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舉屋震驚。
淩雲誌臉色更沉,“薛老爺,你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與他媽洋鬼子跑腿賣命,不是走狗是什麽?”
“薛老爺,請收回你的話,無論航空隊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都是在為這片土地的安寧和平在浴血奮戰,都是拿命在搏!”
“呸!洋鬼子沒一個好東西!都他媽的是豺狼虎豹,殺了我們多少國人,搶了我們多少財物!不過就是大搖大擺地跑來逞凶鬥狠,刮老百姓的皮,喝老百姓的血,發他們的戰爭財!”
淩雲誌雙目圓瞠,臉色通紅,他不求人們對他們多麽感激涕零,可是最起碼的尊重難道也沒有嗎?
“當你躲在防空洞內惶惶不安,是你所謂的豺狼在與日軍敵機斡旋,拚死拚活將他們趕走,當你在高床軟枕上鼾聲連連的時候,是你所謂的虎豹冒著生命的危險深夜偷襲,將敵人打個措手不及,損失慘重,不敢輕易來犯!是,他們是拿錢來的,但那也是要付出高昂代價的,他們明明可以待在自己的國家上,明明可以優哉遊哉地致富,何必與自己的命過不去,跑到這個陷於水深火熱的國土上,保衛一群外國人!”
“喲,都叫‘外國人’了。瞧瞧,還不是被洋鬼子洗了腦!他們高尚他們英勇,滾回去親美國人的屁股吧!”
晗雪耳根一紅,她萬萬沒想到薛老爺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如此狹隘固執偏激,也難怪把淩雲誌給氣壞了。盡管雲誌對那些美國夥伴從不稍加辭色,甚至是疏遠避諱的,但她知道他心底對他們的英勇與傑出無比敬重,不比傅冉明的少。
“雲誌!”她切切呼喚,扯扯他的衣袖,希望他能夠冷靜,連其中不自覺的親昵也沒有察覺。
薛太太拉住薛老爺的衣袖,“老爺,別說了。你是氣糊塗了。”
薛老爺奮力一揮,“我沒糊塗,你才糊塗!居然背著我幹這些事!”
淩雲誌胸膛急促起伏,努力平息胸臆中的不甘與怒火。雖然他常常看不慣美國大兵的放浪形骸、不守軍紀,雖然他知道他們中不少人最初是受高薪所誘才來到中國,但他們確確實實為這片土地、為這片天空獻盡了一切,享樂、自由、安寧、親情、愛情,還有生命!
在十四航空隊中,多少人在戰鬥中有去無回,屍首難尋,就此長埋異國他鄉,再也回不了他們的家。他們不是上輩的燒殺搶掠的外國土匪、不是那些爭鬥不休利益為先的國外政客,不是貪得無厭食髓知味的列強土豪。他們是與中國軍人一起並肩作戰的戰友!是實實在在的英雄!他們就是他們,不該受到這樣不公的對待。
他雙拳緊緊握住,直到勒出了深深的紅印。
“事實會告訴你一切!終有一天!希望到時你能足夠公正、客觀地說一句該說的話。”
他轉向晗雪,“不受供奉的牌位不過是形式,有人真正把她當作母親、妻子、女兒牢牢記在心裏,誰也催不毀她在這世間的存在,不是嗎?”
晗雪點頭再點頭。
淩雲誌攬過晗雪鬆開的手,向薛太太傾身,“告辭了。”大跨步地攜晗雪一同走了出去。
一直到大街上,淩雲誌都沒有放開晗雪,等到他恍然回神時,晗雪已被攥得擰眉咬牙,額間沁出薄汗。
“啊!抱歉,”他慌忙放手,一時語無倫次,“你為什麽…為什麽不說呢。”
晗雪淡淡一瞥,將手背到身後,慢慢揉著,“該說抱歉的是我,無故讓你卷入到這場混亂中。薛老爺其實隻是借題發揮,隻怕他心中並非真的完全那麽想,那個詞該怎麽說來著……”
“口不擇言。”
“是,口不擇言。”
兩人皆沉默。
漸沉的暮色照在兩人的身上,落了兩影孤寞。
淩雲誌心念一動,停下腳步,“應該還來得及……”
“什麽?”
