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色彩斑斕的夕陽,仍是色彩斑斕的海水,回望漸漸淹沒在海洋裏的碼頭,依然是熙熙攘攘的,可是香港島已被戰火熏黑了。張愛玲和炎櫻有股子說不出的滋味,畢竟是住了三年的城市,分別的方式居然這麽奇特。被日本兵驅趕著、推搡著,一群難民鬧哄哄地擁擠著上了船,這是一群極不受他們歡迎的人!
輪船喘著黑煙駛出港灣,在海浪劇烈地衝擊下,輪船顛簸著,被驅趕上船的人群也被驚得安靜下來,至少不吵鬧了,隻是靜靜犯起愁絲來,悲哀地撒了點淚水在海裏,類似在祖先遺體麵前點撒些酒水,來祭奠一下。畢竟最後一片能居住的土地也被日本人搶去,自己成了哀怨的小媳婦,今後要在人家雪亮的軍刀下苟活,需要緊緊盯著人家臉色過日子,確實該悲傷一下的!
張愛玲此次回上海,因為多了炎櫻做伴,覺得旅途也不那麽孤單了。
兩人穿行在潔淨的甲板上,那雪白的船艙、棕色的木地板、黃亮的艙燈、迷離而潮濕的海霧襯托出寧靜而迷離的氛圍。隱約地,還能看見甲板上有三三兩兩儒雅風度的人低聲聊天,這些人的氣度和談吐與平常旅客不大相同。不得不說張愛玲的感覺很精準,其實在這條船上,也載著梅蘭芳、顏惠慶、陳友仁這些文化名人,為這艘船增色不少。
但張愛玲和炎櫻並沒理會這些,她們隻是靜靜地靠著船舷,任由海風吹拂秀發。
“上海那邊不知變成什麽樣子,也和香港一般麽?”張愛玲略顯憂慮地說。
“上海還好,上海怕是情況最好的了。假期裏我回去時還經常去舞廳玩,街道上依然燈光燦然的,沒什麽大變化。”
“三年沒見了,回去了也沒帶回什麽好消息。仿佛付出的一切努力,都讓這場戰爭葬送了,戰爭結束了,我也結束了,冥冥中安排好了似的。”
“回去依然可以讀書,會好起來的。”
張愛玲苦笑一下,母親不在了,香港淪陷了,回去之後學費也沒著落,壞消息一個接一個地來,如何好得起來?
是啊,怎麽會好得起來。世事就像眼前迷蒙的海霧,那些凶險的大個礁石就隱沒在黑漆漆的前方,它會獰笑著等你撞上來,然後向船艙裏咕嘟咕嘟地灌著海水;海浪也會翻湧起來,將所有人都按進冰涼冰涼的海水裏……到那時候,哪裏還會有什麽好消息。
炎櫻看出張愛玲不開心,可也沒什麽好辦法。她勸慰道:“在這樣混亂的時局裏,人能苟且活下去都算幸運的了,若時氣背了些,沒準小命都要丟在香港,今天既然活下來了,那就活一天,快樂一天吧。”
說到這,炎櫻暢想道:“我回去要先享樂一番,指不定日本人哪天又翻了臉,向上海打槍扔炮彈的,怕是沒今天這麽幸運了。”
張愛玲笑了笑:“即便日本人沒來,上海人也是享樂主義的,你想想每日除了上班便是下班,在公司裏苦熬地賺了些錢,回家還要倒頭便睡,日子久了人也變得幹枯了,那生命的意義還有什麽了,每日裏除了‘錢’和‘睡覺’,還是‘錢’和‘睡覺’。他們有必要在兩者中間添個‘玩樂’,這樣生命才能豐富些。何況現在除去應付公司的上司,還要時刻提防日本人,他們隻會更變本加厲地去玩樂。”
炎櫻的眼神與海霧一般,有些迷離地瞧張愛玲,想認認真真地理解一下,還是索性放棄了。
炎櫻說:“上海人怎麽生活,我是不懂的。我隻覺得上海女人很漂亮,嫩白的脖頸、嫩白胳膊露著,一說出話來鶯鶯燕燕,媚眼裏都透著風情。”
