熙熙攘攘,摩跟接踵。陸行簡四處看了一看,目光忽然被一處人吸引了過去。
隻見一個蒙著麵紗的白衣女子婷婷站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烏發雲鬢,冰肌勝雪,一身素紗半袖裙,側臉美好的弧線在麵紗之下若隱若現,雙目冰凝清泠,黑白分明。一陣風過,將那麵紗輕輕拂起,露出粉琢玉徹的嘴唇,又迅速地覆上。
那倩影和夢中冰壁裏的少女不覺重合起來,陸行簡不覺呆了。
“喂!陸邪,看什麽呢!快點快點,一會兒看不到爹爹的比試了。”沈晴晴拽起發呆的陸行簡,勇猛無比地向前衝去。
石台之上沈劍昂首而立,髭須隨風輕動,雙目炯炯,正盯著對麵的人物,眉頭緊鎖。沈劍的對麵站著一個年歲與他相仿的男子,背上負著一個散著酒氣的葫蘆,雖已有些年紀,但細看眉目也有些清仙卓然,隻是一直極不耐煩地在台上抖著腿,時不時還要跺跺腳,嚷道:“喂,沈劍,連把椅子也不給老子備一把,這是你的待客之道嗎?”
沈劍也無慍色,道:“我們兄弟多年不見,你當真要與我動手?”
兄弟?陸行簡納罕道,沈莊主從哪裏有這樣一個極不客氣的兄弟?
權勿幹脆自顧自盤腿坐在地上,一邊擰開酒葫蘆一邊道:“怕了?那也不妨,將我落陽宮那寶貝玄霜還回來,我今日便放你一馬!”
沈劍一派誠懇溫和,半是憂慮半是鄭重地道:“秦兄可冤枉我了,沈某隱居江湖多年,不過是仗著諸位英雄看得起,方才以切磋劍藝為樂,如何會與那玄霜公子為難?當年驚變秦兄也或知一二,沈某確實未留秦小公子。”
秦慕飛酒喝到一半,順手擲出,那酒葫蘆便如離弦之箭飛速直向沈劍奔去,沈劍抬掌去接那葫蘆,誰道那葫蘆帶著內勁,剛一碰到沈劍的手便登時四分五裂,葫蘆之中餘酒尚溫,濺了沈劍一身。
沈劍無可奈何:“秦兄,小弟本是念著昔日情分以誠相待。秦兄若真要比試一下,我自奉陪便是。”
“哼!”秦慕飛不屑地冷笑著,雙掌起勢持劍,縱身攻過去。
沈劍也毫不客氣抽劍相擋,兩人登時鬥作一團。
陸行簡極少見沈劍用劍,此時見這二人身影迅捷,劍風淩厲,真氣四溢,出招拆招不過在電光火石間,眼界大開。沈劍氣勢沉穩,定如山石,那喚作權勿用的老者卻更顯輕盈靈巧,劍法綺麗靈活,變勢極快,一時讓人眼花繚亂。陸行簡暗自思忖自己上台能有幾分勝算,越算越是冷汗涔然。
兩人齊鼓相當,難決勝負。時間一久,沈劍不覺露出一個極小的破綻,卻被權勿用立刻抓住。沈劍一個側身,權勿用的劍便直接貫穿了他前胸的錦袍,與皮肉隻毫厘之差。
沈劍將手中劍一拋,臉上羞怒交加:“秦兄,我處處手下留情,你卻盡是殺著。秦兄若是這般無情無義,那也休怪沈某不客氣了!”
“好啊,露出狐狸尾巴了吧!”秦慕飛哈哈一樂,一臉戲謔。
沈劍不再回答,右手擒成爪勢,手下一道紅霧緩緩浮起。霎時風雲色變,光斂雲湧,大風狂乍。
“這是怎麽回事?”沈晴晴駭了一跳,一頭鑽到陸行簡懷裏,仍好奇地探出來眼睛滴溜溜地看著台上。
陸行簡一手攬著沈晴晴,
一手擋在眼前勉強去看,隻見瑩光四散飛聚,漸漸在沈劍手下凝聚成一把劍的形狀。銀光與紅光交織匯聚,光影旋轉。在他不能置信的目光中,夢中那銀色劍鋒,紅色暗紋的古劍帶著莫可逼視的氣息半懸在空中,熠耀灼灼。
秦慕飛盯著那劍怔了一怔,笑道:“哈,你這陰謀暗算的賊子,想不到這般無恥,還敢拿出來示人。卻不知你藏劍山莊這把寶劍是該叫‘夜魅‘好,還是‘淩霄’好呢?”
