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天下之理,滿則招損,亢則有悔,日中則昃(昃:降落。),月盈則虧,至當不易之理也。
——家書摘錄
澄侯四弟、子植九弟、季洪二弟左右:
昨接來信,家中諸事,瑣屑畢知,不勝歡慰!祖大人之病,意以服沉香少愈,幸甚!然予終疑祖大人之體本好,因服補藥太多,致火壅於上焦,不能下降。雖服沉香而愈,尚恐非切中肯綮(綮:同中肯,此處形容切中要害。)之劑,要須服清導之品,降火滋陰為妙,予雖不知醫理,竊疑必須如此。上次家書,亦曾寫及,不知曾與諸弟商酌否?丁酉年祖大人之病,亦誤服補劑,賴澤六爺投以涼藥而效,此次何以總不請澤六爺一診?澤六爺近年待我家甚好,即不請他診病,亦須澄弟到他處常常來往,不可太疏,大小喜事,宜常送禮。
堯階既允為我覓妥地,如其覓得,即聽渠買,買後或遷或否,仍由堂上大人做主,諸弟不必執見。上次信言,予思歸甚切,囑弟探堂上大人意思何如?頃奉父親手書,責我甚切,兄自是謹遵父命,不敢作歸計矣。郭筠仙兄弟於二月二十到京,筠仙與其叔及江岷樵住張相公廟,去我家甚近,翌臣即住我家,樹堂亦在我家入場。我家又添二人服侍李、郭二君,大約榜後退一人,隻用一打雜人耳。
筠仙自江西來,述岱雲母之意,欲我將第二女許配渠第二子,求婚之意甚誠。前年岱雲在京,亦曾托曹西垣說及,予答以緩幾年再議,今又托筠仙為媒,情與勢皆不可卻。岱雲兄弟之為人,與其居官治家之道,九弟在江西一一目擊。煩九弟細告父母,並告祖父,求堂上大人吩咐,或對或否,以便答江西之信。予夫婦現無成見,對之意有六分,不對之意亦有四分,但求直大人主張。九弟去年在江西,予前信稍有微詞,不過恐人看輕耳,仔細思之,亦無妨礙,且有莫之為而為者,九弟不必自悔艾也。
碾兒胡同之屋,房東四月要回京。予已看南橫街圓通觀東間壁房屋一年,大約三月尾可移寓。此房係汪醇卿之宅,比碾兒胡同狹一小半,取其不費力易搬,故暫移彼,若有好房,當再遷移。黃秋農之銀已付還,加利十兩,予仍退之。曹儀齋正月二十六在省起行,二月二十九日到京,淩笛舟正月二十八起行,亦二十九到京,可謂快極,而澄弟出京,偏延至七十餘天始到,人事之無定如此。
新舉人複試題“人而無恒,不知其可”二句,賦得鴿鷓,得鳴字,四等十一人,各罰停會試二科,湖南無之。我身癬疾,春間略發而不甚為害。有人說方,將石灰澄清水,用水調桐油擦之,則白皮立去,如前年擦銅綠膏。予現二三日一擦,使之不起白皮,剃頭後不過微露紅影,雖召見亦無礙。除頭頂外,他處皆不擦,以其僅能濟一時,不能除根也。內人及子女皆平安。
今年分房,同鄉僅恕皆,同年僅鬆泉與寄雲大弟,未免太少。餘雖不得差,一切自有張羅,家中不必掛心。今日餘寫信頗多,又係馮、李諸君出場之日,實無片刻暇,故予未作楷信稟堂上,乞弟代為我說明。澄弟理家事之間,須時時看《五種遺規》。植弟、洪弟須發憤讀書,不必管家事。
兄國藩草。
