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到了,轉輪門已開,你可以去尋他了。”轉輪王推門走入轉輪殿的內堂。
梅晗雪垂坐在陰影裏,不移不動。
轉輪王踱到她麵前,俯下身,“怎麽,後悔了?”
梅晗雪搖搖頭,避開他探尋的眼神。
“你,可是怕了?”
“是。我怕,非常怕。”最後一世的機緣呀……她禁不住伸手環抱住自己,輕輕顫動。“每一次我都很努力很努力,可是……幸福怎麽那麽難呢。”它像沙,抓了會逝;它像刺,握了會痛。想抓抓不住,想留留不下。
“如果這一世還不行怎麽辦呢?最後一次了……”她埋首掩麵,癱軟下來。也許她該永遠停留在這一世,那麽就永遠懷抱著曙光,哪怕隻是一絲絲,哪怕永遠見不著實現,總是留有一線希望。
“你說過的,無怨無尤。”
是,她這麽說,這麽想。可是現在——她真的能做到嗎?無怨,亦無尤?
“你說過的,你相信他。”
顫動的雙臂輕輕滑落。她仰起頭來,修長的睫毛承著盈盈淚珠。
轉輪王扶住她的肩膀,有一瞬晗雪以為轉輪王會安慰自己,然而轉輪王還是轉輪王,是睨睥眾生的神明,飛揚的語調滿是鄙薄:“之前說得好聽,如今——不過如此。你約定三世,是為得償夙願,三世夙願是為白首相伴,那白首不離又為的是何?”
梅晗雪掙脫他的手臂,一雙手捂住自己的心口,那裏承載著滿滿的痛,滿滿的懼,可是仍有什麽在源源流淌,不息跳動。
還有一世的機緣,不是?
她直起身,簾幕輕輕一挑,掙出自己給自己創造的幽閉世界。
她正要跨出轉輪大殿,身後突然傳來轉輪王的問話:“你約定三世,是為得償夙願,三世夙願是為白首相伴,那白首不離又為的是何?”
梅晗雪身子半轉,腳步卻未挪動。
轉輪王輕歎:“你究竟癡迷執著的是什麽?”
“癡迷執著什麽?”
“你我相識一場,我最後送你一句話:若癡的是愛,你早就得到了,展思風獨一無二的愛。若執的是幸福,未必隻有他給得了。雖然你想象不出,可是那終歸是想象,不是事實,不是嗎?”
梅晗雪半垂的眼睫下,盈盈目光隨思緒流轉。然後她緩緩抬手,欠身一拜,“我記住了,無論如何,要拜謝王爺。”蓮步一挪,堅定跨出。轉輪殿的大門轟然合上。
“謝我?”端坐在殿上的轉輪王靠在座椅上,合起雙目,細品著這個“謝”字,竟品出了無以複加的沉重。
“倘若你知道……”還會說這句話嗎?
眼下三世之期將到,他和她竟也相識了近三百年了。
他的目光再度凝定到晗雪消失的地方,一直望著望著……在地老天荒的前一刻,轉輪殿的大門再度開啟。
倏忽一閃,轉輪王便到了殿門前。殿外陰風四起,忘川河水滔滔,在奈何橋下川流不息。轉輪王踏前一步,一頭水銀般的長發散亂,金絲黑袍獵獵鼓**,負責守衛的鬼差皆是一驚,忙不迭躬身問道:“王爺這是要去哪兒呢?”
“酆都。參見北陰大帝。”
思風,最後一世了!我們說好的,世不過三。
世、不、過、三……
民國九年。
“梅晗雪,喪門星。克完叔伯克爹爹,克完爹爹克大師。畫個圈,貼張符,快點把她趕出去。”
聽著稚稚的童音,說的卻是無比殘忍的話語,在小巷中不停縈繞。
十一歲的小晗雪爬上桌子,關上窗戶,然後從家徒四壁的屋中翻出僅有的一本破舊手抄書,乃是一本完全不符合她年齡閱看的《常清靜經》。
可是晗雪卻看得格外認真,不時念念有詞,微攏雙眉。
“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
晗雪不禁困惑:大道雖無偏私,然人真能做到無情嗎?若真的無情,那入這般化境的還是人嗎?若人人皆無情無念無欲,那天地又會是什麽樣的麵貌?
她再念一句:“人能清虛寡欲,無為非於至道,至道自來歸之於人。”
這一句是在說不墮輪回便要放下身心。身體有時尚不可控製,更何況是心,人究竟該如何處置最自然的七情六欲呢?
