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悅顏的生活又恢複兩點一線,有課的時候在教室,沒課要麽去社團,要麽在圖書館,大概五點左右就把課本什麽收一收,背著書包去食堂吃飯。
沈子橋的電話是在她等電梯的時候過來的,看著手機上一閃一閃的來電提醒,悅顏踟躇幾秒,才按接聽。
“有事嗎?”女孩的聲音冷冷的、淡淡的,透著疏離。
沈子橋頓了下,說:“沒事,你人在哪兒?怎麽微信找你不回?”
閉合的電梯門光滑如鏡,清楚地映出自己,女生穿了一件修身的羽絨服,臉上沒什麽表情。
“沒注意。”她說,“我在圖書館,不方便接電話,先掛了。”
沈子橋嗯了一下,沒多說什麽,女孩就把電話給掛了。
看著黑掉的手機屏幕幾秒,呼吸也像是在那瞬間掉了下去。
一起的孫雲龍往前走了一段距離,沒見沈子橋跟上來,他回頭喊:“大哥,還吃不吃飯?”
他站著,看了屏幕最後一眼,手機放褲袋裏,加快腳步追了上去。
心卻被他落在原地。
掛掉電話的好長時間,悅顏還回過來神,直到一人在旁邊hi了聲才把她驚醒。她回頭,臉上還有些怔鬆的樣子,愣愣地看著曹彬。
他還跟上次一樣背了個黑色雙肩包,敞穿的外套不怎麽新,但很幹淨,戴幅眼鏡,背很挺。
他笑:“怎麽會這麽巧?”
悅顏強笑:“是啊。”
她的樣子看著有些低落,曹彬注意了她幾眼。
電梯正巧落到他們所處樓層,兩人一前一後地進去,曹彬替她按了1,往上提了把書包肩帶,問得相當自然:“你待會兒去哪裏吃飯?”
“我去二食。”
停頓了一下,讓接下來的話顯得不那麽突兀:“那剛好,我請你吃飯吧。”
她懵住,抬臉看過去:“為什麽……”
他揚唇角:“之前請過你們宿舍三個女生,碰巧你不在,現在再單獨補你一次。”
這麽講究啊?她猶豫:“不用了……”
圖書館門口人來人往,曹彬看看身後,提議:“我們先別在這裏說了,邊走邊聊吧。”
等到了二食,曹彬已經差不多把她給說服了,悅顏妥協之前加了一句:“那我下次再請你。”
他看著前麵,克製地提了下唇,帶出點笑:“那也行吧。”
男生宿舍一共六張床位,今天卻破天荒地擠了十來個人,十幾個大老爺們擠在一台筆記本前,屏幕映出每個人臉上亢奮表情,外放的音響傳出女性的呻吟,刺激神經。
裏麵沒有沈子橋的蹤影。
他一回宿舍就待在外麵吹風,視頻剛開始的時候還有人興致勃勃地叫他進去,他沒理。
天色漸暗,路燈漸次亮起,將這所大學校園照得明亮晃眼。
他在陽台一直待到六點。
等到差不多時間,沈子橋拿出手機看了看,3G網信號正常,微信對話框裏隻有他發去的一條消息,悅顏沒回。退到主頁麵後,他提指按下快捷鍵。
熒光映亮他的臉,眸光卻暗沉一片。
她還是過了很久才接。
悅顏:“有事嗎?”
那邊很吵,聽聲音像在食堂,他眉心相蹙,現出一道淺淺紋路:“才吃飯?”
“嗯。”
“一個人?”
“不是。”
宿舍樓層有些高,又是露天的陽台,沒有防盜裝置。話一出口就被風吹散,聽著仿佛歎息:“你沒話對我說嗎?”他語氣疲憊。
悅顏說:“沒有。”
手心冰涼徹骨,沈子橋嗬地笑出聲:“高悅顏,我沒哪裏惹到你吧?這麽玩我?”
悅顏聲音冷而微冰:“我哪裏玩過你?”
她低頭,柔順的發絲貼著臉頰滑下,掩映她微紅眼睛。
曹彬從對麵抬頭看她。
呼吸一窒。
羞辱感撲麵而來,燒得理智**然無存。沈子橋雙眼有火。
“那你什麽意思?”他越說越慢,越說越狠,隱忍間,脖頸一側的筋脈若隱若現,“在吉林的時候對我百依百順,旁敲側擊打聽我有沒有女朋友。高悅顏,你高中不最煩我動你嗎,那幾天怎麽不知道躲?”
