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日頭晴好,陸行簡撐起身,隻覺頭痛欲裂,口幹舌燥。他抬起手,擋了擋刺目的光線,自知徒勞無益,極不利落地緩步下了床。

門外台閣之上一片歡聲笑語,好不熱鬧。遠遠就聽得沈晴晴眉飛色舞張牙舞爪的嗓門,不禁想要出言相譏,抬目之處卻見一雙秋水美目轉了過來,目光之中盡是熟悉的關切。

臉頰柔美,雙眸清靈,肌如羊脂玉,發如墨洗流蘇。雖未有隻言片語顰蹙動作,卻透著一股莫名的關切。

“水碧姑娘?……”陸行簡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心中詫異道為何一覺醒來水碧不僅恢複了容顏,還比前番顯得又年輕了許多?

水碧捧著果盤走過來,蹦噠著在後麵用屁股把陸行簡撞了個趔趄,嘿嘿笑道:“水碧老婆婆在此~那是我妹子水清~話說你酒量真差哎!~”

陸行簡看著樂悠悠梳起了老太太頭的水碧,又打眼去瞧水清,這才瞧出些不同來。水碧眼梢微揚,有著幾分傲然的媚氣,水清目如杏子,較為溫和可親。他緩緩坐下,笑道:“這便你一直在找的妹妹?”接著向水清拱了拱手,道:“在下陸行簡,幸會幸會。”

水清看著陸行簡的臉出了神,半晌見他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才斂了目光無聲地點了點頭。

陸行簡給這安靜的姑娘弄得一時有些訕訕,隻回頭道:“你妹子好生文靜。”

沈晴晴剝了個橘子放在嘴裏,道:“切,你以為全天下人都跟你似的,醒著的時候跟猴一樣,醉酒之後跟豬一樣?”

陸行簡抽出笛子一拍沈晴晴的腦袋,把她嚇得差點吐出來:“這是你對自己最中肯的評價吧?別不好意思地安在別人身上,大方承認就是了。”

“要死啊你!!陸邪神!!!”沈晴晴呼啦站起來,“你坐那兒別動啊!!”

“你以為我傻啊~”陸行簡嗖得站起來,就跳出了三丈遠。兩人你追我趕,立時就把樓閣弄了個雞飛狗跳。

水清不禁掩口一笑,卻緊接著咳嗽個不停,她趕忙拿帕子遮住嘴,然後也不敢看,緊緊攥在手中。

水碧看在眼裏,不禁皺起了眉頭,附在她耳畔輕輕道:“我可沒有應允你停手。若你先找到沈劍,那就交由你來處理。不過若是我先找到他,那就由不得你了。”然後她嘴角含笑,在旁人看來好像不過是在和水清說著玩笑話,接著道,“可是妹子你要是心太軟,又要顧著沈晴晴和陸行簡的命,那可是顧得了前顧不了後了。”

水清眼色一凜,看著水碧含笑的目光,一言不發。

水碧眯著眼抬起頭,道:“陸少,陪我去街上買些東西吧。”

水清騰地站起來:“我去。”

陸行簡一愣,正被沈晴晴回身一掌拍到頭上,哎喲一聲接著應道:“好啊。”然後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水清一眼。

水碧嘿嘿一笑,在貝夷安無奈的目光中做著鬼臉,很是以捉弄水清為樂。

陸行簡把菜籃扛在肩上,眼睛餘光打量著身旁一言不發的冰美人,總有股說不出的緊張。他早習慣了沈晴晴男孩子般的個性,就是水碧也大大咧咧的,一時碰到這麽個飄逸出塵少言寡語的女子,倒不知怎麽辦才好了。

“水清姑娘與碧姑娘長得倒真是很像,不愧是姐妹啊。”陸行簡道。

“嗯。”水清心不在焉地應道。

陸行簡側過頭:“水清姑娘怎麽會與水碧姑娘失散的?”

水清側過頭,麵無表情地說:“叫我水清就好,不必一句一個姑娘。”說完卻不再接陸行簡的問題。

陸行簡隻覺這對話冰皮乍生,寒氣凍人。

“喔,那邊的魚看起來還挺新鮮,我們去瞧一瞧吧?”陸行簡沒話找話,想要調節一下氣氛。

水清詫異地道:“你不是最不喜歡吃魚嗎?不是向來不擅長挑刺?”

