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人隻有進德、修業兩事靠得住。進德,則孝悌仁義是也;修業,則詩文作字是也。此二者由我作主,得尺則我之尺也,得寸則我之寸也。
——家書摘錄
溫甫六弟左右:
五月二十九、六月初一,連接弟三月初一、四月二十五、五月初一三次所發之信,並四書文二首,筆力實實可愛!信中有雲:“於兄弟出直達其隱,父子祖孫間,不得不曲致其情。”此數語有大道理。餘之行事,每自以為至誠可質天地,何妨直情徑行。昨接四弟信,始知家人天親之地,亦有時須委曲以行之者,吾過矣!吾過矣!
香海為人最好,吾雖未與久居,而相知頗深,爾以兄事之可也。丁秩臣、王衡臣兩君,吾皆未見,大約可為弟之師,或師之,或友之,在弟自為審擇。若果威儀可則(威儀可則:此意為威風凜凜的儀態可以效法。則,效法。),淳實宏通(淳實宏通:淳厚樸實而且寬宏通闊。),師之可也。若僅博雅能文,友之可也。或師或友,皆宜常存敬畏之心,不宜視為等夷,漸至慢褻(慢褻:怠慢、輕視。),則不複能受其益矣。
弟三月之信,所定功課太多,多則必不能專,萬萬不可。後信言已向陳季牧借《史記》,此不可不熟看之書;爾既看《史記》,則斷不可看他書。功課無一定呆法,但須專耳。餘從前教諸弟,常限以功課,近來覺限人以課程,往往強人以所難;苟其不願,雖日日遵照限程,亦複無益,故近來教弟,但有一專字耳。專字之外,又有數語教弟,茲特將冷金箋寫出,弟可貼之座右,時時省覽,並抄一付,寄家中三弟。
香海言時文須學《東萊博議》,甚是,弟先須用筆圈點一遍,然後自選幾篇讀熟,即不讀亦可。無論何書,總須從首至尾,通看一遍;不然,亂翻幾頁,摘抄幾篇,而此書之大局精處,茫然不知也,學詩從《中州集》入亦好,然吾意讀總集,不如讀專集,此事人人意見各殊,嗜好不同,吾之嗜好,於五古則喜讀《文選》,於七古則喜讀《昌黎集》,於五律則喜讀《杜集》(《杜集》:唐代詩人杜甫的文集。),七律亦最喜《杜詩》,而苦不能步趨,故兼讀《元遺山集》。
吾作詩最短於七律,他體皆有心得,惜京都無人可與暢語者。弟要學詩,先須看一家集,不要東翻西閱,先須學一體,不可各體同學,蓋明一體則皆明也。淩笛舟最善為詩律,若在省,弟可就之求教。習字臨《千字文》亦可,但須有恒,每日臨一百字,萬萬無間斷,則數年必成書家矣,陳季牧多喜談字,且深思善悟,吾見其寄岱雲信,實能知寫字之法,可愛可畏!弟可從切磋,此等好學之友,愈多愈好。
來信要我寄詩回南,餘今年身體不甚壯健,不能用心,故作詩絕少;僅作感春詩七古五章,慷慨悲歌,自謂不讓陳臥子,而語太激烈,不敢示人。是僅應酬詩數首,了無可觀;現作寄賢弟詩二首,弟觀之以為何如?京筆現在無便可寄,總在秋間寄回,若無筆寫,暫向陳季牧借一支,後日還他可也。
國藩手草。
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
澄侯、叔淳、季洪三弟左右:
五月底連接三月一日、四月十八兩次所發家信。
四弟之信,具見真性情,有困心衡慮、鬱積思通之象(這句話意謂困苦心誌、竭力思考,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此事斷不可求速效,求速效必助長,非徒無益,而又害之。隻要日積月累,如愚公之移山,終久必有豁然貫通之候;愈欲速則愈錮蔽(錮蔽:禁錮、蒙蔽。)矣。
來書往往詞不達意,我能深諒其苦。
今人都將學字看錯了。若細讀《賢賢易色》(《賢賢易色》:此章出自《論語》,多講孝親之道。)一章,則絕大學問即在家庭日用之間。於孝悌兩字上盡一分便是一分學,盡十分便是十分學。今人讀書皆為科名起見,於孝悌倫紀之大,反似與書不相關。殊不知書上所載的,作文時所代聖賢說的,無非要明白這個道理。若果事事做得,即筆下說不出何妨!若事事不能做,並有虧於倫紀之大,即文章說得好,亦隻算個名教中之罪人。賢弟性情真摯,而短於詩文,何不日日在孝悌兩字上用功?《曲禮》《內則》(《曲禮》《內則》:此係儒家經典之一的《禮記》中之篇名。)所說的,句句依他做出,務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無一時不安樂,無一時不順適;下而兄弟妻子皆藹然(藹然:和藹可親的樣子。)有恩,秩然有序,此真大學問也。若詩文不好,此小事,不足計;即好極,亦不值一錢。不知賢弟肯聽此語否?