“你他媽當我傻子是吧,這麽玩我?!”
沈子橋話到最後是吼出來的,太陽穴的青筋暴起,喉結壓抑地滾動。
隔著一道玻璃,筆記本前的男生接連往外看,目光好奇。
那些話帶出的羞辱意味太過強烈,幾乎沒等悅顏做出反應,淚已經狂湧而出,聚在眼底來回打轉。
“你他媽還不如像高中那麽狠,讓我死心算了!”
她聲音發顫:“你說完了嗎?”
僵持了一會兒,線路裏他喘著粗氣,嗓音低抑:“高悅顏,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吧,我對你怎麽樣你瞎嗎……是不是我無論對你多好你都不會覺得?”
悅顏的心不能說是疼,不規律的牽扯已經讓她無法正常呼吸。
淚止不住地往下流,空著的手邊多出些什麽,透過朦朧淚眼的餘光,是曹彬抽給她的幾張紙巾。
她連謝都說不出,匆忙接過,按在自己眼下,心潮起伏的瞬間不是沒想過,就豁出去一次吧,把爸爸的話扔在腦後,不管他從前的那些風流韻事,就為了自己豁出去一次。
她剛要開口——
“悅顏!”
一道身影輕輕巧巧地走到他們桌邊,是韓玲,目光轉了個方向,笑著看向另一邊:“曹彬,你也在啊。”
電話裏靜了一瞬。
當所有情緒褪去,滯留心底的唯一感覺竟然是荒謬。
萬事萬物兜兜轉轉,那些死結暗扣,原來都有因由。
沈子橋笑聲短促,聽著就讓人難受:“不是一個人,原來是跟曹彬一起吃飯。”
“我打擾你們了?”
就是那種輕慢和懷疑,讓悅顏前所未有的疲憊。
他等她開口,等她跟自己解釋,不,不是非要解釋,她騙騙他都行。
但她沒有。
死一樣的沉默把氛圍拉到萬劫不複的境地。
他聲音很累很累:“高悅顏,你還有什麽話想跟我說?”
韓玲見她在打電話,也沒有打擾,朝窗口指了指,意思自己先過去打飯。
曹彬點點頭。
悅顏點的餛飩她都沒吃幾口,現在已經冷透,麵皮糊開,湯上漂著零星幾點油花,看著就讓人反胃。
那些話在腦中過了無數遍,真真正正要說出口卻如此艱難:“對不起……”
沈子橋嗬的一聲笑。迎著高層的寒風,眼被慢慢逼紅,他輕點著頭:“我知道了。”
對,他又知道了。
他知道什麽啊?
“說來說去,還是因為曹彬。我就是個備胎,你找到喜歡的就把老子給甩了,是吧?”
他吼:“我問你是不是?”
她沒聲音。
曹彬也聽見了電話裏的吼聲,握著筷子抬起頭。
任何人,隻要不去看她的臉,誰都不會知道這個女孩竟然哭的這麽傷心,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把衣襟都打濕。
掛斷前他最後一句話冷漠克製:“高悅顏,這輩子都別讓老子看到你!”
等韓玲打完飯回來,桌邊隻剩曹彬一個人。悅顏走開的時候很狼狽,他也不方便送。
“悅顏呢?”餐盤放桌上,她在他對麵坐下。
“吃好先走了。”
她看他一眼。
吃完路過超市,韓玲止步,往裏看:“我要買點東西,你先等等我。”
超市不大,但是品類清晰,一邊生活用品,一邊全是零食。她在進來前順便拿了隻購物籃,直奔零食區。
挑了些吃的去吧台結賬,排韓玲前麵一個的女生正從包裏拿錢,她留意到她的單肩包,壓低聲音跟曹彬講:“這包悅顏也有一個。”
因為提到悅顏,他順著她說的看去一眼。是個婦孺皆知的大牌子,老實講,曹彬不太能理解那種把logo印滿包身的設計。
提著購物袋從超市出來,韓玲還在說那個包的事,好看、精致的大牌包包或許是每個年齡段女生都熱衷的話題,她感歎:“悅顏這個牌子的包有好幾個,也不知道真假。我一個舍友說現在假包都能做的跟真的一樣,但假的就是假的啊,再怎麽像還是會有差吧。”
曹彬禮貌地笑了下,沒接話。
他很早就發現,這女生說的話、思考的事總會給人一種成熟的感覺:“像我們這個年齡段的學生,既沒有多少收入,生活上也得靠父母,購物上還是要量力而行吧,買個假包充門麵,被人戳破還是蠻尷尬的。你說是吧曹彬?”她轉過臉來看他,街燈下,一張臉柔美大方,眼睛明亮。
他不太懂這些東西,也不方便發表意見,隻好又笑了笑。
回到宿舍,除了悅顏,郭靜靜和郭姝坐在底下玩手機,開著台燈,桌上書本攤得到處都是。
韓玲把購物袋拎了進來,招呼幾個女生:“曹彬買了點吃的,讓我帶上來分給大家。”
郭靜靜郭姝推辭了幾下,推辭不過隻好收下,又笑著打趣她:“看來我們是沾光了,啥時候能讓曹彬再請我們宿舍的吃飯啊?”