陸行簡奇道:“你怎麽知道?”

水清自知失言,愣了一下胡亂應道:“聽我姐姐說的。”

陸行簡一笑,燦如朝陽:“這樣啊……不過水碧很喜歡啊。”

水清眼神有些落寞,仍然微微笑道:“哦。”

看著陸行簡跟一群清早趕集的老頭老太太擠在一起搶魚的滑稽場麵,水清在他身後笑得璨如星光。可是她在他麵前不敢多說,不敢多看,也不敢多笑。這樣可以重逢,可以看著他嬉笑怒罵已經彌足珍貴了。如果她注定與災禍與共,隻盼他寧可記不得她,也不要再次將性命交涉其中。

她正笑著,卻忽覺眼見波光一閃。回頭凝神感知,卻是雙劍的靈氣無疑!她即刻腳輕點地,縱身追去。

雙劍的氣息已顯混濁,似是吸入了不少凡人的精血。之前雙劍一直以她的靈氣為本,但當她強行破冰而出之時,雙劍便失了倚仗,靈氣缺失,這才讓淩霄的狂性占了上風,轉而以吸食普通人的精氣為生。這樣一來雙劍也脫離了她的控製,完全為沈劍所用。隻是淩霄吸食人的精氣愈久雖然威力愈大,但暴戾的狂性也會愈加嚴重,隻怕到時沈劍失了本性,進入魔道也未可知。

絕對不能讓那樣的事情發生。

陸行簡捧

著一條鮮活的大魚,正要回頭跟水清炫耀,卻見少女風一般急馳而去。一時不知怎麽回事,丟了魚和籃子追過去大吼道:“哎,水清姑娘,啊不,水清啊,你去哪!你等著我!我把你搞丟了水碧會殺了我的!……”

街的那一頭莫顏和周錫堃正閑閑散步向玉梭樓走去,隻見眼前一個輕鴻之影飄飛而過。

莫顏腳步一滯,霎時一合扇子,順勢轉過去迎風而望:“水清?……”

玄武還沒反應過來:“什麽?”眼瞧著莫顏已經一個箭步飛身追去,無可奈何地一搖頭,也縱身追去。

水清循著那氣息越追越遠,漸離人煙聚集之地,眼瞧著荒郊野外的路途之上鳥獸屍首漸多,心頭不安。感到雙劍停在前方不遠處,她放慢腳步,謹慎地走上前。

她見一個農家衣著模樣的人靠在屋側發呆,抬頭剛想問詢,卻見那人竟直挺挺地倒了下來。她向後退了一步,發現那人頭發尚黑,但臉容已經蒼老無比,麵容還保持著臨死前的驚悚恐懼。她心頭一緊,急走兩步,越往裏越是發現裏麵屍首增多,看衣著尚可知男女老幼,但麵容卻俱是老態橫生。

她站在那屋舍之中,四下探看。忽覺房上一股風聲直直落下,她急忙抽箭抵擋,縱身向後跳開。

那屋簷上跳下的人一劍劈開水清射出的箭羽,重重落地,慢慢抬起頭,頭發四散,麵紅目赤,額間一個火紋圖騰,邪氣四溢,看著水清忽地嘎嘎笑出了聲:“好強的靈氣……拿給我吧……”

水清眉頭一皺,揚聲道:“沈莊主,快停手。”

沈劍哪裏肯聽,馭劍而出,雙劍自他眉心而出,周身血紅,快速凝成一個漩渦衝向水清。

水清雙手交織,運靈氣於胸前,織起一道光環將靈劍籠於其中,喃喃道:“魅獸,快醒過來……”

那劍在水清的麵前停滯住,劍身隱有銀色光束湧起,束住那血紅的顏色。水清道:“沈莊主,你難道忘了水寒為封印劍做了什麽?難道忘了你的女兒晴晴幾乎因為它丟了性命嗎?”

沈劍伸手控劍,麵容狂躁,咬牙冷笑道:“你以為我神誌錯亂,我卻從未如此清醒過。水寒算什麽?你又算什麽?乳臭未幹又懂得什麽,為修得靈劍,死個把人不過尋常之事?”