“是哦,上海的女人會裝飾自己,貼上黃的金子、綠的翡翠、透明的鑽石、繽彩的綢子旗袍,透著那麽玲瓏。她們怕是中國最早學會用西式方法勾引男人的一群女人了。”
說到這,張愛玲不禁捂嘴笑了笑。
炎櫻也笑了,她覺得張愛玲說得很在理,人們拚命賺錢不過是為了享樂,為了能一呼百應地使喚人,來體驗其中的快感。自己的家就和張愛玲描述的相仿。每個忙亂的早晨,一大群用人就圍著自己父親轉。一大群人圍著一個人拾掇,擠著笑臉送走一個他。父親獨自一個人陶醉在風光和體麵裏,成就感伴著他。這大概是每個人都忙著賺錢的理由,男人們賺錢,在家或出門都更體麵,出手闊綽了,女人也圍得更多了。
張愛玲回答說:“上海灘是有錢人的社會。很多人為了賺錢,也都拚了老本去那裏冒險。傳統的、西式的思想的人一股腦兒都湧進上海灘來,他們擠在交易所、碼頭、銀行或商行裏,爭著吵著,各說各的理,爭搶到最後,結果還是為了錢。雖然那是不甚健康的,但是這裏麵還透露著一種奇異的智慧。”
海霧一縷一縷飄著,鹹味似乎更濃重了,潮濕得讓人嗆得頭暈。輪船在黑燈瞎火裏摸索著,船舷下傳來嘩啦啦的水聲。一切都在漆黑迷航裏顛簸,顛簸得兩人的胃難受得很。張愛玲和炎櫻很擔心船會不會撞到礁石上。人嗬,在未知裏才最擔驚受怕,若真臨了關口,豁出去拚了,似乎也就沒那麽可怕了,就像在香港戰亂的日子裏,死便死了,還怕什麽,先把手頭的事做完再說。
炎櫻覺得頭有些暈,都是讓黑濃的海霧弄得,兩人決定回船艙睡了。
時間是經不住企盼的,駛過台灣海峽,一望無際的東海便展現在麵前,那片深邃的藍色古老海洋,緊緊偎依在大陸的胸脯上。最上沿,便是西方社會傳說裏那座繁華無限的“東方冒險家樂園”——上海了。
大陸架就在白色的雲邊時隱時現,愈來愈清晰了,船漸漸迫近上海。張愛玲內心交織莫名其妙的情緒,渴望、迷茫、思念、傷感、熱盼、悲懷,就像艦艏切開的浪花,飛騰著,還滾著泡沫。那個既懷戀又憎恨之地,急匆匆地、冒冒失失地衝進自己懷裏,讓你受了小驚嚇,還無法絕情似的推開她。
海水由深藍變成淺綠,最後濁黃,黃浦江邊的萬國樓也漸入眼簾了。色彩斑斕的吳淞口碼頭上,依舊是色彩斑斕的喧鬧,隻是不和諧地飄著幾張膏藥旗,是陳舊的紅色,那麽刺眼,像一塊用久的、沾滿灰塵的黑紅色膏藥,非要向你腦門兒貼來,讓人極惡心。
那高高大大的洋樓、黝綠色的路燈杆、街道上的轎車、高大的櫥窗,所有景致都那麽熟悉而親切。連空氣也暖洋洋的,顯得不那麽冷了。
進了赫德路192號愛丁頓公寓,敲了一下門。門發出拖長的吱呀聲,姑姑探出頭來。待了一秒,姑姑尖叫著和張愛玲擁在了一起。
外套皮箱隨意地一堆,癱在沙發上,屋裏溫煦並散發著香水味兒的空氣環繞在身邊,與外麵略帶些寒淡的空氣大不同,那可是經常嫋繞在記憶裏的味道。
“你弟弟前兩日來過,還問起你。”
“哦,他現在弄什麽,沒人來說他的劣跡吧。”
“怎麽會有人跑我這裏說,張家的門我都發誓不進去了。”廚房裏,張茂淵正弄些好飯菜。
“我沒搭理他,他是張家的公子。在這裏混熟了要經常來,回家的日子怕不好過了。”姑姑邊擺弄碗碟,邊和張愛玲說。
“姑姑,你這有媽媽的音訊麽,香港那邊亂得很,好久沒收到她的信了。”
“聽說在新加坡做一些皮件的生意,男朋友讓日本人的炮彈炸死了,自己一個人苦撐著呢。”
“啊!”張愛玲驚得跳起來,“母親怎樣?”
