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在《燼餘錄》裏寫道:當戰爭的訊息傳到女生宿舍時,一位有錢的同學第一反應是,“怎麽辦呢,沒有適當的衣服穿。”最後這位同學還是想辦法借來一件黑袍子,大概是覺得黑色不會引人注意,炮彈也不會落在頭上吧。這些跌穿眼鏡的想法在整個女生宿舍裏蔓延。既然舞會和酒會都有對應的衣服,戰爭如此盛大的事情沒個好裝束該如何是好。那個天真得有些可恥的蘇雷伽,在解剖課上見了不穿衣服的屍體都要害羞。她也將自己一堆鮮亮的衣服一股腦兒塞進兩隻大皮箱子裏,死拖硬拽下了山。在紅十字會當臨時看護時,她還特意換了件赤銅底綠壽字的織錦緞棉袍去做劈柴弄火的事情,那身裝束給了她“空前的自信”。
張愛玲在《燼餘錄》的調侃,符合她的文學風格。她就是要“榨出袍子下的那個小來”。這些“小”得很天真可愛同學們和張愛玲一起沐浴了戰火。能發現這些“小”,也與張愛玲敏銳的文學神經有關係。
不過戰爭遠沒有大家想象的好玩,大家從一開始還略帶著興奮的悸動。尤其是開戰的那天正是學校考試的日子,同學們甚至還慶幸這場戰爭來得如此及時,可接下來的時間就很難熬了。
戰爭中挨日子就像一個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睡,雖然極不舒服,還處在沒完沒了的抱怨裏,到底還是睡了。能夠不理會的,一概不理會。出生入死,隻是沉浮於最富色彩的經驗中。
這麽看,張愛玲就像一隻在堅固的岩縫裏躲避戰火的麻雀,轟隆隆的槍炮聲不斷驚擾她的生活,而當恐懼成了習慣時,還有了說不出的煩躁感,最後幹脆躲在潮濕角落裏不露麵了,抑或稱之為放棄。既然跑到哪兒都有炮彈的燃燒聲,莫不省些體力和思考,去做自己想做和該做的事。
可像張愛玲這般超脫的畢竟不多。當迫近的炮聲劈潑而下時,那個聲稱經曆過戰火的艾芙琳第一個被嚇得歇斯底裏地哭叫起來。瞬間即逝的閃光印在她扭曲痛哭的臉上,像極了某個漆黑夜裏,騰然一道閃電映在嚇人的臉譜上,光影長久而凝固地飄在眼前,揮之不去的恐嚇讓所有人都驚慌失措。更要命的是,艾芙琳用夾雜哭腔講出來的一些嚇人的戰爭故事,來填充黑暗而不見光亮的時間縫隙,女生們被嚇得麵如死灰。待下一隻炮彈燃起光時,一堆慘白的臉麵麵相覷,將彼此都嚇得慘叫不堪,那尖銳刺耳的聲波,絕對能透過厚重的鋼筋混凝土天棚,引來在附近窺探的日本飛機。
尖叫和哭泣是健康女孩子臨近恐懼時的本能。吃,也是艾芙琳和女孩兒們用來減壓的好辦法。然可憐的食物卻經不起這樣折騰,很快同學們便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妙,為了免去隻靠喝水度日的尷尬,決議將食物平均開用。艾芙琳百般阻撓,還勸大家努力吃。說完,她便一個人沮喪著臉將食物塞滿嘴,吃飽了,一個人躲在角落伶然地啜泣和傷歎,因此而得了便秘。
與演繹各式樣恐懼的同學們比起來,炎櫻很例外。她絕對是“大膽”這個詞的行為藝術者,她會不猶豫地鑽過槍彈轟鳴的街道,進城看那些五彩的卡通片——那是些不用動腦,隻張嘴大笑的影片,回來時順便洗了澡,對著偷偷溜進屋子來調戲她的流彈唱歌。舍監聽了傳來的歌聲,大大震怒一番。
炮火轟隆隆的一直地響,港大終於關閉了。張愛玲和同學們無家可歸,隻好到防空總部報名,去當一名防空員,畢竟還有個山洞可藏身。
