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東第一名卻沒有去夢想裏的英國,讓張愛玲懊惱不已。1939年她不得不轉入香港大學。在華麗麗的夕陽下踏上渡輪,離開了尷尬的青春,這是張愛玲多年堅持下來的夢想。她不急著去見美麗的維多利亞灣,這一路的風景足可以讓她心曠神怡輕鬆身心了。急什麽呢,路才剛開始,急了會忽略掉好多的美,她與潔白得極純粹的海鷗這樣對話。或許這正是小時候見過的那隻?她隻是覺它白得很親切,和洶滔滔的純藍的海水比起來,雖然顯得嫩小了些,可畢竟更靠近自由的天了。

輪船隻是靜靜地跑,有時會提醒似的嗷嗷叫一聲。不知道它要提醒什麽,難道美麗的維多利亞灣到了麽?張愛玲跑進船舷。海風清清涼涼的,天空上,那輪巨大的明月還在,撒播著黃白的光輝,大海將那光全吸進肚子裏,黑暗的波浪調皮地翻著筋鬥,有時候會撞到船舷上,低悶地轟一下。那波浪也像極了弟弟子靜,晃一晃就沒了;一會兒,不知從哪裏又翻過來。

美麗的終點在慢慢的陶醉裏,浮現在海平線上了。藍色的天際,一座綠色的島慢慢浮現出美麗的麵龐,張愛玲露出燦爛而舒心的笑。憂鬱的心情仿佛一下子全扔進大洋裏。進了維多利亞灣,那白色的帆、棕色的別墅、灰色高大的樓宇向身後倒去,碼頭漸漸近了,上麵人頭攢動著。各式樣的廣告牌林立著,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裏;一塊塊、一抹抹刺激性地犯衝的色素,在微微波瀾裏躥上落下,在水麵廝殺得異常熱鬧。這是一個誇張的城市,也是被絢爛的顏色充斥著、商業藝術感極強的城市。上了碼頭,張愛玲眯起眼,深吸了一口混著海鹹味的濕漉漉的空氣,去感覺那自由的空間是否真實。

一個和善的麵容出現在眼前,那略微熟悉的麵容在張愛玲極敏銳的頭腦裏閃了一下,她想起在姑姑的照片裏見過。這位便是姑姑的朋友李開弟吧?張愛玲心想,這個名字聽起來真滑稽。然而這個人,後來成為姑姑一生裏唯一的男人。時間啊,像充滿了變異的曲線,上海與香港相隔千裏,在茫茫的平行空間裏,是什麽樣的一條線,將兩個人牽扯在一起呢?

不久前黃逸梵交給他一筆錢,叫他當張愛玲的法定保護人。李開弟也從張茂淵那裏曉得,這個靈動的小精靈平日裏是沒什麽話的。他隻是簡單問幾句,便接過行李裝上車,送張愛玲去香港大學了。

那橫在半山腰的港大,也是東南亞富家子弟的集中地。本來就有些自卑的張愛玲見到這些出手闊綽、衣著鮮麗的同學們,便覺更加冷寂孤單了。而且那些同學個個生得奇怪,皮膚要麽棕黑、要麽雪白。那些大大的眼睛裏,閃著藍色和棕黃的顏色,他們身體裏流淌的血液會不會也是五彩繽紛的呢?張愛玲坐在林邊的小椅子上邊讀書,邊偷偷打量著即將一起生活幾年的同學們。

一個矮墩墩的女孩子躡手躡腳地走過來,仿佛要動手撫摸一隻蝴蝶,張愛玲緊張地凝視她。那是一個斯裏蘭卡女孩,胖乎乎的臉龐上一雙清亮的大眼睛,透著斯裏蘭卡女孩萬種的風情。

“我叫法蒂瑪,你呢。”(英文名字fatima,斯裏蘭卡珠寶商之女)

“我……張愛玲。”

