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上海的冬季,陰濕的天氣讓人悶著冷,張愛玲公寓前繁華的街上也變得冷清起來,除了電車會準時準點路過之外,連平日裏大搖大擺的轎車,也被凍得懶得出來,人都躲進家裏暖和去了。姑姑端坐在沙發上,張愛玲埋頭寫作,那沒有聲響的客廳裏更顯得清冷了。兩人也慣了。一陣叮叮電鈴聲打破了沉寂,照例是姑姑打探是誰拜訪。近日裏敲電鈴的人多起來,來訪者多半是找張愛玲的。張愛玲本是不想見的,怕應了聲沒法回絕,隻好求姑姑去拒絕來訪者。
“請問找誰呀?”姑姑貼在門口問了一下。
“胡蘭成慕名拜訪,求見張女士。”外麵傳來一聲深沉的男聲。
張愛玲忙擺手,悄聲說:“不認得。”
張茂淵對著門應道:“張愛玲身體不適,不見客人。”
門外的男子遲疑了一下,順著門縫塞進一張紙來:“我與蘇青是舊交,上麵便是我的電話。”
話音落完,門外便沒了聲息。
姑姑低聲對張愛玲說:“這人與蘇青認識的。”
張愛玲忙跑到窗前向下瞧去,隻見一人站在街邊,緊了緊深灰色長袍,扶了扶禮帽,斜看一眼馬路,見沒有車子駛過,便悠散地踱步過了馬路。張愛玲有些好奇,瞧裝扮似讀書人,可眼下外族入侵,讀書人大多悲苦的憂國憂民相,疾步快走,哪裏來的這等悠閑?
張愛玲拿起姑姑放在桌上的紙條,峻拔的字讓人看著很順眼——“胡蘭成”。張愛玲拎著紙條狐疑地盯著姑姑,似乎要從姑姑臉上瞧出答案來。
“原本是汪偽政府的宣傳次長,做過《中國時報》的大主筆,和他交往要小心些。”姑姑的回答,很默契地配合了一下張愛玲的心理活動,侄女一舉一動,她自然了解。
張愛玲放不下,心想:既然與好友蘇青交好,必要給麵子,這樣回絕似乎不禮貌。再說還是《中國時報》主筆,必定有些才華。自己在上海文壇剛剛立足,就有這樣的人來拜訪很是難得。
姑侄倆商量一下,感覺還是回訪的好,胡蘭成畢竟也算眼下上海文學界很有些勢力的人物。既然有電話,還是隔天回個電話,親自登門拜訪一下吧。
隔日中午,張愛玲打了電話,希望登門拜訪。胡蘭成一聽喜出望外,告訴她自家的地址。兩家原來離得很近,胡蘭成就住在靜安寺路不遠的大西路美麗園。張愛玲隻身過去,敲開門。
見了麵,兩人都吃一驚,全然不似之前構想。胡蘭成眼裏,高挑沉靜的張愛玲稚氣未脫,客廳原本不大,她一坐,頓覺得有些委屈了高高大大的張愛玲了。她沉默得像個可憐的高中生,服飾還那麽特別而炫目……張愛玲也覺得胡蘭成既有書生儒雅的模樣,還不失政客的幹練,好感頓生。
胡蘭成馬上弄些茶點水果擺上來,張愛玲隻是靜靜地坐著,像極了一個剛放學回家的女孩子。沒有客氣的話語,卻讓你覺得她這樣坐就很自然,不會去和她計較什麽禮數。胡蘭成對麵前的張愛玲興趣越來越濃了,這般清純的女孩兒居然能將小說寫得如此蒼涼悲愴,陰沉凝重,是如何做到的呢?一番招待之後,胡蘭成坐在對麵仍細細地打量著,張愛玲局促起來。
胡蘭成意識到自己舉動有些不妥,忙講些文學等感興趣的話題來。張愛玲隻是注意聽,並不插話。胡蘭成滔滔不絕地說自己對文學的看法,批評時今新文藝作品的膚淺。提到張愛玲作品時,胡蘭成頗為感慨:那日在南京,蘇青寄來《天地》,當我閱讀過張女士的《封鎖》一文時,才知道上海文壇尚未沒落,還有希望!