韓玲抿抿嘴,笑得有些害羞:“你別亂說了。對了,悅顏人呢?”
郭姝指指她床位,韓玲順著看去。她們寢室檢查有條明文規定,不準裝床簾,怕學生出事沒人發現。悅顏的被褥因此一覽無餘,中間一段微微拱起,背對著她們朝裏睡,頭發彎在枕上。
她過去叫她:“悅顏,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
她從枕上轉過臉來,眼臉微紅,臉上是被壓出來的紅痕,聲音鬆啞:“哦,沒事,就是有點困。”
韓玲臉上清清楚楚寫著擔憂:“要不要下來吃點東西,曹彬買了零食。”
她搖搖頭:“謝謝你,我吃不下。”接著又縮進被子裏,隻露一雙眼睛在外麵,像隻暫於此處寄居的小河蚌,看著又乖又可憐。
悅顏睡很早,但說實話,整個晚上她幾乎都沒怎麽睡著,光怪陸離的夢境一個接著一個,就像巨大的漩渦,把這幾個月經曆的一切都卷進裏麵:父母的爭吵、沈馨兒的眼淚、沈子橋的質問……畫麵聲音混沌地交織在一起,層層迷霧散盡後,清晰顯現來南京前的最後一夜,父親在車裏跟她說的話,字字如在耳邊。
“如果你在跟子橋交往,爸爸希望你能再考慮考慮,如果你們還沒有到那一步的話,爸爸要求你跟子橋保持好距離。”
就算在夢裏,就算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夢,悅顏還是能迅速回憶起那秒自己被戳破的心虛慌亂。
那些心虛難堪最後都化為震驚和意外。
“為什麽,爸爸?”
他說的每個字悅顏都無法忘記,或許因為高誌明從來沒用這種語氣這種方式跟她有過交流,他一直拿她當孩子看,而那一次,他選用的每一個詞語都慎重、小心,尊重她的感受。
“爸爸能理解你,用你們現在女孩的目光來看子橋,他方方麵麵確實很優秀,爸爸也相信,在戀愛這段過程裏他會對你很好,寵你,疼你,包容你的小脾氣小性格。”
“但是,婚姻不像談戀愛,不是情情愛愛就能撐一輩子,每一段婚姻走到最後,靠的都是默契,拚的都是人品。往小了說,婚姻走不走的下去,跟女方的關係其實不大,完全取決於一個男人的品性。他有沒有擔當,會不會尊重妻子,這些才是決定因素。”
不是每個男人生下來就頂天立地,他們也會犯錯,也曾迷茫。所有母親都願意給自己兒子改正的機會、成長的空間,但沒有一個父親願意把女兒匆忙交到這些人手裏。
“子橋是這樣的人嗎?爸爸覺得他不是,一個連病房都不敢進去,一個連自己犯下的錯誤都不能麵對的男人,他能承擔起婚姻的重任嗎?他能收拾婚姻裏出現的每個意外嗎?”
她身於夢中,魂魄卻仿佛飛回從前。光線陡然變得刺目,悅顏想起高二夏天,那個叫邵敏的生了病的女孩子。而乍響在畫麵外的,是男生固執莽撞的一句,“老子對你已經夠認真了。”
原來夢裏眼淚也不會停……但幸運的是,她不必為此多做遮掩。
“顏顏,如果你非要跟子橋在一起,爸爸也不會說你什麽。但這樣的話爸爸沒辦法不去替你擔心,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你一個人跟爸爸有最深的血緣關係,爸爸可以什麽都為你承擔起來,隻要你高興。”
你相信有心靈感應這件事嗎?