科名之所以可貴者,謂其足以承堂上之歡也,謂祿仕(祿仕:做官的俸祿。)可以養親也。今吾已得之矣,即使諸弟不得,可以承歡,可以養親,何必兄弟盡得哉?賢弟若細思此理,但於孝悌上用功,不於詩文上用功,則詩文不期進而自進矣。
凡作字總須得勢,務使一筆可以走千裏。三弟之字,筆筆無勢,是以局促不能遠縱。去年曾與九弟說及,想近來已忘之矣。
九弟欲看餘白折。餘所寫折子甚少,故不付。大銅尺已經尋得。付筆回南,目前實無妙便,俟秋間定當付還。
去年所寄牧雲信未寄去,但其信前半勸牧雲用功,後半勸淩雲莫看地,實有道理。九弟可將其信抄一遍仍交與他,但將紡棉花一段刪去可也。
地仙為人主葬,害人一家,喪良心不少,未有不家敗人亡者,不可不力阻淩雲也。至於紡棉花之說,如直隸之三河縣、靈壽縣,無論貧富男女,人人紡布為生,如我境之耕田為生也。江南之婦人耕田,猶三河之男人紡布也。湖南如瀏陽之夏布、祁陽之葛布、宜昌之棉布,皆無論貧富男婦,從依以為業。此並不足為駭異也。第風俗難以遽變,必至駭人聽聞,不如刪去一段為妙。書不盡言。
兄國藩手草。
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
四位老弟左右:
六弟九弟今年仍讀書省城,羅羅山兄處附課甚好。既在此附課,則不必送詩文與他處看,以明有所專主也,凡事皆貴專,求師不專則受益也不入;求友不專則博愛而不親。心有所專宗,而博觀他途,以擴其識,亦無不可;無所專宗,而見異思遷,此眩彼奪(此眩彼奪:這邊炫目,那邊也光采奪目,形容貪婪的人欲望沒有止境。),則大不可。羅山兄甚為劉霞仙、歐曉岑所推服,有楊生任光者,亦能道其梗概,則其可為師表明矣,惜吾不得常與居遊也。在省用錢,可在家中支用(銀三十兩則夠二弟一年之用矣,亦在吾寄一千兩之內),予不能別寄與弟也。
我去年十一月二十日到京,彼時無折差回南,至十二月中旬始發信,乃兩弟之信罵我糊塗,何不檢點至此!趙子舟與我同行,曾無一信,其“糊塗”更何如耶?餘自去年五月底至臘月初未嚐接一家信,我在蜀可寫信由京寄家,豈家中信不可由京寄蜀耶?又將罵何人糊塗耶?凡動筆不可不檢點。
九弟與鄭陳馮曹四信,寫作俱佳,可喜之至。六弟與我信字太草率,此關乎一生福分,故不能不告汝也。四弟寫信語太不圓,由於天分,吾不複責。
道光二十四年正月二十六日
孫國藩跪稟祖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二月十四孫發第二號信,不知已收到否。孫身體平安,孫婦及曾孫男女皆好。孫去年臘月十八曾寄信到家,言寄家銀一千兩,以六百為家還債之用,以四百為饋贈親族之用,其分贈數目,另載寄弟信中,以明不敢自專之義也,後接家信,知兌嘯山百三十千,則此銀已虧空一百矣,頃聞曾受恬丁艱,其借銀恐難遽(遽:急速,迅速。)完,則又虧空一百矣,所存僅八百,而家中舊債尚多,饋贈親族之銀,係孫一人愚見,不知祖父母、父親、叔父以為可行否?伏乞裁奪。
