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大部分的人都聚在一間艙室內玩樂時,淩雲誌獨自回到貨艙的隔間裏,點了煤油燈,拿出他行李內的一遝信件。

這些信他已經看了許多遍了,日期從他在中央航校開始一直到他到美國受訓,總共五封,信的末尾綴著“蘇慕雪”三字的落款,總是被他一再摩挲。

蘇慕雪,雲誌的未婚妻,也就是他的未婚妻。

如今他就是淩雲誌,唯一的一個淩雲誌,多年前這個世界上就已經不存在展思風了。

真正的淩雲誌未能見到他從軍校畢業,就在赴廣東運貨時被當地的強盜殺害。

思風跪在痛哭流涕的淩家二老麵前,“以後我就是你們的兒子,雲誌就是我,我就是雲誌。”

思風處處盡孝,淩家兩老深感安慰。畢業前最後一次放假,淩老將一張照片塞給他。

這第一眼,思風竟覺得有幾分眼熟,仔細端詳一番,沒能在記憶裏對號入座。

照片上的女子很是清麗,留著齊耳短發,幾縷彎彎的劉海掩不住如月的雙眉,她穿著寬袖斜襟小襖,雙手交握在套裙前,笑得很是矜持,反倒似笑非笑了。

“這是……”淩雲誌其實已猜出大概。

“她就是雲誌定親的對象。你也知道吧?這是誌兒生前收到的照片。本來誌兒的事我們早該告訴他們,可是之前廣州淪陷,我們失了聯係,無從告知,前不久收到電報才知道他們逃到澳門安了生。當初誌兒冒險去廣東,我想也有打探到他們下落的期望……”說到這,淩父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拿起煙鬥猛抽起來。

淩雲誌一直沉默,沒有開腔。

“這孩子長得這樣端麗,誌兒見了歡喜得跟什麽似的,每日捧著照片細瞧了才睡覺。我們還沒來得及將誌兒的照片寄出,他就……哎,如今讓我們怎麽回呢?”淩母也哽咽起來:“是咱們誌兒福薄,也是這孩子命苦……”

“爹娘的意思是?”

淩父端坐在椅子上,抽著煙袋,似在遲疑。淩母擦了淚,握住雲誌的手,說:“我們既已認你為子,你也願為我兒,這樁親事由你續下去,可好?”

見淩雲誌還在躊躇,淩母又道:“慕雪這孩子真是好,又聰明又賢惠,今年還要報考大學,比你還小上半歲,到哪去尋這樣的好兒媳呢?我們實在舍不得,也不想斷了兩家的情誼。”

慕雪……

埋在心靈深處的記憶被喚醒。

在那段殘破的記憶裏,在那間簡陋的病房內,朦朧恍惚間有人喚著“雪兒”,爽朗地,溫柔地,輕細地,一聲又一聲滲透入他灰暗的世界,伴隨著歡笑、哭泣、震怒,將遊離於外的靈魂一點點拉回。

淡淡的清香縈繞在空氣中,他睜開眼,兩顆洗得清亮亮的青梅被置於床邊。

蘇慕雪,該吃藥了。

蘇慕雪,感覺怎麽樣啊?

他第一次轉過身來,從單調灰白的視野中躍出,循聲望去,角落裏坐著一個短發女孩,細弱地應著護士的叫喚,手裏緊攥著一顆青梅,澄澈的眼睛對上他的注目一閃一閃。

他至今仍記得那兩顆青梅,拿在手裏香氣撲鼻,小小地咬上一口,酸酸的汁水衝入味蕾中,淡淡的甘甜繞上舌尖,混上眼淚的鹹澀,那味道難以言喻。

“那個女孩子叫‘慕雪’?”淩雲誌不禁心跳加速,重新抬起手中的照片,細細審視。

“是啊。很雅致的名字吧,她呀,是在冬天出生的。”

“她姓?”

“姓蘇啊,蘇慕雪,”淩母眉開眼笑,“怎麽樣,這孩子長得是討人喜歡吧?”

眸光幾度波瀾,一雙濃眉揚了又平,平了又攏。“她難道會認不出來?”