沈劍怒眉倒立,不發一言,指腕翻轉,那劍便嗖然擊向秦慕飛。他笑歸笑,劍光在前卻不由得驚得側身一躲。那劍去勢極猛,徑直飛出台外。陸行簡緊盯過去,卻發現那劍光竟直接向著台下那素白衣紗的蒙麵女子飛去。
一瞬間他腦中什麽也不能想,急急抽劍登地,向那劍的方向追去。他徑直以劍身抵擋那飛馳的劍鋒,霎時感到一陣巨大的力量,雙腳落地卻還是不由自主地被那劍飛推著向後行去。
他焦急地側眼去看,見那女子仍呆在原地沒有移開。直至他被逼到她身前,他一狠心,雙腳運勁直扣於地,身形一滯,那劍光在半空抵著他的劍微微顫動,一瞬隻聽一道清脆的響聲,陸行簡手中的劍登時四分五裂。他愣了一愣,閉目不敢看,半響卻無甚動靜。他試探性地睜開一隻眼睛,卻見那劍光停在半空,晃了兩晃,仿佛是思考什麽重大的人生命題,半晌劍光如螢火,層層消逝在眼前。
陸行簡驚出一身冷汗,這才定了定神,掛上一副淡定無畏的表情,轉身拱手對那白衣少女道:“好險……姑娘你沒事吧?”
抬眼之時正對上少女一雙妙目,隻見她目如璨星,嫵媚如絲,笑意盈盈地向他福了一福道:“多謝這位少俠救命之恩。”
聲音真好聽,陸行簡不覺紅了半邊臉,呆呆地說不出話來,隻看著少女的背影婷婷娉娉地消失在自己的視線當中。
“真也無趣,老子今日也不與你玩了!”秦慕飛趁沈劍將目光凝在沈晴晴和陸行簡身上的時候,打了個哈哈,縱身遁去。
陸行簡有點暈乎乎地走到台邊,沈晴晴一腳踹到他屁股上,恨道:“瞧你那出息的樣子,沒見過女人麽?跟丟了魂似的!”
陸行簡清醒過來,冷眼一橫:“是沒見過,在我眼裏,你根本就算不得女人~”
沈晴晴聽了大眼一瞪:“豈有此理!像話嗎像話嗎?!你還跟我訂了親的!”
陸行簡嘿嘿一笑:“大小姐,你還記得這件事啊?那請問你現在又當著我的臉跟別的男人摟摟抱抱的算什麽啊,是合了三從四德《女範》哪一式哪一章啊?”
“我哪有……”沈晴晴看了看抱著胳膊站在自己麵前的陸行簡,忽然有點納悶,站在自己麵前的是陸行簡,那自己抱著的又是誰啊?
她怯怯地轉過頭去,見自己正八腳章魚般抱著一個白衣書生。忽而想起來剛剛陸行簡衝出去救那蒙麵少女,自己受驚之下便順手從旁邊抓過一個人來死死抱住,一時情急竟忘記這回事。
那少年雖是白衫文士,但環佩輕綸,五官清雅,卻也是個氣質不凡飄逸磊落的翩翩男子。隻是被沈晴晴驚懼之下不由分說抓成了個雞窩頭,本來齊整柔順的衣衫也一團一團的折皺,饒是如此那少年臉上也並無怒色,仍帶著溫然可親的微笑。
沈晴晴訕訕地站落在地,伸手給那男子不痛不癢地理了下衣衫,不好意思地笑道:“兄弟,對不住哦……我真不是故意的。”
陸行簡上前一步,正色道:“這位兄台,實在抱歉得很。我對天發誓,我跟這婆娘真得不熟。”他搓了搓手,拍在那少年身上,認真地接著說:“不過隻要你說,想要把她活埋了什麽的,我還是可以搭把手的!”
話音未落,就覺腳上一痛,想也知道是誰踩上的。
那男子倒好脾氣,自己扯了扯衣袖,笑道:“無妨無妨,人之常情罷了。初來乍到,碰到這等奇事倒也算是開了眼界了。”
陸行簡爽朗一笑:“原來兄台是新到此事,我們皆是本地人氏,有什麽需要的隻管告訴我便是。在下陸行簡,這個你可以無視的丫頭是沈晴晴。不知兄台如何稱呼?”
那少年一怔,瞬時笑容如春,拱手應道:“幸會幸會。在下秦木雨,五行之木,霜露之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