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背回宿舍的那天,韓玲接到消息,悅顏的父親出差路過南京,提前來給她過十八歲生日,讓悅顏又驚喜又惆悵。一年過去了,十七歲生日仿佛還在昨天,沒想到短短這一年卻有這麽多的改變。
吃飯地點定在市中心,悅顏最喜歡的一家外燴餐廳,靠承辦生日會出名。韓玲才回來,就背著新包跟三個女生擠上去了市中心的出租車。
服務生將四個女生領進包廂,高誌明笑臉相迎,這個中年父親西裝革履,風度翩翩,既是慈父,也是商人。明明是給悅顏辦的生日派對,卻周到地準備了四份禮物。
一頓飯吃到八點,高誌明把沒吃完的蛋糕打包,開車送她們回去。
悅顏坐副駕駛座,因為高興,一路上滔滔不絕。
三個女生擠後麵,礙著有長輩在場,話都很少,韓玲靠邊坐著,臉衝窗外,手下的新包像在發燙,灼得眼眶微熱。
郭姝擠在正當中,手規規矩矩地放膝蓋上,小聲問:“悅顏,你家做生意的啊?”
悅顏說:“我爸爸就是賣衣服的。”
高誌明把持著方向盤,聽到這裏微微笑了下。他想到女兒很小的時候,別人問她爸爸幹什麽的。她說爸爸是開會的。媽媽呢?媽媽是逛街的。
明明還黏著他叫爸爸的小姑娘,怎麽一下子就這麽大了,聽著車裏那些年輕的說笑聲,高誌明深深地感覺自己是老了。
車在正門登記過後,一路開進學校,停在女生宿舍樓下。
女生們魚貫下車,一個比一個禮貌,恭恭敬敬地說叔叔再見。
高誌明拿著車鑰匙下來,叫住走在最後的悅顏:“顏顏,你的學校我沒來過,你陪爸爸逛逛。”
悅顏點點頭。
上樓這一路誰都沒有說話。
心底那些微妙的尷尬,不提也不罷。
等回到宿舍,郭姝和郭靜靜先緩過來,放下包後迫不及待地拆了高誌明送的禮物,一瓶30ml的香奈兒香水,兩人試噴了噴,廣藿香的後調經久不散。去淘寶查了價格,沒想到小小一瓶竟然這麽貴。郭姝福至心靈,又叫郭靜靜去查上次生日悅顏送的襪子,宿舍網信號不行,等頁麵緩衝竟然等了十幾秒。心裏多少已經猜到,等看到價格那瞬間,女生們還是叫出了聲音。
這期間韓玲坐在桌邊,不發一言。
很多東西是無需言明的,比如階級,比如差距,比如那瓶30ml的香水,比如那八百一雙的襪子。
這頓飯她食不下咽。
在她暗暗比較、洋洋得意時,高悅顏坐擁她夢寐以求的一切。
——無窮無盡的寵愛,以及無休無止的物質關懷。
這種發現仿佛當頭一棒,打得她痛不欲生。
看到高誌明,韓玲就想到自己的父親。那個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靠土地每年微薄的收成養活他們兄妹三個,這輩子去的最遠的城市是南京,來送她上大學。她從來不覺得擁有這樣的父親是多麽丟臉的事,甚至於高中作文裏,她還不止一次用深情筆觸歌頌過她無私奉獻的父親。
但是,如果能夠選擇,韓玲可恥地發現,她還是會想要高誌明這樣的人做她的爸爸,派頭十足的中年男子,能說會道,風度翩翩,無論他有多少子女,都可以讓她得到最好的教育。
對多子女家庭的孩子而言,世上最殘酷的比較不是來自獨生子女,而是同有兄弟姊妹,她依然是最受寵愛的一個。
生日蛋糕上,用奶油寫的“我最愛的小公主”就是鐵證。
這些發現打的她臉一陣陣抽痛。
心裏仿佛百鬼夜行,不能自已,她一度以為高悅顏有跟自己一樣糟糕的家庭環境,所以她內心平衡,甚至略有同情,而當她發現不是時,她難受地要死。為這種比較難受,為自己的選擇難受。所有既定的價值觀在那個夜晚被捏得粉碎,十多年信仰的努力勤奮在此刻變得像笑話一樣。
這些偏執的念頭無限瘋長,心底灰塵四溢。
霧可以散去,但灰不行。
依舊熱鬧的大學校園裏,這個點還有騎著自行車下自習的學生,下坡的時候蹬得飛快,咻的一聲從這對父女身邊騎過。
他們從南區一直散到湖心亭,一路上聊了很多,話題在最後被這個父親“別有用心”地引到沈子橋身上。
“回來後,還跟子橋有聯係嗎?”