“慕雪她還未見過誌兒,當然小時候一道玩過,卻是好些年沒見了,隻是靠互遞消息知道彼此一些近況。”

淩雲誌緊捏著照片,好一會兒才鬆開另一隻拳頭。“這終歸是李代桃僵,是欺瞞。”

“什麽欺瞞?你,不就是我兒嗎?”淩母含淚拉住雲誌的手,分明感到他身體的震動。

“是我兒,就該信守婚約。”

他再度低首,這——就是所謂的“緣”嗎?

淩雲誌報考航校時,他與慕雪開始書信相通。

在信裏他說他的航校生活,說他的飛行夢想,說他的愛國之誌,但就是沒有提及他真正的身份。

現在的他就是淩雲誌,是蘇慕雪要托付一生的人,拚命壓抑著要告訴她真相的衝動。

他實在不敢確定將這個謊言戳穿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爹娘會怎麽樣,蘇家會怎樣,最重要的是慕雪,讓她情何以堪呢?他試圖用書信展示最真實的自己,讓慕雪自己去感受,去研判,去決斷。這場婚約的決定權在她的手中。

慕雪在信中說的也多是家庭學校的事,偶爾也談談澳門的人文地貌。她說她考試差點掛科,說她辦救國話劇社的經過,說她如何學習急救知識,說她學習了跳舞,還問飛行員是不是都會跳舞。這些細碎平凡的點滴,被他一一用想象描繪,成為異鄉孤客的寄思。雲誌每一封都盡心回複,每多一封信,他便愈覺得這確是個難得的好女孩。隻是國難當頭,又怎麽顧得了婚事呢?

他們始終無緣相見,婚約一拖再拖。慕雪卻也沒有絲毫怨言。

他剛去美國不久,香港就淪陷了,廣東各地都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困守其中的澳門能支撐多久?他心急如焚,卻苦於無法與慕雪取得聯係,擔憂與思念交織,他隻得借由這些信,將她所寫的美好反複在心中描繪,聊以安慰。

淩雲誌將信重新折平夾入本內,翻到最後。

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

當年廣州淪陷的消息傳到軍校,他震怒他悲憤,有一半是為了那個坐在斜對床,送他青梅,留下字條的女孩。她可順利逃出廣州城?還是已經慘遭日軍鐵騎的**踐踏?

如斯亂世,他不奢求有一天能找到她,隻盼望她平安無恙,不管在哪裏都好。

而今奢求成真,她竟還成了他的未婚妻,終有一天能重逢再聚。這足以讓他喟歎著感受滿懷的充盈,像是失而複得一般。

熒熒的燈火下越看越暗,淩雲誌最後看一眼字條,合上了本子。作為飛行員,他必須十分小心地保護好他的眼睛。艙門剛開,一股風猛地灌了進來。淩雲誌攏了攏衣領,這一晚的海風確實有一些大,浪聲滔滔,桅杆一直在搖晃。他提著煤油燈走出,圍著被帆布遮掩包裹的飛機不停轉悠,檢視繩索有沒有鬆脫。

他才一抬頭,就見一道影子從機身後閃過,跐溜閃到起居艙的甲板上。

“誰?——站住!”

淩雲誌疾步追趕過去,哪還有什麽人影呢?是溜回起居艙室了嗎?

淩雲誌心頭一悸,是什麽人呢?船員嗎?為何那影子顯得如此張皇害怕?不是讓他們不要輕易靠近這裏嗎?守崗的人又上哪去了呢?難道是有人對飛機動手腳?

一連串的問號在淩雲誌腦海中爆開,他連忙細心檢查,最後一架飛機的繩索是有那麽一些鬆動。但究竟是大風吹的還是人為的?

他皺起眉。

這三架戰機並非什麽秘密武器,皆是普通戰機,但對於武器資源匱乏的中美空軍混合聯隊已是十分重要,不容許有半分閃失。難道是日本人已經探知到他們回國的路線時間,還混上船來?是一開始就隨船呢,還是從停靠的港口上偷爬進來的?是想減少戰耗,所以不直接轟炸攔截?

真是一連串的問號。

眼下一點線索也沒有,不能貿貿然就去質問船長和水手們。

淩雲誌回到艙室,大聲問:“今天是誰守崗?”

原本喧鬧的氣氛立刻安靜下來,郭歡放下手中的啤酒,敲敲腦袋,語帶歉然:“是我忘了!是我忘了!剛才一殺就殺紅眼了……我這就去。”

“不要在船上逍遙了那麽久,就忘了我們的職責!”