軍用卡車顛簸著,車上晃晃****的同學們緊握著扶手,向目的出發了。瞧著落滿磚塊混凝土的街道,張愛玲腦海中也一片淩亂,防空員究竟要做些什麽?正要細想,防空警報刺耳的鳴叫響遍廢墟的上空,車子猛然刹下來,大家尖叫地跳下來,縮在路邊的門洞裏。這大概是防空員要做的事了,張愛玲想。防空員就是和街上老百姓一起等空襲警報來後,逃進幽深的洞裏,一起等到空襲警報去了,再與大家回到麵目全非的街道上來。張愛玲與大家擠在黝黑的洞裏向外望,門洞之外明晃晃的日光下,清冷的街道就像靜止的畫,那幅畫裏隻有陽光的亮與白,卻是沒有什麽生氣的油畫。電車也孤單地靜立在畫裏麵,蓄滿了光。光線也折射進張愛玲躲藏的門洞裏,那是一片毫無生氣的光。
當飛機刺耳尖叫著扔下炸彈時,那幅畫裏便來了活氣,是恐懼和死亡的活氣。人們瘋跑著鑽進畫裏,還有人大叫著:“摸地,要摸地。”轟然一聲巨響後,剩下的便是飛機發出的嘯聲了。飛機上的日本人,看見地麵上倉皇逃竄或趴在地麵、縮在角落裏的小身影,會有屠殺後的快感。即便沒了炸彈,也會轉個彎來,炫耀地俯衝一下。那場泯滅人性的戰爭,已將人們餘下那可憐的善抹殺得一幹二淨了。在一刹那,門洞也閉合了,懶得去見天上那群瘋叫著的飛機。
一陣嘈雜敲打聲裏,門洞還被打開了,一陣塵囂湧了進來,人群叫喊著抬進了一位青年人,身上流著血,麵上還帶著微笑,那是麵見過死亡的證據麽?幾個太太和用人木著臉,看著堆在角落裏的幾隻箱子。至於最後到底少了幾隻,就不得而知了。
張愛玲的《燼餘錄》,基本代表了她的文學觀,即“人性惡”的本質。她幾乎所有的作品都是一片灰撲撲的世界,充斥著人性醜陋的內容。有些許陽光式的語言,也是“人性惡”的對立麵——極少的善與之決鬥的結果。且這類的善,是張愛玲感性思維和文學思想裏認定的善。
在這些少許的、完全的善裏,有張愛玲的老師弗朗士的身影。一個好人,一個好先生,隻是沒聽見哨兵的口令,真實地死在了自己人手裏,既真實又殘酷。戰爭啊,讓所有人都懷疑起來,隻為懷疑而殺人。戰爭讓一切都混亂起來,敵人就在不遠處亮著明晃晃的刺刀衝來,自己人卻在生與死的極度擔憂與焦躁中相互懷疑和猜忌。為了生存下來,大家像沒頭蒼蠅般亂竄亂撞地逃生,卻沒有個清晰的方向。
香港城市裏更是一片混亂,大家到處都在爭搶食物,而政府的倉庫裏堆積如山的牛肉卻放在冷庫裏等著爛掉。這不得不說是件滑稽的事情。戰火裏的張愛玲也要餓得輕飄飄地去上班,親眼看見城市在戰火裏被點燃了,孤寒的西風還助燃著火勢,一切人絕望般慌亂,紮進一塊塊漆黑的煙幕裏,也許能從另一端出來,隻是接受點兒嗆人的煙火;也許就出不來,永遠融化在無情的火堆裏了。張愛玲麵對戰火困境時,唯一的寄托也隻有文學了。在炮火裏,她看完了《官場現形記》。光線很暗,炸彈一顆緊接一顆地落,借火光分辨一行一行的字,眼睛瞧得很痛,不知道還容不容得下自己看完。張愛玲想:“一顆炸彈落在頭上,身體都沒了,還要眼睛做什麽?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老牌侵略帝國英國終於淒然地向新興侵略帝國日本妥協了。不去論兩方的結果怎樣,香港土地上這場戰爭是結束了。人們意識到能繼續活下去時,內心裏也湧出瘋一樣喜悅。那是觸手可及的、真實的生存感。大家跑上街道,受著烽煙後麵那輪忽隱忽現的陽光照射,既寒冷,又溫暖。
