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世間就是有這麽巧的事。傅冉明竟真的是傅曜輝的堂弟——莊梅香要找的人。

隻是——

“我已經很久沒與他聯絡上了,連他在哪兒也不知道。”傅冉明歎氣。

淩雲誌追問:“沒有一點消息嗎?”

“伯伯那也是全無消息。你該明白的,不去打聽就是對自己所能給的最大寬慰。也許有一天,喜訊就悄然而至了。”傅冉明轉過頭去,全然不見了平日的爽朗。

“這位莊小姐你可知道?”

傅冉明搖頭。

淩雲誌歎息。該如何轉達給莊梅香?告訴她事實——還是索性連冉明的消息也不要透露。

還等不及淩雲誌做出抉擇,他們就緊急出動任務,接連往緬甸、漢口、廣州執行飛行任務。再回轉,他們又少了兩位戰友。

淩雲誌把自己丟進椅子裏,連手指也不願動彈一下,就這麽張著眼望著暗沉的天花板。累,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麽累。

他可是開始厭戰了?

他迅速爬起,洗了一把冷水臉。不!現在還不行!無論如何,鬥誌不能動搖。

室友們一個個都累得在宿舍內休息,唯獨淩雲誌抓了衣服走出基地。

太陽很暖,但照不到心坎上。淩雲誌望著晴空,深深吸氣。他真該好好走走,讓這光和熱也讓他的心熱起來。

第一個要去的便該是莊梅香的家,他還欠她一套衣服尚未歸還。

隔了這麽久,可會連累她挨鄰居的白眼?

淩雲誌這麽想著,不覺加快了腳步,走到第二個巷口竟看到了晗雪的身影,就在他跟前二十米的地方,看方向十有八九也是去找莊梅香。

淩雲誌沒有上前打個招呼,反而放緩了腳步,與晗雪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了。

晗雪全然不知道,隔著一條街,就是這些天來讓她最為牽掛的那個人。

她叩開門扉,迎來的是莊梅香的盈盈笑臉。

自上次借傘一事兩人便結下情誼,莊梅香那兒又有不少好書,讓晗雪愛不釋手,得空便上她那兒坐坐。

莊梅香為晗雪泡了杯茶,問:“淩準尉可回來了?”

“在基地還沒有見著他們,可能還沒有回來,”晗雪目光流轉,“你對他真關心哪。”

“想到哪去了,我托淩準尉打聽一個人,他也是飛行員。”

“可是——那些信的主人?”見莊梅香麵露訝色,晗雪指指書櫃,“抱歉,無意中看到藏在那的書信。”十幾封信用木匣收好,每一封都標注好日期,排列整齊,整齊得不像是拆過的信函。

最令晗雪印象深刻的是信函上的字,遒勁有力又不失灑脫,她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字。

“不是他,他是一名建築師。他的家人是飛行員。”

“那個人失去聯絡了嗎?”信的日期隻到去年的春天。

潺潺的哀傷從莊梅香的眼底漫出,她將杯子往身前挪了挪,嫋嫋的熱氣氤氳了視線。

已不必再問,晗雪啜了口杯中的茶,縈香的苦澀在口中漫開。兩人就在熱氣中相對品茗。

“他是什麽樣的人?”能寫出那般漂亮的字,能讓梅香如此牽腸掛肚。晗雪的心緒讓她先打破了沉默。

“他是個……是個在香港淪陷時手握通行證卻不肯獨自脫險的人,是個陪我、陪我的家人一路流亡到桂林的人,是個在我瘧疾時不離不棄的人,是個為了為我補充體力下淤泥地裏尋找蓮子的人……”

說到那個“他”,莊梅香的目光隨記憶一起沉淪,越沉越深,化作兩汪潭水。她起身打開抽屜,找出傅曜輝的相片。

晗雪一瞧,相片是莊梅香和他的合影,相片上的青年穿一身筆挺的中山裝,細眉圓眼,斯斯文文,很書生的樣子,一旁的莊梅香一身連衣裙,半垂著頭笑容微微羞澀,兩個人站在學校的講堂前,並肩而立,都是青春正當時。

“他比我大三歲,來香港就是探親。後來他去了重慶。之前還書信來往,我到昆明來之前已經全無音信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還留在重慶,或者……”

“不,不會的,”晗雪輕拍她的手,軟語道,“這兵荒馬亂的,沒了音信並不代表什麽。說不定淩準尉回來就能帶來好消息,沒多久就能團圓。”

莊梅香的目光一亮,轉瞬又暗,

“真的團圓得了嗎?”莊梅香喃喃著,摩挲著杯緣的手停了下來,緊緊攏住杯把,“也許他不是失蹤,而是不想再見我了。”

晗雪微驚,“怎麽會呢?”

