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蒙亮,水清打開門,迎麵正趕巧瞧見陸行簡濕著頭發從外麵走進來。兩人對視一眼,俱不自在地錯開了視線。
水碧打了個哈欠,伸著懶腰走過來,掃了陸行簡一眼:“外麵下雨了?”
陸行簡含混不清地應了一句,忽聽水碧道:“咦?莫顏又來了?”
水清沿樓閣欄杆往下一看,果然見到蒼龍的身影,正沿著這方向朝她微笑。
水碧瞧瞧莫顏,又瞧瞧水清,看出些許端倪來,哦了一聲笑道:“原來這廝卻又打起我妹子的主意。”一揚手,半是玩笑半認真道:“罷了罷了,年衰色弛,怪不得人啊。”
陸行簡瞧在眼裏,目光分明就冷了下來,低低哼了一聲,對水碧道:“我今日發現了一個好去處,水碧姑娘若是有空不如來看看?”
水碧拍掌笑道:“好哇好哇,悶在這裏也是無聊,是該出去走走了。”
水清目視著陸行簡和水碧離開的背影,心中惟有苦笑。與他們擦肩而過的莫顏眼瞧著水清的目光隨著陸行簡越飄越遠,目光微有些刺痛,卻隻故作不知,若無其事地衝水清一笑:“不問問我所為何來?”
水清收回目光,淡淡道:“我不會答應的。”
莫顏走近,認真地盯著水清的眼睛:“即使我有你不可抗拒的理由?”
秦玄霜走在水清身旁,表情有著關切:“晴晴近來如何?”
水清暗自好笑,道:“向來你就是負責她的動向和安全,她怎麽樣你不是最清楚不過了?又何須來問我。”
秦玄霜嘿嘿一樂:“就是想親耳再聽聽嘛。”接著又正色道:“你當真會接受莫顏的條件?”
水清吸了口氣:“毀掉雙劍的可能方法換我嫁入宮中,聽來倒也算是不賠的交易。”
“水清……”秦玄霜欲言又止。
水清輕鬆地笑道:“可是他的方法誰也不能保證就奏效,若我嫁了過去,結果發現沒有用。這生意可不就賠大了?”她停住腳步,掃視了一眼矗立於前的麒麟堡,“所以在沒有試過所有的可能性之前,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她轉頭又對秦玄霜道:“你還是回去繼續看著晴晴吧,穀夢時時看著陸少,你看著晴晴,我還能略放心些。有時候我真懷疑最大的敵人卻不是沈莊主,而是我姐姐水碧。”
秦玄霜道:“水碧姑娘雖然性情偏激些,但對你卻是一片真心愛護之情。”
水清側頭嗅著樹邊的花香,道:“姐姐最在意的就是我和哥哥,哥哥的死,她雖在我麵前裝著無事,內心卻也必然深受傷害,一直難以釋懷。我隻怕姐姐為了保護我,會不惜一切代價結束這裏的一切。不管是陸少,晴晴,還是與她曾經生死與共的陸堡主,貝念青,秦慕飛,她都不會多一分憐惜。”她回過頭,“而陸少和晴晴受到傷害,將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
秦玄霜點點頭,道:“我明白了。”他轉過身,回過頭來道:“凡事再不可硬逞,多加保重。”
水清笑了笑,衝他擺擺手,然後快步走入麒麟堡。
“你終還是來了,但隻怕會失望而歸。”陸言深背手而立,既不對水清的到來表示意外,也並沒有談下去的意思。
水清捧起茶來,也不著急,道:“當日陰差陽錯到了藏劍山莊的時候,是我一段極為美好的時光,有緣結識陸少穆大哥,也得到兩位前輩的照拂。陸堡主不肯說出沈莊主的行蹤原也在情理之中。隻看陸少的性情,便知道陸堡主必也是個重情重義的人。”
見陸言深並不說話,水清也並不著急,見他不反駁,便知他在聽,便不緊不慢地說著:“我很喜歡陸少。”
陸言深聞言微微轉過目光,略有一絲訝異,但見水清眼光迷離地看著遠處,似在回憶非常久遠的事情。
“我雖破封而出,卻時日無多。即使這樣,我還是在心底忍不住去想有沒有那種可能性可以在一起。這樣是不是太貪心了?”水清輕輕說著,“我希望我的姐姐,陸少,晴晴,所有的朋友俱可以過上安然幸福的日子,再不為雙劍所累。如果我注定活不久,至少希望能完成這一件事情。”
水清回過頭,平靜安然地看著陸言深道:“水清之所以憑著這重傷之軀尚存一息,不過憑著雙劍與我的寄宿關聯和水靈石的一絲靈氣。沈莊主為淩霄的戾氣所噬,迷失本性。但上次碰麵,我見雙劍似還可為我所控,也許見了他,我能有辦法將雙劍取回,再想辦法封印。”
陸言深聽罷,緩緩道:“沈劍與水寒當年最為親近,水碧為淩霄所噬,性情大變……水寒不得已想出那個法子,奪下淩霄劍讓沈劍助他封入冰中……水寒的死一直為碧娘所恨,俱都算在沈劍身上,但他確是苦守著淩霄和水寒很多年……隻是,終是敵不過淩霄的侵噬之力,不知不覺間變了心性。”
他看著水清的眼睛:“你有把握?”