張愛玲和炎櫻也跑上街道,去尋找冰淇淋吃,找了幾天,終於吃到了一大杯冰屑子,震得牙齒咯吱吱地響也要吃完,冰得頭清醒般的疼,那或者是一種蘇醒吧?是與過去的末日告別,是發著狠一樣的告別。
大街上遍地的小攤,販賣著戰前留下的,或是戰爭裏搶來的衣服和食物。不過讓兩人最開心的就是戰後香港滿街道的小吃了。這時香港的所有學校、律師行、洋行和商店還沒開張。教師和律師、職員都跑到大街上賣小吃。在香港最繁華的九龍和中環街道上,不遠便可瞧見一位穿得衣冠楚楚的人蹲在小風爐旁的油鍋邊,炸一類小黃餅。那餅子極其的硬、泛著亮黃色。張愛玲和炎櫻挑了唇膏後,便立在攤子邊要了蘿卜餅吃,尺來遠處,就躺著窮人青紫色的屍體,肅殺的戰爭停下來了,可傷害遠沒能結束……
休戰後,張愛玲在大學堂臨時醫院做看護,醫院大多的病人是戰爭裏碰了流彈的苦力,還有些是戰爭裏搶人家物品,被人抓住了打傷的。一些輕的,幾天也就出院了。病重要多熬些時日的,醫院便給相對較輕的病人派了挑揀米的活。他們也非常喜歡這個工作,畢竟天天躺在**實在悶得慌。
實在病重的人,則是整日地躺在病**低沉的呻吟,見醫生與女護士靜靜在房間裏穿行,病痛的目光也變得溫柔了。護士換藥時,病人盯著自己的傷口,看見青紫的傷生出血紅的新肉來,那是極富感情地欣賞,仿佛那些傷成了自己慢慢長大的孩子。
張愛玲佇立在清冷的窗台旁向外望。傍晚,外麵黯藍的空氣沉重般凝結著。屋內昏黃的吊燈迷靡地散射著,在一個病人痛苦的臉上留下黑暗的陰影,讓他的五官輪廓也變得深邃起來了。他靜靜地呼吸著,靜得一絲聲音都沒有,讓張愛玲感覺他隨時可能會死掉。
她拿出書來,躲在屏風後麵看。她不怕值夜班,夜晚無事可做正好讀書,還能享用到送來的牛奶和麵包,那是白日裏得不到的。夜晚唯一心煩的,是寂靜的病房裏不時傳來的一陣陣痛苦的呻吟聲。若聲音突然沒有了,會讓你不知所措,讓你不得不逼迫自己去靠近病床,瞧清楚那張寂靜的、焦黃的臉。死亡對他們來說,大概是極痛快的解脫吧?那樣的話,自己也靜了,別人也靜了……
張愛玲剛回到椅子上,翻閱了幾頁書,屏風裏麵又傳出悠長的呻吟聲:“姑娘啊……姑娘啊……”有腔有調的,是一位尻骨得了蝕爛症的病人發出的。
《燼餘錄》說:
我不理。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沒良心的看護,我恨這個人,因為他在那裏受磨難。
這聲音極像從平靜的靈魂發出的,一聲接一聲地呻吟,痛苦得連窗欞都微微地顫了一下,也驚醒了室內的病人,於是大家齊喊:“姑娘……”
張愛玲陰著臉走近病床前問:“要什麽。”
“要水。”
“廚房沒開水了。”
“唉……”
不消一會,裏麵又傳來那悠長的痛苦:“姑娘啊……姑娘啊……”
他也許什麽都不需要,他隻需要喊一個人的名字。不管喊誰,總歸要叫一下心裏才舒服,他的痛才不會白痛,他非要把這毫無思想的病痛留在這世上麽?非要讓別人跟著揪心一下他才舒服麽?這個孤單的老病人!張愛玲恨恨地想。
半夜三點,同伴都安靜地睡了。張愛玲抱出“肥白的奶瓶”,沉著臉穿過病房,去廚房燒。
“姑娘啊……姑娘啊……”
張愛玲兀自向前走,沒想向兩邊的病床看。
幽暗的廚房冰冷冰冷的,灶子上的黃銅鍋在藍色煤氣的火光映襯下,閃出一絲絲奇異的亮銅色,澄淨而明亮。
“姑娘啊……姑娘啊……”那惱人的、拖長的腔調又追到廚房裏,白蠟燭的燈芯一閃一閃,憤怒地、焦躁地向上跳,必要燒穿屋頂,燒穿整個宿舍,讓這些戰爭留下的痛苦都見鬼去吧!
