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整著握筆的方向,嗬兩口氣,淩雲誌用手一筆一頓地寫著,一會兒又塞進墨水瓶裏一陣吞吐。他的這支舊鋼筆隨軍摔了好幾次,筆頭有開裂之勢,墨水流暢度也很有問題。
其實他完全可以向部隊申請一支新筆,再不濟也可以另買一支。隻是,這支筆是“曾經”的雲誌留下的。
心滿意足地落上最後一筆,淩雲誌又將信端看了一遍。信自然是寫給慕雪的,足足寫了八頁信紙,將自己的近況盡述匯報。
曆經用生命做賭注的飛越,他們成功將所有戰機送抵昆明巫家壩機場,也將自己安然送達。然後赴重慶空軍總部報到,兜了一圈,他們又回到巫家壩——他們都被分在中美航空聯隊的昆明基地。
傅冉明得知調令時那個歡騰呀——中美航空聯隊、陳納德總指揮、飛虎隊前身十四航隊的大本營——興奮得一掃數月輾轉奔波的疲累,腳下活像裝了彈簧。
淩雲誌也是驚喜萬分,卻不是為了這個——誰能想到他會在總部收到慕雪的信,一收就是三封!
蘇家自香港淪陷後深覺澳門也不安全,隨大部隊一起轉移,顛沛流離,幾度易居。慕雪每一次都寫信到航校,希望他有可能會知悉。經過一番周折,這些信都被轉到總部。當真謝天謝地!否則他還真是無從聯係慕雪。
然而蘇伯伯卻不幸去世,隻剩下孤兒寡母三人,蘇伯母身體向來羸弱,弟弟蘇葛漢也不過十六歲,慕雪的擔子實在不輕。
但她在信中絕口不提他們的苦處,淨是關心他的狀況——她依然在等他!
比興奮、震動、感愧還要複雜的心緒交織在一起,淩雲誌根本無法言述那種心緒,沉甸甸地,半晌難以釋然。他正準備趕赴昆明,隻得匆忙回信,簡述現在的狀況,連同在亞利桑那寫的那些信一並寄出。最後的那封信是在四個月前寫的,她應該沒有換住址吧?
南海、台灣、緬甸、長江航線……激烈的空戰伴隨著持續的牽掛,終於在昆明收到她的回信。
她說她已安定,在一家洋行裏做會計。很好,不是?她的字也更穩、更正,可見真是安定。
她說原來平淡就是幸福,以前真不知。
她說原來整天與數字打交道,並不枯燥,有事做一天稍縱即逝。
她說她想他……
淩雲誌不禁臉紅,他乍看這幾個字還不能置信。哦,慕雪第一次這樣吐露。她真的喜歡他?不僅僅是婚約的緣故?
減少作戰!——每少打一次戰,日寇便多踐踏一分祖國的疆土!這讓他們如何能忍受呢?
傅冉明從後麵鉤住他的脖子,“走!到派拉蒙他們那兒去!”
“去做什麽?”
“這還用問嗎?來,快走。”
“我不去了,慕雪來了信。”
“難怪呢!這不都寫好了嘛。走吧!”
“不,還沒有寫好。”一想到美國飛行員“不拘小節”的宿舍他就忍不住皺眉。
“是沒寫好還是不想去?”傅冉明道,“痛快點!我覺得你對老美們有偏見。”
“不不,我隻是……不習慣,你知道我在某些方麵很拘謹、很講原則,與他們的行事很不同,那兒會讓我不自在。”
“那好吧。我去了。”
聯隊的任務越來越吃緊。早春天陰,雨水漉漉,物資匱乏,供給始終跟不上節奏。其他還好勉強湊活,軍用物資不足拿什麽頂替呢?沒有燃料空軍如何是空軍!史迪威竟要求他們減少作戰以控製物資。這一些他自然不會在信中提及,她要讓他安心,他自然也是。
淩雲誌將信寄出,折返回宿舍。一道熟悉的人影忽而晃過,淩雲誌不敢置信,那個人竟像極了梁晗雪。
這怎麽可能?
他大跨步向前,追尋那個身影,到後來用跑的,到了第二個轉角他急忙停住,卻刹不住腳幾乎自己絆倒自己。
隻見傅冉明站在水池旁,成串的水珠從半撩的手臂上滴落,明晃晃,盈亮亮,一如他此時的眼神。他嘴角上揚,濃眉聳動,對身旁的女子笑語晏晏。
而那女子穿著時髦的白襯衫灰西褲,麻花辮在發頂上盤成發髻,靚麗得很,吸引了多少目光,與船上那時真是天壤之別——她,真是梁晗雪!