法蒂瑪(下稱炎櫻)對眼前高高瘦瘦、安靜得讓空氣也稍有些凝結的女孩子很好奇,細細地打量:她極像了書本裏夾著的美麗的蝴蝶標本,靜靜地伏在發黃的書頁上,少了些生氣。

張愛玲對眼前這位頗有些俠義氣質的女孩子也有了興趣,女孩子俠義起來有一絲溫暖的剛毅,那眼神也像一絲透亮的金白色陽光,籠罩在身上,有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炎櫻一屁股坐在旁邊,手放在腿間夾起來,歪起脖子憨憨一笑,也沒太過打擾張愛玲看書。

張愛玲將書遞過去:“喏,你想看吧。”

炎櫻吐了下舌頭,扮個鬼臉,搖搖頭,依然燦爛地笑。

這的確是一個舒服的下午,陽光透過綠樹的葉子,也被染成了綠黃色,斑斑駁駁地灑在額頭上、身上、腳麵上,溫暖得有點醉人。

兩人後來成了形影不離的閨蜜。炎櫻是生長在熱帶的女孩,對花有說不出的好感。張愛玲雖然不喜歡,但寧可陪著炎櫻喜歡。這是以前沒有過的、很緊密的親密。炎櫻很幽默,每次看她說話的形象,感覺像老奶**上別著的那隻嫩黃的小蒲公英,晃上晃下的很有趣,還有些歲月的哲思夾裏麵,這是多麽奇怪的感覺。

那日晚上,吃罷飯在院子裏懶散地踱步,炎櫻便指點花給她看。炎櫻可以從花的模樣和韻意,一直說到花的出生地在哪裏。張愛玲並不在意這些,她隻是在意耳邊有個人,即便向空****的內心灌進些聲音也好。張愛玲暗想,或許我真是最佳聽眾的料。香港的群花裏,張愛玲隻在意一種花,雖然叫不出名字。那花是極純粹的紅,是百分之百的紅,一簇簇小花擠滿了大樹的枝,鮮紅得讓人窒息,似乎能聽見它在劈裏啪啦地燃燒,樹枝也被燒得碳紅,火苗都要躥出樹冠來,仿佛發誓要將天也染紅似的。人立在那一簇簇紅的麵前,生命也要黯然下來了,內心也會生出羞愧感來。是嗬,溫吞吞的生命在那麽火辣辣的紅麵前,自是覺得有些卑微了。

想到這,張愛玲扭頭問:“那白日裏見過的樹,長一簇簇火紅的花,該叫什麽樹呢?”

“廣東人喚它影樹(中文學名:鳳凰樹),英國人稱它是野火花。那花樹也不稀奇,滿香港都是的,問它幹嗎?”炎櫻側臉問道。

“我喜歡那大紅,像燃燒的血液。”張愛玲沉靜地柔聲說。

炎櫻撇了撇嘴:“那我怕這輩子都不想靠近它,這裏已經很熱了……”

張愛玲沒有反駁,隻是默默地聽她介紹那些在通紅通紅的夕陽下、麵孔已染成醉醺醺紅色的花木。

“你知道嗎,每隻蝴蝶都是從前一朵花的魂,它們在花間努力飛來飛去,是想找回自己那一朵。”

張愛玲側過臉認真看了一下,難得炎櫻還有這些多愁善感的想法,她隻是好奇那清澈的棕黑眼睛裏,為什麽會時而冒出一些讓自己驚訝不已的想法來。

天際燃燒的紅霞尚未退,月亮已浮起來了,穩穩地坐在透著黯紫色的天空中。旁邊隻有一顆極明亮的星星孤單地眨著眼睛,盼著夥伴都出來。

“聽,那月亮在叫呢,叫著生命的喜悅,旁邊的小星星,是她羞澀的回聲。”

張愛玲撇了撇嘴:“你這些話,大概是被世人稱作詩的……那些話吧。”

說歸說,那月亮的確透出詩的音樂來,在毛毛的樹叢裏繞著,若隱若現地發出有色彩的音樂來,柔柔地在耳邊飄響。此時的月亮也沒那麽蒼涼和荒蕪了,因為裏麵多出個能偎依的影子,一個極溫暖的身影。