姑姑端出碗碟,放在桌上:“你母親沒事的,上幾日還通信呢,一會兒我把信拿來給你看吧。”
張愛玲皺著眉頭坐回去:“怎麽哪裏都有日本人?先是跑到香港去攪擾人家上不好學,這會子又跑到新加坡去攪擾人家的生意。”
“哎,這世道亂啊。這不去年剛買些股票,日本人來一攪和,全賠光了,天殺的日本人!”姑姑頗無奈,放了飯菜在桌上,撫了撫手坐下,靜靜哀歎了一下。
張愛玲靠過去,乖巧地偎在姑姑肩上。
“對了,我去給你拿信,你先吃,一路上餓壞了。”
張愛玲端起碗,姑姑的背有些微駝,人也顯得衰老許多。想著想著,淚在眼圈裏晶瑩起來。
不消片刻,姑姑找來信。張愛玲緊著扒拉兩口飯,憋了憋眼淚,接過信。
可一見信上娟秀的字痕,淚又劈裏啪啦地掉下來,浸潤了雪白的信紙,字也一圈圈洇散開來。
姑姑撩起張愛玲的秀發,自言自語地說道:
“哎,好容易找個歸宿,又丟掉了,在外麵飄著,不知什麽時候是個頭……”
“家裏好好地待著多好,又不是沒地方住、缺很多錢花,幹嗎非往外麵跑。”張愛玲哭說著。
“家裏有什麽可戀的,你也長大了。張家烏漆糟糟的,還娶了個正房,在這裏唯有傷心的份兒。”
張愛玲趴在桌子上哭:“回來又走,回來又走,天下是她的天下似的,就沒有女兒一點地方。跑到別處了連個消息都沒有,世道這麽亂,要讓人多擔心。”
張茂淵背過身去,淚也刷刷地無聲流下來……
接下來的日子很平靜。但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必要有個文憑才行,這也是黃逸梵對女兒最大的願望,張茂淵琢磨著。可自己也拿不出這麽一大筆學費來,莫不如去找張誌沂要,反正離婚協議裏白紙黑字寫著,學費是要由他出的。
可怎麽找張誌沂要呢?自己發過誓不進張家的門,黃定柱也因小煐的事鬧得僵了,沒辦法再開口。
還是找小靜吧,能說通更好,說不通再想別的辦法。想到這,張茂淵無奈地搖了搖頭。
隔了幾日,張子靜來姑姑這看姐姐回來沒,見到姐姐,一下子便被她那身鮮豔別致的衣服吸引了。那是一件矮領旗袍,紅底子上綻開藍色和白色的大花,一大朵一大朵的,顯得很紮眼。這樣複雜花色的布料做成旗袍,樣式卻極簡單,整件衣服從頭上套進去後在領子上打個結便了事了,而且裙擺隻蓋到膝蓋。這與張子靜之前見過母親的,或是平日那些太太小姐們穿著的新潮服裝完全不同。張子靜頗為好奇地問姐姐:“難道香港流行這樣的衣服?”
張愛玲淡淡地抿了下嘴說:
“你真是少見多怪,我還嫌它不夠特別呢。”
當然,那個時代,裙邊到膝蓋的裙子可以算得上是超短裙了,張子靜聽了姐姐這麽說,便不敢多說話。
姐姐老起臉說:“最近書讀得如何,不許和以前一般沒出息。”
子靜不屑了一下:“別管那些了,今後要打算怎麽辦?”