她想得這麽投入,以至於竟然忘了本該做的。到天黑入夜沒了光亮,晗雪才恍過神來,暗叫不妙,連忙趕到灶頭邊。
就在這時,梅太太長籲短歎地回到家,穿一身暗紅色的夾襖,頭發散亂,看起來很是疲憊。自從梅先生死後,梅太太無所依靠,靠鄰居介紹些零工,縫縫補補、洗衣掃地無所不做。今天新東家辦喜事,梅太太觸景傷情,念及亡夫,既悲痛又絕望,硬撐著洗完了兩大桶的衣裳。不想回家後飯菜非但沒有做好,連菜也還沒洗,梅太太不由得大發雷霆。小晗雪就怯怯地站在灶頭邊,也不說話,梅太太更是恨上心頭,滿肚的苦水與怨氣都往女兒身上撒,一個巴掌就揮了上去。
這晗雪既不閃也不躲,任由梅太太手腳泄憤,縮著手抿著唇,開合著一雙濕漉漉的眼兒,硬生生地承了下來。到最後這眼兒也閉了,腦袋也耷拉了,梅太太手一鬆,晗雪就軟軟栽下來,磕上了灶頭,鮮血嗒嗒地往外淌。
等晗雪張開雙眼,人已經在博濟醫院裏。她嚶嚀著喚著“娘”,梅太太撲通跪在一旁,將她攬在懷裏,也不敢用力,哭得天昏地暗。
“我的兒啊……是娘不對,是娘……我們的命怎麽那麽苦呢……”
晗雪也知道娘的苦處,用沒有受傷的小手抱著梅太太,在她背上一下下地輕拍著。
梅太太和小晗雪的生活原本一點也不苦。梅先生生前家底殷實,在廣州城內開了家私塾,很受當地紳豪儒士的青睞,紛紛把孩子送去那念書。梅先生與梅太太恩愛有加,結婚三載,終得一千金。因其女出生時寅時剛過,天色微明,故取名“晗雪”。
像是應了這名字,小晗雪雪膚晶瑩,眼波澹淡,已可窺得將來清麗之姿。
本是樁喜事,卻因一個人的造訪改變了一切。
那一天晗雪一反常態,啼哭不止,了然居士因此聞聲而來,登門拜訪了梅氏夫婦。
“真是不好意思。”梅先生向了然居士斟茶,梅太太從臥房裏出來,撫著額頭,“真是拿這孩子沒辦法。”
梅先生解釋道:“我一朋友送給愛女一對吉祥如意掛件,其中一個掛在她自己的頭頸上,不想另一個被她自己給摔碎了,正鬧別扭呢。”
了然居士仔細聽那哭聲,聲音低啞,時斷時續,忍不住問道:“哭了多久?”
“這就是我們頭疼的地方,從昨晚哭到現在,哭累了就睡,醒來了又接著哭,怎麽哄都不聽。”
“拿了其他的掛件給她玩,她像是認得似的,仔細看了看,又扔掉了接著鬧脾氣。哎,也隻得讓她去了,可哭著我這心疼啊……”
了然撚撚胡須站起身來,“讓老夫去看看。”
一個粉嫩的小娃坐在**,小手胡亂拍打著,一張小臉哭得通紅,淚涕已幹,紅腫的核桃眼似是再也擠不出淚水,但就是拚命地抽著氣。梅氏夫妻在一旁看著又心疼又著急。
了然搖了搖頭,向梅先生夫妻揖了一禮,輕輕按住小晗雪的肩膀,將她頭頸的紅繩拎起,帶出一塊如意形狀的鑰匙。那掛件不過是次等的玉石,並不值錢,做工倒還算是精致。
了然將紅繩自小晗雪的頭上取下,“吉祥鎖已裂,還留著如意匙何用?”說著便將之擲於地上,那鑰匙立刻裂為兩瓣。了然將兩截東西拾了起來,攤手讓晗雪細瞧。
說也奇怪,小晗雪瞪大了那雙圓鼓鼓的眼睛,沒有進一步哭鬧,隻是瞪著瞧了一會兒,然後倦怠不已地趴在梅太太的身上,睡了。
了然向梅先生夫婦討來了小晗雪的生辰八字後,一會兒搖頭一會兒歎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居士有什麽話不妨直說。”
了然又故弄玄虛了好一陣,開一隻眼閉一眼,“也罷也罷,看這孩子與我有緣,我就泄露天機一會兒。這孩子身帶戾氣而來。情孽深重,執念太深,積怨已久,隻怕不止一世,若稍稍行差踏錯,隻怕一世不得安寧。”
什麽戾氣?什麽執念?梅氏夫婦聽得莫名所以。
“那麽敢問居士,該如何化解?”所謂關心則亂,了然居士又頗有些名聲,雖然他們夫妻倆都不信教,仍不由得露了焦切。
“容我占上一卦,煩請回避,不過這娃兒要留下,還要準備好紙筆。”
夫妻二人將信將疑,但謹慎起見還是聽從了。半個時辰以後,了然居士走了出來,梅太太連忙掀簾去瞧,女兒睡得香甜,她將孩子輕輕抱在懷裏,瞧了又瞧,並無不妥。