悅顏聲音輕輕的,低下頭去,看不到她臉上什麽表情。
“沒有。”
“那他有來找過你嗎?”
“爸爸,”她抬起頭,月光下的這一眼讓高誌明覺得自己這個女兒真的是長大了,眼裏不再有孩童時那種無憂無慮的清澈,清澈中多了些像雲霧一樣、難以形容的愁緒,她說,“我們不要提他了,您放心吧,我跟他沒有一點關係。”
高誌明心底一陣觸痛,女兒變成這樣,他有推卸不了的責任。但長痛不如短痛,他堅信等悅顏再大一些,她會感謝自己。
這是為人父母者必定要經受的誤會。
“顏顏,如果說爸爸很高興,你不要生爸爸的氣,”高誌明長鬆口氣,“但這是爸爸這幾個月來聽到的最好的消息。”
悅顏跟爸爸撒了一個小謊。
她說沈子橋沒有聯係過自己,但並不是這樣,沈子橋最後一次回杭州後,她接到過他打來的電話,在很深的夜裏,他喝了點酒,話說的顛三倒四,有些是他們高中的事,有些是他們小時候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嶄新地像昨天,又陳舊地像上輩子活過一遍。
掛了後,悅顏擔心他出事,又撥過去。這一次他沒有接。
可能是看到了未接來電,隔天他打過來,問她什麽事。語氣冷漠疏離。
悅顏就算有再多擔心他的話,也被這種語氣給按了回去。她沒提昨天的事,就說是自己按錯了。
他嗯了一聲,停了停,又開口:“高悅顏,有人追我。”
沈子橋聲音很冷,跟他接下來說的話一點不搭:“她追了我很久,挺漂亮的一個女生,性格也很溫柔。高悅顏,大家都不是傻瓜,玩得來就一起玩,玩不來就一拍兩散。我有的是人追,不是找不到女朋友硬賴上你了,明白嗎?”
她鼻腔痛得要命,點完頭才發現他看不到,然後她輕輕嗯了一聲。
他呼吸驟然一沉,又冷冷一聲:“你特麽嗯個屁。”
把話放得這麽狠的一個男生,做出來的事卻不像他說的那麽幹脆。
確實有女生追他,還跑到他們上課的教室告白。
他對她的印象不深,再坦誠點,他對她一點印象沒有。
女生一步步提示,直到細化到那個蘋果4手機貴不貴的問題上,沈子橋才想起那個口香糖廣告女主角。長得超正,就是牙齒不夠白,這跟從小到大的習慣有關,李惠芬定時會帶他們去看牙醫,所以悅顏的牙齒就是又齊又白。
每次女生一笑,沈子橋的目光總不由自主落到那上麵,心裏跟著犯堵,也說不清楚是因為她還是因為悅顏。
於是沒談成。
後來陸陸續續接觸過幾個,長得都還不錯,可沈子橋這人也不知道哪裏有問題,總能挑出對方這裏那裏的一些小毛病,找各種理由把人給拒絕。
審美也會跟著人一起長大。他眼光高,看著花心,但其實越來越挑。
快期末的時候徐攀回了趟杭州,在微信上找他,說想去他的學校參觀參觀。他念了個理工類的一本院校,前身是化工類學院,80年代從寧波遷址,並入今天的省屬分校。學校不大,但是劃進來幾處4A級景點,每年都會吸引不少外地來杭旅遊的遊客。
沈子橋當時還想,一個破湖,有什麽好看的。
人都來了,沈子橋也不好拒絕,負責任地陪她在校園逛了一圈,看完花遊完湖,還請她去食堂吃飯。剛進去就被係裏的男生撞見,又新奇又驚訝地過來跟他打招呼,目光饒有興味地看著對桌女生,要他介紹,沈子橋笑得懶懶,沒說破,任人猜,徐攀低頭喝湯,在心裏笑了笑。
這麽多年兩人不搞曖昧也不拍拖,若即若離地相處下來,徐攀反而成了沈子橋生活裏不同於一般女生的存在,意義不算獨特,但是默契十足。
挺微妙的,這種感覺。
人走了,沈子橋收回目光,撞見對麵女孩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好用不?”