張愛玲稱了一番謝,得到胡蘭成的認可,心裏坦然了一些。胡蘭成見了自己傾慕的作家居然還是位端莊淑雅的女士,自然也要好好表現一下。說到激動處,便立起來邊走邊指點,累了再坐下了講,足足說了五個鍾頭。張愛玲似個學生般老老實實地端坐著聽,有時還糊塗地笑,被問稿費多少時,也老老實實地回答。
冬天日短,天色漸晚,一抹紅霞悄悄地飄進屋子來,落在兩人麵前。張愛玲癡癡地聽著他說,或許也被那縷溜進屋子的一抹晚霞驚了一下,心想自己還從來沒與一個男子談這麽久,可眼下天色已晚,她必須要回了。張愛玲起身告辭,由著胡蘭成送出胡同。
夕陽落在古樸的弄堂屋頂,經一天的烘烤,潮冷的天氣也稍微暖一些。兩人並著肩走在弄堂口。
胡蘭成突然冒出一句:“你身材這麽高,這怎麽可以呢。”張愛玲這次著實大大地驚了一下,麵色極窘,通紅的臉煞是可愛。
窘歸窘,胡蘭成給她的印象極好。她平生遇見的男子,要麽像父親那樣渾渾噩噩,隻知享樂玩女人;要麽似弟弟那般,庸庸碌碌地過日子,剩下便一無是處了。像胡蘭成這般才華橫溢、平易近人、見解獨到、思想深沉,又能瀟灑侃侃而談的男子,生平未見。
回到家,屋裏已點起電燈,姑姑故作平靜地問:“談了這麽久?”
“嗯。”張愛玲應了一聲,便躲回臥室不出來了。
姑姑心裏也不放心胡蘭成,也好奇胡蘭成是個什麽樣的男人,連侄女這樣疏於交際、不懂風情的人也能與他談這麽久,怕還是有些魅力。
胡蘭成表麵看上去幹練果敢,實質上沒有任何底線,用“飄忽不定”才可形容。
胡蘭成係浙江紹興人,家境寒苦,兄弟又多。胡蘭成與第一個妻子玉鳳結婚很早,後考入杭州郵政局。僅僅入職三個月,胡蘭成便和局長起了爭端,被掃地出門了。自己沒了職業,妻子又英年病故,四處借貸葬妻淒慘遭拒絕。
胡蘭成回憶此時心境時寫道:
我對於怎樣天崩地裂的災難,與人世的割恩舍愛,要我流一滴眼淚,總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時的啼哭,都已還給了母親,成年的號泣,都已還給了玉鳳。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之不仁。
之後胡蘭成南下廣西,任了五年教員。因在《柳州日報》上發表“對日抗戰應與民間起兵的氣運結合”的異見,被當地軍閥收了監。給軍閥白崇禧寫了信後,才結束了他幾個月的牢獄之災。
1937年任上海《中華日報》主筆,上海淪陷後轉入香港,任《南華日報》主筆。此時賣國賊汪精衛正四處淘換人才,以解偽政府無人可用的尷尬。恰好林柏生與胡蘭成交好,於是林柏生向汪精衛推薦了此人。汪精衛派夫人陳碧君去香港拉攏胡蘭成,將他在《南華日報》的工資從60元漲至360元,還給了他2000元機密費。此番胡蘭成既解了窮氣,又靠上汪精衛這個中國最大的漢奸,自然樂不可支。回到上海後當上偽政府的宣傳次長,後任偽行政院法製局長。就這樣,胡蘭成高高興興地做了日本人的高級走狗。
胡蘭成機警敏銳、悟性極佳,博文廣學,又喜歡動筆,能擔任《中國時報》這等大刊的主筆,文學功底不可小覷。但此人還有“名士派”之稱,即風流才子。瘦長白皙,有江南小生形象,多情的胡蘭成善於和女**往,上海風月場上多有他的風流軼事,他與多個豪門名媛、貴夫人都有不清不楚的關係,由而被稱為“名士派”。然胡蘭成究竟隻是賞花人,將上海灘各式女子嗅了個遍。自詡風流才子的胡蘭成,各式才女是他人生愛好,其中就有蘇青這樣上海文學界出類拔萃的才女。自從讀到張愛玲文章,他心裏不免又癢起來了。
