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教諸弟學詩無別法,但須看一家之專集,不可讀選本,以汩沒性靈,至要至要!
——家書摘錄
四位老弟足下:
去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寄去書函,諒已收到。頃接四弟信,謂前信小注中,誤寫二字,其詩此即付還,今亦忘其所誤語何矣。諸弟寫信總雲倉忙,六弟去年曾言城南寄信之難,每次至撫院齎奏廳打聽雲雲,是何其蠢也!靜坐書院,三百六十日日日皆可信,何必打聽聽差行期而後動筆哉?或送至提塘,或送至岱雲家,皆萬無一失,何必問了無關涉之齎奏廳哉?若弟等倉忙,則兄之倉忙殆過十倍,將終歲無一字寄家矣。
送王五詩第二首,弟不能解,數千裏致書來問,此極虛心,餘得信甚喜。若事事勤思善問,何患不一日千裏?茲另紙寫明寄回。
家塾讀書,餘明知非諸弟所甚願,然近處實無名師可從。省城如陳堯農、羅羅山皆可謂名師,而六弟九弟又不善求益。且住省二年,詩文與字皆無大長進。如今我雖欲再言,堂上大人亦必不肯聽。不如安分耐煩,寂處裏閭(閭:裏巷的大門,此處指家鄉大門。),無師無友,挺然特立,作第一等人物,此則我之所期於諸弟者也。昔婺源汪雙池先生,一貧如洗,三十以前,以窯上為人傭工畫碗,三十以後讀書,訓蒙到老,終身不應科舉,卒著書百餘卷,為本朝有數名儒,彼何嚐有師友哉?又何嚐出裏閭?餘所望於諸弟者,如是而已,然總不出乎立誌有恒四字之外也。
道光二十五年二月初一日
四位老弟足下:
二月有折差到京,餘因眼蒙,故未寫信。三月初三接到正月二十四所發家信,無事不詳悉,欣喜之至。此次眼尚微紅,不敢多作字,故未另稟堂上,一切詳此書中,煩弟等代稟告焉。
去年所寄銀,餘有分饋親族之意。厥後(厥後:過後。)屢次信問,總未詳明示悉。頃奉父親示諭,雲皆已周到,酌量減半。然以餘所聞,亦有過於半者,亦有不及一半者。下次信來,務求九弟開一單告我為幸。
岷山東海之銀,本有利息,餘擬送他高麗參共半斤,掛屏、對聯各一副,或者可少減利錢,待公車歸時帶回。
父親手諭要寄百兩回家,亦待公車帶回。有此一項,則可以還率五之錢矣。率五想已到家,渠是好體麵之人,不必時時責備他,惟以體麵待他,渠亦自然學好。
蘭姊買田,可喜之至。惟與人同居,小事要看鬆些,不可再討人惱。
歐陽牧雲要與我重訂婚姻,我非不願,但渠與其妹是同胞所生,兄妹之子女,猶然骨肉也。古者婚姻之道,所以厚別也,故同姓不婚。中表為婚,此俗禮之大失。譬如嫁女而號泣,奠禮而三獻,喪事而用樂,此皆俗禮之失,我輩不可不力辨之。四弟以此義告牧雲,吾徐當作信複告也。
六弟信中言功課在廉讓之間,引語殊不可解。所需書籍惟《子史精華》家中現有,準托公車帶歸。《漢魏百三家》京城甚貴,餘已托人在揚州買,尚未接到。《稗海》及《綏寇紀略》亦貴,且寄此書與人則幫人車價,因此書尚非吾弟所宜急務者,故不買寄。元明名古文,尚無選本,近來邵蕙西已選元文,渠勸我選明文,我因無暇尚未選。古文選本,惟姚姬傳先生所選本最好,吾近來圈過一遍,可於公車帶回,六弟用墨筆加圈一遍可也。