他笑了下,手放桌麵,少時的痞氣褪去很多,身上另有一種閑適從容的風度:“這不請你吃飯嗎?”
徐攀一低眸,也笑。
走的時候,沈子橋送她去西門坐車。回宿舍的路上收到徐攀發來的一條短信,很長一段話,沈子橋耐心看完,想回條短信,想了想,還是直接撥了個電話過去。
看到來電提醒,徐攀呼吸驟停。
一個年少的夢可以做多久?
“我,沈子橋。”
徐攀仰起臉,眼眶漸漸泛紅:“嗯……”
“短信我看到了,是真的沒想過你會喜歡我,學生時代的喜歡幾乎是對一個人的最高肯定,所以我要跟你說聲謝謝。從前我愛玩,脾氣也不好,學校裏隻有你跟悅顏看得起我,把我當正常人,我心裏一直記著。年紀小的時候不覺得,等大了,才知道這種看得起有多珍貴。你聰明善良,從那個時候我就已經配不上你,況且現在我心裏有喜歡的女生,就更配不上你。”
她聲音哽咽,險些哭出來:“怎麽會……你這麽好……”
沈子橋笑笑:“那是你客氣。亂七八糟說了一堆,就這樣吧,回去路上注意安全,以後遇到喜歡的男生帶來給我看看,老同學替你把把關。”
夢到這裏被叫醒。行進在春日暖陽的公交車裏,一個女生握著手機淚如雨下。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從未有人仔細觀察,但當我們陡然驚覺時,學期已經過去大半。
到了該奮發圖強的時候。
自打女生們知道悅顏家裏情況之後,議論她包是真是假的情況倒是沒了,但日常相處起來,女孩之間仿佛多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隔閡,大家變得客氣很多。
與此同時,韓玲越來越沉默,待在宿舍的時間也越來越短。
每次見到悅顏,都讓她感覺不舒服。這種感覺源於心態的失衡,她沒辦法正確地跟心底那些崩塌的價值觀相處。在容易遷怒人的年紀,雖然悅顏什麽都沒有做,但韓玲就覺得她做了很多傷害自己的事。
但事實上,有意無意躲著悅顏的,也並非她一個。
期末考前幾周,韓玲在學校食堂碰巧遇見曹彬。他叫住她,托她把一個什麽東西還給悅顏。
兩人有一段時間沒聯係,在很多現實**麵前,韓玲甚至快忘了生活裏還有曹彬這麽一個人存在。
韓玲第一反應就是拒絕,她實在太煩悅顏這兩個字,更別提出現在她麵前,心裏多多少少有些抵觸:“你怎麽不直接去找她?”
曹彬笑了下:“這不剛好遇到你了嘛。”
韓玲跟著他回男生宿舍拿,等在樓下,曹彬跑著上樓,很快又跑了下來,手邊拎了一隻方方正正的紙袋,A4紙大小,遞過去給韓玲:“麻煩你了。”
裏麵是雙鞋。
金屬拚色,鞋麵綴三條針織帶,款式簡單大方,外鞋身看不出一個明顯的logo,讓人猜不出具體價格。
因為上次的事,悅顏覺得特別過意不去,拿了雙球鞋來跟曹彬賠禮道歉。曹彬起初還不肯收,是悅顏硬丟在他自行車車筐裏。他隻好拿回宿舍,心裏盤算著等問來價格,再折現給她。
才打開,對床的陳東東靠一聲,一個餓狼撲食搶到手裏翻看。
“臥槽臥槽臥槽。”男生的感歎直接粗暴。
曹彬不太懂這個,他覺得鞋就是鞋,再好的鞋也不可能供起來,都要下地走路,一個生活日耗,能有多貴。
“很貴嗎?”他問。
“你猜?”
曹彬想了想:“兩百?”
陳東東伸三根手指。
“三百?”