“你姐姐準備考聖約翰大學,至少拿張畢業文憑。”張茂淵接上話。
“隻差半年,隻半年就可畢業了,還能免費去英國牛津大學讀書。”張愛玲惱恨地說,表情也極遺憾的樣子。
姐姐在張子靜心裏,除去迷茫的表情外,大多時間是木訥而冷靜的。看見她這般擰著臉講,弟弟也確認——對姐姐來說這的確是一件大憾事。
“小靜啊,姑姑和你商量些事。”張子靜極詫異地回頭,平時姑姑對他愛答不理的,今天怎麽變得這麽客氣。
“你姐姐需要一大筆學費,我也沒什麽錢,臨時湊怕來不及。你父親和你母親離婚時,答應了要承擔愛玲上學的所有學費。你回去和父親說說,說得通了自然是好的,說不通姑姑自己再想辦法。不消和他硬來的,硬來是要多吃苦頭的。”
“好的,姐姐的事便是我的事,會告訴他的。”張子靜嘴上答應得爽快,心裏還是不免打鼓。
“不去向他要,大不了不念。”張愛玲負氣地說。
張茂淵愁容又起,子靜接過來勸道:“要還是要的,既然有了協議,錢自然是你的錢,不要反而是你便宜了他。還是要回來,上了大學,有個文憑,以後生活也有著落了。”
張茂淵笑了,點了點頭,心想,孩子究竟是長大了,懂事也有心計了,不似小時候憨憨的樣子。
張子靜回到家裏,趁繼母不在時,將姑姑的話告訴了父親。
張誌沂默然,沉吟了半晌,與張子靜講:“要學費可以,需她自己來要。”
這一對為了愛與恨湊在一起的父女啊!
張愛玲終於還是踏進了那扇門,為了學業,豁出去聽他說難聽的話了!
張愛玲受了上次演講的教訓,母親也教她,沒有幽默千萬不要講笑話,那會是極尷尬的一件事。
“香港,大學上得怎麽樣?”
“還好,沒畢業。準備去聖約翰,讀到文憑。”
張誌沂沉默了好一會兒。
“去報名吧,學費叫你弟弟送過去。”
“好的,那我走了。”
張誌沂似乎猶豫了一會兒,點點頭。
這是張愛玲最後一次見到父親,她甚至不想看父親。
繼母沒在現場,這讓張愛玲長舒了一口氣,一切異乎尋常地順利。回家時,路上的西風也不那麽寒冷了。
1942年秋,張愛玲進了聖約翰大學文學係四年級,弟弟就讀經濟係一年級。聖約翰大學是美國聖公會上海主教施約瑟創辦的,這所上海名校的畢業學生可謂星光璀璨。張愛玲入學前,就有林語堂、鄒韜奮、顧維鈞、宋子文這些政治、商業及文化名人畢業於此。與張愛玲同時期和她之後的畢業生也不乏名家和傑出人士,他們遍布中國社會的各行各業,許多人成為各個學術及行業領域的領頭羊。
張愛玲在剛轉學入校時,國文考試竟沒及格。姑姑看了成績單很是吃驚,連問為什麽。張愛玲一臉茫然,不知該如何回答。不過入學沒多久,張愛玲便從國文初級班跳進了高級班。有人說,是張愛玲在香港大學重視英文,忽視了國文,才導致考試不及格。
終於和姐姐同校讀書,弟弟張子靜高興得很。在大學裏,他經常看到姐姐和一個胖胖的女孩兒形影不離,經介紹才知道,原來是炎櫻。
上學時,張愛玲會穿鵝黃緞子旗袍,下擺有五寸流蘇。炎櫻則是異域情調十足的裝束,兩人就這般招搖地在校園裏走,惹來同學們驚奇的目光。這些從香港帶回來的衣服,上海本不多見,讓兩個女孩兒出盡了風頭。
張愛玲在學校也很有些名氣,在《西風》雜誌得過獎不說,《二十世紀》雜誌上也屢屢露臉。有這樣的姐姐兼同學,張子靜自然是暗爽的。
沒過多久,張子靜突然發現隻剩胖乎乎的炎櫻一個人了,張子靜略詫異地問:“姐姐呢,幾次沒見你倆一起了。”
炎櫻眼神黯了一下:“退學了,你不知道麽?”