孫所以汲汲(汲汲:通“急急”。)饋贈者,蓋有二故:一則我家氣運太盛,不可不格外小心,以為持盈保泰之道,舊債盡清,則好處太全,恐盈極生虧,留債不清,則好中不足,亦處樂之法也;二則各親戚家皆貧,而年老者,今不略為資助,則他日不知何如。自孫入都後,如彭滿舅曾祖、彭王姑母、歐陽嶽祖母、江通十舅,已死數人矣,再過數年,則意中所欲饋贈之人,正不知何若矣,家中之債,今雖不還,後尚可還,贈人之舉,今若不為,後必悔之!此二者,孫之愚見如此。
然孫少不更事,未能遠謀一切,求祖父、叔父做主,孫斷不敢擅自專權,其銀待歐陽小岑南歸,孫寄一大箱衣物,銀兩概寄渠處,孫認一半車錢。彼時再有信回。
孫謹稟。
道光二十四年三月初十日
四位老弟足下:
餘於三月二十四移寓前門內西邊碾兒胡同,與城外消息不通。內城現住房共二十八間,每月房租京錢三十串,極為寬敞,甲三於三月二十四日上學,天分不高不低,現已讀四十天,讀至“自修齊至平治”矣。因其年太小,故不加嚴,已讀者字皆能認。兩女皆平安,陳岱雲之子在餘家亦甚好。內人身子如常,同又有喜,大約九月可生。
餘體氣較去年略好,近因應酬太繁,天氣漸熱,又有耳鳴之病。今年應酬,較往年更增數倍:第一,為人寫對聯條幅,合四川、湖南兩省求書者幾日不暇給;第二,公車來借錢者甚多,無論有借無借,多借少借,皆須婉言款待;第三則請酒拜客及會館公事;第四則接見門生頗費精神。又加以散館、殿試則代人料理,考差則自己料理,諸事冗雜,遂無暇讀書矣。
五月十一日接到四月十三家信,內四弟六弟各文二首,九弟季弟各文一首。四弟東皋課文甚潔淨,詩亦穩妥,《則何以哉》一篇亦清順有法,第詞句多不圓足,筆亦平遝不超脫。平遝最為文家所忌,宜力求痛改此病。六弟筆氣爽利,近亦漸就範圍,然詞意平庸,無才氣崢嶸之處,非吾意中之溫甫也。如六弟之天姿不凡,此時作文,當求議論縱橫,才氣奔放,作如火如荼之文,將來庶(庶:將近。)有成就。不然一挑半剔,意淺調插,即使獲售,亦當漸其文之淺薄不堪,若其不售,則又兩失之矣。
今年從羅羅山遊,不知羅羅山意見如何?吾謂六弟今年入泮(入泮:喻指童蒙入學宮,也指生童考中秀才。泮,是舊時學宮前的水池。)固妙,萬一不入,則當盡棄前功,一誌從事於先輩大家之文。年過二十,不為少矣,若再扶牆摩壁,役役於考卷截搭小題之中,將來時過而業仍不精,必有悔恨於失計者,不可不早圖也。餘當日實見不到此,幸而早得科名,未受其害,向使至今未嚐入泮,則數十年從事於吊渡映帶之間,仍然一無所得,豈不靦顏(靦顏:臉麵無光,慚愧。)也哉!此中誤人終身多矣,溫甫以世家之子弟,負過人之姿質,即使終不入泮,尚不至於饑餓,奈可亦以考卷誤終身也?