“三百我是這個反應?”陳東東笑,“你再補個零差不多了。”
陳東東家境小康,花了很多心思在研究球鞋上麵,他說三千隻能少,不可能多。
曹彬愣在那裏。
三千。
差不多是他爸一個月的退休工資。高中的時候他最貴的一雙球鞋兩百二,一直穿到鞋跟開膠。
很多東西無需言明,因為很多東西它自己會告訴你,比如貧富,比如差距,比如這雙被悅顏拿來賠禮道歉的三千多的鞋子。
它們像根天然的線,矜持而冷漠地劃出一條天塹。
要想跨過去,得把自尊墊在腳下麵。
韓玲提著鞋盒,站在自己宿舍門口。她深吸一口氣。
推開門,鞋扔一邊,她撲到桌上嚎啕大哭了起來。
複習中的郭靜靜和郭姝都被嚇了一跳,紛紛圍攏過來,問她怎麽回事。
韓玲哭得滿臉是水,斷斷續續地把事情還原了一遍。原來悅顏暗地裏在追曹彬,還送他一雙名牌鞋,曹彬不肯收,要她把鞋子還給高悅顏。
有根有據還有物證的一席話,聽得在場兩個女生的眉頭漸漸蹙起。
郭姝將信將疑:“不會吧,我覺得悅顏不是這樣的人啊。大家都知道曹彬是你男朋友,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韓玲哭得傷心:“我也希望是誤會,可曹彬自己都說了,難道鞋子還是假的嗎?”
郭靜靜沒作聲,眼睛死盯著那雙鞋,臉色異常難看。
郭姝也有些搖擺不定,搜腸刮肚地給她想主意:“要不你找悅顏聊聊,什麽問題說開了就好。”
韓玲越發傷心:“怎麽聊的開,她家裏這麽有錢,要是直接跟我說她就是看上了曹彬,你讓我怎麽跟人家爭,他們還是高中同學呢!”
高中同學……
就在郭姝手忙腳亂安慰她的同時,聽見身旁傳來的輕又冷的兩個字。
“賤人。”
郭姝一回頭,差點被郭靜靜臉上的表情嚇到:“你說什麽?”
她陰著臉,低低沉沉地把話重複了一遍:“我說高悅顏就是賤人。”
韓玲哭聲小了下來。
郭姝麵上驚疑。
郭靜靜看著那兩人,冷冷笑:“高悅顏什麽樣的人,幹了什麽事,恐怕隻有她自己心裏最清楚。”
她抓起桌上自己手機,蹬蹬幾步跑出宿舍。郭姝追出去拉她,沒拉住,很快人就跑得沒影。
“吃錯藥了你?”郭姝急得在背後跳腳,回宿舍抓了件外套出去找她。
“你是不是喜歡高悅顏?”
電話接通,郭靜靜劈頭蓋臉的第一句話差點把孫巍韋問懵,反應了片刻,他冷靜下來:“不好意思,我現在在實驗室,有什麽問題晚點再說。”
晚點再說,那股火在她胸膛亂竄,她哪裏等的到晚點再說。
她聲音尖銳蠻橫,全是被隱瞞的憤怒。
“是還是不是,就一句話的事情,很難嗎?還是說你們之間有什麽不可告人的奸情,一定要背著我到晚上說。”
孫巍韋就算教養再好,再有禮貌,也被這番說辭激怒,他語氣冷硬:“跟你有關嗎?你隻是悅顏的大學舍友,我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有必要什麽事都跟你交代?”
郭靜靜努力睜大眼睛,不去揉她也知道,她的眼睛一定紅了,裏麵滾滿了淚水,凝滿了一個女孩最卑微最真摯的感情。
這是她一見鍾情的對象,從小到大,她第一個喜歡過、暗戀過的對象。
她怎麽會這麽蠢……她怎麽能這麽蠢。一切都這麽明顯,他從來不主動,但隻要一聊到悅顏,就會變得滔滔不絕,他唯一點讚過的朋友圈,是她們宿舍出去聚餐的合影,因為裏麵有高悅顏。
“你們都是混蛋、王八蛋!為什麽要瞞著我,耍我很好玩是不是?”
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暗示過她什麽,這就叫耍她了?孫巍韋簡直理解不了這個人的神邏輯,罵了一句有病之後,就把電話給掛了。
每一種暗戀都有各自的結束方式,而郭靜靜的這一段,結束在最難堪、最狼狽的狀態。
回到宿舍,郭姝還在外麵找她。悅顏已經回來,頭發紮成一個花苞頭,開著電腦坐在桌邊複習。
整個一副歲月靜好、溫柔嫻靜的模樣。
郭靜靜氣不打一處來,衝上前去搶悅顏放桌上的手機,把她嚇一跳:“怎麽了?”
她還在那裏裝無辜,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惡心的人,騙了班裏男生不說,還當所有人都是傻子瞎子。
郭靜靜冷眼看她,胸口不住起伏:“把你手機給我看看。”
悅顏不解:“為什麽?”
