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晗雪成了齊中正的禁臠。

被喂了什麽令人軟弱昏茫的藥,仍是囚在同一個院裏。隻是從寢間換成了地下室。她奇怪他為什麽不殺了她,甚至還大膽地將她留於原地。

齊中正嗅著她頸間的芳香:“我會殺了你,會殺了你,不過不是現在。我陪你,陪你一起等你的思風回來,怎麽樣?看看他究竟什麽時候會來?”

說著他突然興奮起來,“哈,我現在倒期望他快點來了,我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他會有的反應。可惜啊,我想他這三五七天是來不了。我陪你個一年半載的如何?三五七年也無妨啊。”那言語那神態,極盡殘忍之能事。

她想齊中正就是迷戀她的肉體。如嗜血的惡狼,越純淨潔白的東西,越喜歡占有與**,直到麵目全非,肮髒不堪。

她每天都在瘋狂與崩潰的邊緣,總是要讓自己的思緒放空,才能度過那些痛苦煎熬的時刻。她發現自己清醒的時刻越來越少,也許是她自己不願清醒的時刻越來越多。

可是有一件事她決不能忘。

每天,她都要吃力地墊腳攀住氣窗的邊緣,費上所有力氣,在那上麵用小石子刻上梅花。她怕被齊中正發現,或毀之或欺之,是以用這種隱秘的方式記錄天數。

窗外的光線,由暗轉明,她便刻上一朵。

以她畫的大小,一格窗欄劃分的間隙恰好能畫三朵梅花,等到六格窗欄全部畫滿,就是他們約定的期限——亦是他的婚期。

她害怕知曉時間,卻不能選擇逃避。她不敢細數梅花的朵數,隻是摩挲著最後一格空白。告訴自己還有時間,她一定要咬牙堅持。

無可回頭。

她蜷坐在地上,緊緊環抱住自己,心心念念都是他的名字。

思風,思風,你要來啊,要來啊。

門板忽地被打開,一道陰冷的光線不斷被放大。

“小美人哪!”齊中正咧嘴笑著。見晗雪瑟瑟發抖,柔弱無依,他笑得更加得意,“瞧你,就等著我來撫慰呢。”

他一把將她抱起,大步向牙床走去。

梅晗雪已不會再做任何反抗,眼神漸漸空了,隻剩兩瞳沒有光芒的黑夜。一星流光從眼角滑落,消失不見。

雙喜高張,紅幔垂地,直映得青天碧空也褪盡顏色。

奴仆婢子們個個穿著絳衣紅襖在展府內忙碌穿梭,化作一波又一波紅潮,刺得剛踏入的思風兩眼酸痛,昏天昏地。隱隱地他仿佛已聽到三日後的鞭炮隆隆,看到三日後的賓客滿堂。

這樣的喜慶喧騰並不僅僅因為他即將迎娶的是兩淮巡鹽史的義女,更因為連當今聖上都提前送來了賀禮。

展府上下無不歡欣虛榮。這不正說明這未來親家對婚事的重視對他們展家的滿意嗎?特地稟告了皇上,讓皇上也送了禮,豈非是天大的麵子?

這對展思風來說卻是個晴天霹靂!

雖然並非賜婚,可是悔婚就等同於欺君。

是的,這次他匆匆回府本來就是為了悔婚。不顧一切地,他要懇求父母,他要負荊請罪,無論用上多少手段。什麽事都有辦法解決,他會去麵對,會去解決。他相信隻要有畫兒在身邊,沒有什麽邁不去的坎!然後趕在他們約定前的許多天就將驚喜連同自己帶回給她。

可是這下,他該如何是好?

四下環顧,這個偌大的展府,他從小生活成長的地方,他一輩子最熟悉的地方,卻仿佛一夕變了模樣,冰冰冷冷的,昏茫不清。

眾人歡笑,施禮,步履匆匆,忙忙碌碌皆共唱一曲,獨獨漏了教他如何入戲。

“少爺……”

展思風回首,訥訥看著昌平和另一旁的管家雙唇開合,竟不知他們都說了些什麽。

他的思緒飄忽到了更遠的地方。他的畫兒現在在做什麽呢?這些天不在,她都是怎麽過的呢?一個人吃飯是否習慣?這些天又多了幾幅字畫?偷偷給他納的衣服完成了沒?