淩雲誌神情嚴肅,郭歡也知道他的脾氣,將服軟姿態做到家了,披了件衣服,便走了出去。

“哎,可不是為了我要幫他洗兩個星期的襪子,樂過了頭嘛。”傅冉明拍拍淩雲誌的肩膀。

“怎麽,想通了?剛才還是一張臭臉呢!”淩雲誌的臉色緩和下來。

“我這人就是天生的樂天派,有什麽能將我打倒呢,何況是區區幾雙臭襪子?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等到兩人擠到**,淩雲誌才小聲對傅冉明說:“剛才我在戰機那看到可疑的人影,擔心是不是有人混上船來。”

傅冉明登時想到那個女船工,“應該不會吧?日本人有那麽神通廣大?”

“你還敢小覷他們?”淩雲誌麵容更加凝沉,“以後要多留心點船上的人,守崗更是不能馬虎。”

傅冉明點點頭,一邊摸著鼻子,並不打算將今天的大發現告訴雲誌。他現在有點小孩心態,像是獨自發現了什麽新奇的玩意,得藏著掖著,暫時不讓別的小朋友知道,等自個兒玩夠了,方才顯擺出來。

然而這個發現遠比他以為的還大。

那個女船工竟然有著一張東方麵孔!

一大早他就溜到廚房裏堵那個女船工,不想在門口撞個正著。

這回光線充足,他徹底看清她的容貌,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見她有一絲的驚慌,他第一個反應便是日本女間諜。會嗎?真的被雲誌一語中的?

“你到底是什麽人?怎麽會在這艘船上?”

“我是愛德船長的朋友,在船上幫忙幹點活,借搭回國。”晗雪整整麵色,恢複了常態中的淡然冷靜,實話實說,用中文。

竟是中國人?傅冉明細細打量,可是這中文與她的英文一樣,聽著有些別扭。

見傅冉明仍沉著一張臉,晗雪忙說:“我真是中國人,在亞利桑那住了十年,平常隻同我媽媽說中文,後來念書寄宿,說得就更少了,所以有些生澀。這個你可以去問愛德船長。他當然是好心幫我,請不要責怪他。”

瞧她精致的五官,瞧她眉宇間的氣度,可不是中國女子的味道嗎?日本女人哪有這般氣質?可是傅冉明仍不放心。

“你在美國待得好好的,這個時候回什麽國呢?”

晗雪反問:“若你畢業學成,會回國嗎?”

“難道你就不怕嗎——一個女孩子?”

“怕與不怕與性別無關,不是嗎?”

傅冉明徹底語塞,與其說是被她的話震懾了,不如說是被她的神情震懾了——沉毅,堅定,泰然,在一個看似柔弱的女子身上,融合得如此自然。

傅冉明徹底動搖了,他緩了臉色,“可是你又能做什麽呢?”

“我現在不就是在為你們出力嗎?”

若她說的都是真的,傅冉明真要為她叫好。他忍住笑意,說:“作為軍人,這樣的非常時期,對什麽都要慎之又慎。如果有什麽冒犯的地方,還請見諒。”

“當然,”晗雪搖著頭,“你若不盤問我懷疑我才是有問題。”

“既然你在廚房幫忙,也幫我們做夥食?”

“嗯,打點下手。”

“中國菜呢,會不會做?怎麽也不做幾道,我們想念故鄉的味道想瘋了!”

“我可不想惹麻煩。你們追問怎麽辦?”晗雪知道傅冉明仍是在試探她,也不介意。

“那這麽說——”傅冉明眼睛一亮,“你是會做了?”

“會那麽一點,點心比菜拿手。”因為她的母親。

傅冉明幾乎要蹦躂起來,“現在就做!我可等不及回國了!”