張子靜呆了呆,望著炎櫻不知說什麽。
炎櫻擺了擺手,兀自走了,隻留下呆立的張子靜。
幾日後,張子靜來看姐姐,直問:“怎麽退學了?”
張愛玲垂頭看書,若無其事地說:“學校裏的課都不喜歡,教授也是說一不二,容不得反駁,這一點我不喜歡。”
張子靜默然,張愛玲遞過一本筆記。
子靜認真地看起來,片刻子靜問:“這些問號是做什麽用的?”
“這個呀,隻是代表教授對文章寫作的意圖不了解,點出疑問來,我卻不會憑教授自己看法去修改的。”
“這真是蠻好的。這樣看起來,你們港大的教授很尊重學生的創意,不去隨意抹殺,又不敷衍。”
“嗯,這兩家大學差異很大。”張愛玲點了點頭,目光也亮了許多。
“那也要有個文憑呀,母親走之前不是特意交代了麽。”
提到母親,張愛玲的目光又黯淡下來,坐在沙發上不作聲。子靜有些後悔,可事情總要弄清楚,隻好低下頭,去尋她的目光。
“沒錢!”張愛玲有些不耐煩了,“沒錢要我怎麽上學,不單是些學費,日常開銷還很多呢。我每日裏待在姑姑家白吃喝,怎麽過意得去呢?母親在上海還好,吃喝起來還倚仗些。如今和姑姑同住,房租、水電、吃穿的費用極大。自從生意虧了本,姑姑也不似從前那般寬裕了,怎麽忍心再去伸手白要錢呢。”
子靜默然,他知道姐姐不可能再向父親伸手要錢,連張子靜自己也懶得去求他。再說還有孫用蕃從中作梗,即便是厚著臉低下身段去求了,也未必如願。如今姐姐做出這番決定雖然無奈,可也隻能這樣了。
“你可以去教書!”子靜忽然冒出一句。
張愛玲搖了搖頭:“不可能。”
“英文、國文都好,怎麽不可能?”
“教書不止學習要好,還要說得好,要能把肚子裏的墨水倒出來才行。在講台上對那麽多學生說話,這種事情我做不來的。到時連句整話都說不來,多丟臉!”
子靜點了點頭,沉吟半晌接著出主意:“你的文章好,可以去報館做編輯。”
“我替報館寫稿就好了,這陣子我寫稿子也賺了很多錢。”張愛玲回道。
“是嗬,實在太好了,那你都寫些什麽,發哪家雜誌了?”子靜望著姐姐,眼神閃著崇拜。
“是一些影評之類的,發給《泰晤士報》……”
張愛玲回上海後一直給《泰晤士報》寫稿,大多是些電影和話劇的評論。自日本人占了上海,外國進來的影片也少了,上海電影公司自己拍攝的電影膠片也不合格,極容易在放映中出現狀況。因此這時候在上海話劇演出很是紅火。譬如中旅劇團的唐槐秋、唐若菁主演的《雷雨》《日出》,還有苦幹劇團黃佐臨導演的《大馬戲團》《秋海棠》,喬奇主演的《浮生六記》等,都是藝術性很強的話劇節目。進聖約翰大學時張愛玲仍在寫,然而一邊是學業,一邊是寫作,讓張愛玲很是吃不消,權衡利弊,她選擇了後者。
子靜聽完姐姐說,心裏放心了許多。自己也沒太好的主意,並且姐姐選的生活出路還算光明,今後當了大作家,弟弟也有麵子。再說在大學裏受管教,還要聽課、背書、做題與應付考試什麽的,最後還要提心吊膽怕掛了科。連張子靜自己都學得不耐煩了,索性不去上也好。而張愛玲投出的劇評和影評,篇幅雖然短小了些,可她有觀看過大量的電影和話劇的切身體會,又有文學稟賦和獨特的文風,加之深刻而專業的見解,讓雜誌編輯們大開了眼界。這引起一些英文雜誌的關注,開始向張愛玲約稿。德國人克勞斯·梅聶特在上海創辦的《二十世紀》就是其中之一。