張愛玲心裏的身影,還有很多可愛的形狀。譬如那個叫金桃的馬來西亞女孩,穿著大花洋布的衫褂,像被一床太小的撒著碎花的被子蓋住了,遮住了頭,腳便露出來。她還會捏著大手帕子揮灑,唱起“沙揚啊!沙揚啊(愛人)!”平淡無奇的歌聲,加上她花團錦簇的一般人過年才有的喜慶打扮,讓人覺得是吉祥而美麗的。而且金桃這個小女人也虛榮。每看完一場電影,她便毫不猶豫地買來電影裏女人穿的時尚洋裝,換出來讓大家欣賞。

香港女孩兒月女也是一隻奇怪的影子。她哥哥來香港大學讀書時,將她也帶過來,還囑托張愛玲與炎櫻多關照她。

月女從一個暴發戶的家裏走來,父親剛剛賺些錢,便開始在外麵包養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在外麵快活夠了,回到家裏還耀武揚威地打她。

“那個女人一定會些巫術。”月女神秘地與張愛玲說。

看著月女天真篤信的嚴肅表情,張愛玲和炎櫻附和地點點頭,炎櫻說:“印度抑或泰國的降頭術之類的,它會讓人運氣極衰的。”

張愛玲白了炎櫻一眼,沒說什麽。

“我的確很衰,我堅信某一天會被人拖去某個小角落裏,被強奸掉,這便是我衰敗的命運吧。”講完,月女有些沮喪。

張愛玲和炎櫻聽了驚大了眼睛,半晌才緩過神來。

“我真很相信的,每天要小心這樣的事發生,應有些準備才好。”月女略顯憂慮地說,“可我真不知道怎麽準備,想破腦袋也沒什麽答案。”

張愛玲想摟過她,或者能給她點兒溫暖。然最後也沒行動,隻是靜靜地替她難過。這世上居然還有比自己還可憐的女孩兒,張愛玲心想,月女天真又帶些憂傷的眼神裏透著很深很深的空虛感。空虛得像一堵發了黴的白粉牆,沒有思想的底子,沒有清晰的傳統和現代界限。牆上是腐朽的、觸碰了還掉著粉的白牆,很多黴蟲在上麵爬來爬去,她也不想去打掃,隻是退縮,用眼瞧著抱怨。

抱怨有什麽用呢,這世道就這樣,你越是退縮,人家越會厚起臉皮,一步步逼近你的身體去得寸進尺。你若抓狂起來,與他謾罵抑或撕咬,雖然不會落下什麽好名聲,譬如說戴一頂潑婦之類的帽子,至少不會受侮辱,若情欲盛了,還會去占些男人的便宜。

想到這兒,張愛玲不禁撲哧一下,炎櫻和月女也不知所然地瞪大眼睛瞧她……

校園生活是愉快的,雖然苦了點,可朋友很好,日子很燦爛。最妙的是有了自由的身心。生活的小點滴也濃縮進清澈的色彩裏,透著亮,就好像綠油油的樹葉子上趴著的露水珠。

她與炎櫻形影不離,為同一件事快樂,同一件事傷感,一大杯知足的冰淇淋、一場講述淒美愛情的電影,即便路遇一位黑黑的小老頭,兩人也會一塊兒有驚奇和發現。那生活也像精致的西洋畫,棕色畫像的框邊還雕著細紋,裏麵裝下五色繽紛的油彩,畫著美麗的油菜花地,嫩黃一片的,像極了陽光。

張愛玲默默地想:若那油菜地是自己,遠處歪歪扭扭立的,瞧上去還有些詼諧的木屋子便是炎櫻了。

自由鬆爽的生活,沒消磨張愛玲的學業,那是她與母親共有的使命,為了它兩人都放棄了許多。為了這恢宏的人生計劃,甚至連心愛的文學也拋進角落裏了。連家信也是用英文寫,張愛玲挑一些粉色花邊的信紙寫信,那上麵精美的英文字像跳躍的音符。母親和姑姑每每見到她的進步,便寫信勉勵她,喜悅心情也飄過了陸地和海洋,與張愛玲心靈碰麵了。此時張愛玲知道學習才是最要緊的,在近乎封閉的環境、極為苛刻的自我要求下,她甚至不去看、不去寫漢字。休息時她會抓起一本英文書就看,不論喜歡與否都去熟練地讀,學習裏麵語法。與上海通電話時她也和姑姑說英語,說一些這邊的生活、學習還有朋友。以至於後來張愛玲的英文寫作,甚至比那些以英文為母語的同學寫得還要好。在家人和同學眼裏,張愛玲簡直是英語控。