那天晚上沈子橋也夢到了他們的高中。不同於她的脆弱糾結,他夢到的全是他們曾經共度的甜蜜細節。他們一起時好的日子太短太短,所以每一瞬都彌足珍貴,她的每一個笑都能讓他放在心裏回味很久。
惺忪甜蜜的夢境衍伸到現實世界,讓他醒來時有一瞬不知身在何地,耳畔動車行進的響動才促使他想起,自己正在孤身前往四川大涼山的火車上。
他翻身坐起,看向窗外水田,車窗上映出一張冷漠疲憊的臉。
從杭州出發沒有直達的火車,他先飛西昌,再從西昌坐火車經成昆線到終點站普雄。
走得太倉促,沈子橋根本沒空好好規劃行程,一路坐車一路百度,把轉車和下錯站算在內,這一趟差不多走了快十二個小時。
他禮拜五走的,跟學校請了兩天的假,連頭並尾湊足四天。
他去普雄找沈馨兒。
綠皮火車過大橋,駛離平原,漸漸開進大涼山腹地,放眼望去,窗外是一片未經雕琢的彝族風光。
本來以為要在偌大的大涼山找個人會很困難,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火車停靠關村壩的短短三分鍾時間裏,他一眼瞟見低頭坐在站台長椅上的沈馨兒。
他箭步跳下車,身後,綠皮車在滾滾煙氣中揚長而去。
身後綠水青山,一片秀麗風景。他微微喘氣,麵無表情地盯著那人。
如有所感,沈馨兒抬起頭,臉色跟著變了一變。
沈子橋當天下午就買好了回西昌的火車票。
沈馨兒不可能繼續賴在那裏,有各種原因,韓震的態度是一方麵。還有沈子橋,她沒想到他的力氣能這麽大,幾乎生拉硬拽,硬把她拖上火車。
靠門的過道上,姐弟倆小吵了一架。吵到最後沈馨兒形象全無,遷怒地問他怎麽會找到這裏。
他麵色冷峻:“韓震給我打的電話,說你追他都追到老家來了,讓我勸你回來,少在外頭丟人現眼。”
沈馨兒麵皮一陣促紅,須臾又冷笑:“你就這麽勸我?電話都不打一個?”
沈子橋心裏窩火,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說:“電話裏能勸的動你,老子腦袋擰下來給你當球踢!”
沈馨兒又怒又氣,一個轉身,掀開被子直直躺下去。
身後傳來的聲音冷而硬,一點沒想顧全她臉麵的意思,話說的既難聽又直接:“我要是韓震,女朋友如果千裏迢迢趕來找我,我再沒本事也不會讓她孤零零一個人坐在外麵等。”
沈馨兒一窒,冷聲道:“不用你管。”頓了一頓,她語氣還是僵硬,“我們之間的事你懂什麽。”
他冷冷一笑。
如果不是韓震給他打電話,他還不知道親姐竟然一個人瞞著家裏去普雄找他。李惠芬說的沒錯,這場戀愛談下來,沈馨兒真跟得了失心瘋一樣,什麽瘋狂的事都為他做了,這次就是聽說韓震的小妹妹生病,貌似病得很嚴重,她放心不下才大老遠地跑來大涼山。
來之前沈馨兒想過很多次韓震家裏的情況,等真正見到時,才發現比她最壞的那次想象還要糟糕。他家建在峭壁的山腰上,上山要靠當年鐵路工人拉的一條索道,沿著陡峭鋒利的石鑿台階,生活用品都要靠騾子運上去。
所謂的家其實是磚石葺成的兩間低矮小房,前邊用籬笆圈出一個不大的院落。她敲了很久的門也沒人來開,後來是一個路過的阿婆告訴她,這家人帶著孩子去燕崗看病,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
來去二十四小時都在車上,沈子橋根本沒法好好睡一覺。
沈馨兒也是,兩人是對床的臥鋪,半夜被走動起夜的人驚醒,睜開眼就看到斜角度的方向,一個蜷在被子裏、背對著她的後腦勺。
一個小她三歲,坐了十二個小時的車,千裏迢迢從杭州趕來找她的親弟弟。
心口發燙,燙著燙著,眼淚忽然就被燙了下來。
第一次發現,自己這個大姐當的是如此失敗,而她一向認為很渾的弟弟,也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
他從來不屑解釋,他隻做自己認為對的事。
飛機在蕭山機場落地,兩人在航站樓前分道揚鑣。
沈子橋沒辦法看她一輩子,他也沒這個功夫,上出租車之前他跟沈馨兒說:“人要是想犯賤,攔她一次還行,要是她不聽勸,千方百計硬要犯賤,就這樣再去攔她,我也說不清楚哪個更賤。”
沈馨兒麵紅耳赤,身為姐姐的威嚴又讓她下不來台,惱羞成怒地讓他滾蛋。
“還有,”他手拉車門,麵無表情地看她,“你以為自己是什麽?神醫嗎?去四川看看韓震他妹的病就能治好了?有空搞這個,還不如來點實際的。”
不等沈馨兒再發作,沈子橋閉緊嘴巴,轉身上車。
司機按下空車的提示牌,回頭問他去哪兒。
他抬手揉了把臉,看向前麵,精疲力竭地說:“火車站。”
兩個小時後,他身無一物,出現在南京一所高校門前。
如果他說沈馨兒找去四川是犯賤的話,那他呢,又算什麽?