道光二十六年三月初十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上次男寫信略述癬病情形,有不去考差之意。近有一張姓醫,包一個月治好,偶試一處(一處:即一劑。),居然有驗。現在趕緊醫治;如果得好,男仍定去考差,若不愈則不去考差。
總之,考與不考,皆無關緊要。考而得之,不過多得錢耳,考而不得與不考同,亦未必不可支持度日。每年考差三百餘人,而得差者通共不過七十餘人。故終身翰林屢次考差而不得者,亦常有也,如我邑鄧筆山、羅九峰是已。男隻求平安,伏望堂上大人勿以得差為望。四弟已寫信言男病,男恐大人不放心,故特書此紙。
男謹稟。
道光二十六年三月二十五日
子植、季洪兩弟左右:
四月十四日接子植二月三月兩次手書,又接季洪信一函。子植何其詳,季洪何其略也!今年以來,京中已發信七號,不審(不審:不知。)具收到否?第六號、第七號餘皆有稟呈堂上,言今年恐不考差。彼時身體雖平安,而癬疥之疾未愈,頭上麵上頸上並斑駁陸離,恐不便於陛見,故情願不考差。恐堂上諸大人不放心,故特作白折楷信,以安慰老親之念。
三月初有直隸張姓醫生言最善治癬,貼膏藥於癬上,三日一換,貼三次即可拔出膿水,貼七次即痊愈矣。初十日令於左肋試貼一處,果有效驗。二十日即令貼頭麵頸上,至四月八日而七次皆已貼畢,將膏藥揭去,僅餘紅暈,向之厚皮頑癬今已**然平矣。十五六日即貼遍身,計不過半月即可畢事,至五月初旬考差而通身已全好矣。現在仍寫白折,一定赴試,雖得不得自有一定,不敢妄想,而苟能赴考,亦可上慰高堂諸大人期望之心。
寓中大小安吉。惟溫甫前月底偶感風寒,遂痛左膝,服藥二三帖不效,請外科開一針而愈。
澄弟去年習柳字,殊不足觀,今年改習趙字,而參以李北海《雲麾碑》之筆意,大為長進。溫弟時文已才華橫溢,長安諸友多稱賞之。書法以命意太高,筆不足以赴其所見,故在溫弟自不稱意,而人亦無由稱之。故論文則溫高於澄,澄難為兄;論書則澄高於溫,溫難為弟。
子植書法駕滌、澄、溫而上之,可愛之至!可愛之至!但不知家中舊有(徐浩書)《和尚碑》及《敦家廟碑》(顏真卿書)否?若能參以二帖之沉著,則直追古人不難矣。
祖父大人囑買四川漆,現在四川門生留京者僅二人(敖冊賢、陳世鑣),皆極寒之士,由京至渠家有五千餘裏,由四川至湖南有四千餘裏,彼此路皆太遠。此二人在京常半年不能得家信,即令彼能寄信至渠家,渠家亦萬無便可附湖南。九弟須詳稟祖父大人,不如在省以重價購頂上川漆為便。
書不宣盡,諸詳澄、溫書中。今日身上敷藥,不及為楷。堂上諸大人,兩弟代為稟告可也。
道光二十六年四月十六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五月十八日發第九號家信,內有考差詩文。男自考差後,癬疾日愈,現在頭麵已不甚顯(顯:明顯。)矣,身上自腰以上,亦十去七八,自腹以下尚未治,萬一及差,盡可麵聖謝恩。但如此頑病而得漸好,已為非常之喜,不敢複設妄想(複設妄想:再有其他妄想。)矣。
六弟捐監,於五月二十八日具呈,閏月初兌銀,二十一日可領照,六月初一日可至國子監考到,十五日即可錄科。仰承祖父、叔父之餘蔭,六弟幸得成就功名,敬賀敬賀!