在他思念她的時候,她也不停地在想同一個問題吧。她又豈會知道這些天他一個人庸庸碌碌,渾渾噩噩,全然已沒有了自我。

他隻知道三天後,他將在這裏叩拜天地,承下白首不離的誓言,在這裏與人結發,從此攜手相依,共度餘生。而這個人,不是她。

想到這,他的心都擰絞了。痛,好痛。

原來,他既做不了聖人,也當不了一名好戲子。

展思風扔了唱本,下了戲台,直奔大廳。

他雙膝一曲,向堂上的父母下跪,朗聲道:“我不能娶林芳菲!晗雪還活著!”他重重磕了三個響頭,不待人回神,便跳了起來。

也不顧身後多少人的呼喝,他提鞭策馬,疾馳而去。

是的,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她就是晗雪。

他知道晗雪是有意誤導他,故意變更“喜上梅梢”所用的筆法,還小心地收起了其他的梅花圖。可是晗雪卻不知道,在那之前已經見過了西湖十一景。他向沈老板確認,那就是出自晗雪之手。

他又何嚐不知道她的苦衷呢?

隻能小心翼翼地嗬護著她,疼寵著她,等她自己慢慢打開心結,足夠信任他的時候,由她自己告訴他真相。

然後他就會告訴她,不管她發生什麽他都不介意,他早就已經知道。

即使一輩子不說,也沒有關係啊。

他再揮鞭,向鄂府狂奔。

此時的鄂大人正與林芳菲在府內設局對弈。

纖瑩的雙指扣著墨玉做的棋子,輕輕一落,應著嬌軟的嗓音:“義父,承讓了。”

“嗬嗬,菲兒總是手下不留情啊。”

“不在與義父對弈的時候施盡全力,菲兒哪還有機會盡情下一盤棋。”林芳菲盈盈一笑,拾掇起棋子。

“怎生生讓你身為女兒家,實在委屈你了。”

“義父哪兒的話,菲兒全仰仗義父。”

鄂大人抓了一把盅裏的黑子,嘩啦一片,仍掉入盅裏,落了兩三顆。

“菲兒,青雲寨這件事,為父始終不認同。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女人,生生壞了我們培植了那麽久的棋子。”

“是女兒任性,一而再再而三地為難義父。可是,那齊中正欺瞞咱們在先,一點小事也辦不好,足見此人不足為用。”

“一個齊中正也就罷了,毀的可是一條運送私鹽的陸路,外加整個青雲寨。”

林芳菲撥弄著手中的子兒,“在女兒心裏,他十個青雲寨也抵不過一個展思風。”

“上次的事情鬧到總督大人那,這次……”

“菲兒慚愧,是菲兒感情用事了。隻是,這一次該是終結了。不會再為難義父了。”

鄂大人不由歎息,“這展思風就那麽好嗎?值得女兒如此煞費苦心?”

“義父教訓得是。女兒是對他一見鍾情,蒙了心智。興許……”一根纖指撫著瑩白如玉的白子,“真是越得不到的越是珍貴,我為一個展思風等了三年,三年,若還是得不到,我林芳菲倒真是枉生了。”

“若是這樣……”

林芳菲收斂起目中的銳光,向鄂大人綻出如花般的笑容,“義父放心,若得到了,女兒就能做到人盡其才,物盡其用。”

鄂大人瞧著菲兒目中的堅定,不由歎息,“罷了,既然已成定局。隻要是你歡喜的,就去做吧。鹽梟的事情還要女兒費心了。那成天奎如此貪得無厭,實在不是東西!”

“義父請放心,這件事女兒已有了計較,成天奎的事女兒已經有了計策,一定會在婚禮前擺平。義父大可早收了鹽商們的銀兩,往後為太後賀壽所需打點的還多著呢。”

鄂大人放心地點點頭,將剩餘的棋子收攏進盅裏。

“婚禮還有些瑣事等著菲兒打點,菲兒這就告退了。”林芳菲欠身施禮,剛一開門就見鄂府一奴才立於門外,神色慌張。

她厲聲道:“好個奴才,叫你好好地守著院門,怎麽在這鬼鬼祟祟的?!”

那奴才見大人也隨後跟出,一個撲通跪在地上,“是奴才不好,奴才失職了。剛才,剛才未來姑爺強要入院……”

“你就不會喊出聲來……”

“不知死活的東西,怕是想掩了過去,不敢得罪新主子!”鄂大人一腳將那奴才踢翻,“現在人呢?”