比犯賤還不如。
拉上運動衫的兜帽,他混在一群學生當中踏入校門。
悅顏不想人情欠太久,加上那天當著別人的麵哭成這樣,悅顏一半尷尬,一半也覺得對不住人家,隔天就把還曹彬的那頓飯補上。
吃的還是小餛飩,悅顏情緒不佳,但還是努力地找話題,曹彬也能接梗,倉促湊成的一頓飯局竟然沒有因此冷場,吃到後來還有幾分賓主盡歡的味道。
兩人說說笑笑,誰都很小心不去提那個晚上的事。
吃過飯曹彬送她回宿舍。
悅顏在前,曹彬在後,兩人都不怎麽說話,燈下的影子時短時長。
突然女生停住了腳步,他跟著站住,抬頭看去。
花壇邊,一個麵孔不甚清楚的男生立在樹影下。
很簡便的皮夾克外套,修身仔褲,皮帶的環扣在月光下閃著一簇冷光。
隨性簡單的一身,卻有股風塵仆仆的味道。
他側過頭,把一支煙換了個角度拿,彈掉上麵積著的煙灰,目光也跟著隨意地換了個角度,落到他身上。
曹彬當下的第一眼沒有認出他。但他認出了那種目光。
幾分清傲,幾分不屑。
那種天生的自信,大半出於對自身硬件的肯定,小半來自身後家庭的支撐。
高中倆人關係最好的時候,曹彬經常也能接收到這種目光,不過通常出現在他看別人時,確切點說,出現在他看那些接近高悅顏的男生身上。
同性給出的評價往往更加直接。
比的過就是比的過,比不過就是比不過,很難有不相上下之說。
換做從前,曹彬不會不自量力,但是或許是夜色給他衝動,給他一種躍躍欲試的、去爭一爭的奇異衝動。
他爭鋒相對地回視。
沈子橋並沒看他太久,仿佛不夠級別的對手。目光淡淡瞥開,去看悅顏。
在去四川的火車上,他反複有想過,曹彬這人不會是高悅顏的菜,就算曾經是,但現在不是了。
高中曹彬身上那股很濃鬱的少年氣,從他升入大學、麵對很多實際問題開始就已經被消磨幹淨。男生性格裏的一部分是需要錢來補充。
沈子橋的第六感一向很準。
直到——
悅顏像是沒看見他,頭顱微低,拉了下曹彬的手,合在自己兩掌之間。笑笑地、歪著頭說:“你的手怎麽總是這麽冰?”
曹彬錯愕了一瞬,盯著她看,也緩緩笑開:“有嗎?我沒有感覺。”
“天太冷了。不要送我了,你先回去吧。”
曹彬點點頭:“那我看著你進去,放心點。”
悅顏彎起眼睛,梨渦淺顯:“這你有什麽好不放心的。”
曹彬說:“是要擔心的。”
悅顏轉身回去,往門裏走,直到背影徹底消失在電子門後。
曹彬在原地站了幾秒,手插褲袋,腦袋不轉,隻用餘光往那裏瞟了幾眼。
樹影下,空無一人。
悅顏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去的,她隻覺得這一路沒一下踩到實處,仿佛是餓了很久,整個人發虛,後背一陣陣冒冷汗。等推開寢室門,白熾燈兜臉照來的瞬間,竟然給她一種頭暈目眩的感覺。
韓玲不在,其餘兩個都在**玩電腦。
強撐著最後一點精力,她去衛生間簡單洗漱了下,然後換好睡衣,爬上床去睡。
郭姝下去上衛生間,經過她床位時貼心問了一句:“悅顏,要不要給你關燈?”
