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太太的鄰居王太太是位好心人,又因自己是天主教徒,壓根不相信那些居士大師,對梅太太與晗雪頗為關心愛護。王太太聞訊前來看望,免不了要責怪梅太太幾句,晗雪忙拉住王太太的衣擺,左右搖晃,瞠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當真是讓人疼到心坎裏。

王太太哎喲叫喚一聲,撫撫晗雪的臉頰,“這麽乖的孩子,要是你娘再對你不好,就跑到我這來。”

晗雪本來不想留在醫院,多住一天她們的經濟負擔就深重一分。好在王太太聯通其他熱心腸的人,湊了點錢讓晗雪再多療養幾日。

離開前,王太太忍不住又勸誡梅太太一番,還讓梅太太隨她去教堂做禮拜。

“那些什麽居士、大師,統統都是騙子,就是為那幾個錢,若那個什麽了然真那麽神通廣大,又怎麽會失蹤呢!定是在廣州城混不下去跑路到別地了。你應該相信萬能的主耶和華,他不就派我來幫助你們嗎?”

梅太太垂淚點點頭。

對別人來說住院是辛苦事,對晗雪來說當真是半個天堂了。

這一年多來她都在家閉門不出,無交往少玩樂,更休說什麽朋友了。到了醫院可不同了,八人一間的病房,住得滿滿當當,白天醫生護士來來往往,來探病的訪客絡繹不絕,小小一間病房好不熱鬧。晗雪一下子結識了不少朋友,像是隔壁床的劉太太,賣魚的周大叔,做記者的汪伯伯,讀三中的林姐姐,在洋行工作的張先生……

她雖然沉靜內斂,少言寡語,可是並不阻礙旁人對她的照拂憐愛,一口一個“雪兒”,讓她既溫暖又傷感,不時想起父親尚未去世前的景象。

洋行的張先生最是口舌伶俐,常撇下牆角的病床,跑到病房中央說些跑買辦的見聞,尤其是與洋人打交道的趣事,加之他的豐富表情,病房裏總是笑聲一片。晗雪雖有些似懂非懂,但受到張先生的嬉笑逗弄也不時莞爾一笑。知道她想看書,林姐姐和汪伯伯都把身邊的書刊報紙借給她看,借此機會晗雪又識得了好些字。

張先生第一個出院,還是他們洋老板親自來接,這著實讓張先生受寵若驚。

那一天中午,梅太太煮了一碗魚片粥送來。梅太太未及進門,那香氣就先飄了進來,晗雪麵上淡淡的,心裏麵卻好生歡喜。她真是好久好久沒有吃過母親最拿手的魚片粥了,實在舍不得一口氣吃掉,母親遞來一勺她也隻是一小口地抿一下。

就在這個當口,那洋老板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個小家夥。

晗雪也不是沒見過洋人,但是頭一次那麽近距離地看著。身材那樣高,眼窩那樣深,鼻子那樣挺,還有一頭棕色的卷毛發,配上那一口卷舌頭的中國話,當真是奇特得很。而他身後的小家夥更是惹眼,看起來比晗雪大不了多少,西裝革履,十分老成,眉宇間分明蘊著江南人的秀美,臉廓卻是洋人般的起伏分明,那一頭帶卷的短發,也與洋老板一般顏色。所有的視線都被這小家夥吸引而去,而他見怪不怪,靜靜地掃視了一圈。當視線落在晗雪身上時,晗雪心頭一震,那雙眼睛實在太過漆黑,不由自主地就被吸引過去,渾然忘我。

梅太太輕輕推了晗雪一下。她忙轉過頭,躲在梅太太身後。梅太太也回過身來,捧起小碗繼續一口一口地喂她。隻是聽他們談話間,知道這洋老板叫什麽“史都華德先生”,來自美利堅,那個孩子則是他的兒子。

待他們主仆三人走了之後,晗雪才輕聲發問:“那個史都華德先生娶了個中國太太嗎?”

梅太太點點她的腦袋:“小丫頭知道這些做什麽?”

後來晗雪才知道那孩子的母親是昆明一戶大戶人家的小姐,因與史都華德先生有私敗壞門風,被逐出家門,後又死於難產。彼時史都華德先生已經回到美國,以致後來花了許多工夫才找到這個孩子,帶回了國去。年前史都華德先生又來視察生意,將他一並帶了來。

當聽到這裏的時候,晗雪忍不住想,這樣的身世這樣的背景究竟會造就出個怎樣的男孩來呢?