那奴才顫顫巍巍地說:“一會兒的工夫就走了。”

“怕是將我們的話聽去了,就不知聽去了多少。”

林芳菲的指尖深嵌入掌心,直到嵌出的深紅幾比深咬的牙印,方才放了開去。

“他沒有證據,奈何不了咱們。”

鄂大人變了臉色,甕聲甕氣道:“莫幹山一事女兒還沒得教訓嗎?可別因情誤了大事!”

“爹爹放心,誤不了。展思風定是先去尋那個女人去了。齊中正還在那呢。等事情完了,可要好好給此人一番懲戒。”

她忽地哀歎一聲,“我本來還想著,嫁與思風為妻,我就有把握一點點地讓他成為我們的人。如今……”是怎麽也不可能了,“真是不甘心啊,展思風終是得不到了。誰也得不到了。”林芳菲前一刻還麵色淒楚,下一刻狠色一閃,朝還跪在地上的奴才一剜,紅袖一甩,背過身去。

身後冷風陣陣,殘陽如血。

鄂大人喝道:“來人!拖出去,重打一百。死活不論!”

淒慘的哀嚎漸漸遠去,林芳菲向鄂大人一福,“鹽引降價一事義父就幫陳大人一把。”

“這又何必?”

“就算是……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吧。”

鄂大人長眉深鎖,“你可知我們要損失多少?”

“義父放心吧,牽一發而動全身,這樣的降價啊,長不了,倒正好借此來一趟大浪淘沙,”她重新落座,將手探向棋盅,“不久便能——”

“啪”的一聲,林芳菲在棋盤上落下黑子。

“重新開局!”

陽光透過氣窗照了進來。

又是新的一天。

外麵天朗氣清,陽光明媚。裏麵滿室清寒,如入冰窖。

梅晗雪呆呆地站在窗下。最後的窗格已沒有了一分餘地,她想要畫的梅花再也畫不上去。

她再一次探出手,一寸寸一分分,仔仔細細來來回回地摸著窗沿。

然後絕望地收回手。

昨日就是他們拜堂成親的日子。他終究沒有出現在她的麵前,沒有履行他的承諾。

她輸了,徹徹底底地輸了。

她沒能勝過他的孝,他的義,他的名,他的利。沒能戰勝林芳菲,也沒能戰勝她自己。即便她告訴他她就是梅晗雪,她也不可能戰勝其他躍居第一吧。其實她早就輸了。隻是逃避著不願麵對現實。齊中正的篤定本來就不是沒有緣由。

她這樣一個自私自利、古怪善妒又來路不明的女人會有什麽好回報呢。

輸盡所有,輸無可輸。就算他回來,麵對的是個怎樣肮髒不堪的梅晗雪?她怎麽就沒好好去想呢?連她自己都沒法麵對自己,怎麽讓思風去接受她?

嘴角勾起,無聲冷笑。

梅晗雪,你真是蠢透了!如果這裏有麵鏡子,不知道她現在是怎樣一副討人厭的模樣。

冰冷的視線轉向帳裏頭酣睡的魔鬼——魔鬼也不是神通,也有無防的時候。

她摸出草墊後藏著的火折子,牽動著嘴角的肌肉,保持著詭異的笑容。

漂亮的金光在眼前漫開,到處是絢麗的火花,燃出繽紛的赤橙黃綠。所有的妖魔鬼怪在這裏都無處藏身,惶恐尖叫,駭然逃竄,卻是徒然。上下連通的大門已經打開,眨眼間上頭的土層轟然坍塌,大火立刻跟著躥燒。

她憨然傻笑。

思風,如果你回來了,見到這般殘局會不會懊悔,會不會痛苦?