“到光華街走走,也許還能看一場電影。”話一出口連他自己也訝然。但是堵在他心頭的鬱悶無法紓解。
晗雪轉過頭,長發從肩際輕落,遮去她秀美的臉龐,隻露出一雙羽睫輕輕顫動。
“好。”
淩雲誌的心忽地一緊。
兩人一路並肩走到光華街,經過斑駁的牆影、殘缺的瓦房,人力車馬車咯吱呀,自行車叮叮當,枝葉沙沙,他們默默走著,幾乎沒有交流。
不用眼角的餘光,晗雪也知道淩雲誌就在她的身側,亦步亦趨,挨著一寸的距離,感受著他混合在空氣中的呼吸,恬然,安心,這種奇特的感覺始終在她心內縈繞。
站在電影院前看著“影院整修,暫停營業”的告示,兩人都有點發懵,他們對視片刻,一點無奈,一點羞窘,最終化作撲哧輕笑。
哎,今天大概真是不宜出門。
才離開電影院,一眨眼天就變色,嘩啦啦地飄起雨來。
他們兩人都是輕裝簡行,誰都不知道會下雨,誰都沒有帶傘。
兩人隻得重新衝回電影院。淩雲誌擼擼凝濕在額前的發,抹去掌心的濕溽,然後在一塊絹帕遞來時停下所有的動作。
晗雪將帕子抬了抬,見淩雲誌仍是不動,微笑著為他拂去肩際的水珠,將手帕塞進他手裏,在碰到他溫熱的指腹時輕輕一顫,羞垂了眼簾。
淩雲誌沒有說“謝”,低垂著視線,將帕子平整地覆在手腕上,不擦不拭,隻是用綿密的絲線輕輕洇去一顆顆水珠。
雨更大了,織成白茫茫的雨霧,將他們困在天地的一隅。
“這雨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停。”
她說,他聽。
她說:“在昆明第一次碰到這麽大的雨。”
她又說:“今天看來真不是什麽出門的好日子。給你添麻煩了。”
“不。”他忽然說,柔軟地,視線全然投入雨幕。
晗雪已然聽到,淺淺的笑在唇邊綻開。
大街上所有的人行色匆匆,黃包車飛馳著,執傘的人低頭快行,至多匆匆瞥他們一眼,無感無情。
有一道人影卻停了下來,站在電影院的告示牌,喚道:“梁小姐?”
“是你?”長卷發、藍旗袍、油紙傘,可不是有一麵之緣的莊梅香嗎?
衝破簷下掛的雨簾,莊梅香跳上台階,掃了一眼淩雲誌。
“你們上哪?”
“我們要回巫家壩,隻是眼下……隻有再等等了。”
莊梅香猶疑一下,將傘塞進晗雪的手裏,“我家就在附近,你們用我的傘好了。”
“不不,”晗雪立刻擺手,“這怎麽行呢。”
“真的就一點路。”
“這位小姐……”淩雲誌問。
“我姓莊。”
“莊小姐,或者我們隨你到府上,借用你的傘回去,改天再奉還上門。”
“這好。”莊梅香點點頭,她怎麽沒想到呢,她看一眼淩雲誌。
晗雪挨到莊梅香身側,對淩雲誌說:“那你在這等我一會兒。”
淩雲誌卻搖頭:“我同你們一起。”
這一把小巧的傘兩人已是勉強,怎麽夠給第三個人呢,何況他還是……
淩雲誌卻很堅持,似乎是不放心,不放心什麽呢?
“淋一點雨算什麽呢,”淩雲誌極泰然,“或者——”他挑眉,“我們用跑的?”
晗雪與莊梅香對視一眼——跑吧!
三個人衝進雨裏,晗雪與莊梅香簇擁在一起,淩雲誌高舉著傘,自己兜在雨裏,全然隻顧她們,妥帖、穩當,節奏把握得極好。
瞥一眼淩雲誌那張被雨水衝刷的臉,她們又怎麽忍心,提著旗袍下擺快步跑著,幾乎不顧忌形象。
所幸真如梅香所說,她的住所不遠,走到街尾拐個彎,躥進小巷子就是。然而,淩雲誌已經濕透了。
瞧他的狼狽樣,他何必那麽堅持呢?
莊梅香遞上毛巾、熱水、生了爐子,淩雲誌硬是拒了她的毛巾,拿了一塊蓋飯菜的布,一個人躲進灶間好一會兒,再出來整個人清爽許多,但衣服總是濕答答地貼在那,解了衣領,散了衣角,全然不是平日一絲不苟的淩雲誌,多了幾分隨性,甚至——不羈的味道。
“這怎麽行呢,要凍出毛病來,我去隔壁借件衣裳。”莊梅香說去就去,留下晗雪與淩雲誌兩人麵麵相覷。
“這位小姐是什麽人?”
“她是薛老爺侄子的家庭教師,薛老爺同他弟弟住在一起。我也是今天剛剛與她認識。”
淩雲誌點點頭,再無別話,兩人都沉默下來。
晗雪張張唇:“你……”她頓了一頓,半轉過身子,“你真當自己是鐵人嘛,身為軍人,孰輕孰重還分不清嗎?”