晗雪有些遲疑。

“沒關係,他們應該不會為難你。如果不放心,先做給我一個人吃,我不介意這樣的封口賄賂。”他眨眨眼,說得半真半假。

“那……好。”

“去去去,現在就去。”傅冉明可樂壞了。

“我要把所有人的正餐做出來。”

“是是是,是我太忘乎所以——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叫什麽?我叫傅冉明,香港人。”

“我姓梁,梁晗雪,廣州出生。”晗雪猶豫了一會兒答道。

“梁小姐!”他立刻從善如流,叫得那個歡快,還敬了個禮。

晗雪也感染了他的孩子氣,轉身間嘴角透出薄薄的笑。

傅冉明為那一抹淺笑呆怔了好一會兒,他拍拍臉,不就是笑嘛,真是太久沒見中國女人了,淨對那些洋婆子,即便夠味,也膩歪了。

吃飯時傅冉明神不守舍,飯吃得食不知味,隻胡亂囫圇了幾口,整顆心都掛在晗雪的點心上。基本上他已經相信她了。不知她打算做什麽?不知她是什麽地方的人?饅頭還是餃子?生煎還是燒賣?

天!他已經要流口水了。

一直熬到了晚飯後,傅冉明溜進廚房,就見劈裏啪啦的熱油飛濺中,一張小臉抬起來。

傅冉明興奮得想大叫,是炸油條!

噓……晗雪豎起手指,將火關掉。

傅冉明被燙得直吐舌頭,嘴巴還咬得嘖嘖有聲,還向晗雪比了個大拇指。

之後傅冉明便常溜到廚房裏,有充分的時間準備後,晗雪做做餃子、油餅什麽的。至於家常菜,她本也會得不多,食材又稀缺,邊做邊揣摩,倒也成了樂趣。傅冉明有時也幫幫忙,想想傭人的做法。傅冉明搜盡了周邊的中文書借給晗雪,補補她的中文,算作是一種回報。

如此一來,兩個人在船上的生活都不若往日枯燥。大廚見他們這般,樂得成全,隻道是小情人幽會,晗雪就是為了同這麽個中國軍人一道回國,才會願意在這船上幫工,何況他還能趁機品品中國菜。傅冉明幾次解釋,見晗雪不以為意,也就作罷。

這一晚晗雪邊整理廚房,邊等傅冉明來。說好的,今晚試吃雲吞。她手中捧著托大廚在港口購進的一點印度米,要藏進櫥櫃的最上格。整個艙室隻有一板小矮凳,對於晗雪來說是不夠高的。她左尋右找,方搬來個紙箱疊在凳子上,小心地踩了上去。

就在這時,有人敲了幾下艙門,見沒有關好,便走了進來,藏在櫥門後的晗雪偷瞧了眼——是名年輕的飛行員。這人看起來比傅冉明還高一些,一頭短發利落像是剛剛剪過,濃眉寬額,分明的臉廓柔中帶剛。他雖穿著便服,然而晗雪覺得祖國的飛行員就該是這樣的氣度。

她來不及細品那幽微的似曾相識感,眼下最重要的是——她該怎麽辦呢?

由不得她多想,那人就對她道:“不好意思打擾了,我朋友對今晚的蝦過敏,晚上沒吃多少東西,我想尋些其他吃的東西,可以嗎?”

這聲音怎的如此熟悉,該是似曾聽聞,就像……就像是——那天對她大喊“站住”的那個人?

她心頭一跳,裝作埋頭櫥櫃,腳拚命往上踮,盡可能地藏住自己的上半身,指了指桌上的麵包。

“那我就帶走一些了。”

晗雪用鼻腔哼哼,甕著聲說了個“OK”。她希望那個人快點離開,從進來開始他就對她產生明顯的壓迫感,晗雪的心髒不可控製地怦怦直跳,可比當初傅冉明發現她時反應大得多了。這不是什麽好預感,不是嗎?

然而櫥門外一點動靜也沒有,晗雪吃不準他是不是已經離開,她扒著格子踮著腳,已經站立不住。她冒險微微將身子探出,沒料到身體在紙箱上沒掌握好平衡,猛地往外摔去。一下子磕了桌子,踢到櫥門,卻沒有更疼痛的感覺傳來,分明是有人把她接住了。

她本能地抬頭,對上那人的眼,瞳如深夜,睛若亮星,眼角還掛著一道淺淺的疤痕。腦中倏忽閃過什麽畫麵,她拚命想抓住,是什麽呢?好像是一張人臉,一張男人的臉,古老,深邃,也有一雙這樣的眼睛,凝愁漾情,直望入她的心坎。

她尚在沉醉,有人卻將她搖醒,厲聲問:“你是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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