“讓我看看你跟孫巍韋的聊天記錄,看看你們平時都在聊些什麽?”
悅顏神色漸漸鄭重,站起來跟她平視:“究竟發生什麽事了?”
她冷笑,下巴微揚,眼神輕蔑:“高悅顏,你怎麽還在那裏裝。”
“我裝什麽了?”
“孫巍韋是不是喜歡你?”
悅顏麵色一漲,瞬間無語。
她知道!原來她真的知道!
郭靜靜羞怒交加,眼神厭棄,看她仿佛在看一個平生最惡心的人,“你什麽都沒跟我說,還讓我去加他微信,就等看我笑話是不是……”她聲音控製不住地發顫,眼中不知不覺間已經聚滿了淚水,她一字一句地說,“高悅顏,我拿你當朋友,你怎麽能做這麽賤的事?”
吵過這次架後,明麵上,郭靜靜跟悅顏算是徹底鬧翻。
微信拖黑,QQ刪人,郭靜靜拉了一個三人的小組,特地把悅顏排除在外。
最開始的時候悅顏還有些措手不及,幾次主動想去彌補兩人的關係,但無論她做什麽說什麽,都被郭靜靜當成空氣,漸漸的,悅顏也感覺到那種有如窒息般的冷暴力。四人的宿舍,有兩個刻意忽視她的存在,能說的上話的隻有郭姝一個,雖然私底下聽郭靜靜說過很多貶低悅顏的話,但郭姝覺得悅顏並不像她們說的那樣,她看人的眼神很幹淨,一看就知道被家裏麵保護得很好。一個人什麽都能偽裝,但是眼神騙不了人。
可在那種氛圍下,郭姝不想成為眾矢之的,也幫不上她什麽忙。
說實話,悅顏在人際關係方麵還是挺單純的,因為從小到大家裏人都順著她,上學遇到的又是不錯的老師和同學,幾乎沒產生過什麽不可調和的矛盾,所以郭靜靜的態度讓她特別難受。她們三個越好,悅顏就越難受。
郭靜靜就是要讓她難受。
十幾歲的女生不會罵街,也不會打人,最擅長在情感上折磨別人,為自己出口氣。
事情愈演愈烈,短短幾天過後,折磨性質的冷暴力終於異化為帶有報複意味的行為。
那天傍晚,悅顏從樓下公共浴室洗完澡回來,走到寢室門口才想起來鑰匙沒帶。
房間裏明明有說話聲、走路聲,可無論悅顏怎麽敲、怎麽喊,都沒人給她開。
從小到大的這些年,悅顏可能跟人拌過嘴、吵過架,但她從來沒有遭遇過這麽凜然這麽直接的惡意,尤其來自同性。
故意裝作沒聽到,故意不給她開,故意把她晾在走廊,故意讓她難堪。一門之隔的地方,女孩們用實際行動把她排擠在另外一個世界。
走廊上女生來來去去,經過時都會好奇地看她一眼。對門宿舍聽見持續不斷的敲門聲,以為發生什麽事了,推門看見悅顏,就問她怎麽了。
悅顏心裏委屈地要死,強忍著匆匆低下頭,說自己的鑰匙忘帶了。
女生很熱情地招呼她:“外麵冷,你來我們這邊等吧。”
對門的格局跟她們寢室截然相反,氛圍也是,四個女生擠在一起追綜藝大觀,看藝人出糗,笑聲不斷。
悅顏很久沒有感受到這麽溫暖的集體氛圍,心裏酸酸的,感覺眼淚又要下來了,隻盼著郭姝能快點回來。
郭姝被社團的事情絆住,等回來已經是熄燈之後,整間宿舍都睡下。她輕手輕腳地去刷牙洗臉,經過悅顏床位發現桌上她手機一閃一閃,她拿起看了看,是個叫沈子橋的人打來的。
她心想這麽晚了,別是有什麽急事啊。
“悅顏。”
被叫起的是郭靜靜,她還沒睡,頭發亂蓬蓬,目光躲閃地看著下麵。
悅顏床位空無一人,郭姝抬頭看她:“悅顏人呢?”
郭靜靜語氣幹幹的:“我怎麽知道?”
午夜的校園靜得過分。路燈一字排開,飛蛾繞著光暈打轉。
悅顏坐在女生宿舍門口的花壇邊,頭頂樹影遮去大半月華。
每次來她學校找她,沈子橋都是坐在這裏等她。
現在悅顏才知道為什麽,因為這裏的視野很廣,前能看見食堂,左能看到學校邊門,右邊就是通往教學樓的唯一主幹道,什麽人經過,什麽車開過,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總是讓他在等……
每次坐這裏等她的時候,沈子橋都在想些什麽?