九弟詩大進,讀之為之距躍三日,即和四章寄回。樹堂、筠仙意城三君皆各有和章。詩之為道,各人門徑不同,難執一己之成見以概論。吾前教四弟學袁簡齋,以四弟筆情與袁相近也。今觀九弟筆情,則與元遺山相近。吾教諸弟學詩無別法,但須看一家之專集,不可讀選本以汩沒(汩沒:埋沒,掩沒。)性靈,至要至要!吾於五七古學杜韓,五六律學杜,此二家無一字不細看;外此則古詩學蘇黃,律詩學義山,此三家亦無一字不看;五家之外,則用功淺矣。我之門徑如此,諸弟或從我行,或別尋門徑,隨人性之所近而為之可耳。
餘近來事極繁,然無日不看書,今年已批韓詩一部,正月十八批畢。現在批《史記》已三之二,大約四月可批完。諸弟所看書望詳示,鄰裏有事,亦望示知。
國藩手草。
道光二十五年三月初五日
四位老弟左右:
四月十六日,曾寫信交折弁(折弁:信使。)帶回,想已收到。十七日,朱嘯山南歸,托帶紋銀百兩,高麗參一斤半,書一包,計九套。茲因馮樹堂南還,又托帶壽屏一架,狼兼毫筆二十支,鹿膠二斤,對聯堂幅一包(內金年伯耀南四條,朱嵐暄四條,蕭辛五對一副,江岷山母舅四條,東海舅父四條,父親橫批一個,叔父折扇一柄),乞照單查收。前信言送江岷山、東海高麗參六兩,送金耀南年伯參二兩,皆必不可不送之物,惟諸弟稟告父親大人送之可也。
樹堂歸後,我家先生尚未定。諸弟若在省得見樹堂,不可不殷勤親近,親近愈久,獲益愈多。今年湖南蕭史樓得狀元,可謂極盛,八進士皆在長沙,黃琴塢之胞兄及令嗣皆中,亦長沙人也。餘續具。
兄國藩手草。
道光二十五年四月二十四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膝下:
十七日接到諸弟四月二十二日在縣所發信。欣悉九弟得取前列第三,餘三弟皆取前二十名,歡欣之至。諸弟前所付詩文到京,茲特請楊春皆改正付回,今年長進甚遠,良可欣慰。向來六弟文筆最矯健,四弟筆頗笨滯,觀“其為仁矣”一篇,則文筆大變,與六弟並稱健者。九弟文筆清貴,近來更圓轉如意,季弟詩筆亦秀雅,男再三審覽,實堪怡悅。
男在京平安。男婦服補劑已二十餘帖,大有效驗。醫人雲:虛弱之症,能受補則易好。孫男女及合室下人皆清吉。長沙館於五月十二日演戲,題名狀元、南元、朝元三匾,同日張掛,極為熱鬧,皆男總辦,而人人樂從。頭門對聯雲:“同科十進士,慶榜三名元”,可謂盛矣。
同縣鄧鐵鬆在京患吐血病,甚為危症,大約不可挽回。同鄉有危急事,多有就男商量者,男效祖父大人之法,銀錢則量力資助,辦事則竭力經營。
嚴麗生取九弟置前列,男理應寫信謝他,因其平日官聲不甚好,故不願謝,不審大人意見何如?我家既為鄉紳,萬不可入署說公事,致為官長所鄙薄。即本家有事,情願吃虧,萬不可與人搆訟(搆訟:訴訟。),令官長疑為倚勢淩人,伏乞茲鑒。
男謹稟。
道光二十五年五月二十九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二十八日接到手諭,係九月底在縣城所發者。男等在京平安。男身上瘡毒至今未得全好,中間自九月中旬數日,即將麵上痊愈,毫無疤痕,係陳醫之力,故升官時召見,無隕越(隕越:墜落,此處指失落。)之慮。十月下半月,又覺微有痕跡,頭上仍有白皺皮,身上尚如九月之常,照前七八月,則已去大半矣。一切飲食起居,毫無患苦。
四弟、六弟用功皆有定課,昨二十八始開課作文。孫男紀澤《鄭風》已讀畢,《古詩十九首》亦已讀畢。男婦及三孫女皆平順。