另外,張愛玲智力早熟是事實,加之後天勤勉努力,學習成績很好。又因在父親那腐朽沉淪的封建大家庭裏生活過,且母親黃逸梵手把手教會她察言觀色和做人,張愛玲也學會了一些揣摩他人心思的本事。對每個教授的教課方式、學術偏好、對作業的評價,甚至連提問方式她都了然於胸。懂事加上學習好,大學裏的教授們也極青睞這個來自上海的木訥女孩兒,課堂上和課外都格外關照張愛玲。香港大學有一位對學生要求極嚴格的英國籍老教授,也給了她一個很棒的考試成績。唱卷發成績時念到了張愛玲,老教授扳下老花鏡,抬起眼睛,麵色很嚴肅地瞧了張愛玲一會兒後說:“教了十幾年的書,還沒有那個同學可以在我這兒拿這麽高的分,喏,祝賀你了,高才生。”

張愛玲恭恭敬敬地行禮,接過考卷。

教室裏,同學們羨慕嫉妒的目光全投在她身上,張愛玲繼續板著她喜怒不形於色的表情,沉著和冷靜,也平添了一分神秘感。一眼瞧上去,張愛玲儼然一個小學究的樣子,這樣的性格和表情也是那些老學究們喜歡的,很有些同道中人的親切感。當然,教授們也不全出於感性和直覺,畢竟要用成績來說話。教授喜歡張愛玲還有第二個原因,這裏集合了許多了印度、東南亞、中國等地的富二代,他們的生活也近乎奢靡,引起教授們輕視也在情理之中。知識分子最看輕的是一點學問和本事都沒有,卻有大把錢花的闊少爺和小姐,把樸素純然、還有些書呆子氣的張愛玲放在這些人中間,勢必要受些小寵愛的。

用如魚得水形容張愛玲在港大時的學習生活再貼切不過了。第二年她便全攬了當年學校僅有的兩個獎學金,學費食宿全免不說,還被保送去英國牛津大學免費讀書。

總之一年的學習結束了,考試也圓滿了。暑假中間雖說要溫習一下功課,可學習的壓力畢竟不大,整個假期顯得輕鬆而愉悅。

但事情無法全整,一群小女生在宿舍院裏院外奔跑嬉戲著,嘰嘰喳喳地像群鬧人的麻雀似的包圍自己,攪得連書都看不下去,張愛玲悶悶地關上窗。那是些附近修道院附屬小學搬進來住的小女生,整天一副天真無邪、嘻嘻哈哈的表情,頗有聖瑪利亞女中那些同學的樣子。不過也有差別,這些女孩有好多都是從別的國家集中來的,有著五顏六色的社會文化背景,融合起來,就如同將不同的食材放進一個大鍋裏攪,看上去大雜燴一般,既難看,又難吃。

從這一點上看,張愛玲封閉而冷漠的內心已經凝結成冰塊,這是她看世界的視角問題,張愛玲甚至會有些詫異,將生活磨難、社會動**、外族入侵這些不幸攏起來進行人生的化學反應時,會讓人陷入什麽樣的痛苦中煎熬?可這些苦難,仍抹不去她們對生活的熱愛。這是張愛玲少年生活的情感體驗,她認為在那嚴酷的環境裏生存,必須養成思考的習慣,時時刻刻、在每一分每一秒裏都不能鬆懈下繃緊的弦。