思念她,還是埋怨她?
她怎麽可以這麽壞,把一個真心愛護她的人折磨成這樣。
想到這裏,心漸漸酸的不像話,悅顏吸了吸鼻子,眼眶發熱,眼前的視線跟著模糊了起來。
一片模糊中,走進一雙球鞋。
遲疑了幾秒時間,她慢慢抬起頭,被淚光割裂的影像中,是張男生疲憊的臉。
“你是豬嗎?”
淚水沿著麵頰蜿蜒而下,悅顏抬手狠狠擦了下眼睛。
很快她又看不清。
沈子橋臉色複雜,看眼她身上,粉色的外套加了絨,五月的天氣裏應該不會被凍到。
“你怎麽來了啊……”女孩話到最後聲音越低,像犯了錯被抓現行。
很多髒話已經掛在嘴邊,都被他強行按下。他沉著臉問:“打算在這裏待多久?”
她彎起眼睛,含著眼淚討好地跟他笑:“等我舍友回來就好了。”
那樣子真是又蠢又可憐,多看她一眼都不想。
“她今晚不回來呢?”他冷笑,聽的見自己後槽牙在響,“就在這裏待一個晚上?”
悅顏一愣:“她不會的……”
也不知道說她單純還是愚蠢。
冷眼看她一會兒,沈子橋憋出口氣。走前幾步過來拉她,動作粗暴,拽起她直接往外走。
她走路不穩,被拖了一個踉蹌,愕然問:“去哪?”
“開房。”
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
萬幸的是,這個點學校附近的快捷酒店還沒關門,前台服務生一臉曖昧地看著男生牽著女孩的手進來。問他們要開幾間房的時候,男生一句硬梆梆的一間,讓服務生臉上的笑變得更加形跡可疑。沈子橋隻當沒看到,一臉冷漠地辦完入住手續。
標準的酒店式格局,兩張床,靠門就是衛生間。
沈子橋這才放開她的手,轉頭問她:“你先洗還是我先洗?”
悅顏搖頭。
他很幹脆地先進去洗,洗完擦著頭發出來,身上還是之前進去的一身,裏麵T恤的領口一圈被水洇濕。
放下毛巾,抬眼找人。
悅顏背對著他睡在靠窗的**,衣服一件沒脫,聽到聲音立刻坐了起來,被子護在胸前,回頭看他,眼神尖尖。
他在另一張床邊坐下,外套脫下來搭在椅背上,麵無表情地盯她。
她垂下眼睛,不敢跟他對視。
他冷笑:“怎麽,不脫衣服就睡覺?要不要我給你脫?”
悅顏低下頭,手無意識地抓緊了那薄薄被麵,她聲音低低小小:“你別開這種玩笑……”
那瞬間,沈子橋簡直恨到不行。
她就拿得住他!她誰都治不了,就拿得住他!
接到她舍友電話趕來南京的路上,沈子橋殺了悅顏全宿舍的心都有了,什麽叫鑰匙沒帶,人不知道去哪了,這他媽是人說的話嗎,深更半夜,一個活生生的人你們竟然不知道她去哪了。可等找到悅顏,沈子橋又覺得自己真是賤,你找她幹嘛,反正這女的良心被狗吃了,無論你對她多好她都不會覺得。
沈子橋幹脆眼不見為淨,操了一聲,掀開被子躺下睡覺。
長途的奔波讓他累到爆,繃了一夜的神經現在才鬆下來。閉上眼的下一秒他就進入夢鄉。
清晨時分,天色將明未明,沈子橋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
他閉上眼醞釀了幾秒睡意,忽然想到什麽,他睜開眼翻身坐起。
窗簾密閉,床頭的燈開了一夜,晨昏的界限並不分明。
旁邊的床位空空如也。聲音來自衛生間。
沈子橋撐坐床沿,低頭找鞋。穿好後套了件T恤過去看怎麽回事。
剛要敲門,衛生間的門碰巧從裏麵被拉開,悅顏圍著浴巾從裏麵出來,四目相觸,兩人都愣了一下。沈子橋很快回過神,目光移開去看她身後,裏麵霧氣蒸騰,鏡子一片模糊。
扶著門框的手下意識握緊,他聲音冷淡。
“怎麽回事?”