她怎麽會在這?還與傅冉明一起。
大步向前,淩雲誌沉著臉插入他們。
“哎,雲誌!你來了啊!”
“怎麽回事,好像沒人告訴我?”淩雲誌目瞥晗雪。
“我們也是今天上午碰上,晗雪現在可是十四航隊的翻譯,沒想到吧?我也是嚇了一跳!”
晗雪點點頭,“好久不見。”
淩雲誌忍不住皺眉,但又很快展開,“怎麽會來到昆明,不是說你們家的洋行都在兩廣一帶?”
“你們家”這幾字晗雪極不認同,想否認又覺得沒有必要。淩雲誌隻能算是點頭之交,或者他們連“交情”也談不上。史都華德和昆明薛家之間的姻親關係更無需解釋了,所以她隻是說:“來昆明拜訪故人,然後看到了航校的招聘啟事。我沒有想到竟是直接為大名鼎鼎的十四航隊效力。”
“更沒有想到我們也在這。”
晗雪不為他話中的諷意所動,大方地應了個“是”。
傅冉明看了一眼淩雲誌,顯然也不讚同他的無禮,打圓場道:“晗雪的英文自是沒話說,倒是中文,還有你的字……”他故意“嘿嘿”了兩聲,緩和氣氛。
晗雪微微一笑,“是啊,我一直在努力學習。”
雙方道別後,傅冉明頂頂淩雲誌,“你怎麽搞的,還是對她有敵意?”
淩雲誌沉聲道:“這太巧合——先是船上,現在又是這裏。”
“巧合有什麽不對?世界上有那麽多巧合!正因為晗雪的有心、愛國才有這樣的巧合,你這樣懷疑她實在不公平。”
“冉明,是你不夠理智謹慎。”
傅冉明拔高了聲音:“我不夠理智?”
淩雲誌遲疑了一會兒,“對,我覺得你被她衝昏了頭。你們一個上午都在一起,是不是?”
“那又如何?我是去幫他們秘書處的忙。”傅冉明沉下臉,“是你對晗雪有偏見,對我也有偏見。你仍認為我是紈絝子弟?”
“怎麽會?”
“至少我不值得被信任。”
“哎,這是說到哪去呢。我隻是覺得她來曆不明,不過是一麵之詞。”
“司令部既然錄用晗雪,就說明她沒有問題。你不相信我也該相信司令部的判斷,相信老爹的判斷。”
“這樣的事,參謀長未必會去親自核實。”
傅冉明口中的“老爹”,淩雲誌說的“參謀長”皆是指飛虎將軍陳納德,現在的他已不僅僅是十四航隊的總司令,還是中國戰區空軍的參謀長。
“你瞧,到現在還是‘參謀長參謀長’的,雲誌你不光是拘謹保守,你……該是戒心太重,太悲觀。”傅冉明搖著頭。
他戒心太重?
也許是。他確實不容易交心。人生造就性格,他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妥,也許他會錯失些什麽朋友,但,作為軍人,在這非常時期,這種戒心有必要。在對晗雪的態度上,他並沒有錯。
事實上晗雪如果不再出現——不在這裏,不以這種身份——他已經當她是朋友。
十四航隊的翻譯,這可真是個要命的職位!
不過他確實表露得太直接。待冷靜下來,淩雲誌反複思量,他一開始就將懷疑表露得那麽明顯,豈不是打草驚蛇?這不像他,那樣急不可耐。
好在還不算不可挽救。
當淩雲誌在司令部門口遇上晗雪,他立刻釋出善意。
“抱歉,那天我……口不擇言,心情不好。”原來,他也會虛偽,也會信口雌黃——如果有必要。
晗雪似乎也相信,“因為什麽?”
“因為休假。”
“因為休假?”
“是。無事可做,無敵好殺。日寇還在猖狂,我們卻在這動彈不得。”
晗雪有些了然,“可是物資供給的問題?”