水清目光清絕:“至少值得一試。”
“好。”陸言深拿定主意道,“我便信你這一回。”
他帶著水清踏入地室之中,不多時便走到曾經矗立著一對巨大的石麒麟的地方。
水清看過去,有些困惑,這裏正是她曾和莫顏雙雙墜下的地方。難道沈劍會在這下麵,她此刻沒有夜魅在手,想再下去幾無可能。
陸言深割開手,將血滴在地上的一塊羅紋之上。那血登時如火焰蔓延開來,很快便將兩個石麒麟包裹在其中。在炙熱的火焰中,
兩個石麒麟升騰著金黃的火焰嘶吼著活動起來。水清不知這裏還有這樣的機關,但見兩個麒麟雙目相接,忽地對噴出一道火焰來,在那火焰之中灼出一條通道來。
水清隨著陸言深向那通道中走去,火焰之內卻不可思議地又是一處巨大的冰窟,在那正中,巨大的石鏈正瑣著一個渾身赤紅圖騰,目光晶灼如獸的人。見有人來,那人低吼著劇烈振動起來,石鏈被扯得叮當亂響。
水清運氣感知,那人周身縈繞的確是雙劍的戾氣無疑,眼前這人的確是沈劍了。她在陸言深探詢的目光之中略一點頭,手心合十,運氣召喚雙劍。
赤紅的霧氣久久縈繞,水清額上汗珠直下,終有一絲清靈的銀光在赤霧之中嫋嫋升起,雖然微弱,但卻有漸明亮擴大之勢。
水清雙目倏然打開,一道玉色瑩光在眸中飄過,頰邊“水”字瑩瑩閃耀,光束會集,在她麵前凝成水之靈石。那靈石漸漸升起,光芒照在沈劍身上,與那銀光交相輝映。在交集的光束之中,纏繞著赤色花紋的銀刃靈劍自沈劍眉心緩緩而去。
水清與陸言深相視一笑,卻聽得四下一個聲音清亮有力:“果然是給藏在此處了,可讓我一通好找!”
水清一驚,卻見是水碧正從火焰隧道之中伏身踏入,手中劍血光未盡,身後是一片嘈雜的打鬧聲。
“看來你真是命數已盡了!”水碧冷笑著,“好妹子,且堅持住了!”說著便縱劍刺向沈劍。
“姐,不要殺他!”水清大叫,但水碧哪裏肯聽。
陸言深想伸掌去擋,卻正被飛步趕來的秦慕飛阻在身前。
緊隨著闖進來的是陸行簡的秦玄霜,但二人相隔甚遠,根本擋不及水碧。水清一個分神,不覺手頭一鬆。
沈劍大吼一聲,忽然身上紅光四射,縱手要去奪雙劍。那劍在半空,卻有些回轉之勢。水清大急,運氣去奪。
那劍僵在空中銀光與赤光不斷纏繞,抖動不停,半晌一道驚雷重響,那劍複又一分為二,夜魅重回水清之手,淩霄卻被沈劍攥在掌中。
沈劍馭劍斬斷鎖鏈,忽地逸出一道紅光,一把卸掉水碧手中的劍。那紅光如漩渦,仿佛有吸食之力般,把離他最近的水碧和水清轟然抓起。兩人被那紅色漩渦繞得暈頭轉向,無力還手,徑直向沈劍飛去。
陸言深和秦慕飛在遠處相鬥,一時救援不及。陸行簡大急,疾步飛奔上前,卻在同時看著水清和水碧的時候愣了一下。
“原來你不會吃魚,我幫你挑刺就好了。”水清的臉一下現出一副又好笑又安寧的模樣。
一霎又是青樓光影之中,麵若桃李的少女半嗔半怒道:“親愛的相公,你玩夠了沒有?”