假期宿舍裏的生活閑散得略顯寂寞,女生們每天安於世事,便喜歡偶爾有些刺激的事件發生。某天,一個小偷悄然潛入宿舍,還留下些許闖入的痕跡,被宿舍裏眼尖的女生們發現了。頃刻間宿舍樓沸騰了,女孩子們蜂擁著樓上樓下地跑,飛傳這個驚人的發現。當一群穿著睡袍的女生擠進張愛玲的房間,關切地問她是否丟了什麽,張愛玲望著女孩兒們眼神,從裏麵讀出了期待與歡快,可小偷確實沒拿過自己的東西,這令她有些不安。於是隻好弱弱地對眾人說:“對不起,我真沒有丟東西。”女孩們臉上頓時湧上失望,蜂擁著擠出門,奔下一間宿舍去了。

當然,這些小瑕疵不影響過她過一個愉快的假期。閑下來的張愛玲就時不時給姑姑寫一封英文信。這次姑姑來信說,母親已經與美國男朋友一起離開上海去新加坡了,而且就此也不會再回來。

母親的去留張愛玲是不準備幹涉的,也早已習慣了這些。張愛玲隻是寫信關切姑姑一番,信很短小,特別小心了語法。若弄錯了,姑姑的回信裏一定會用一大段來糾正自己的錯誤的。張愛玲仔細檢查和修改後,那是一張字跡漂亮,工整規範的英文書信範文。張愛玲滿意地將它塞進信封裏,寫上一筆瀟灑的手簽。

此次母親與男朋友一起前往新加坡時,特意轉到香港探望張愛玲。當黃逸梵見到自己女兒一副意氣風發的大學生模樣,心裏甚是欣慰。在這一刻,也感到自己付出所有的努力都值得了。此次分手時母女倆沒有上次的傷感,畢竟兩人都在各自理想的生活道路上,邁出了看似堅實的一步,未來也略顯出清晰的輪廓。然而這僅僅是看似很美好的一小步而已,等待她們的卻是更大的傷痛和更久的分別。母女兩人命運裏所有的離奇與坎坷,都與日本侵略者那場毀滅人性的戰爭息息相關。

張愛玲還獲得了香港大學這一學期的獎學金,拿到錢後她先做了幾件漂亮時尚的衣服,以便和炎櫻逛街時會更自信和精神一些。

香港是近代多元文化的聚集地,街上流連著小市民、商業家、文化名人,還有些跑路的政治家。在日本帝國主義癲狂侵略半個亞洲時,各地的文化名人或報紙雜誌的大作家紛紛來港避風頭,並在各類報紙和無線電裏廣泛傳播著各種話題。不過十七八歲花樣年紀的張愛玲,對時尚的關注度要遠勝於那場盛大的文化聚會。

木訥的文學天才張愛玲,對外界變化和政治敏感程度是很低的……

張愛玲與炎櫻的逛街活動,除了關注時尚外,就是對電影的癡迷了。經過一場光影的精神洗禮後,那感性的內心也會豐富許多。

“愛玲,去看電影,有人請客的。”這天炎櫻急乎乎地跑進來對她說。

張愛玲有些為難:“你自己去吧,是請你又不請我,我去湊什麽熱鬧,怪尷尬的。”

“去吧去吧,是我父親的老朋友,生意上也是有來往的,他和父親通電話聽說我在這裏,一定要見見的,顯得夠朋友一些。”

張愛玲猶豫不決,還是被炎櫻硬拖了去。電影院在香港中環最繁華地帶,廣告牌上的電影宣傳畫要麽鮮血流得一塌糊塗,要麽是一些暴露雪白身體的女演員拋媚眼,全是些暴力和色情。

張愛玲和炎櫻站在電影院下麵等,一襲素旗袍,清純的學生妹打扮。站在世俗的街景裏,顯得清豔如水,惹來路人的視線在兩人身上掃來掃去。

一會兒工夫,一位高高瘦瘦的中年男子出現了。“幹瘦的身體像裝在一套舊得發了黃、寬大的、有著西裝樣子的麻袋裏。還有那泛黃的皮膚、泛黃的頭發,都是些泛黃的髒白色。與毛姆小說裏那些在遠東和南太平樣流浪的西方人很接近,隻有纏滿血絲的麻黃大眼睛很像印度人。”

“這是我的朋友,上海小姐張愛玲,你不介意我帶她來吧。”