這本雜誌是1941年10月開始發行的,張愛玲在雜誌發表了英文版的《更衣記》,還插進所繪的發型和服裝的插圖,惟妙惟肖地將中國服飾演變直觀生動地表達出來,且有著濃鬱的本土文化特色。1942年1月,梅聶特博士還專門寫文章推薦張愛玲的作品,稱她是“極有前途的青年才子”。之後,張愛玲連續在該雜誌上發表了《洋人看京劇及其他》《中國人的宗教》等多篇英文文章。進了文學領域後,張愛玲像是剛從玻璃魚缸裏放生進入大海的魚兒。那裏有寬廣的海洋和充足的養分,她隻需痛快地在自己領地裏暢遊就可以了。
找到一份喜歡的職業讓張愛玲興奮異常,與姑姑居住在一起,也顯得安心了許多。她每日在公寓裏寫稿,悶了便跑去陽台上,聽鬧市裏繁華的聲音。愛丁頓公寓臨近的靜安寺路是上海公共租界裏較繁華的商業中心,附近還有麵包房、起士林西餐廳、咖啡館等西式高雅的餐飲場所,電車這樣的新時代交通工具也打著鈴,每日定時路過這裏。轎車、自行車這些高端大氣的交通工具更是川流不息……這裏是她習慣的生活和寫作環境。
與那些動輒隱居深山、喜歡傾聽林濤清流的文人相比,張愛玲更喜歡聽市井裏的聲響,喜歡聽電車駛過的聲音,尤其在清靜的晚間,流動的電車極像一條響著鈴聲的河流,均勻地在街道上流淌,汩汩地流入夢鄉。若突然有一天聽不見了,會覺得缺些什麽,空落落的。張愛玲是個懂事勤勉的女孩,寫作起來也極用功,每天要寫至深夜。張愛玲拚命寫作賺稿費,隻是讓自己更獨立些。在公寓的生活過得平靜舒暢,家長裏短,瑣碎小事,平淡得和水一樣,那是張愛玲最理想的逃世和寫作的地方了。
張愛玲這樣描寫自己小天地:
夏天家家戶戶都大敞著門,搬一把藤椅子坐在風口裏。這邊的人在打電話,對過一家的仆歐一麵熨衣裳,一麵便將電話上的對白譯成了德文說給他的小主人聽。樓底下有個俄國人在那裏響亮地教日文。二樓那位女太太與貝多芬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一捶十八敲,咬牙切齒打了他一上午,鋼琴上倚著一輛腳踏車……屋頂花園常常有孩子們溜冰,興致高的時候,從早到晚在我們頭頂上咕滋咕滋銼過來又銼過去。像瓷器的摩擦,又像熟睡的人在那裏磨牙,聽得我們一粒粒牙齒在牙仁裏發酸如同青石榴的籽,剔一剔便掉下來。隔壁一個異國紳士聲勢洶洶上樓去幹涉,他的太太提醒他道:“人家不懂你的話,去也是白去。”他揎拳擄袖道:“不要緊,我會使他們懂得的。”隔幾分鍾他偃旗息鼓嗒然下來了。上麵孩子年紀都不小了,而且是女性,而且是美麗的。
談到公德心,我們也不見得比人強。陽台上的灰塵我們直截了當地掃到樓下的陽台上去。“啊,人家欄杆上晾著地毯呢——怪不過意的,等他們把地毯收了進去再掃吧。一念之慈,頂上生出了燦爛圓光。這就是我們不甚徹底的道德觀念。
張愛玲躲在公寓裏逃世寫作,幾乎不怎麽出門。炎櫻來找她,要硬拖著她出去,去霞飛路、外灘閑逛。一路上時不時能看見一塊肮髒的膏藥旗在荒蕪的烈日下,沮喪晃**著。張愛玲對時局也不關心。炎櫻對日本人沒有太多感覺,當然對中國人也沒太多情感。兩個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像局外人一樣,隻是感性地、直觀地去理解日偽統治下那座有著繁榮假象的上海,尚沒有聞到背地猩紅色的氣息。日本軍國主義也是狡詐的,它殺了民國政府政治中心南京三十多萬人,卻沒碰中國的經濟中心上海。因為他需要殖民商業和工業,來賺錢養兵殺更多中國人。