淩雲誌搖搖頭,深深一歎。
“總會過去。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是?”這麽有名的詩句,她才剛剛學到。
淩雲誌一怔,“是。”
“當作是真正的休假,好好地放鬆休養一回。你們也需要休息,需要調整,別想太多,給自己壓力。”
淩雲誌點頭,晗雪確實說得很對,但總是要思量她話背後的用意。
“像他們,去打打獵,跳跳舞。”
“我不是他們。”
“那去昆明城裏到處轉轉也好,這兒的景色很好。”
“我也這麽想,”淩雲誌覺得正中下懷,大膽地問,“你可願意陪我?”
晗雪有些吃驚,難為地說:“我有事。”
“怎麽?”
“去探望我那位故人。”
“還是因為討厭我,所以……”
“不,真是,”她截斷他的話,“這次拜訪也極枯燥,極……私人。”
“那,是不該……哎,是我太失禮了,”淩雲誌壓壓帽子,垂著肩膀,看起來懊喪又窘迫,“或許我該一個人去景星街、光華街看看。”
晗雪有些不忍,猶豫了一下,“那麽,你是否願意陪我一起去拜訪那位故人?”
淩雲誌馬上抬起帽子,露出亮閃閃的眼睛,“榮幸之至。”
“那我這就去準備一下。”
淩雲誌耐心地在門口等候,對她這個要見的“故人”猜測紛紛。
再回轉,晗雪竟換了衣裳,一款陰丹士林旗袍,如水;一件薄軟短馬甲,如雲;那高綰的頭發也披散下來,化作筆端曳出的濃墨。
淩雲誌心一跳,原來那些西款洋派根本不襯她,這樣的裝扮才適合,東方、中國,極淡,又極亮。他形容不出來……
對了,是——清豔!
“清豔”這二字,玄之又玄,但——她無愧。
晗雪分明看出,卻並不為他的驚豔所動,“走吧。”淡淡地,似乎還有些心不在焉。
淩雲誌定定神。她——是為那位故人特意換的裝扮?那位故人,是男子?
晗雪稱之為“故人”其實很沒立場。
薛倫母親的娘家,她不過是聽說而已,貿貿然就探尋上門,沒立場,還失禮。
薛倫並沒有囑咐她要做什麽,反倒是她臨行前主動問他:需不需要去看看他外祖父母。
熱心過頭,幾近多事。其實是她深受大恩,總覺得該做些什麽。
這些年薛倫也回過國兩次,但似乎都沒有前往雲南。史都華德家族的生意早就從雲南退出。薛倫,是不願還是不能?
薛倫沉默許久。
“就說我過得很好,如果有機緣。”
這句話她放入心坎。
踏上故土,滿目瘡痍。戰況之慘烈、情勢之危急離她的最壞設想已不遠,國土寸寸淪陷,她何處尋夢?晗雪羞慚汗顏,這個時候她怎可執拗於一個莫名的夢?她在泉州福州一帶逗留兩個月後,方去成昆明。她真是太清高、太自不量力。若不是有薛倫隔洋安排,她隻身一人如何去得成?如何到得了?
薛家大宅藏於深巷長街,說不上多麽氣派,但聳立在一摞摞雲南獨有的“一顆印”建築中,格外醒目,黑瓦灰牆,戰火紛飛仍葆雕龍飾鳳,那種暗沉的精致,讓人油然凝肅。
門板厚重推開,帶著風霜洗禮的“吱嘎”聲。
管家將他們迎進門,一位中年婦人早早候著,一見晗雪麵露喜色,拉住她的手,“你來了啊。”見晗雪左右張望,又道:“老爺要到明日才回來。”
晗雪點點頭,攤手介紹淩雲誌:“這是我的朋友,姓淩,在昆明多虧他的照拂——這位是薛太太。”
淩雲誌覺得自己厚顏方能不臉紅,他暗瞥一眼晗雪,向薛太太點頭微笑。眼前的這位婦人並沒有什麽特別,一張飽經風霜的臉,約莫六十開外,在這樣的深宅大院裏,穿得甚是樸素,平和而親切。
她便是薛倫的外祖母。
晗雪初來薛家很不順利,幾乎被薛老爺趕出門外。
對自己的女兒,薛老爺居然至今都不能原諒,連孫子的消息也不想知道。還是薛太太偷偷拉住晗雪,問她要了旅館的地址。
她遲遲等不來薛太太,卻等來了昆明航校的招聘啟事。一切真是命定。
仿佛所有的迷茫都被打破,晗雪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本以為航校招翻譯是為了特聘的外籍飛行講師,也算是為國出一份力。誰能想到竟是那樣!