九弟要餘改文詳批,餘實不善改小考文,當請曹西垣代改,下次折弁付回。季弟文氣清爽異常,喜出望外,意亦層出不窮,以後務求才情橫溢,氣勢充暢,切不可挑剔敷衍,安於庸陋(庸陋:庸俗、淺陋。),勉之勉之,初基不可不大也。書法亦有褚字筆意,尤為可喜。總之,吾所望於諸弟者,不在科名之有無,第一則孝悌為端,其次則文章不朽。諸弟若果能自立,當務其大者遠者,毋徒汲汲於進學也。馮樹堂、郭筠仙在寓看書作女,功無間斷。陳季牧日日習字,亦可畏也!四川門生留京約二十人,用功者頗多。餘不盡。
國藩手草。
道光二十四年五月十二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六月二十三日,男發第七號信交折差,七月初一日發第八號交王仕四手,不知已收到否?六月二十日,接六弟五月十二書,七月十六接四弟九弟五月二十九日書。皆言忙迫之至,寥寥數語,字跡潦草,即縣試案首前列,皆不寫出。同鄉有同日接信者,即考古老先生,皆已詳載。同一折差也,各家發信,遲十餘日而從容;諸弟發信,早十餘日而忙迫(忙迫:意指忙碌。),何也?且次次忙迫,無一次稍從容者,又何也?
男等在京,大小平安。同鄉諸家皆好;惟湯海秋於七月八日得病,初九日未刻即逝。六月二十八考教習,馮樹堂、郭筠仙、朱嘯山皆取。湖南今年考差,僅何子貞得差,餘皆未放,惟陳岱雲光景(光景:情形。)最苦,男因去年之病,反以不放為樂。王仕四已善為遣回。率五大約在糧船回,現尚未定。渠身體平安,二妹不必掛心。叔父之病,男累求詳信直告,至今未得,實不放心。甲三讀《爾雅》,每日二十餘字,頗肯率教(率教:聽教。)。六弟今年正月信,欲從羅羅山處附課,男甚喜之,後來信絕不提及,不知何故?所付來京之文,殊不甚好,在省讀書二年,不見長進,男心實憂之。而無論如何,隻恨男不善教誨而已。大抵第一要除驕傲氣習,中無所有,而夜郎自大,此最壞事。四弟九弟雖不長進,亦不自滿,求大人教六弟,總期不自滿足為要。餘俟續陳。
男謹稟。
道光二十四年七月二十日
孫男國藩跪稟祖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八月二十七,接到七月十五、二十五兩次所發之信,內祖父母各一信,父親、母親、叔父各一信,諸弟亦皆有信,欣悉一切,慰幸之至!叔父之病,得此次信,始可放心。
八月二十八日,陳岱雲之弟送靈回南,坐糧船,孫以率五妹丈,與之同伴南歸,船錢飯錢,陳宅皆不受,孫遂至城外,率五揮淚而別,甚為可憐!率五來意,本欲考供事,冀(冀:希望。)曙一官以養家。孫以供事必須十餘年,乃可得一典史,宦海風波,安危莫卜,卑官小吏,尤多危機,每見佐雜末秩,下場鮮有好者,孫在外已久,閱曆已多,故再三苦言勸率五居鄉,勤儉守舊,不必出外做官。勸之既久,率五亦以為然。其打發行李諸物,孫一一辦妥,另開單呈覽。
孫送率五歸家,即於是日申刻生女,母女俱平安。前正月間,孫寄銀回南,有饋贈親族之意,理宜由堂上定數目,方合內則不敢私與之道。孫此時糊塗,擅開一單,輕重之際,多不妥當,幸堂上各大人斟酌增減,方為得宜,但嶽家太多,他處相形見絀,孫稍有不安耳。率五大約在春初可以到家,渠不告而出心中懷慚(心中懷慚:心中感到慚愧的意思。),到家後望大人不加責,並戒家中及近處無相譏訕為幸。
孫謹稟。
道光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九日
四位老弟左右:
昨二十七日接信,快暢之至,以信多而處處詳明也。四弟七夕詩甚佳,已詳批詩後;從此多作詩亦甚好,但須有誌有恒,乃有成就耳。餘於詩亦有工夫,恨當世無韓昌黎及蘇黃一輩人可與發吾狂言者。但人事太多,故不常作詩;用心思索,則無時敢忘之耳。
吾人隻有進德、修業兩事靠得住。進德,則孝悌仁義是也;修業,則詩文作字是也。此二者由我作主,得尺則我之尺也,得寸則我之寸也。今日進一分德,便算積了一升穀;明日修一分業,又算餘了一文錢;德業並增,則家私日起。至於功名富貴,悉由命定,絲毫不能自主。昔某官有一門生為本省學政,托以兩孫,當麵拜為門生。後其兩孫歲考臨場大病,科考丁艱(丁艱:舊時稱遭父母之喪為丁艱。),竟不入學。數年後兩孫乃皆入,其長者仍得兩榜。此可見早遲之際,時刻皆有前定,盡其在我,聽其在天,萬不可稍生妄想。六弟天分較諸弟更高,今年受黜(黜:降職或罷免。),未免憤怨,然及此正可困心橫慮,大加臥薪嚐膽之功,切不可因憤廢學。
九弟勸我治家之法,甚有道理,喜甚慰甚!自荊七遣去之後,家中亦甚整齊,待率五歸家便知。書曰:“非知之艱,行之維艱。”九弟所言之理,亦我所深知者,但不能莊嚴威厲,使人望若神明耳。自此後當以九弟言書諸紳,而刻刻警醒。季弟天性篤厚,誠如四弟所雲,樂何知之!求我示讀書之法,及進德之道。另紙開示。作不具。
國藩手草。
道光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九日
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八月二十九日男發第十號信,備載二十八生女及率五回南事,不知已收到否?男身體平安,家婦月內甚好,去年月裏有病,今年盡除去。孫兒女皆好。初十日順天鄉試發榜,湖南中三人,長沙周荇農中南元。
率五之歸,本擬附家心齋處。因率五不願坐車,故附陳岱雲之弟處,同坐糧船。昨岱雲白天津歸,雲船不甚好,男頗不放心,幸船上人多,應可無慮。
諸弟考試後,盡肄業小羅巷庵,不知勤惰若何?此時惟季弟較小,三弟俱年過二十,總以看書為主。我境惟彭薄墅先生看書略多,自後無一人講究者,大抵為考試文章所誤。殊不知看書與考試全不相礙,彼不看書者,亦仍不利考如故也。我家諸弟,此時無論考試之利不利,無論文章之工不工(文章之工不工:此意為文章精美與否。工,精細、完美。),總以看書為急。不然,則年歲日長,科名無成,學問亦無一字可靠,將來求為塾師(塾師:封建時代鄉村私塾學堂裏的教書先生。)而不可得。或經或史,或詩集文集,每日總直看二十頁。男今年以來,無日不看書,雖萬事匆忙,亦不廢正業。
聞九弟意欲與劉霞仙同伴讀書,霞仙近來見道甚有所得,九弟若去,應有進益,望大人斟酌行之,男不敢自主。此事在九弟自為定計,若愧奮直前,有破釜沉舟之誌,則遠遊不負;若徒悠忽因循(悠忽因循:搖擺不定,循環往複。),則近處盡可度日,何必遠行百裏外哉?求大人察九弟之誌而定計焉。餘容續呈。
男謹稟。
道光二十四年九月十九日
四位老弟足下:
自七月發信後,未接諸弟信,鄉間寄信,較省城寄信百倍之難,故餘亦不望。然九弟前信有意與劉霞仙同伴讀書,此意甚佳,霞仙近來讀朱子書,大有所見,不知其言語容止、規模氣象如何?若果言動有禮,威儀可則,則直以為師可也,豈特友之哉!然與之同居,亦須真能取益乃佳,無徒浮慕虛名。人苟能自立誌,則聖賢豪傑,何事不可為?何必借助於人?“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欲為孔孟,則日夜孜孜,惟孔孟之是學,人誰得而禦(禦:抵禦,阻止。)我哉?若自己不立誌,則雖日與堯舜禹湯同住,亦彼自彼,我自我矣,何有於我哉?