水清眉心一鎖,知再講不通,全神去奪雙劍。

沈劍漸感到靈劍有脫離自己控製的趨勢,狂性大作,大吼一聲,一腳踢起地上的一具屍首。

水清眼見那黑影撲麵而來,不得已收勁後退躲閃,內力被硬生生阻斷反噬了自己的身體。她嗓子一甜,一口血吐了出來。

沈劍見得逞,哈哈狂笑,馭劍就要刺向水清。忽而一道劍光自屋外入內,阻在他麵前。莫顏縱身而入,一把抱住身體搖搖欲墜的水清。

緊接著玄武也緊隨而來,亮劍而上。沈劍見一時討不得好,即刻收了劍,破屋頂而去。玄武稍一遲疑,和莫顏對視一見,見他點頭應允,便縱身追去。

莫顏低首去看水清,隻覺懷中之人淡淡清香還混著血的腥氣,心中卻有著禁不住的驚喜,宛如在夢幻當中。他尚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輕輕喚道:“水清?……”

水清一咳,定住神,微微笑道:“蒼龍,好久不見。”她意態淡然,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嘴邊血跡未幹。

陸行簡氣喘籲籲追趕過來,隻暗歎水家姐妹於武學都是天賦異稟,自己一個大男人,卻偏生連腳力也比不上。他自是不知自己大難不死,功力大退這一遭。

水清口邊斷斷續續地滲出血來,聽得是陸行簡的腳步,低聲對莫顏道:“不要讓他看到……”

莫顏皺了皺眉頭,一言不發,將她攬進懷中,恰用胸膛擋住她蒼白如紙的麵孔,然後又順勢擋住身後一具最險眼的屍首。

陸行簡踏進屋來,隻遠遠看著水清被莫顏抱在懷中,大怒道:“狗皇帝!快把你的鹹豬手從她身上拿開!這可不是水碧!”想想覺得哪裏不妥,又道:“水碧也不行!”

莫顏撫著水清的發絲,懶懶地瞧著陸行簡道:“水清與我相識多年,情投意合,已經答應要嫁於我了。”

陸行簡雙目一挑,呸道:“放狗屁!你當我不知,你看水碧容顏盡衰,卻又打她妹妹的主意!”

“若非如此,”莫顏抬頭看了他一眼道,“你以為水清為何會特意找機會出來與我相會?搞不清楚情況的是你吧。”

陸行簡一時氣結,將目光落在水清身上:“水清,他就是個貪戀美色的登徒浪子,你莫要給他騙了!”

水清背朝著他,唇色蒼白,血跡鮮豔刺目。她閉上眼睛,道:“陸少,請你先回去吧……我…想與他單獨呆一會兒……”

陸行簡不可置信地一瞪眼睛,氣得說不出話來,半晌道:“好,很好!”轉頭而去。

水清聽得他在院中樹傾瓦倒的聲音,知是陸行簡大發脾氣,她隨著那巨大響聲身體不禁一縮,心中一陣心酸難過,定了定神坐起身用水靈石罩住全還是緩緩對莫顏道:“多謝你剛剛的掩護。”

莫顏扶她坐定,道:“我剛剛說的是認真的。”

水清一愣

,笑道:“你可問過我的主意?”

莫顏眼神堅定炙熱,道:“我之前便是由著你胡來,你的自有主意把你自己搞成什麽樣子?九死一生,到如今隻剩下半條命麽!這次再容不得你自己,你要老老實實呆在我身邊,永遠不許再離開!”

水清回到玉梭樓時已是夜色迷茫,她不敢即刻入門,用水靈石運氣修養了大半天待氣色稍有好轉這才敢移步回去。

蒼龍的話猶在耳邊,她不置可否。陸少與晴晴皆忘卻前事,簡單快樂。以她對水碧的了解,知她一時半刻也不會再打著傷害他們性命的主意。自己於此,到是實在沒有什麽可以掛念的事情。惟一需要全神對付的就是靈劍的問題。自己雖有秦玄霜和穀夢,但終是勢單力薄,也許到四神身邊是她最好的選擇。況且莫顏身為帝君,身邊多一個少一個女人不過是尋常之事。自己這一身病軀,若是哪一日死了,也不緊要。但若讓姐姐眼睜睜看著她死去,她心頭終是不忍。