梅香伏在桌上,“我之前就拒絕了他啊,他多麽希望我同他一起去重慶,我,我卻……我想安安心心地完成學業,我想和家人在一起……他這樣待我,我卻犧牲不得!我好自私,是不是?”指縫中瀉出的嚶嚶聲已帶了鼻音,“他嘴上不說,心中卻看清了,我們之間的緣分其實那時候就盡了……”

“怎麽會呢?你舍了,他也不舍得啊。”晗雪很自然地說出這番話,分明隻聽了三言兩語,卻好似已完全能領略這段情緣,“他不會輕易放棄的,你也不會,不是嗎?”

梅香鬆手抬頭,睜著潸潸淚眼,目光迷蒙,仿佛在問:是嗎是嗎?

她已然沒有了信心。

“多想想他說的話,他做的事,一切的一切,都隻為你。”晗雪將她圈在懷裏,如長姐般。有一個男人為一個女人做到這個份上,除了珍惜,還能怎樣呢?

好一會兒梅香的情緒穩定下來,她不好意思地從晗雪懷裏掙脫,用絹帕抹了抹臉,又恢複到一個十九歲少女的開朗活潑。

她從櫃子中翻出一個原木盒子,細細長長的,獻寶一般。

“定情信物?”

梅香紅著臉點點頭又搖搖頭,“我十六歲生日他送我的。”那時候傅曜輝什麽也沒說。

她試著打開盒子,銷栓卻因鏽蝕,生生硌在那,紋絲不動。莊梅香不由得著急,她怕睹物傷懷,愣是好一陣子硬著心不曾去碰它。怎想到如今竟打不開了。

“看來有些年歲。”晗雪接過盒子。

“是啊,說是前朝的古物。”

那真要小心些。晗雪試了幾下,不敢用力也未曾打開。

“給這盒子上點油吧。”

“對對。”莊梅香連忙起身去找油。

晗雪捧著盒子左右端詳,忍不住伸手去掰,巨大的衝力將裏麵的東西蹦了出來,落在桌子上發出清脆的錚錚聲。

一道銀光晃了眼,原來是一根發簪。那銀光略有些暗沉,曆經數百年還能保存如斯,真有點不可思議。

小心翼翼地,她拾起帕子抹了抹簪頭,露出精致的絞銀盤絲,層疊錯落,托出三顆殷紅的瑪瑙,大小一致,傲然綻蕊,像極了、像極了……

啊!晗雪心口一緊,像有手突然攫住那裏。她大口喘著氣,不停顫抖,一隻手扯著衣領,另一隻手卻著魔般地順簪而下,來到簪尾。

不過是輕輕一觸,竟有尖銳的疼痛,由指及心,疼得她頭暈目眩。她猛地抽息,暈倒在地。

就在晗雪暈倒的前一刻,淩雲誌在莊梅香所住的巷口徘徊。對著地上的影子,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麽。要麵對晗雪,他的心情竟——竟有些害怕。是的,害怕。他時常想起她,又怕見到她?

他撫撫額頭,伸腳向回走去。突然,空襲警報響起,就像是觸碰了人們身上的反應開關,街上的人跳起來拔腿就跑,居民們湧上街道,向防空洞奔去,卻唯獨不見梁晗雪與莊梅香。淩雲誌心頭狂跳,逆勢在人群中穿行,到了莊梅香家門口,隻見莊梅香慌忙奔出門外,滿頭大汗,一見到他忙抓住他的手,話也說不出完整:“晗,晗雪……她……”一徑指著後麵的屋子,氣喘籲籲。

“你先去防空洞,快去!”淩雲誌衝進屋子,推開最裏麵的臥室,就見晗雪倒在地上。

那一刹那,淩雲誌心跳驟停。

他撲身扶起晗雪,無論他叫喚搖動,她都沒有反應,慘白著一張臉,雙目緊閉,冷汗涔涔。

至少還有呼吸!

淩雲誌果斷將她抱起,衝出屋子。

飛機聲就在頭頂上響,淩雲誌麵色一變,抱著懷裏的晗雪伏在地上。

轟——!一陣天搖地動,淩雲誌將晗雪護得死死的,用身體。

轟——!轟——!又是兩聲。淩雲誌聽覺靈敏,確定飛機飛過,正要起身就感到身下的震動,抬頭便見晗雪張著眼睛用奇特的目光望著他,一手攥住他的衣襟。

淩雲誌顧不上其他,“轟炸還沒過去!”索性還是抱起晗雪,飛奔著向防空洞跑去。

他的判斷沒有錯,他們剛進防空洞又是一陣飛機低空盤旋的隆隆聲。

“謝天謝地!”莊梅香忙迎上來,抓住她的手,“你們快進來!”