晗雪真是又驚又喜。陳納德,這位在中國藍天中大展拳腳的飛虎將軍也時常出現在美國的報紙上,到處皆是讚譽之聲。傅冉明在說到陳納德和他的飛虎隊時雙眼發亮,像個孩子敬仰著他心目中的英雄。
她確實期望能夠再見到傅冉明淩雲誌他們,本也是期許,並不多麽指望。如今看來,來昆明真是來對了!
正在這時,薛太太輾轉派人捎信給她,讓她今天來薛宅。
不需說別的,晗雪靜靜遞上一張薛倫的照片,就已足夠。
薛太太完全克製不住,對著照片一陣哭一陣笑。
淩雲誌完全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景況,他偷瞥晗雪,晗雪全神都在薛太太身上。
“這孩子真漂亮!他很能幹是吧?”
“是。他聰明、能幹,現在是史都華德家族的繼承人之一,接管了許多生意。所有的人都以他為傲。”
“好、好……”薛太太說著說著又歎氣起來,眉心顫顫,“這孩子是不該屬於這裏,是我們沒有福分……”晗雪一陣軟語安慰,將她所知的薛倫細細說來,連小事也不漏,那樣專心致誌完全忘了淩雲誌的存在。
他,真不該來,是不?
是他小人之心。
聽晗雪如此誇讚一個人,淩雲誌覺得怪異,真有如此完美出色的人?聽了一陣他便聽不下去,注意力全轉到晗雪身上。
她如此專心,如此溫柔,他從未聽過她如此柔軟的語調,眉眼間瀉出款款笑意,透著渾然天成的母性,好似襯著朦朧的光。和她平日真是完全不同。
“請問薛倫母親的牌位在何處,我能拜一下嗎?”
薛太太怔了怔,神色黯然,“她怎麽可能進得了薛家的祠堂。”
“那墓碑呢?”
“該是他們父子立的,老爺根本就不想知道。”
晗雪長長歎息。
薛太太抹抹淚,“知道你是真有心,隨我來吧。”
淩雲誌回過神來,向她一揮。
“Pleaserepeat:Country。”
晗雪隨薛太太穿過走廊與天井,竟從一旁的屋子裏傳出一句英語。
接著又是一句:“Country。”分明是稚稚童聲。
晗雪不解地看向薛太太,薛太太解釋道:“是我的兩個小侄子,請了一位家庭教師來教他們英語。”
正說著,麵前的屋門被推開,一個極為年輕的女人走了出來,一看就知道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不僅與晗雪穿著同色的陰丹士林旗袍,連容貌氣度都有幾分相似。她分明比晗雪年輕許多,眉宇間深蘊的沉靜世故卻不比晗雪少。兩人互望的第一眼便對彼此產生好感。
“這就是天桐、天槿的家庭教師,莊梅香小姐。”
薛太太轉向晗雪,思索著用什麽樣的措辭來介紹她,最終說:“這是我提過的貴客,梁晗雪小姐。”
“你好。”莊梅香露出笑容,看著就親切。
“你好。”晗雪也報以誠摯的微笑。
薛太太說:“我去房間取樣東西,請梁小姐稍等。”
晗雪點點頭,轉頭問莊梅香:“玫,是玫瑰的‘玫’還是……”
“當然是梅花的‘梅’。‘梅香’就是‘傲骨梅花,風雪尤香’之意。”她笑答。
有人以梅花為傲,有人卻以梅花為忌,晗雪不由得淡淡苦笑。
對梅花,她始終懷著複雜的情感。她始終不相信,梅,會是她人生中的禁忌。那樣別致的雪中物啊,讓第一次得見的她驚豔屏息,幾度遲疑才敢撫枝弄雪,可是那五瓣花蕊怎麽也撫觸不下去,生怕褻瀆了什麽。她退開,遠觀,絲毫不減對梅花的愛。就像有人說的,喜愛,並不一定非擁有不可,不是嗎?
“我從小就喜歡梅花,”莊梅香沒有察覺隻有自己一個聽眾,“可惜昆明這一年四季都見不著梅花。”
“是可惜了……”晗雪換了個話題,“莊小姐剛畢業嗎?”