想到這,她的內心竟湧出一波波的痛快,波濤洶湧一番,翻至頂端,最終又歸於岑寂。

周遭的一切安靜極了。她聽不到梁柱轟然倒塌的聲響,也感受不到烈火灼燒的煎熬痛苦。

她隻覺得解脫。溫暖而寧靜。

不,不是完全的寧靜,還有她心心念念的聲音在耳旁繚繞,聲聲都是她的名字。她閉上眼睛,那一個人影浮於眼前,敞開雙臂,在另一端迎接著自己。

轟的一聲,火苗暴起高漲,她也跟著躥出屋外,不斷飛升。她望著腳底遙遠虛浮的一切,淚水從透明的臉頰上滑落。脫離肉體,所有的記憶湧回靈魂。這一世,不想,竟是她先放手了。

好累,真的好累。

蘇州在四月的下旬,下了一場大雨。就在寧德小居的大火之後連著下了三天三夜。

仿佛就是老天爺幫著忙滅火的。可惜,火是頭一天就滅了,裏頭的人卻沒能生還,寧德小居也成了一堆斷壁殘垣。

人們對這場莫名的大火心存敬畏,而官府的人也對此諱莫如深。

寧德小居的位置本來就偏遠,如此一來,更無人靠近。

可是偏有一男一女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牽手跑到這片焦黑灰敗的廢墟上。

“寶哥哥,回去吧。”小女孩剛靠近這就嚇壞了,怯怯地扯著年長她一歲的寶哥哥。“娘說過這裏死過人的,我們不能來。”

“哎呀,怕什麽。”小男孩挺起胸膛,一副無畏的樣子,“這裏燒得那麽幹淨,你還怕什麽。”

“這裏有什麽好看的。”

“我是來找東西的,不知道還在不在。”

小女孩倒抽口冷氣,“寶哥哥你以前進來過?這裏好久前就說是鬼屋呢!”還說住著一男一女兩個鬼。盡管後來的大火證明其實是人。隻有人會燒死,鬼怎麽會被燒死呢?

“是啊。所以要你來嘛。”他搔搔頭,將實情一一道來——他與洪胖、二毛前些日子比試膽子,為了證明自己膽子確實比他們大,他曾偷偷來到這間鬼屋,找到了牆上的破狗洞。

果然一個人也沒有,他也不敢走遠,說一點不害怕也不可能。隻想著弄個見證,趕緊離開。

結果就在小院中間的一間小屋裏發現了特別之處。

一扇被幾株小草遮掩的窗格上竟整齊地刻了幾排梅花。一、二、三、四、五……

他當下便有了主意,撿起地上的石子依樣畫瓢地在最後的一點空白處畫了一朵。左看右看,十分滿意。他果然有繪畫天賦呢,瞧這花畫得多好,多像,就是不小心多畫了一筆。回去把這件事告訴他們就是最好的證據啦。

可是洪胖他們偏起哄說他吹牛編故事,他們沒親眼見過怎麽能知道真假。

可怎知鬧了這麽一場大火,夥伴們本就不願來,他也怕那些印記都被燒毀了,這才偷偷把小女孩給連哄帶騙半強迫地弄了來。就是要讓她一同做個見證。

“你瞧!你瞧!”他歡欣地手舞足蹈,那窗緣雖然也燒得發黑,可是那些梅花印都還清晰可見。

“看到啦看到啦。”小女孩不耐煩,心中害怕,看了一眼就想離開。

“這最後一朵還是我刻的呢,看到沒,誒,多的那一小瓣呢,奇怪……”小男孩嘀咕著,他記得他畫的應該是第十七朵呢,怎麽多了一朵,是他記錯了還是後來又有人畫上了?肯定沒記錯,這第十七朵不正是他畫的多了一筆的梅花嗎?

“好啦,還不走嗎?”小女孩再扯扯她的衣袖,細弱蚊聲,“現在可能真的住著兩個鬼了!”

小男孩湊上腦袋,“是三個哦。”

小女孩白了臉,顫顫巍巍地說:“不是…不是說兩個……”

“燒是燒死了兩個,不過我聽我阿爹說,我阿爹聽仵作說,當時是死了三個人呢。”

小女孩再也顧不著,嚇得哭開了。

“哎呀!”小男孩四下環顧,“別哭了,別哭了。你不怕驚動他們嘛?”他無奈地搔搔頭,拍著她的背哄道:“都是騙你的啦。我阿爹說世上哪來的鬼呢。”他胡亂抹抹她的小臉,可惜越抹越髒,“走啦,我們走啦。”

兩人相牽著走出這片狼藉的廢墟,走進寧和幽靜的林間小道中。

“你要替我作證告訴二毛他們哦!”

見她不答,他哄道:“是我不對啦,回去請你吃酸棗糕,嗯?好不好?”

“嗯,知道了啦……”小女孩扁扁嘴。

“要記得哦,不準忘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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