她有氣無力:“不用了。”
悅顏覺得自己應該是病了,發病的流程很熟悉,先是嗓子腫痛,而後渾身發熱,在遭遇重大打擊之後,身體自動開啟了她的防禦機製。
或許連身體自己大概都沒料到,這個打擊對悅顏而言是如此的沉重、如此的慘痛。
少女時代那些粉色泡沫般的愛戀如曇花一現,就這麽被女孩拋棄。他不會再來找自己,也不會再理她,他這麽驕傲一個男生,這是他最後的底線。
悅顏精疲力竭地想。
悅顏在**躺了一天。
這一天裏體溫上下起伏,反倒逼出了一身的汗。中午悅顏吃了點郭姝帶回來的粥和退燒藥,又睡了一覺,睡到下午被一陣說話聲吵醒。
她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睛。天色仍陰,室內光線暗沉,看不出具體時間。
韓玲在下麵用方言跟誰打電話,語速很快,跟吵架一樣:“我沒錢,真的沒錢,你別逼我了……我能拿的出來早拿出來了,借?你讓我跟誰去借?”
溫度下去後,整個人都鬆快了不少。悅顏茫然地坐起,被子從身上滑下去,她呆呆地環顧四周,頭發蓬亂。
韓玲講著電話邊抬頭:“好了媽,我不跟你說了,我舍友都被我吵醒了。”
掛掉電話,她麵有歉意:“悅顏,是不是吵到你了?”
悅顏搖搖頭,嗓音發啞:“靜靜和郭姝她們呢?”
韓玲隨意掠了一眼:“可能去社團了吧。”
“你身體好點了嗎?”
“嗯,好多了。”
手機沒電了很久,悅顏爬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電充上,微信上攢了很多未讀信息,悅顏揀了幾條重要的回,沒一會兒手機響起,她看一看,按下接聽。
“曹彬。”
韓玲動作微停,不動聲色地往她那邊掃了一眼。
“好多了。”
“不用了,謝謝,真的不用了。”
“那好吧,我待會兒下來拿。”
幾句話講完,電話時長沒超過一分鍾。
悅顏從衣櫃找了一件羽絨服,換掉身上的睡衣,韓玲靠著書桌看手機,一副閑聊的口吻:“曹彬找你啊?”
“嗯,上次問他借了點四級的考試資料。”
她換了雙雪地靴,又從衣櫃裏拎隻紙袋出來,匆匆帶上門下去。
宿舍就剩韓玲一個。
臉上的笑才徹底掛不住。她環視宿舍一圈,目光停在悅顏的床位,眼神漸漸變的輕蔑。床下是書桌,桌上放著筆記本、耳機和鏡子,鏡子旁一個亞克力的透明收納架,擺著瓶瓶罐罐的護膚品。韓玲的手指像跳舞一樣從那些瓶瓶罐罐上劃過,停住,挑出一罐最貴的精華,掃了眼四周圍,宿舍就她一個,她放心地往手心按了兩泵,打著小圈揉開,輕拍在自己臉側。
等做完這些,韓玲哼著歌把瓶子放回老地方,又熟練地調整豁口到拿之前的角度。
嘴裏輕輕地說:“就給你個小小的教訓咯。”
悅顏還沒上來,郭姝和郭靜靜兩個先有說有笑地從外麵回來。韓玲正在電腦前看兼職信息,聽到推門聲笑著回頭:“你們回來了。”
郭姝先看悅顏的床:“悅顏人呢?”
韓玲說:“有人找她出去了。你們來的路上沒碰到她啊?”
“沒啊,誰找她?”