然而晗雪好像全然未覺,麵朝著莊梅香,卻一徑望著他,還是那樣奇特的目光,不說話。淩雲誌這才放開晗雪,訥訥一陣,吐出兩字:“抱歉。”她低頭撫著胸口,似在平複心緒。

所有人都噤聲,緊挨,相互扶持,靜待著轟炸的過去。

終於,再沒有聲響,但大家都不敢輕舉妄動。

這時候,“是我失禮了。”淩雲誌為剛才補充。

“不!”晗雪啞著聲,似乎很困難,“是你救了我。”

“剛才你怎麽倒在地上?”

晗雪一震,“那時……”又說不出話來。

解除警報響起,大家都長長地透口氣,紛紛湧出防空洞,隻有晗雪滯立在角落裏。

淩雲誌轉頭,她正抱著自己,輕輕顫抖著,望著他的眼漫著水霧,迷蒙又盈亮,凝在眼眶刷地跌落。

她,在哭?

淩雲誌一陣無措,她並非第一次經曆空襲,怎麽這次如此失常?“已經過去了。”雙手抬在空中,終於落在她的肩膀,他柔聲安慰。

她卻猛地甩開他,被淚水蒙覆的雙眼射出兩道利光。

淩雲誌心一顫,那——可是恨?

晗雪抖得更加厲害,捂著臉孔,“不,不……”哽咽著,胡亂搖頭,想要說什麽又說不出來,淚水從指縫中泄出,源源不斷,化作涓涓細流。

淩雲誌喉頭發緊,從未有女孩子在他麵前這樣哭過,他也感染到她的難過,心頭一陣抽疼,漫向全身。

晗雪突然抓起他的手,淚眼漣漣地瞧了又瞧,又拿起另一隻手,撫著他的掌心。淩雲誌大震,還不待他有反應,晗雪就倏地甩開,淚眼凝望著他,哭得更凶了。

原來,再深刻的愛,再堅定的誓言,也會被三百年的滄海桑田消磨殆盡,三百年啊,不是三年五載,不是幾個春秋,她當時為什麽會那麽堅定那麽執著,相信他們三百年不會變?是自己太可笑。

淩雲誌完全不明白,他竟從她的眼中瞧出一絲絕望,他的手有什麽讓她悲傷到如此地步?他自己忍不住看了又看,他的手很好很普通,有什麽問題呢?

他慌忙翻出手帕遞到她麵前,她毫無所動,他忍不住為她拭淚,“別哭了,別再哭了……”哭得他心頭大亂,“究竟怎麽了?”

回應他的是一聲輕細的鏗鏘聲。

他低頭,是一根銀簪,她剛才一直握著嗎?

淩雲誌正想撿起,“不,別碰它。”晗雪突然發話,僵冷,頹然,眼角還凝著淚。

“請——不要碰它。”

淩雲誌被她的話震得發懵,什麽東西在他的身體內不斷下沉下沉,竟沒有盡頭。

“晗雪?”莊梅香瞧出不對,走過去小聲地呼喚。

晗雪一震,將發簪撿起、緊握。

“抱歉讓它掉在地上,我不該……”她不給莊梅香說話的機會,捉住她的手將簪子放在她手心,低眉垂瞼,無比鄭重地,“這是你的,是你的。還給你。”轉身疾奔。

莊梅香無措地攤開手,直到走到地麵,她才發現簪尖凝著一簇鮮血,與簪頭的梅蕊一般殷紅。

之後有好一陣子,淩雲誌都能自背後感受到那道默默的視線,然而當他正麵追尋,它又閃躲不見。有幾次他還看見梁晗雪手捧著什麽經卷,在樹下默默誦念,一發現他的存在,便立刻匆匆離開。

淩雲誌不明白,望著晗雪匆匆的背影和淡漠的臉色……他不明白晗雪,也不明白自己,這樣不該更好嗎?心頭卻覺得堵得慌。

又或者他的煩躁是來源於那支他珍視無比的鋼筆,救晗雪時徹底陣亡,而他不計一切相救的那個人卻連一個“謝”也沒有,任誰都不會暢快的。他心房一悸,不計一切!他竟用這個詞,那些懷疑那些試探呢?他究竟是什麽時候徹底相信了她呢?