第二日,響起敲門聲,張愛玲打開門,胡蘭成站在門口。迎進來時,胡蘭成帶著滿眼好奇踏進來,屋裏家具和陳設雖然簡單,可鮮亮明快的色彩透出娟秀的才氣,麵前站著內華欲斂卻又藏不住光芒的張愛玲,胡蘭成亦是膽怯了。他抖擻下士氣,覺得先開口的好,隻管拿出滔滔的理論,或講一下自己生平,張愛玲隻是靜靜地聽。不過胡蘭成即便拿出十八般武藝,也難掩因傾慕她而生出的自卑。
談到張愛玲祖父張佩綸與李鴻章女兒的佳話時,張愛玲將祖母的詩抄來給胡蘭成看,且說祖母的詩並不好,這首還是祖父改的。胡蘭成聽了她這一番話,心想,這便是張愛玲,她這樣破壞佳話,才寫得出好小說。
回家後,胡蘭成給張愛玲寫了一封信,像極了五四時代的新詩。
張愛玲回信道:“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從那以後,胡蘭成隔一日就要去一趟。一日張愛玲麵容悵然,臨走時遞一張紙條給胡蘭成,叫他不要來了。可胡蘭成按捺不住,隔日仍舊去了,見了麵,張愛玲歡喜如常。胡蘭成索性長在張愛玲的家,每日必去看她。那日,胡蘭成談起張愛玲登在《天地》上的照片,第二日張愛玲將照片送給他,背後寫: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
胡蘭成接後悅然,他知道這好像吳季劄贈劍,雖然徐君未必想要,但得到了仍喜愛得不得了。張愛玲是知道自己喜愛的,便順機會給了自己。雖非想要,但接到相片仍是異常歡喜。
這時期,胡蘭成每月從南京辦公後回上海,先奔張愛玲寓所,進門第一句話便說:“我回來了!”且一住就是八九日,見麵自然是男歡女悅,恩愛非常。而分別的時候,兩人更是鴻書紛飛,情深意長。其中張愛玲寫道:
你說你沒有離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回南京,我竟要感傷了。
不過胡蘭成對愛的理解,並不包括責任與擔當。他更在乎風流名士與才女佳人之間的韻事。這位多情的名士,此時他在上海的女人還有蘇青,一次張愛玲去蘇青家閑逛,碰巧胡蘭成也在那兒,三人在一起,空氣中彌漫起尷尬。雖然張愛玲表麵上不在意,胡蘭成能感覺出她話裏話外流露的醋意。
之前,胡蘭成試探張愛玲對婚姻的想法,張愛玲淡淡地說,這個問題尚沒有想好。對她來說,這簡直是件麻煩事,她雖然癡戀胡蘭成,但胡蘭成妻妾成群不說,像蘇青這樣和他眉來眼去的也不少,因此在一次回信中她寫道:
我想過,你將來就是在我這裏來來去去亦可以。
然而,胡蘭成每次來,張愛玲總是驚喜的。兩人守在一起,耳鬢廝磨、喁喁私語,她時而對胡蘭成歡喜道:“你怎麽這樣聰明,上海話是敲敲頭頂,腳板底也會響。”時而感傷地說:“你的人是真的麽?你和我這樣在一起是真的麽?”
兩人深入下去,張愛玲更多是談家室。她還拿出剛剛發表的《私語》來,胡蘭成認真閱完那充滿蒼涼與無奈的散文後,掩卷默聲。文章寫得真是好!傷心時亦蒼涼,高興時亦有蒼涼,那書頁也變得冰冷,冷得讓人心疼。胡蘭成描述說,張愛玲沏了杯茶給他,靜靜地等他說。半晌他問:“文裏寫‘母親懷疑到底值不值,為我犧牲了這麽多’是為什麽?”