張先生一走,角落的那張病床就有人替上。這次是個與晗雪一般大的男孩,臉上裹了紗布,遮住半個臉龐,看起來多少有些嚇人。他成天躺在病**,不言不語,連動也不動,未被紗布遮擋的眼睛始終緊緊閉著,仿佛就是具死屍。

這一走一來,病房一下子沉寂下來。

放下書的晗雪輕輕一瞥,總能看到那道瘦削的背影,孤寂地將自己隔斷於病房的一角。是什麽讓他如此寡默如此哀傷,讓人從一個年紀輕輕的孩子身上依稀看到了“絕望”兩字。

他沒有父母,隻見到一位該是他奶奶的長輩前來照顧,除了說些含混的話,老人家多半時間都是在病床前默默淌淚。

有人忍不住向護士悄悄打探他的情況。原來前不久日本工廠發生大罷工,員工慘遭暴力鎮壓,他的父母就在那次鎮壓中遭踩踏死亡,這孩子的臉也被打傷。

就在男孩住院的當天——1932年1月28日,在遙遠的上海,發生了震驚全國的“一?二八”事變,隨即爆發淞滬抗戰。

消息傳來,汪伯伯恨恨地捶床,“天煞的鬼子!”

床單下的身軀一震,那男孩第一次有如此反應,將床單裹得緊緊的,一雙手絞扭出層層的皺痕。

許久,他將臉從床單下探出,再明媚的陽光映在他的一隻眼睛裏也變得虛無起來。

張先生出院的第二天下午,晗雪也出院了。她與病房內的每個人一一道別,最後來到他的床頭前,她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在床頭留下兩顆偷藏的青梅,壓著一張她寫的字條。

她見過他曾暗暗拿了《新華日報》去看,應該也是讀過書的。

字條上寫的是: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

老子用它告訴世人天地法則,她則用它給予男孩鼓勵。晗雪許久沒有寫字,寫時一筆一畫地,好不用心。她隻盼望著自己拿來自勉的話,也能對他有用。

拎著小小的包袱,牽著梅太太的手,晗雪向大門走去。迎麵走來負責她們病房的護士小姐,身邊還依著個嚶嚶啼哭的女孩,下巴尖尖,眼兒圓圓,軟軟的短發半掩著顫抖的眉尖。

晗雪同護士小姐揮別時,將最後一顆青梅悄悄塞進那女孩的手中,隻輕輕說了“很甜”兩字,便快速回到梅太太身邊,生怕被她發現了去。

不久便迎來了一年一度的新春。年三十的晚上,晗雪靠在門前,歪著腦袋。這是她與母親相依為命後的第二個新年,不知道今年這個春節會如何過?是否還像上次一樣,她們娘倆一人一碗肉絲熱湯麵呢?

她正想著,就看見母親窈窕的身子,裹在及膝的紫色旗袍下,披著毛茸茸的小馬甲嫋娜而來,分明又回到了過去的優雅高貴。這一陣子,梅太太確實一點點地不同了,綰出的發髻圓潤光溜,不帶一絲碎發,蒼白的麵容妝點了些許脂粉,一雙細長柳眉又著了遠山的黛色,毫不畏懼這樣的冬季,僅剩的一件厚旗袍變著法子穿,襯著她臉也潤了,眼也亮了。

究竟因為什麽而不同呢?守在小屋內的晗雪不知道,也沒有問。

晗雪起身開門,出外迎接母親。卻見梅太太身後挨著的身影從路口跟進巷子,直朝她這座小屋而來。

起初她以為是途徑的陌生人,與梅太太沒有關係,不想竟是那位史都華德先生,從身後走到身側,與母親說說笑笑——他,是隨母親一道來的?

“開什麽門哪!快進屋子。”梅太太將晗雪趕回屋子,有些羞赧地介紹著史都華德先生,說他將會與她們共進除夕團圓飯。

晗雪乖順無比,照例什麽也沒問,幫著梅太太幹完活隻是默默吃飯。後來晗雪才知道,王太太每個禮拜都帶著梅太太去教堂,結果遇上了同是天主教徒的史都華德先生,史都華德不光記得梅太太的清秀端莊,更對她那天香得不得了的魚片粥印象深刻,兩人也就這麽開始了。

這一夜,她們的年夜飯可以說是相當豐盛,有米有肉,還有許久不吃的炒菌菇。

史都華德先生雖然也不多話,但興致顯得很高昂,用筷子擊打著碗碟,發出高低不同的叮當聲。

待送完史都華德先生,梅太太轉進屋子,目光閃爍,一臉潮紅,毫不掩飾內心顫抖的喜悅。她激動地握住晗雪的手,“媽媽帶你去美利堅,好不好?”