還有一件事,也煩擾了雲誌好一陣子。

他深知因為地域、文化、軍紀的不同,那些美國飛行員的行事作風很是不同。有一些看不慣的,站在他的立場是錯誤,站在他們的就是正確。然而有一些事是他無論如何不能苟同的。就在上一周,美國飛行員休假結伴在外喝酒滋事,莫雷蒂還借酒調戲了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說“調戲”,非但不重,還過輕了。美方隊長竭力袒護,中方隊長默不作聲,隊內都有默契地想大事化小,但這裏頭不包括淩雲誌。

“既然是同隊隊友,沒有哪一個人高人一等。”

“如果沒有我們,會有你們?如果沒有我們,你們這個仗會打得下去嗎?”

麵對莫雷蒂的囂張,淩雲誌第一次違反軍紀,挑戰命令,非但當庭詰問長官,還結結實實給了莫雷蒂一拳,然後記過,停飛。

這件事最後驚動了陳納德和徐煥升,將一幹人等懲處一番,兩邊中隊集體停飛。

不少人懷疑是他越級上告,對他懷抱成見。莫雷蒂更是徹底與他結下梁子,事事挑釁、處處針對,無論是打仗、飛行、例會還是羽毛球比賽,莫雷蒂都要與他一爭到底。

淩雲誌歎一口氣。

好在還有慕雪,像是他身後安寧的港灣,他總能從字條和她的來信中尋到寬慰。

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他默念著,一遍又一遍。

當淩雲誌同傅冉明一起叩開十四航空隊的辦公室,晗雪就坐在那裏,驚訝,凝望,斂目。雲誌能感覺得到,那些欲說還休的眼神,越過傅冉明,隻為他一個人。

“你們怎麽來了?”她起身向他們走來。

“我們來向你道別。”開口的是傅冉明。

道別?慌亂在她的眼中一閃。

“我們中隊要調往芷江基地。”

“怎麽……”她順一口氣,“怎麽這麽突然。”

“中美空軍混合聯隊的隊伍一直在擴充,人員編製有所調整,我和淩雲誌還是一隊,被調配駐紮芷江機場。”由始至終都是傅冉明在做解釋,淩雲誌隻是站在後麵一言不發,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在貨船上的那次告別。

他會不會也如那時候突然折返,單獨告別?

他們離開後,晗雪如坐針氈。等了許久卻不見淩雲誌,絞扭的手突然放開,她跳起來衝出大樓,在基地內來回穿梭,不停奔走,卻遍尋不著淩雲誌。終於,那一回頭,她看見他——站在機場的中心,身後事一排排軍用機整齊欲飛。他似乎早就發現她,定定地望著,一身橄欖綠的軍服,那樣堅挺又是那樣濃重,在夏風中凝出沉沉的秋意,蕭瑟到晗雪心中。

她飛快地走向他,在他一瞬不瞬的目光中。

“有一件事,你走之前我必須要說……”她遲疑著,“你,你……”她話音一轉,“莫雷蒂的事是我上告的,抱歉,連累你了。”

淩雲誌訝然,完全沒料到她會說這句話,“怎麽會?那是他們該受的懲罰,是錯就應該承擔。這樣——最好,那本該是我做的。”

“是,是……”她斂眸,一雙唇幾開幾合,卻什麽也說不出。

淩雲誌深深凝望著她,他也在期待,她究竟要告訴他什麽。

“這個給你。”

她遞上一支銀色派克筆,並非嶄新,而是她隨身攜帶的那支。她什麽時候發現他的筆壞了呢?這些天他們近身的一句話也說。

“抱歉,那一天,謝謝……”見他遲遲不收,“你知道的,我們秘書室的決不會缺筆,這也隻是一支舊筆。”

就是舊筆才讓他遲疑,總覺得擁有了之後會有什麽不同,是什麽呢?

“無論什麽饋贈,都不足以與性命相提並論。除非你認為不是。”

還能再說拒絕嗎?再拒絕就是輕賤生命了。何況,那就是感謝,是友情,別的再也承載不了什麽。他伸腕接過,觸上筆身的溫潤,斷然是一支順手的好筆,有那樣用心的主人。

“你的未婚妻……”晗雪突來的一句讓淩雲誌心悸,要相謝的話咽回。她低垂著頭,視線在他胸襟上遊移,然後握拳,仰頭。

他的心再震,為她的眼神。

一架運輸機恰降落在他們身後。

“你——愛她嗎?”

伴著飛機的降落聲,轟隆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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