張愛玲黯然,許久才說:“為了我的學業,母親帶著男友專程回上海。放棄了生意回來陪我讀書,直到我考上港大後兩人才重回新加坡做生意。結果母親的男友還被日本人炸死了,母親也長久沒了音信,下落不明。”
胡蘭成輕聲安慰她:“新女性與舊女性比起來,不見得有多麽的好。女性獨立,在社會上往往會遇見以前不曾遇見的新痛苦。比較起來,你在家握著筆杆子當新女性更愜意些。”
張愛玲略微展了一下眉,胡蘭成便提起《傾城之戀》轉移話題。張愛玲的小說《傾城之戀》也是胡蘭成最喜歡的,裏麵漂亮機警的男女風情萬種,簡直就是兩人的翻版。最讓胡蘭成喜歡的還是範柳原與白流蘇那一記**初吻:
柳原已經光著腳走到她後麵,一隻手擱在她頭上,把她的臉倒扳了過來,吻她的嘴。發網滑下地去了。這是他第一次吻她,然而他們兩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為在幻想中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了。從前他們有過許多機會——適當的環境,適當的情調;他也想到過,她也顧慮到那可能性。然而兩方麵都是精刮的人,算盤打得太仔細了,始終不肯冒失。現在這忽然成了真的,兩人都糊塗了。
胡蘭成喜歡張愛玲的這篇小說,尤其喜歡她能將兩人庸俗與物質的“糊塗”勁兒演繹得生動輕靈。就飄搖的個性而言,胡蘭成比起範柳原,前麵需加個“更”字。張愛玲也比白流蘇少些顧慮,因此兩人“糊塗”地愛起來,比之範白怕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人生的知己難遇,別去奢求他。千萬人裏你恰好碰見了他,碰見就碰見了,該離開自然會離開,人生不如意的太多。《愛》這個故事講的就是每個人的故事。可以說,張愛玲將“人總是不如意”理解得淋漓盡致。
胡蘭成還將張愛玲引見給自己的朋友,見麵交談時,張愛玲沉穩清雅,連胡蘭成也禁不住讚歎,真有大家風範……
胡蘭成無疑是識才的,可他對張愛玲的仰慕卻讓妻子英娣十分吃醋。尤其胡蘭成回家後當著妻子的麵,向侄女青芸提起張愛玲怎樣怎樣的好,英娣聽了當然怒從心頭起。胡蘭成卻認為這很正當,認為英娣的指責有問題。
英娣怒火衝天,忍無可忍,一日摸著了兩人去向,當眾斥責二人苟合,給了張愛玲一記耳光不說,決絕地向胡蘭成提出離婚。
胡蘭成卻認為自己與張愛玲是極純淨的知己關係,既然之前自己也有花花草草的問題,英娣都原諒了,這次怎麽就不能了呢?可能張愛玲太有名了。張愛玲亦認為她與胡蘭成是男女紅顏知己的交往,她不想打擾別人生活,別人也不許打擾自己生活。可事與願違,畢竟她真的打擾到別人生活了。
1944年8月,胡蘭成離婚。他滿腔委屈地在幽怨的燈下流起淚來。昏黃的光緩緩流下來,很冷靜地填滿了房間的角落。
張愛玲靜靜地看著胡蘭成,一杯水也沒給他倒。胡蘭成此時抑或覺得,這苦楚是很清楚的,全是為你受的。張愛玲抑或想,眼下胡蘭成就有個小妾全慧文在南京,居然還能哭得這麽響亮。窗外又響起那叮叮當當的電鈴聲,電車也一條條地回家了,那是多麽靜的夜啊,靜得能聽見天上星星發出的哭泣聲。
胡蘭成依然沒完沒了、掏心掏肺地哭。臥室裏的張茂淵聽著甚是心煩,重重地翻了幾下身。張愛玲依然沒有動容,隻是靜心地傾聽窗外那繁星發出的低語。時間也如水一般,在哢嗒的鍾表聲裏流淌著,你欲阻止也阻止不了。
最後張愛玲歎一聲氣,安慰說:“已去之事不可留,已逝之情不可戀。能留能戀的,就沒今天了。有了結果的事情,還要去尋那些對結果無益處的、旁逸斜出的枝節幹嗎?”