“如果為了這個孩子好,兩位就要完成幾件難事。”
“居士請說。”
“首先,這個孩子不能姓梅,讓她隨母姓,名字裏也不能帶有‘梅’字。凡是與梅花有關的事物,都要離得遠遠的。就像門前的那些梅樹,必須立刻移走。”
顯然,第一條就讓梅先生麵露難色。
“第二,莫要過早教授她男女之事,教她多行善事,識大愛莫拘小愛。”
“第三,如果可以,你們最好趕緊遷離此地,將此地改建為廟宇道觀。”
“最後,我這裏有道平安符,若兩位能謹遵貧道的囑咐,自可保令千金平安無恙。”
“這……”梅先生更感為難,“此處乃是我家祖宅,要遷離實在……”
“隻因貴千金因一段孽緣追逐而來,她所尋找的對象必離此處不遠,是以最好讓她遠離此地。如果你們無法舉家遷離,那最好讓令千金單獨離開。”
這真是越說越邪乎了。梅太太驚道:“這怎麽可以!雪兒她還那麽小。”她急急忙忙將小晗雪摟在懷裏,戒慎地望著了然居士,生怕他將這個孩子奪了去。
梅先生蹙眉作揖,“真是抱歉了,感謝居士的指點,隻可惜我們實在有心無力,有勞居士煩心了。”
了然重重一歎,用極度憐憫的目光盯著梅先生,“你們這些隻重短利的俗人喲。”他一個勁地搖頭歎氣,腳下就像是生根了般巋然不動。
梅先生隻得應付般地買下那枚平安符。
了然卻還是重重歎氣,“罷了罷了,以後多讓令千金習讀經卷,知曉道義,以期靜心化戾,消除執念。”
眼看了然還是沒有走的意思,梅先生心中厭煩,為了少生枝節,就又花了點錢買下一堆破爛的手抄經卷,才終於把了然給打發了。雖然梅氏夫婦並不相信了然的話,但多少是留了陰影。
晗雪在爹娘的嗬護下漸次長大,愈發水靈通透,性雖沉靜,但十分聰穎,早早就隨梅先生到私塾學習。一家三口和樂融融,幸福美滿。
不想到了晗雪十歲那年,梅先生在歸家途中遇上牌坊倒塌,就這麽意外死亡了。
遭此巨變,梅家生活支柱轟然倒塌,私塾也關了門,家境驟轉直下。梅太太本是深閨小姐,除了會燒燒弄弄外加一點女紅,別無長處,不得已賣了宅子,幫人打打下手,接些零碎的活計,清苦度日。
生活愈苦,人胡思亂想得也就愈多。梅太太想起了當年了然的告誡,又聯想一排的梅花樹相繼病死隻餘三株,不由得真的懷疑女兒與“梅”命理相克,最終才克死了自己的丈夫。
梅太太委實狠不下心舍棄自己的親骨血,隻把女兒的“梅”姓給撤了去,也不敢把自己本家的“梁”姓冠上。四處打聽了然的下落,不想那位居士竟人間蒸發,怎麽也尋不著了。又適逢私塾關門後一位老先生跟著病故,有迷信好事者將之聯係在一起,晗雪孤煞一事也就傳了出去。
看著自己花一般的生命一點點憔悴枯萎,梅太太愈發惶恐,因惶生怨,因怨生恨,對晗雪的骨肉親情之愛逐漸消磨,一不順心就對晗雪打打罵罵,餓上一頓兩頓,如此竟成了家常。
晗雪受梅先生的影響本喜好讀書,梅先生罹難後,藏書被賣了個精光換錢度日,隻剩當年了然留下的那些破舊手抄本。晗雪幹活累了,就歇下來翻翻經卷,雖然是既枯燥又深奧,但好過什麽也沒有。
“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清者濁之源,動者靜之基;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複。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複命”……
晗雪口中喃喃著,雖不能全懂,但有時候多讀上幾遍,倒也覺得心情平靜,那些氣苦的事全都忘光了。於是每次在梅太太那邊受了責罰,從來不還嘴抵抗,過後縮在床角安靜地借看書忘憂抒懷。
結果就演變成今天這番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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