美利堅,好遙遠的地方,遙遠到她不知道它究竟在天,還是在地。

她不想離開這土生土長的地方,她的根在這,由此生,由此長。

然而——

“好。”晗雪輕輕一應。如今她不過是一葉浮萍,除了與唯一的親人相依為命,還能如何呢。

晗雪第一次看到這麽氣派的洋房。

紅磚牆,白尖頂,大鐵門鏤著奇怪的半圓圈圖案,一層層向天聳立。

晗雪收回仰起的頭,就見一個穿長袍的中年男子將門打開,走過一個噴水的大水池,穿過庭院中的長廊,一路引領至樓門前。

史都華德和他的兒子已在門口迎立。父子倆都穿著黑色大衣,一個戴著白色的手套,一個雙手反剪背後,史都華德先生朝她們微笑,而他的兒子麵無表情,說不上悲喜。

晗雪與他眼神相接,她的人還在前行,心卻被釘在原處。

怎麽會有那樣的眼神,明明深沉如夜,卻又執意要望進她的靈魂裏。

然而當晗雪站在他麵前,那種眼神卻消失了。

晗雪眨眨眼,將自己的心收回。那是什麽眼神都不重要,厭惡也好,抵觸也好,抑或純是她的幻覺也好,她終究是要跟隨著母親,她要去哪,她便去哪。

史都華德先生道:“這是我的兒子,蘭德裏,你們要是叫不慣,可以叫他的中文名,篩棱,唔,是‘薛倫’,真是拗口。”

薛倫隻是向她們點頭,並不說話。

氣氛有一點尷尬,梅太太拚命掩飾著臉上的不自在,將帶來的包裹遞出去,“我今天帶來了一點魚蓉糕。”

“啊!真是太棒了。”

史都華德先生將她們帶進屋子。晗雪第一次坐在那麽軟的椅子上,幾乎把自己陷下去。她變換著坐姿,以調整自己的不適應。這時候,那種無法忽視的目光又從薛倫的方向而來,她連忙坐正,低垂著頭。

史都華德先生滔滔不絕地說著他與其他美國人完全不同,對中國的食品多麽適應,甚至是熱愛,他將之稱為中國人所說的“緣分”。他又讚美梅太太的手藝是如何了得,當初隻不過是聞到魚片粥的香味,就惹人垂涎。

然而這些晗雪都沒有聽進去,這柔軟的座椅習慣了便覺著異常舒服,就像是躺在棉花堆裏,整個人都鬆弛下來,竟漸漸有了睡意。

這幾天來她莫名地夜不能寐,心神不安,即便頌閱《常清靜經》也無濟於事,完全了迷失了自己。

“晗雪!”梅太太突然推她,她才恍然回神。

“在想什麽呢?薛倫邀請你到他屋子裏玩玩呢。”

晗雪一驚,薛倫?邀請她?她看向薛倫,他已經站上了樓梯,單手搭著扶欄。

“哦,好。”她歉然起身,跟隨薛倫向樓上走去。

一級級旋轉向上的樓梯,一欄欄金漆雕木扶欄,印花的雪白牆紙,還有不斷前進的少年背影,晗雪一步步跟隨著,一時如墜夢裏。

當她站在房間門口時,薛倫已經站在房裏脫下了西裝。

晗雪移開視線,她這瞧瞧那看看,關注點看似是放在房間的陳設上,然而又什麽都沒瞧進。

“你很不自在嗎?”坐在**的薛倫開口問。

晗雪縮了縮脖子,轉過身搖了搖頭。

“父親並沒有提過你是啞巴。”

晗雪頓感窘迫,想發聲又不知道說些什麽,終究還是搖了搖頭。

“或者是你討厭我們?不說話,也不正眼瞧我們一眼。”

當她揣度他們的時候,他們也在以同樣的心情來揣度自己嗎?

晗雪的臉上浮現歉意,她彎下纖細的頸,輕輕道:“不。抱歉,我就是這樣的性子。那……”她鼓起勇氣,“你們呢?”

他輕笑出聲:“我們?父親當然不會,歡迎還來不及呢,至於我……”

薛倫望著她的眼睛,他們一個坐著,一個站著,一高一低間,那種奇特的目光在他眼中慢慢凝聚,“更加不會。”

抬頭能看到飛翔的江鷗,低頭滿是熙攘的人群。晗雪在登船甲板上眺望,一陣陣的汽笛聲在耳邊響起,向空中飛揚。

她腳下踏的這艘船就將帶她離開她的故土,離開她的根,曆經數月的波瀾,載向一個陌生未知的天地。

還不停地有人登船,有洋人的麵孔,也有國人的麵孔,攜著大小行李。看他們或輕鬆或慎重的表情,他們都知道他們要去的目的地是怎樣的世界嗎?

還有那些送行的人們,他們簇擁在船下,仰著麵孔,揮舞著臂膀,他們是為離別而送,還是為了相逢而送?

屬於這艘船的最後一聲汽笛響起。船緩緩駛離碼頭,推開雪白的浪花,劃出兩道碧痕。梅太太絮叨著拉著她向船艙走去。

再見了!我認識的每一個朋友們!再見了!我的故鄉!晗雪在心中揚起手,用力一揮。

沒了輪廓,沒了線條,眼前的一切漸漸模糊,最後變成暈在一起的色團,融入灰色的天,化作青色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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