她濕法垂肩,臉上膚色白膩,肩頸的肌膚沐著水光,散發出有如珍珠般皎潔的柔光。
“沒熱水了。”
她沒他高,目光平視隻能看到他的喉結。說話間,那小小凸起間或一滾,男人味十足。
可能是因為剛剛睡醒的關係,他說話聲沙啞低沉,停頓的地方很多。
“你等等,我去看看。”
她低頭讓開,讓他進來。他人高馬大地擠進淋浴間,不大的地方立刻逼仄起來。沈子橋蹲在噴頭前,擰了幾擰開關,水流衝下來,盤旋在排水孔附近,等了一會兒還是冷的。
他全神貫注,挺直的鼻管上沁著點點汗水,一雙眼冷厲專注,眉峰微挑。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他好像越來越有男人味了……
袖子挽到手肘,**部分帶著肌肉賁張的線條,肩背寬闊,把一件簡單的黑T撐得有版有型,不知不覺間,從前青澀的小男生已經徹底長成一個男人的模樣。
高誌明的擔心不是空穴來風,在悅顏見過的這麽多人當中,沈子橋無疑是最帥的,個子又高,姿態還酷,成長的每個階段都迎合了時下最流行的審美,正太時期的濃眉大眼,青春期時的俊秀美型,一直到現在的成熟鋒利。外形上占足了便宜。
跟他一起長大其實是件挺幸運的事。
鼓搗了幾分鍾,水流終於由溫轉熱,“好了。”他抬手擦了把臉上的汗,提了提衣領散熱,站起身,女孩還站在門口,手摁著胸口的浴巾,流暢纖細的頸線仿佛玉石雕成,正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目光柔和寧靜。
身後水聲嘩嘩,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蒸騰的霧氣持續地為這個世界加溫。
“什麽意思?”
一出口沈子橋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啞地不像話。
她沒應答。
他目光幽深:“又想玩老子是不是?”
她惶急地抬臉,頭不住地搖,雙目瑩然欲滴,聚著不知是眼底的淚意還是房間的霧氣。
沈子橋走近幾步,嗓音奇異**:“那你這是什麽意思?”
牙齒輕咬著下唇,她略感煩惱地看他一眼,
他不語不動,如入定。向來主動的男生,難得沉住了這口氣。
這讓女生有些不知所措。
但遲疑沒有長達多久,女孩忽的抬頭,勇敢地扣住他肩,按低他的臉,踮起雙腳的同時,毅然決然地吻上他的唇。
發生的一切跟沈子橋想的不一樣,或者說,跟他對悅顏的想象完全不一樣。
她該是怎麽樣的,敏感、纖細、保守、警惕,她有百種模樣,但絕對不是現在這樣。
他有片刻愕然,反應過來後迅速扶住她腰,手臂收緊,將她拖進自己懷裏,輾轉深吻。
沈子橋的動作很凶,也很重,臉微微側對,唇壓著她的唇,舌頭裹住她的,深深吮吸,成熟、致命,仿佛是個完全的成人。
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吻,卻自然地像是已經吻過千千萬萬遍。
那一刻,她什麽都不去想,也不再勉強自己,她隻想順從心意接受這份愛,她想好好地去愛麵前這個男生。
吻了不知道有多久。
因為身高的關係,她有大半重量都掛在男生的手臂上,踮著腳的感覺並不好受。沈子橋的手勁又大,抱緊她的時候掐得她腰側很疼。她往後仰,膠著的唇齒暫時分開,意亂情迷的男生下意識地追了過來。悅顏低頭躲了一下,他就正好親到她眼睛上,親上去的感覺可能有些不舒服,她聲音嬌怯地喊著疼,手推著男生胸口,那點力氣近乎可以忽略不計。
但他還是被她“推得”停下。沈子橋氣喘微微地睜開眼,貼著她的鬢角啞聲問:“哪裏疼?”
怕浴巾往下滑,她一隻手摁在胸口,另一隻手搭在他斜方肌,那處肌肉勁硬,摸著讓人特別有感覺。
“你手表壓到我腰了……”
他克製地貼著她喘息,等呼吸漸勻才放開她,看著她低低地笑,伸手用指腹擦去她唇上沾染的**,又忍不住要去親她:“誰讓你這麽熱情,我一點準備都沒有。”
她站穩腳跟,眼往上看,眼底霧氣蒙蒙,膚色細膩紅潤,連接吻這麽親密的事都做了,可她看人的樣子還總帶著點小天真:“你要準備什麽呀?”