韓玲笑了笑:“不知道誒,好像是個男生。”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話說的一點沒錯。
大病初愈後的悅顏整個瘦了一圈,下頜削尖,她五官本來就秀氣,眼下瘦到不能再瘦,反而多了一層楚楚可憐的美感。
來班裏打聽她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也不是真打算跟悅顏談,就金融班一幹土土呆呆的女生中間突然多出一抹亮色,總能引來些驚豔的目光。
十幾歲的小女生,思想大多封建保守。同寢的幾個女生表麵上都不說什麽,心裏多多少少有些看法。
期中學校體檢,生活委員領來了全班的體檢單,偏偏拉下她們四個,生活委員推三阻四不肯再去——再跑一趟體育館誰都不願意。班裏男生住北區,離得體育館還近一些,韓玲找男生幫忙,群裏喊了半天,也沒人搭理。悅顏看不下去,說:“還是我去拿吧。”話音剛落,一個叫譚海鎮的男生冒泡,圈了班裏另一個男同學:“楠仔,你不要去打球嗎?給我們班女生帶下唄。”林楠一口說好。拿到不算,還特地送到了女生宿舍樓下,打電話讓悅顏下去。郭靜靜還開玩笑說是悅顏的魅力大,譚冰山都能被她給融化。
女生們似乎一聽一過,誰都沒往心裏去。
之後類似的事情發生過兩次。
班裏男生似乎都挺待見悅顏的,她長的不錯是一方麵。她待人接物落落大方也是重要原因,跟人交往不扭捏,相處起來就很舒服。
同性的敵意往往來自於這些小小的細節。
英語課老師布置了一項期中小作業,做一個國家風土人情的PPT講解,由班裏同學自由給分,最後成績計入期末總分的百分之二十。韓玲碰巧跟悅顏撞上一個國家,講的都是具有“北歐雪國”之稱的瑞典。客觀來說,論內容的詳實、插圖的精美程度,悅顏做的略遜於韓玲,但是她用了一個討巧的渲染技術,把簡單的PPT效果做得美輪美奐,配上她純正的美式發音,甜美可人的笑容,在展示這一環節迅速把韓玲比了下去。
最後結果出來,女生們還能做到客觀給分,男生們紛紛一邊倒地偏向悅顏。
這關係到學期末的國獎評選,韓玲臉色當時就變了,下完課還跑去跟英語老師據理力爭,但是有什麽辦法,分是學生自己給出來的。
也是這一次,韓玲徹底在心裏跟悅顏結下了梁子。
人都是這樣的,當你對一個人產生敵意的時候,根本沒辦法用客觀的方式來評價這個人。
在韓玲的眼裏,悅顏的好脾氣成了拍馬屁,她背山寨包是為了炫富,她對男生客氣就是輕浮。她生了要贏悅顏的心,於是暗中較勁,觀察悅顏的一舉一動,又拿自己跟她比,並不覺得自己就比對方差在哪裏。
越是年紀小,越把自尊自愛看得比天高。
成績、人脈、交際能力,門門都壓悅顏一頭不止,這些還不算,除開學校上課,韓玲還在外麵找了好幾份兼職,她自己養活自己,順帶還能接濟家裏。她為這樣的自己感到驕傲。
客觀來說,這些確實都是悅顏不如她的地方。
男生之所以欣賞悅顏,無非就是因為她裝,裝清純,裝天真。她未必不會,隻是不屑,越是不屑,就越不服氣。
男生們流連於表麵,從未想過深層次去挖掘。
就像曹彬,隻看的到一個女生矯揉造作的外在,從不會仔細琢磨一個女生自尊自愛的內心。
她有完整的自尊,哪怕生活的惡意接踵而至,也並未被生活打壓脊梁,可是為什麽,為什麽這些優美的品質不足以吸引人的注意?
韓玲遊疑猶豫。
自信猶如空穴來風,時間一長,就容易積毀銷骨。
她不動聲色地觀察悅顏平時吃穿用度,記住牌子,再去淘寶找差不多的款式,漸漸的,也練出幾分穿搭的心得。韓玲覺得郭靜靜說對了一件事,在她們這幫嫩出水的學生妹裏,一隻名牌包確實很難分出真假。
而她心高氣傲,不屑於跟悅顏一樣背隻假包充門麵,要背就背真的。她咬咬牙,用攢了幾個月的生活費去專櫃買了一隻同款的小挎包,說是最便宜也花了韓玲大幾千。但那種快意難以言喻,積攢了許久的窩囊氣揮之一空,背上它的一瞬間,韓玲甚至感覺自己在想象裏又戰勝了悅顏一次。
離了象牙塔的孩子們急於改變自己,而有時候這種改變也是信念崩塌邁出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