前信言宗毅然家銀三十兩,可將謝山益家一項去還。頃接山益信雲,渠去江西時,囑其子辦蘇布平元絲銀四十兩還我家,想送到矣。如已到,即望大人將銀並男前信送毅然家。渠是紋銀,我還元絲,必須加水,還他三十二兩可也。肖辛五處鹿膠,準在今冬寄到。
初十皇太後七旬萬壽,皇上率千官行禮,四位阿哥皆騎馬而來。七阿哥僅八歲,亦騎馬雍容,真龍種氣象。十五日皇上頒恩詔於太和殿,十六日又生一阿哥。皇上於辛醜年六秩,壬寅年生八阿哥,乙巳又生九阿哥,聖躬老而彌康如此。
男得請封章,如今年可用璽,則明春可寄回;如明夏用璽,則秋間寄回。然既得詔旨,則雖誥軸未歸,而恩已至矣,望祖父先換藍頂,其四品補服,候男在京補回,可與誥軸並付。湖南各家俱平安,餘俟續具。
男謹稟。
道光二十五年十月二十九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男頭上瘡癬至今未愈,近日每天洗兩次,夜洗藥水,早洗開水,本無大毒,或可因勤洗而好。聞四弟言,家中連年生熱毒者八人,並男共九人,恐祖墳有不潔淨處,望時時打掃,但不可妄為動土,致驚幽靈。
四弟、六弟及兒婦孫男女等皆平安。男近與同年會課作賦,每日看書如常,飲食起居如故。四弟課紀澤讀,師徒皆有課程。六弟文章極好,擬明年納監下場,但現無銀,不知張羅得就否?
同鄉唐鏡海先生已告病,明春即將回南。所著《國朝學案》一書,係男約同人代為發刻,其刻價則係耦庚先生所出。前門內有義塾,每年延師八人,教貧戶子弟三百餘人。昨首事杜姓已死,男約同人接管其事,亦係集腋成裘(集腋成裘:比喻積少而成多,合眾力以成一本。),男花費亦無幾。紀澤雖從四弟讀書,而李竹屋先生尚在男宅住,渠頗思南歸,但未定計耳。誥封二軸,今年不能用璽,明年及可寄回。肖辛五處,已寄鹿膠一斤,阿膠半斤與他。家中若須阿膠、鹿膠,望付信來京,從便覓寄。
男謹稟。
道光二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五月三十日發第七號家信,內有升官謝恩折及四弟、九弟,季弟詩文,不知到否?男於五月中旬出瘟疹,服藥即效,已痊愈矣。而餘熱未盡,近日頭上生癬,身上生熱毒,每日服銀花、甘草等藥。醫雲:“內熱未散,宜發出,不宜遏抑;身上之毒,至秋即可全好;頭上之癬,亦不至蔓延。”又雲:“恐家中祖墳上有不潔處,雖不宜挑動,亦不可不打掃。”男以皮膚之患,不甚經意,仍讀書應酬如故,飲食起居一切如故。男婦服附片、高麗參、熟地、白術等藥已五十餘日,飯量略加,尚未十分壯健。然行事起居亦複如常。孫男女四人,並皆平安。家中仆婢皆好。
前有信言寄金年伯高麗參二兩,此萬不可少,望如數分送。去年所送戚族銀,男至今未見全單。男年輕識淺,斷不敢自作主張,然家中諸事,男亦願聞其詳,求大人諭四弟將全單開示為望。
諸弟考試,今年想必有所得。如得入學,但擇親屬拜客,不必遍拜,亦不必請酒,蓋恐親族難於應酬也。曾受恬去年所借錢,不知已寄到否?若未到,須專人去取,萬不可再緩(緩:遲緩。)。如心齋亦專差,則兩家同去;如渠不專差,則我家獨去。家中近日用度如何?男意有人做官,則待鄰裏不可不略鬆(鬆:寬鬆。),而家用不可不守舊,不知是否?
男國藩謹稟。
道光二十五年六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