這時的上海遍地是日本洋行,角落裏都堆著日本貨。看電影、吃冰淇淋是每次上街的必備節目,之後便是逛書店、到街邊的書報攤搜羅些好看的文章和畫報了。張愛玲一般會靜靜地蹲在書攤邊兒,認真地翻看。炎櫻保持極大耐心去等。攤主也不去管,任由她翻,這不是對所有人都有的待遇,一個人如果認真看書會發出一股子擰勁兒,眼睛也是亮的,讓你不忍心打擾。看就看吧,在那裏擺著還落些灰,閑置起來也怪可惜的。張愛玲翻看,書攤的老板是不管的。炎櫻待著無聊也去翻,那就要管了。她翻書是亂翻,肆無忌憚地扔,嘩啦嘩啦地翻著書頁,讓人心疼,統統翻了一遍後,還與張愛玲一樣一本也不買。當然,炎櫻不買書是她根本不感興趣;張愛玲不買,是舍不得錢。可一遇見張恨水的小說,她要搜遍所有的衣兜和口袋,即便湊錢借錢也要買下來。另外張愛玲最喜歡看的還有英國作家毛姆的通俗小說。毛姆也善於寫人類的“小”,他尖銳和冷靜的人性批判小說,堪稱是世界小說史上極燦爛的鑽石,在世界作家排行榜上曾名列過第二,僅次於詩人和話劇之王莎士比亞。但現實中,他的人品也是極差的,貪婪猥瑣、自私殘暴、冷酷奢**,也將人類人性所有的“小”全占了。張愛玲也喜歡去探究人物中的“小”,抑或人性裏纖細的、卑微的、沒落的情感生活。她的筆觸冷靜而凝重。
大多數時間裏,張愛玲在公寓裏寫作,隻有姑姑陪她。張茂淵是個簡單的人,她自詡不喜歡文人多愁善感,也不喜歡看書。張茂淵也極少去問,或管束張愛玲。張愛玲若稿子寫完了,書也讀得累了,便與姑姑交談,譬如一些生活細瑣的小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上班的情境、遇到的故事等等。
有時姑姑被問得不耐煩,沒好氣地回:“與你住在一起,怕是安靜的人也變得饒舌和自大起來。”
但凡張愛玲寫起文章來,公寓裏便靜悄悄的了。靜得連鑽進屋子的風去拉扯窗簾發出刷啦啦的響動,聽起來都那麽響亮。白熾燈罩子輕輕搖了一下,屋子裏各處的影子便會慵懶地晃動起來。姑姑輕輕地閉上窗,慢慢地拉上窗簾,取一件單衣披在張愛玲瘦弱的肩上。張愛玲衝著姑姑笑一下,可寫得太入神了,那笑也像醉了酒的女孩兒,憨憨的,直勾勾地一抿,便又回了去。姑姑坐回沙發,關切地望著俯在書桌上的張愛玲。她身體彎曲著一動也不動的揮筆寫字,這讓姑姑有些擔心,這樣坐下去對身體是極不好的。
要說的話:
上海孤島時期,內地作家同仇敵愾、一致抗日的舉動,逼成了上海文學的真空狀態,這為張愛玲崛起提供了先機。但平心而論,張愛玲自一開始寫作是為了生存。至於後來大紅大紫,社會時局與她也沒有太多瓜葛。寫作對她來說,僅僅是職業初衷。如同在敵占區為了生存的人們,依然要進工廠、洋行、商店、學校上班一樣。人活下去就是要吃飯和穿衣的,別人尚有衣食可縮減,張愛玲怕連用來縮減的衣食都沒有。她那木訥和內向的性格,不寫作,怎麽活下去都是問題。這是時代與張愛玲個人的耦合,曆史書讀上去貌似很多選擇,一旦你涉入其中便會發現,隻有唯一,沒有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