胡蘭成聽了這話很快掙脫了悲傷,欣喜起來。女人對他來說是不缺的,他缺的是新女人。他也不傷心走的,而是傷心不來的。既然張愛玲讓他尋跡新的結果,自然是答應要嫁給他了。
沒多久,張愛玲便與胡蘭成秘密簽了婚約,炎櫻作證婚人。婚約內容是由兩人合寫的。
張愛玲寫:“胡蘭成與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
胡蘭成寫:“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炎櫻簽字作證。簡單儀式結束後,三人前往百老匯大廈吃飯,慶祝這段姻緣。而兩人的家,也宛如一灣平淨湖麵上搖**的浪漫小船。風和日麗的日子裏,兩人會去靜安寺菜市場買些小菜,擠在家中廚房裏弄些喜歡吃的飯菜來。晚飯後並坐在沙發上讀一些古文的典籍,抑或去附近公園裏散步。夏日的黃昏下,樹林和草地讓金燦燦的夕陽一染,滿世界的深綠都透出金色。夫婦倆一直徜徉到很晚,直到落了霞光,暮色沉沉了,還要在繁亂燈火的街道上踱步。一次張愛玲穿了件桃紅色的單旗袍與他一同逛街,胡蘭成笑吟吟地說真漂亮。得了愛人的欣賞,張愛玲自然歡喜得不得了。
她說:“桃紅的顏色能聞得見香氣。”
大多時間裏兩人還是在家看書,一起探研文學。胡蘭成從張愛玲那得來的熏陶,簡直給了他一個層次上的提高。胡蘭成說:
我在愛玲這裏亦有看見自己的屍骨的驚。我若沒有她,後來亦寫不成《山河歲月》。我們兩人在房裏,好像照花前後鏡,花麵交相映。我與她是同住同修,同緣同相,同見同知。愛玲極豔,她卻又壯闊,尋常都有石破天驚。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到如同數學。她就隻是這樣的,不著理論邏輯,她的橫絕四海,便像數學的理直,而她的豔亦如數學的無限。
確如胡蘭成所言,張愛玲有超群的文學天賦,她對語言的感覺超然與任性般瀟灑。人和事情經她的心一過,便現出原本的麵容來。張愛玲還不似別人那樣汗牛充棟般堆滿了書去研究,舊書攤才是她最常去的地方。若不是好友極力推薦,她也不會刻意去選書讀。可隨手抓起一本書來,她也要極認真地讀,也能精準領悟到文章的內核。
讀書歸讀書,張愛玲卻不喜歡讓書攪擾了自己生活,也不喜歡讓別人的想法攪擾了自己生活。張愛玲喜歡生活裏一切的點滴,尤其在上海那繁燈點點的夜晚裏,她尤其愛聽窗外電車發出來的草綠色的聲音,夜晚要聽著它,哄自己入睡。
張愛玲骨子裏以為,上海就是她的根基,街上散步時,看見明快新潮的洋樓,寬敞明快的街道,車鳴人湧的景色,會油然生出親切感來。街上一景一物一人都讓張愛玲心曠神怡。走著走著,發現熟悉的街景裏有一小處與平日不同,她也要驚喜地叫住胡蘭成一起圍觀。
她同胡蘭成說:“上海縱有千般不好,到底是我們的,與我們親。”
張愛玲不曉得這一切美好什麽時候會消失。此刻要抓緊,每天去戀它才好。就像她與胡蘭成結婚一樣,糊塗時,任其糊塗下去;既然決心下了,那就要愛得更徹底些。愛是生命的一抹最歡快的霞雲,來得快,也走得快。生命亦然如此。張愛玲隻想抓住這短暫的美好。
轉眼間來到初春,張愛玲與胡蘭成一起參加座談會,照本宣科般的講話結束後,大家便三三兩兩湊一起,說些閑話。唯有張愛玲一人在陽台上,凝視蒼白天空,若有所思地沉凝著。胡蘭成瞄了一眼玻璃門外的張愛玲癡癡地樣子,便走出去詢問。
她感傷地說:“今日來時見兩個男子回公寓,最後一層時,樓上太陽那麽荒蕪,隻聽見一人說再會,真是可怕。”