去年溫甫欲讀書省城,吾以為離卻家門局促之地,而與省城諸勝己者處,其長進當不可限量。乃兩年以來,看書亦不甚多,至於詩文則絕無長進,是不得歸咎於地方之局促也。去年餘為擇師丁君敘忠,後以丁君處太遠,不能從,餘意中遂無他師可從。今年弟自擇羅羅山改文,而嗣後查無信息,是又不得歸咎於無良友也。日月逝矣,再過數年則滿三十,不能不趁三十以前立誌猛進也。
餘受父教,而餘不能教弟成名,此餘所深愧者。他人與餘交,多有受餘益者,而獨諸弟不能受餘之益,此又餘所深恨者也。今寄霞仙信一封,諸弟可抄存信稿而細玩之,此餘數年來學思之力,略具大端。六弟前囑餘將所作詩抄錄寄回,餘往年皆未存稿,近年存稿者,不過百餘首耳,實無暇抄寫,待明年將全本付回可也。
國藩草。
道光二十四年九月十九日
四位老弟足下:
吾人為學,最要虛心。嚐見朋友中有美材者,往往恃才傲物,動謂人不如己,見鄉墨則罵鄉墨不通,見會墨則罵會墨不通,既罵房官,又罵主考,未入學者,則罵學院。平心而論,己之所為詩文,實亦無勝人之處;不特無勝人之處,而且有不堪對人之處。隻為不肯反求諸己,便都見得人家不是,既罵考官,又罵同考而先得者。傲氣既長,終不進功,所以潦倒一生,而無寸進也。
餘平生科名極為順遂,惟小考七次始售(售:考試得中。)。然每次不進,未嚐敢出一怨言,但深愧自己試場之詩文太醜而已。至今思之,如芒在背。當時之不敢怨言,諸弟問父親,叔父及朱堯階便知。蓋場屋之中,隻有文醜而僥幸者,斷無文佳而埋沒者,此一定之理也。
三房十四叔非不勤讀,隻為傲氣太勝,自滿自足,遂不能有所成。京城之中,亦多有自滿之人,識者見之,發一冷笑而已。又有當名士者,鄙科名為糞土,或好作詩古文,或好講考據,或好談理學,囂囂(囂囂:喧嘩,吵鬧。此處比喻沸沸揚揚。)然自以為壓倒一切矣。自識者觀之,彼其所造曾無幾何,亦足發一冷笑而已。故吾人用功,力除傲氣,力戒自滿,毋為人所冷笑,乃有進步也。諸弟平日皆恂恂退讓,弟累年小試不售,恐因憤激之久,致生驕惰之氣,故特作書戒之。務望細思吾言而深省焉,幸甚幸甚!