男身體平安,現服補氣湯藥,內有高麗參、焦術。男婦及孫男女四人並如常。四弟自樹堂教書之後,功課益勤。六弟近日文章雖無大進,亦未荒怠。餘俟續呈。
男謹稟。
道光二十六年閏五月十五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五月初二日赴圓明園,初六日在正大光明殿考試,共二百七十人人場,湖南凡十二人。首題“無為小人儒”,次題“任官惟賢才”一節,詩題“靈雨即零,得霜字”。男兩文各七百字,全卷未錯落一字,惟久病之後,兩眼朦嚨,場中寫前二開不甚得意,後五開略好。今年考差好手甚多,男卷難於出色,茲命四弟謄頭篇與詩一道寄回,伏乞大人賜觀。知男在場中不敢潦草,則知男病後精神毫無傷損,可以放心;知男寫卷不得意,則求大人不必懸望得差。堂上大人不以男病為憂,不以得差為望,則男心安恬矣。
男身上癬疾,經張醫調治,已愈十之七矣。若從此漸漸好去,不過閏月,可奏全效。寓中大小平安,男婦有夢熊之喜,大約八九月當生。四弟書法日日長進,馮樹堂於五月十七到京,以後紀澤仍請樹堂教,四弟可專心讀書。六弟捐監擬於本月內上兌,填寫三代履曆、裏鄰戶長,一切男自斟酌,大人盡可放心。
紀澤書已讀至“浩浩吳天”,古詩已讀半本,書皆熟。三孫女皆平安。同鄉各家皆如常。京師今年久旱,屢次求雨,尚未優渥(優渥:優待,優厚。此處指蒼天仍未給予優厚的回報。),皇上焦思,未知南省年歲何如也?
男謹稟。
道光二十六年五月十七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九月十七日接讀家信,喜堂上各位老人安康,家事順遂,無任歡慰。男今年不得差,六弟鄉試不售,想堂上大人不免內憂,然男則正以不得為喜。蓋天下之理,滿則招損,亢(亢:極,非常。)則有悔,日中則昃(昃:降落。),月盈則虧,至當不易之理也。男毫無學識,而官至學士,頻邀非分之榮,祖父母、父母皆康健,可謂極盛矣。
現在京官翰林中無重慶下者,惟我家獨享難得之福。是以男悚悚恐懼,不敢求非分之榮,但求堂上大人眠食如常,闔家平安,即為至幸。六弟不中為慮,則大慰矣。況男三次考差,兩次已得;六弟初次下場,年紀尚輕,尤不必掛心也。
同縣黃正齋,鄉試當外簾差,出闈即患痰病,時明時昏,近日略愈。男癬疾近日大好,頭麵全看不見,身上亦好了九分。在京一切,男自知謹慎。
男謹稟。
道光二十六年九月十九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九月十九日發第十七號信,十月初五發十八號信,諒已收到。十二三四日內誥軸用寶,大約十八日可領到。同鄉夏階平吏部丁內艱,二十日起程回南。男因渠是素服(素服:即喪服。),不便托帶誥軸,又恐其在道上拜客,或有耽擱。祖母大人於出月二十九大壽,若趕緊送回,尚可於壽辰迎接誥軸,是以特命四弟束裝出京,專送誥軸回家,與夏階平同伴,計十一月十七八可到漢口。漢口到嶽州,不過三四天,嶽州風順則坐船,風不順則雇轎,五天可到家。四弟到省,即專人回家,以便家中辦事,迎接誥命。
凡事難以逆料,恐四弟道上或有風水阻隔,不能趕上祖母壽辰,亦未可知。家中做生日酒,且不必辦接誥封事。若四弟能到,二十七日有信,二十八辦鼓手、香案,二十九接封可也。若二十七五四弟到省之信,則二十九但辦壽筵,明年正月初八日接封可也。倘四弟不歸而托別人,不特二十九趕不上,恐初八亦接不到,此男所以特命四弟送歸之意耳。
四弟數千裏來京,伊意不願遽歸。男與國子監祭酒車意園先生商議,令四弟在國子監報名,先繳銀數十兩,即可給予頂戴。男因具呈為四弟報名,先繳銀三十兩,其餘俟明年陸續繳納,繳完之日,即可領照。男以此打發四弟,四弟亦欣然感謝,且言願在家中幫堂上大人照料家事,不願再應小考,男亦頗以為然。
男等在京身體平安,男婦生女後亦平善。六弟決計留京。九弟在江西,有信來甚好。陳岱雲待之如胞弟,飲食教誨,極為可感!書法亦大有長進,然無故而依人,究似非宜。男寫書與九弟,囑其今年偕郭筠仙同伴回家,大約年底可到家。男在京一切用度自有調停,家中不必掛心。
男謹稟。
道光二十六年十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