她不自覺走到陸行簡之前睡的房前,遲疑了片刻,輕聲走入。

卻不料想陸行簡今日仍宿在此處。照例喜歡大開著窗子,月光下臉頰棱角分明,五官清俊柔和。

水清看著他的臉龐,忽然意識到自己最不敢承認的原因便是離開陸少這個事實。她分明告誡自己,隻要他安好,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可是她站在他的麵前,卻如此眷戀他的笑容,如此想念他的懷抱,就算他的不記得讓她每一秒都覺得痛苦萬分,也比不得從此再也見不到他來得傷心欲絕。

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心痛難當。

過往種種,恍如隔世。

她咬咬嘴唇,這是最後一次。如果她決意要離開,就原諒她自己最後一次的情不自禁。當要放下過往的記憶的那一刻,她也會有難以承擔的軟弱。

月光樹影之下,少年的容顏如此安寧好看。她低首輕輕去吻他的嘴唇。

陸行簡警醒地雙目一睜,電光火石之間抽劍架在水清的脖頸之上,厲聲道:“什麽人!?”

待看得清是水清之後方才鬆了口氣,懈下劍來警覺地看著她,皺著眉頭道:“你做什麽?”

水清一時支吾難言,道:“我,我走錯房間了。”說罷便慌慌張張地向門外走去。

“喂,”陸行簡收了劍,在身後叫住她。

水清轉過頭,看他有些不自在地摸著頭,側著手看窗外,知道這是他想要說什麽卻不知如何開口的樣子,便耐著心等他想好措辭。

“莫顏先前說要娶水碧的,水碧也很高興。”他慢慢道,“雖然我一貫覺得那個莫顏不是好東西,也不希望水碧嫁給她。可是你作為她的妹妹,就算不為自己考慮,難道不怕這樣做會惹得水碧傷心嗎?”

水清一愣,雖諒解他心中掛憂,卻不覺有種莫名的難過和氣惱,壓著性子淡淡道:“這和你沒有關係。”

陸行簡聽得這話也來氣,道:“怎麽和我沒關係!你傷害水碧就和我有關係!”

水清不覺眼睛一酸,眼眶紅了半邊,哽著聲道:“你那麽喜歡水碧,這不正是兩全齊美之策?我支開了莫顏,你倒盡可以去安慰討好姐姐了!”

陸行簡不知這未說過幾次話的女孩子哪裏來這麽大的火氣,夜色之中隻見她雙目水盈明亮,少年心性一起,道:“你這個女人怎麽這麽水性楊花不可理喻啊!!!”

水清大怒,前事舊怨一齊湧上心頭,一拍桌子跺腳道:“你說誰水性楊花呢,你才水性楊花三心二意厚顏無恥!”

“真好笑真好笑……”陸行簡嗬嗬幹笑兩聲,抱著胳膊挑起眉頭道,“那你口口聲聲要嫁給那個狗皇帝,幹什麽剛剛又對我動手動腳?到底是誰水性楊花厚顏無恥啊?啊?啊?啊?啊?”

話一出口他自覺哪裏不太對勁,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他麵上硬撐著,心裏卻暗嚎自己一時衝動說錯了話,直想挖個洞鑽進去。

水清一呆,忽地氣衝衝地走上前,狠捏了他胳膊一下,直痛得他抱著胳膊嗷嗷倒抽冷氣,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瞧著她。她順勢又一摸他的臉,在他石化呆滯的目光中拉過他的頭在他唇上狠狠親了一口,然後揚聲道:“我就是摸你了,親你了,輕薄你了!怎麽了?你不知道玉梭樓是什麽地方,姑娘我就是來找樂子的不行嗎?我愛嫁誰就嫁誰,我本來就是‘水‘的姓,愛怎麽花怎麽花,你管得著我麽!”

陸行簡千般委屈萬般震驚地摸著自己的嘴唇,盯著水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卻不知為何覺得那感覺異常熟悉。

水清耍夠流氓,一拂袖,怒氣衝衝地就要出門。忽覺一隻手腕一緊,身子一傾便跌落在一個懷抱之中,被緊緊扣住,那前襟之上彌漫著青竹的清新和她所想念的安心而溫暖的味道。

陸行簡抱著水清,壓著她的額尖心狂跳不止,腦中如遭電擊,也搞不懂自己為何在一急之下做出這樣的舉動來。他倏然將水清推開,啞聲道:“我……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怎麽……”

話未說完,終是腦中一片混亂,奪路而去。

水清怔怔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弱弱地坐倒在桌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