潘那磯露出窘態,一把將兩張票塞進炎櫻手裏,嗓子裏咕噥著:“你們先進去看,你們先進去看。”

炎櫻忙拉住潘先生:“不不不,先別走潘那磯先生,我們去補一張票。”

潘那磯回了一下頭,又隨手將兩個紙包也塞進她手裏,執意走了。翻開花花綠綠的油紙包,裏麵有兩塊加著糖雞蛋的煎麵包。兩人凝視著手中的紙包,炎櫻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說:“他隻帶夠買兩張票的錢。”

進了影院坐下,分吃了麵包,看完電影,默默地走在路上,兩人心裏都很不是滋味。

炎櫻打破了沉寂:“潘那磯是帕西人,之前生意做得很大。來香港後認識了麥唐納夫人。麥唐納夫人原是廣東人,因跟一個叫麥唐納的蘇格蘭人同居,便稱自己是麥唐納太太。她見潘那磯很有錢,死活要將自己大女兒葉宓妮嫁給他。可葉宓妮還在學校讀書,十五歲的小女孩自然不同意嫁給一個長相奇異的印度人。麥唐納夫人便狠狠打了女兒,硬逼著嫁了過去。”

張愛玲見炎櫻眼神透出一絲憂傷的光,知曉這將是一個淒美的故事,細心聽下去。

“一到二十二歲,葉宓妮便帶著兒子離開了。潘那磯非常喜歡這個兒子,從此心不在焉地做生意,蝕了大本。葉宓妮則在一家洋行裏工作,有了體麵的工作,兒子現在也十九歲了,母子倆像姐弟一般。”

這和我的遭遇多麽像啊,張愛玲心想,便細細地追問些細節。

“好啦!我就知道這些了,有機會介紹你們認識啦。”炎櫻有點招架不住張愛玲的追問了。

之後,葉宓妮還真請了炎櫻吃飯,炎櫻帶上張愛玲。見到這位年輕漂亮、又極具獨立個性的女人後,張愛玲不禁歎了一聲,真是像極了母親黃逸梵!炎櫻和她看法一致。

眼裏隻有聘禮沒有女兒的麥唐納夫人,張愛玲回上海後也不幸見到了。那是頗有些風情的六十多歲老太婆。張愛玲親眼看見那老女人精力充沛活力十足,仍有滋有味地生活著,內心充滿了感慨。

這個小故事是兩人在假期裏感觸頗深的一件事,張愛玲第一次這麽真實地遇見了悲劇婚姻裏的男女主角,這比看任何一部電影都讓人傷懷和感慨萬千。

假期裏,張愛玲和炎櫻做得最多的還是躲在圖書館裏不出來。在圖書海洋裏暢讀,張愛玲是很舒心的。香港大學的圖書館藏書包羅萬象,文學藝術、時尚文化、哲學宗教、自然科學無所不含。張愛玲隻翻閱英文書,隻要是英文書,不管是數學物理這些理工科,還是報紙雜誌、學術著作,喜歡不喜歡的她全都要看。

當張愛玲閱讀到小說時,她是不會讓自己沉浸在書的情感世界裏的,更多是探究裏麵的文學專業問題。譬如人性描寫、好的故事和語言。與中文語法相比,英文像一串亂了套的字母,稍微不小心便會出錯。認真地讀,小心地寫,張愛玲漸漸能自由徜徉在英文當中了,文學的稟賦加後天努力,張愛玲的英文作文常常能讓文科老教授們歎為觀止。

圖書館是張愛玲假日裏最鍾情的地方了,安靜的空氣裏飄**油墨的香味,棕色桌子上擺一本書,一下午時光就這樣過去了,快樂而安謐。

安謐而祥和的日子還是讓戰爭攪黃了。在上海時,就讓戰爭擾亂了一切。到了香港,戰爭就像甩不掉的夢魘,也跟過來。

1941年12月,日本鬼子偷偷摸摸襲擊了珍珠港後,便自封為太平洋老大。既然美國那頭巨象的一條腿已經瘸掉了,小小英國更不在話下,不久後日本的鐵蹄也踏向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