淩雲誌沉默一會兒,道:“你說得對。”
晗雪沒料到他這麽快認同,迅速抬頭,來不及接收他的目光,隻捕捉到他挪移視線的一瞬。她忍不住問:“你——也有考量吧,是什麽呢?”
“那個,”他摸摸臉,快速地瞥她一眼,“我想你可能對這裏的路還不熟。”
晗雪在心裏“啊”了一聲。
他是怕她在這雨天中迷了路。她確實對昆明的道路還不熟悉,方向感也不甚好,所以該是在同她來的路上被他瞧了出來。
“隻是很短的一條路……”她訥訥著,不知道說什麽好,她感受到他默默的凝視,如在船上的那種目光一樣熨了溫度,但又有些不同,炙得她耳根子都紅透。
“抱歉,是我小瞧你了。”
他道什麽歉呢!該是她說謝才是。他對她如此客氣,真讓她感覺奇怪。
這個時候梅香回來了,淩雲誌從晗雪眼前消失。晗雪輕舒一口氣,然而即便她用冷水敷臉,那耳根的紅暈怎麽也退不下來了。
“還不知道怎麽稱呼。”晗雪不在的時候,莊梅香主動問淩雲誌。
“我姓淩,淩雲誌。”
“請教閣下的軍銜,剛才我有聽到一點,在薛府。”莊梅香解釋著,又怕令淩雲誌想起之前的不快。
“準尉見習官。”
“哦,淩準尉。”她輕快地叫。
望著莊梅香的笑,淩雲誌有些驚訝,這個女孩子年紀輕輕,已獨具一種特別的風情了。
“有一件事不知可否麻煩淩準尉,我有一位故人的親戚是飛行員,我想打聽一下他的下落,可是我不知道他的部隊,不知道他的名字,隻知道他姓傅。”
姓傅?淩雲誌自然最先想到傅冉明。
“還有,他原本住在香港,家境不錯,是開藥材店的,現在應該二十出頭吧。”
哦,越聽越像了,世間有那麽巧的事嗎?沒聽冉明怎麽提過他家人——其實,他對冉明了解得實在不夠,關心得也實在不夠。冉明說得對,他骨子裏是冷情寡淡的。
“請問這位故人是?”
“是……是我的朋友,他是一名建築師。我曾在香港住過幾年,他在香港也有親戚,淪陷後是他幫助我們一家取得離港通行證的。但後來我們就失去了聯係,隻知道他要去重慶。我聽他提過他香港親戚裏有一個去了航空學校做飛行員,所以想試著尋找一下他的親戚,也許他會有我朋友的消息。”
淩雲誌恍然,“我剛才就覺得……你可是那天來基地采訪的女記者?”
“是。”莊梅香羞赧。
“基地內都傳開了,說是通訊社出了名女記者,與參謀長還是舊識。何不直接找他幫忙呢?”
“哦,不。參謀長與我父親算是舊識,我與參謀長卻是第一次見麵,他日理萬機的,怎麽可以拿一點小事麻煩他。我想你們飛行員彼此之間有校友圈、隊友圈,更容易找。”
淩雲誌點點頭,“那你這位朋友叫什麽名字?”
“傅曜輝。我這裏還有一張照片。”莊梅香把照片給淩雲誌,又麵露不舍。
淩雲誌看了出來,“我知道了,我可以打聽看看。照片等到有點確實的消息,再給好了。”淩雲誌沒有說出傅冉明,瞧莊梅香眼中的殷殷期盼,顯然對那位傅曜輝很是緊張,一切都還不能確定,不宜輕易給她希望。
“謝謝。”
離開的時候已經入夜,雨還在下,已小了許多。莊梅香要給淩雲誌兩把傘,再次被他婉拒。
“你總該備一把,說不定這雨要下到明天。”經晗雪這麽一說,莊梅香也終於同意。
於是,淩雲誌與晗雪合打一把傘。來時他們話語甚少,回時也是默默,然而兩臂之間的距離卻近得多了,隻隔著一拳的距離,一不小心便要撞在一起。
在這點上,淩雲誌更懂得顧及她,總是他先退開,自然而紳士地。
路上來往的行人極少。昏黃的燈光落下,映出水塘的波光,雨點兒打出的漣漪像是和著他們行走的腳步,一朵又一朵地冒。
她想到傅冉明的話,淩雲誌是有未婚妻的,全聯隊都知道,他們鴻雁傳書數載,她默默等待,他忠貞不貳。
不覺挪移了兩步,右肩探出傘緣,垂**的兩手合握成拳,緊緊地,直到那些不該有的、虛幻縹緲的念頭在這雨夜中消散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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