張愛玲對太陽荒蕪一詞的心境,大概是人一生如一天的光景,早霞去了,自然要將身形暴曬在熾烈的日下,讓自己無處遁形。暴曬過了,也近了夕陽。
胡蘭成亦覺察自己漢奸的末日將近。而張愛玲或想,太陽早霞是無限美好的,近了中午日頭,便要暴汗淋漓地受人關注了。這隱憂好像迫在眉睫,時時會冒出來,讓自己無限憂慮一番。
開完座談會,胡蘭成便擁著張愛玲上了黃包車。1945年的春天,上海依然那麽平靜,像黎明前的天空般死靜,靜得一絲絲聲音都沒有。胡蘭成看著眼前深深憂慮的張愛玲,便在她的肩上捉柳絮,逗她開心。漸漸地,張愛玲的笑容也來了,去抓胡蘭成身上的柳絮,兩人開懷地大笑,引來路人的目光。街上,這一對衣著鮮華卻透著文氣的人的確惹眼,給死氣沉沉的空氣帶來些許浪漫。柳絮也飛起來,圍著車子飄呀飄……
直覺裏憂慮是重重的,然而日子還是要一天一天過。即便要來了,迫近時才知道究竟會發生什麽,才可能有所打算。
一日胡蘭成欲想挑好聽的話形容張愛玲,便想起《金瓶梅》裏孟玉樓的句子,說她:“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張愛玲細細品讀後誇他:“有人見了好句子也木訥得與死木一般,有人見了立馬發出青翠的芽來,你便是那發芽的人。”
胡蘭成聽了開心得不得了。他喜歡聽張愛玲對文字有趣且直覺的看法。張愛玲談百家姓時說:“姓氏裏麵,崔姓好,我母親的黃姓亦很好。羌性也很好玩,一聽便能聯想到麵孔黑黑的,身上還有股子羊膻味兒。羌字像小山羊走路,頭上兩隻角……”
聽後胡蘭成沉默了半晌,對張愛玲說:“若江山易了主改了姓,我必定是要逃的,頭兩年怕是我也要改名換姓,那時定要與你銀河相隔,長久失去聯係了。”張愛玲調皮地對答:“你若變姓,可叫張牽,抑或張招。天涯海角還有我牽你招你。”
許多人認為這是張愛玲的單純,沒想過其他。張愛玲隻是沒好辦法,也沒能力對付這個社會,和這個社會的男人而已。日本人必定會戰敗,藏匿起來是胡蘭成唯一選擇,這道題不難解。尤其是胡蘭成與張愛玲這些站在社會前沿的人,沒有點渠道獲得些小道消息,該如何混江湖。
未來會怎樣是把握不住的,張愛玲也懶得想。胡蘭成的女人多,張愛玲也是知道的。憑他在偽政府開的那點死工資,本來就不夠維係那麽多的女人的生活。他還不是什麽掌權的人,沒啥油水可撈。還好張愛玲兩本書《傳奇》和《流言》此時很暢銷,夠兩人花銷。炎櫻有一句名言是“花男人的錢是一種享受”,不過這句話始終沒應驗在張愛玲身上。結婚後胡蘭成也隻給過她一次錢,還惹得張愛玲高興了半晌,拿去與炎櫻顯擺。兩人還煞費苦心地商討一番,看給胡蘭成買件什麽禮物好。炎櫻向來會冒出些讓人驚奇的想法,此時她學漢語學迷了心竅,出主意說莫不如做一對兒情侶衫,在每件衣服前襟上各寫一方對聯。張愛玲還是覺得做一件皮襖更好,福氣端莊,也是件拿得出手的衣服。主意拿定了,她便親自設計出一件極豪華的衣服來。穿上它的人,儼然是清代背起手來、到處訓導人的王爺。
然快樂時光是最怕流逝的。張愛玲快樂而短暫的婚姻與流星仿佛,一瞬間便紮向地麵成了灰。抑或在張愛玲心裏,終了連個灰都燃盡了。
沒說的故事:
1944 年 6 月,張愛玲好友柯靈被日本憲兵逮捕,張愛玲聽到這個消息後,就要胡蘭成陪她到柯靈家,並要胡蘭成想辦法營救。胡蘭成向日本憲兵求情,柯靈被釋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