沈子橋親親她的額角,說:“準備當你男朋友。”
初涉愛河時,誰都可以愛能隱藏,隻要不去想就可以不愛上他\她,但事實上,愛如決堤之水,壓抑隻會讓人陷入更深的著迷。
這一次,悅顏不打算躲了。就算以後真像爸爸說的那樣不歡而散,但至少此時此刻,他珍惜自己,愛護自己,給了她最純粹的感情,他也值得自己投入去愛。
悅顏洗完澡從浴室出來,沈子橋拿來吹風機替她把頭發吹幹,吹幹後兩人又坐在床邊說了很久的話,從對對方的思念,到這些天發生的事情,悅顏從來不知道沈子橋竟然這麽擅於表達,他沒有直接說自己有多愛她,可每一句話都聽的悅顏想哭。
說到後來,兩人又不知不覺地親在了一塊兒,情到濃時的自然反應,誰都不去刻意回避。他們好像愛上了這種感覺,每一次的吻都比上一次溫柔細膩,流連在唇際,一下一下地淺淺觸碰,沈子橋一心一意要取悅女孩,沒想到反而讓自己深陷其中。
除此之外兩人也沒什麽實質性的經驗,到最後也隻是親吻。
悅顏上午沒課,兩人在酒店的房間一直待到九點,幾個月沒見,男孩女孩兒像是有說不完的話,到最後實在沒話可說,兩人就看著對方的臉傻笑。
悅顏被他拉到懷裏,臉貼著他肩膀,問了陷入愛戀裏的人都會提的一個問題:“你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沈子橋親親她耳朵:“要說喜歡,其實我小學三年級就開始喜歡你了。”
“……”
“真的,那時候你皮膚白白的,洋娃娃一樣,人又愛笑,每次看見其他男生找你玩我就會生氣,你記不記得,那時候我就特別愛揪你辮子。”
悅顏從他懷裏坐起,明顯不信:“可是我怎麽記得你初中的時候很討厭我。”
手指刮刮她臉,沈子橋笑著說:“小男生嘛,懂個屁,總覺得被人發現喜歡誰好像很丟人一樣,加上那段時間我剛接觸籃球,心都玩野了,哪裏有心思談情說愛。”
想想也對,那時候就因為他打籃球的事,不知道被李惠芬管過多少次。
說回到高中,悅顏語氣酸酸的:“那你後來還交這麽多女朋友。”
沈子橋抱緊她,賠罪似地一下一下吻她眼皮、額角、臉頰。跟此刻比,沈子橋才知道從前那些所謂的戀愛真像玩一樣,談過那麽多對象,但是從來沒有一個女生給過他這種感覺,就想一門心思對她好,把自己的心都掏出來給她,告訴她高中他究竟有多喜歡她。
來日方長,沈子橋想,未來還有很多時間可以講給她聽。
新晉情侶纏綿到十點鍾退房,沈子橋送她回學校。
兩人在宿舍樓下依依不舍地告別,壓抑太久的情感一旦爆發,誰都沒想過特意去掩藏。
甜蜜和好心情都大大方方地寫在悅顏臉上。
這段感情當然也有後顧之憂,悅顏跟沈子橋私底下約好,他們談他們的,都不準跟家裏人講。沈子橋覺得挺好笑的,掐掐她的臉,反問她:“將來結婚也不說嗎?”
男孩女孩的戀愛好一時是一時,誰又能想到將來這麽長遠。
悅顏想了想,認真道:“那等結婚了再跟他們說。”
沈子橋光想想就覺得挺刺激的:“也好,到時候嚇他們一跳。”
悅顏白了他一眼。
他忍不住又要去親她。
雖說是上課時間,但是女生宿舍樓前人還不少,她臉皮還沒厚到這種程度,沒等他挨近,抬手隔開他的唇,不讚同地默默看著沈子橋。
剛剛蜜裏調油似地親熱過,沈子橋幾乎是無條件地順著悅顏。不親就不親,她說什麽都行。
笑了下,把她的手從自己臉上拿下來,又克製地親了親她指尖。
“我知道,不亂動你。”
悅顏被他親的腦袋發暈,腳底發軟。她太喜歡他親她,他的每一個動作、表情都在告訴她,自己正被全心全意地寵愛著,這是連最愛她的爸爸都不可能給她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