國藩手草。
道光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
四位老弟足下:
前月寄信,想已接到。餘蒙祖宗遺澤(遺澤:祖輩遺留下來的恩澤。)、祖父教訓,幸得科名,內顧無所憂,外遇無不如意,一無所缺矣。所望者,再得諸弟強立,同心一力,何患令名不顯,何愁家運之不興?欲別立課程,多講規條,使諸弟遵而行之,又恐諸弟習見而生厭心;欲默默而不言,又非長兄督責之道。是以往年常示諸弟以課程,近來則隻教以有恒二字。所望於諸弟者,但將諸弟每月功課寫明告我,則我心大慰矣。
乃諸弟每次寫信,從不將自己之業寫明,乃好言家事及京中諸事。此時家中重慶(重慶:舊時指祖父母、父母為健在。),外事又有我料理,諸弟一概不管可也。以後寫信,但將每月作詩幾首,作文幾首,看書幾卷,詳細告我,則我歡喜無量。諸弟或能為科名中人,或能為學問中人,其為父母之令子一也,我之允喜一也。慎弗以科名稍遲,而遂謂無可自立也。如霞仙今日之身份,則比等閑之秀才高矣。若學問愈進,身份愈高,則等閑之舉人、進士又不足論矣。
學問之道無窮,而總以有恒為主。兄往年極無恒,近年略好,而猶未純熟。自七月初一起,至今則無一日間斷,每日臨帖百字,抄書百字,看書少亦須滿二十頁,多則不論。自七月起,至今已看過《王荊公文集》百卷,《歸震川文集》四十卷,《詩經大全》二十卷,《後漢書》百卷,皆朱筆加圈批。雖極忙,亦須了本日功課,不以昨日耽擱而今日補做,不以明日有事而今日預做。諸弟若能有恒如此,則雖四弟中等之資,亦當有所成就,況六弟九弟上等之資乎?
明年肄業之所,不知已有定否?或在家,或在外,無不可者。謂在家不好用功,此巧於卸責者也。吾今在京,日日事務紛冗,而猶可以不間斷,況家中萬萬不及此間之紛冗乎?
樹堂、筠仙自十月起,每十日作文一首,每日看書十五頁,亦極有恒。諸弟試將《朱子綱目》過筆圈點,定以有恒,不過數月即圈完矣。若看注疏(注疏:後人對前代文章典籍所作注解、疏證。),每經亦不過數月即完,切勿以家中有事而間斷看書之課,又弗以考試將近而間斷看書之課。雖走路之日,到店亦可看;考試之日,出場亦可看也。
兄日夜懸望,獨此有恒二字告諸弟,伏願諸弟刻刻留心。
兄國藩手草。
道光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孫男國藩跪稟祖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二十九日祖母大人壽辰,孫等叩頭遙祝,寓中客一席,次日請同縣公車一席。初七日皇上禦門,孫得轉補翰林院侍讀。聽遺侍講缺,許乃釗補升。侍講轉侍讀,照例不謝恩,故孫未具折謝恩。今冬京中未得厚雪。初九日設三壇求雪,四、五、六阿哥詣三壇行禮,皇上親詣太高殿行禮,十一日即得大雪。天心感召,呼吸相通,良可賀也。
孫等在京平安。曾孫讀書有恒,惟好寫字,見閑紙則亂畫,請其母釘成本子。孫今年用度尚寬裕,明年上半年尚好,至五月後再作計。昨接曾興仁信,知渠銀尚未還。孫甚著急,已寫信去催。不知家中今年可窘迫否?同鄉京官皆如故,馮樹堂、郭筠仙在寓亦好。
荊七自五月出去,至今未敢見孫麵,在同鄉陳洪鍾家,光景亦好。若使流落失所,孫亦必宥(宥:寬容饒恕。)收恤(收恤:收留,撫恤。)之。特渠對人言,情願餓死,不願回南,此實難處置。孫則情願多給銀兩,使他回去,不願他在京再生出事端。望大人明示以計,俾孫遵行。
四弟等自七月寄信來後,至今未再得信,孫甚切望。嚴太爺在京引見,來拜—次。孫回拜一次,又請酒,渠未趕席。此人向有狂妄之名,孫己亥年在家,一切不與之計較,故相安於無事,大約明春可回湘鄉任。
孫謹稟。
道光二十四年十二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