“有一段時日了,我也是畢業後逃難到這的。現在是中央通訊社昆明分社的記者,教師是兼差。”
“啊!你就是通訊社那唯一的一名女記者?上次就聽參加空軍記者會的人說了。”
莊梅香也驚喜:“難道你在空軍基地工作?”話音剛落,從門口鑽出兩個小家夥扒在那兒探頭探腦,“莊老師莊老師!寫好啦!”這個時候薛太太也從前麵的屋子走了出來,手中多了一把鑰匙。
晗雪朝莊梅香點頭告別,又向前走了一段,隨薛太太在一扇上鎖的房門前立定。
還未開門,晗雪便嗅出朽味。推門果見陳腐空**,處處蒙塵。
晗雪在屋子內慢慢踱著,將屋內的東西細細覽過,珠簾、香爐、繡架、鏡奩……可以想見主人生前,這裏該是如何幽香嫋嫋,玲瓏精致。陽光映著晗雪透了進來,將浮動的細塵照得亮亮的,像是飛舞的碎羽。
薛太太徑直走到多寶格前。隻見那一角上立著什麽不起眼的東西,揭開罩著的布才現出裏麵的牌位。
薛太太被灰塵嗆得咳了幾聲,推開最裏麵的一扇窗,說:“我也隻敢在這裏偷偷藏她一個牌位,老爺鎖了之後便把鑰匙拋井裏了。後來還是偷偷找鎖匠撬了鎖換了一把一樣的。我偷偷來幾次,也不敢打掃得太細。”
晗雪也不懂什麽細致的禮節,隻是低頭拜了拜,從手袋中拿出另一張照片,那是史都華德父子的合照,一個少年老成,一個老來風發。她將照片反轉壓在牌位下,想象著薛小姐低頭凝望他們父子倆,滿是憐愛。
薛太太看著看著又淌下淚來,她撫著多寶格,來來回回,也不顧沾染了一手的塵埃,拿起帕子將櫃麵的物件拭了又拭,咳聲淚水混在一起。
“薛太太。”晗雪扶住她的肩膀,語聲溫柔。
“哎,是我失態了,”她拿髒手帕往臉上覆,幸而晗雪及時阻止,替上自己的。
薛太太搖搖頭,“抱歉,弄髒你的帕子。”
“這有什麽呢,您太見外了,”晗雪輕攬著她的肩,“您不必勉強……”
一陣響動打斷晗雪的話,門被捅開,有人闖了進來,拐杖蹾地,窮凶惡極:“出來出來!給我滾出來!”
是薛老爺!
“誰允許你們來這的!”他暴跳如雷,咬牙狠狺尚嫌不夠,“哐哐”幾聲,拐杖逞威,橫掃一切。
萬萬沒有想到薛老爺竟會突然回來,薛太太駭得臉色發白,身子直抖,一句“老爺”在口中顫顫,就是抖落不出來。
晗雪昂起頭,“薛老爺,我……”
薛老爺悍然截斷她的話:“我知道你要做什麽,不必跟我囉嗦,給我立刻滾,否則我會讓管家用掃帚把你趕出去!”狠厲的目光越過晗雪身後,凶光暴射。
“你,你竟敢立這東西!”他一頭衝向多寶格,掄起拐杖就是一棍。
晗雪衝到牌位前,拐棍在她鼻尖生生停住。
“給我滾開!”
“我不明白,死者為重,薛老爺這麽多年還看不開嗎?這是您的女兒。”晗雪泰然挺立,麵色無懼。
“我沒有這樣的女兒!”
“薛小姐也許是做錯了一件事,但她隻不過是用自己的力量把握幸福,那樣就不配稱為您的女兒嗎?”一番陳懇言辭試圖打動暴怒老人。
“鬼扯!和洋鬼子鬼混就是幸福?”
“老爺——!”薛太太哀叫一聲。
“您,非要將那麽不堪的字眼用在您的女兒身上嗎?這樣您就覺得很痛快?還是——能紓解您心中的憤恨與羞恥?”
“我再說一遍,給我滾開!”薛老爺的黑麵驟轉為紅,昂揚的拐杖這次不再遲疑。
晗雪顧不上其他,本能地雙手後撐護住牌位。
一隻大手仿佛從天而降,猛地擒住拐杖。
薛老爺大怒掙開,對方並未為難,反使得自己踉蹌數步。
淩雲誌的麵孔繃得緊緊的,用目光確定晗雪無恙後,朝薛老爺微微欠身,“失禮了。”
“你是什麽人?!”
“在下是中美空軍混合團驅逐機大隊的淩雲誌。”
薛老爺怒極反笑,冷哼一聲:“難怪!原來是飛虎隊的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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