少女一身男裝,英姿颯爽之中仍帶著女兒的羞澀之態,掩口而笑:“你女裝還真是好看……”
眼前似乎霎時變作另一個情景,暗室之中,烏發少女接過他拋過一塊發著光的石頭,哭著喚他:“陸少,不要!……”
然後他的身體腦海深處卻不由自主地響著自己的聲音:“水清,我愛你……我愛你……”
光影扭轉,少女臉色緋紅,調皮地睜大了眼睛問道:“陸少,你要不要考慮一下嫁給我?”
……
一時無數莫名的畫麵在陸行簡腦中飛速旋轉,卻織不起一片完整的記憶。他頭痛欲裂,頸間光芒極微弱地閃動,卻仍是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先去救姐姐!”水清見陸行簡猶豫,大聲催促他。
陸行簡咬牙瞪了水清一眼,忽地上前一把抱住她。秦玄霜一手盤住一塊巨石,一手捉住陸行簡的一隻腳,險險地將他們脫開紅色漩渦。
“姐!!!”水清驚叫一聲,卻被陸行簡死死抱住。隻眼看著那紅光卷襲著水碧向沈劍飛去。在一片旋風般的光束之中,沈劍裹攜著水碧奪路而去。
水清強迫自己定住神,緩緩站起來,左臂光環縈繞,沉聲對秦慕飛道:“請您先和玄霜回玉梭樓,玄霜,把穀夢召回來,即刻追蹤沈莊主的行跡。”
秦玄霜道:“那你呢?”
水清道:“我去見蒼龍。”
她看著陸行簡抱著頭,坐在地上痛苦地喘著氣,牽過他的手,將夜魅的靈氣輕輕貫穿他的掌心,目光靜靜地看著他。那樣溫柔的目光,就像他在冰窟醉酒之時看到的一樣。他頸間閃動的光芒漸漸黯淡下來。
陸行簡略覺好轉,腦中卻仍是一片混沌茫然,道:“該死!我是不是以前在哪裏見過你?在認識水碧之前?”
水清心中一痛。
不要想起,也不必想起。因為這次我絕對,絕對不要再讓你卷進危險之中。
她掌心籠起一道瑩光,輕輕地撫上他的側臉,在那光束讓他無知無知覺地失去意識的時候,她淚落如雨,柔聲說道:“沒有,從來沒有。”
水清飛身奔去宮中找尋莫顏,如今兩劍分離她別無它法,隻盼淩霄識得舊主,一時不會傷到水碧。
莫顏知道水碧被擄走,極冷靜地答道:“所以你答應嫁給我了?”
水清盯著他,道:“到這個時候你還要逼我?”
莫顏抓住她的手腕,雙目焦灼道:“若不是這樣的時候,我還有機會讓你答應嗎?水清,你這樣倔強,這樣讓我無可奈何,什麽時候才能學會不要這般逞強?”
水清掙出手來,道:“你是當真知道毀掉雙劍的辦法,還是隻是在唬我?”
莫顏沉聲應道:“當然知道。”
水清懷疑地看著他:“那為何一年前你不說?”
莫顏背過手去,走到石欄杆處:“因為一年前你是夜魅的宿主,這法子兩敗俱傷,我怎麽可能讓你冒這個風險。可是沒想到你當時……”
水清下意識地將左臂隱在身後,深吸一口氣道:“我答應你。”
莫顏不能置信地轉過頭,眼中一陣欣喜:“你說什麽?”
水清抬起頭,一字一據地應道:“我說,我答應你了。”
秦玄霜等了許久,這才看到水清走回來的身影。
“查到了。”他說道。
水清目光一凝:“在哪裏?”
秦玄霜答道:“似乎是西南雙劍聖地。”他猶豫了一下接著道,“似乎是雙劍分離之後,淩霄缺失了大半靈氣,那裏倒恰好是個靈氣充盈之地。”
水清揚首吸了口氣,道:“再好不過。”她忽然出聲道,“以姐姐的心計,那個時候會追蹤過來並不奇怪。隻是你和陸少為什麽也會在那裏?”
秦玄霜有些心虛地轉過頭,不敢拿眼睛去看水清,隻道:“陸少卻也是個聰明人,覺出些不對勁,那麒麟堡又是他最熟悉之地。順藤摸瓜不知怎地就給他找到那裏去了,我攔也攔不住。”
水清根本沒理會他的含糊其詞:“是你把陸少帶過來的吧?”