那聲音最後終於平息了,整間樓都沒有一絲聲音,寂靜了很長很長時間,黃銅鍋裏的牛奶也沸溢起來,渾濁地飛濺著……
張愛玲端著熱牛奶,冷著臉穿回病房。
“那人死了吧?半天沒聲息了。”一位病人半起身對她說。
“哦,我去找人。”
天快亮了,病人死了。護士們歡欣鼓舞,將他交給有經驗的護士後,便都縮進廚房裏用椰子油烤麵包吃。“雞在叫,又是一個凍白的早晨,我們這些自私的人若無其事地活下去了。”
大家津津有味地吃烤得焦糊的麵包,不吃還能做什麽。學校宿舍裏,大家每日做的也是“買菜、燒菜和調情”。男生常在女生**玩撲克,玩到深夜才回去。天還沒亮又悄悄摸回女生的床邊,伸手在被子裏摸來摸去,透過牆便聽見那邊嬌滴滴地叫:“不要嘛……”港大自詡是人類文明史最閃亮的地方,此刻也回到了原始蠻荒的半獸人時代。宿舍裏充斥著人類簡單生存和繁衍下一代的遊戲。
為了無聊而吃,為了無聊而調情,為了無聊而結婚……很簡單地重複,幾經辛苦積攢下來的文明,也化成天空上偶爾掉下來的雪片,還沒等落地便沒了蹤跡。
還好能有些課聽,張愛玲湊到冰冷的窗前,看著外麵陰灰色的天沉思一下:教的是日語,或許日本兵進來了,說點兒日語能救一下自己的小命。
同學們大概都這麽想的,聽課時教室裏黑壓壓擠成一片。這是一個會講些冷笑話的年輕俄國女教師。那個女人喜歡用日語問學生的年紀,學生一時語塞,她便會猜著問:“十八?十九?不許說英文,隻許用日文。”
這真是一門很詼諧的課,剛剛日本人還向自己扔炸彈,現在居然要學他們說的話,興許政府也是擔心同學們安危吧。不過學點兒簡單日常用語和對白就夠了,誰去深究它呢。沒幾日,教室裏隻剩下稀稀落落的幾個乖巧聽話的學生。大多數繼續去過簡單的生存、不用思想的生活了。
張愛玲是求知欲很強的女孩兒,以至於“課堂學生少得已經不成樣子”時,她也一直在聽。因聽課的學生太少,俄國女教師賭氣不來了,又換另外一位俄國老先生。這位日語老師對張愛玲的畫很感興趣,拿出五港元,欲買下炎櫻的肖像畫。
張愛玲與炎櫻聽了十分為難。“五元,隻買畫,不要相框。”俄國老先生極誠懇地想促成這筆生意。
這幅畫的確是張愛玲最喜歡的,連她自己看了都覺得是出於別手,極不像自己能畫出來的。大概以後也不會畫出這麽好的畫了!盯著這藍與紅相間、近似完美的色調時張愛玲心想:此時能畫出來,興許彼時就畫不出來了,大概算絕筆。這也應了那句老話:“人,怕是這世界上最拿不準的東西……”想去做什麽,就要立即去做,立即去做興許都來不及。
張愛玲所言——“人,怕是這世界上最拿不準的東西”,這是她對戰爭前與戰爭後生存境遇和人性對比的結果。港大的學習經曆也是她人生最豐富的曆練。當大學生活被侵略者的炮火打斷後,那短暫的希冀與歡快也在瞬間化成了漫天的炮灰,之後張愛玲便要接受生與死的體驗,在她看來簡直就是冰火兩重天的人生經曆。對此張愛玲是有思索的,即“短暫的快樂終究要被更大的破壞與顛覆所替代”。當然這個思索無疑是感性的、文學性的。她沒有從深層次去探究其產生的內在機理。如果從張愛玲的專業及女性視角觀察世界,有這樣想法是必然的,畢竟我們不能苛求每個人都成為對社會問題極度敏感的政治理論家。不過這句話後來不僅成為張愛玲文學的坐標,也成為她人生的指南。我們縱觀張愛玲的一生就能夠發現,她始終有這樣的危機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