秦玄霜見撐不過,歎口氣道:“若是有朝一日我失去記憶,當晴晴陷入危險之時卻袖手旁觀,我必然會恨自己一輩子的。”
“玄霜,”水清目光憂傷而沉靜,“陸少在我麵前死過一次,那樣的痛徹心扉生不如死,我不能再承受了。我寧可他重新來過,也不要記得遇到過我。”
外麵一片鑼鼓喧天,鞭炮聲震耳欲聾,由遠即近傳來。那浩大的聲響將兩人湮沒其中。
水清冷冷地看著窗外迎新的隊伍,轉頭向秦玄霜笑了笑:“臨出嫁前至少有一個生死與共的摯友在身邊,倒也不算太遺憾了。”
她看著秦玄霜痛楚而不忍的目光,將紅帕遞到他手中,喜慶而喧鬧的背景中,柔聲道:“不應時也不應景,可是情勢所迫,也隻能如此了。”
她笑顏如花:“我眼下既沒哥哥也沒姐姐了,你可願意幫我蓋上這紅帕,權且做我一回娘家兄長?”
秦玄霜看著眼前的女子,見她手輕輕顫抖,卻仍然要在臉上帶出一副從容堅強的微笑,將她抱入懷中,想說些什麽,卻終是說不聲來。
鑼鼓之聲傳到麒麟堡的時候隻是遙遙的一個音,卻還是驚醒了正盤腿運功的陸行簡。坐在一旁的沈晴晴纖指收合,雙手在陸行簡的額頭放出一個紅色的光印。紅色光印之外一道銀色的光束正越來越淡薄,終於在光芒愈盛的紅印擴大下煙消雲散。
隨著那銀色光束的瓦解,少年的頸間“影”字緩緩浮現。
陸行簡開口道:“你偶爾還真是有點先見之明。”
沈晴晴一哼,嘴巴快得意到鼻子上去了:“好歹也是淩霄正而八經擇定的宿主,你道水清會的加護我便不會嗎?”說罷雙手合十,仰天歎了口氣道:“水清,對不住了。我是真得沒辦法替你瞞下去了……”
陸行簡冷哼道:“裝了一年把我蒙在鼓裏,還不夠嗎?”
沈晴晴嘿嘿一樂,扒拉著陸行簡,極狗腿地笑道:“哎呀,好兄弟何必這麽介意~都是水清和死木魚臭小子串通一氣對我威逼利誘的,我一個孤苦伶仃的弱女子我沒辦法嘛…那時候水清在封冰之中求我照顧你,聲淚俱下的我怎麽忍心拒絕?…再說,嘿嘿,我這不是將功補過了嘛!”見陸行簡冷哼一聲不搭理他,她又若有所思道:“說起來你到底是什麽時候想起來的,啊?英明偉大的陸少陸大人?”
陸行簡站起身,抽出劍一邊擦拭一邊道:“雖然開始記憶恢複得不完全,但是她出現的時候便知道了……”
神思飄飛到玉梭樓的晨曦之中,素衣雪肌的少女坐在桌畔,目如秋水,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這是我妹子水清。
他當然知道。
那可是我的水清啊,怎麽可能會忘。
沈晴晴不屑地哼道:“那時候就知道了還裝孫子,張口一個水碧閉口一個水碧的!”
“閉嘴!”陸行簡青筋暴起,“還不是她老是自以為是自作主張自以為是自以為自己犧牲萬全,還一出現就急著去會那死不要臉的莫顏!還死氣白賴地非要嫁給他!”
沈晴晴托下巴,小聲嘟噥著:“哎喲,分明就是害羞,怎麽會有這麽別扭的個性……”見陸行簡殺人般的目光橫掃過來,若無其事地打哈哈道:“也不知道是誰,聽見水清跟陸伯伯說‘我喜歡陸少’的時候,嘴巴都笑歪了半邊。”
陸行簡一揚眉,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沈晴晴無語凝噎地看著陸行簡,道:“笑夠了沒,等你笑完。水清早嫁給了莫顏,我爹怕是也要跟水碧同歸於盡了。”
陸行簡這才收住,還劍入鞘,正色道:“晴晴,會沒事的。”
沈晴晴撐著那一分豁達開朗,勉強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都死過一遭的人如何還能計較這些,這一年已是意料之外的了。要怪隻能怪我沒有守好淩霄劍,這才秧及爹爹。”
陸行簡寬慰似地拍拍她的肩,兩人正要出屋,門陡然洞開,一個身影大踏步走了進來:“你們要去哪裏?”
陸行簡一怔:“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