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的一日,張茂淵接黃逸梵信,信中說到要回國的事。這個消息對困境中的張愛玲來說簡直是天大的驚喜。黃逸梵回來那天,張茂淵和張愛玲、張子靜和表哥來碼頭迎接。張愛玲翹首盼望,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下舷梯。
看見那熟悉的身影,張愛玲掩身抹了把眼淚,像受了大委屈的小女孩兒,跟在張茂淵身後。張子靜和表哥迎上去接行李。
黃逸梵囑托張子靜取托運的行李,張茂淵趕緊拉過黃逸梵瞧上瞧下,說:“哎喲,好慘!瘦的呦!”
張愛玲盯著母親看,沒有言語,隻是眼睛紅紅的。
張子靜和表哥推著十幾個箱子,奮力地走來。張茂淵和張愛玲好奇地盯著那些沉沉的大箱子。
黃逸梵笑了:“那是沒賣出去的皮件,手工的。”
黃逸梵喜歡匠人手工縫製的古舊感覺。黃逸梵無疑是超前的,但那時剛剛進入工業化,人們剛從手工中解放出來,機械縫紉更迎合當時的口味。
無疑,黃逸梵回來給了張愛玲莫大撫慰。這一年裏,張愛玲幾乎放棄了自己所有夢想。此時在中央銀行無錫支行工作的張子靜,也希望母親不要再離開了。黃逸梵推脫自己不習慣這裏了。張子靜認為母親的理由有些牽強,張愛玲知道母親不喜歡回來的原因,她要與這個傷心之處決絕的割裂。
黃逸梵必須要回來的,她與張愛玲,就好似兩片漂泊在風中的楓樹葉子,越接近壯美的紅色時節,越覺得離枯萎不遠了。她能感覺到女兒的心境,她需在這個臨近枯萎的季節,再見一次讓她那麽驕傲的女兒。而楓葉再美麗,終究是要枯萎了。她也是必須要離開的,她要沿著自己追求方向去尋找自己的理想國。
此時張愛玲的父親張誌沂和繼母已淪為貧民,仍時不時地去吸鴉片。1953年張誌沂肺病去世,張子靜匆匆趕回去送葬,且給姑姑打了電話,姑姑隻應了一聲:“曉得了。”
雖然張愛玲兩部電影劇本反響極好,但之後又悄然無聲了,1948年至1949年期間一字未動。沒有稿費來源讓張愛玲生活變得十分拮據,當她給胡蘭成最後一筆錢後,便與姑姑搬出了郝德路19號。張子靜回憶說:“姐姐的家是越搬越小了。”
這時民國政府的經濟危機愈演愈烈,物價飛漲,物資短缺,人們連最基本的生活都保障不了,哪有心情讀書。在極度窘迫的情形下,上海大多雜誌社與報館也悉數關閉,隻剩下民國政府支撐的幾家政治性刊物,一些作家即便想發表作品也無處可投,連聞一多這樣的文學大家也要挨餓受凍。張愛玲與姑姑有間房子避開風雨、有果腹之食已屬不易。
至1949年5月上海解放後,左翼文學及進步作家作品開始大行其道。張愛玲對這些新文學形式感覺很吃力,雖然她政治敏銳性很差,但對文學感知還算強。張愛玲也清楚此番潮汛湧動大有不可逆轉之勢。
左翼文學的可取之處在於,他們更關注社會底層人的艱辛生活,更注重社會及政治的現實批判性。張愛玲並不精通此道,在她筆下更關注十裏洋場裏中產階級和小市民的描寫,雖然她對這些人也極盡挖苦諷刺和批判,而小情調統統被貼上腐朽糜爛的標簽,寫了必要遭到質疑,脫離了又不知如何下筆。眼前的情形,頗讓張愛玲大為困惑。
6月,從香港歸來的劇作家夏衍擔任了上海軍管會的文管會副主任。在這個前景極不明朗時期,上海的小報已全部停刊了,許多出版人去了香港。夏衍來上海後找到龔之方和唐大郎,對他們說,新中國的上海市不是不要小報,是要掃除低級趣味的小報,創建積極向上的小報。新小報要推行社會主義新風尚,一改過去頹靡之風。
此言一出,7月間龔之方和唐大郎創刊了《亦報》,原《世界晨報》也改組為《大報》。兩刊一出,馬上雲集了豐子愷、周作人這些大學者和名作家,一篇篇華彩紛呈且風格明快的文章出現在這兩家小報上,也立馬解決了上海大批作家學者無刊可寫,生活無著落的尷尬境地。小報能雲集這麽多優秀作品,這情景在以往簡直不可想象。上海也因實施了新中國正確的文藝方針,整個文化氛圍也變得清亮和昂揚起來。
龔之方和唐大郎創刊《亦報》時立即想起張愛玲,兩人親自登門拜訪,極力勸說她加入《亦報》。張愛玲本意是拒絕的,但龔之方和唐大郎的誠意邀請也讓她略顯為難。既然是熟人,也不好太過推辭,便應承下來。但怕一時寫不好又被人家抓住把柄,決定用個全新的筆名。龔之方與唐大郎聽後稍有失望,可二人知道張愛玲是出了名的固執,也隻好點頭。
張愛玲有她的小算盤,想當時《連環套》寫得稍微做作了些,便招來迅雨一頓訓教,這次要寫自己不熟悉的對象和類型,還是小心為妙。《亦報》則將張愛玲的《十八春》當作壓軸好戲推出來,小說還沒發表,《亦報》就開始推出專欄廣告,讓讀者知道這篇小說出於名家之手,桑弧還寫專題文章極力推薦。張愛玲的《十八春》尚未登報便吊足了讀者胃口。
1950年3月,張愛玲以梁京為筆名在《亦報》上連載了小說《十八春》。這部長篇小說一直連載至1951年3月才完成。至11月,《亦報》又發行了《十八春》的單行本。
《十八春》又名《半生緣》,是一部橫亙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十八個春天裏的史詩級愛情小說。全書十八章,背景在南京和上海這兩個城市之間,以顧曼楨與沈世鈞的愛情故事為主線,寫了幾個平凡人的戀愛故事。劇烈變革的社會背景像一張淡淡底色的畫布,幾對亂世男女在這張畫布上演繹癡怨的愛情故事。
張愛玲用悲涼精致的筆觸緩緩敘述了一段漫長的情緣:沈世鈞突破世家大族的門第觀念,與小家庭女孩兒顧曼楨熱戀,而與沈世鈞門當戶對的翠芝又傾慕叔惠。可故事發展下去,姐姐顧曼璐為了穩住自己自私而花心的丈夫祝鴻才,設下圈套讓自己男人強奸了親妹妹。最後顧曼楨懷著自殺的心情嫁給了祝鴻才,而叔惠則孤身去了解放區……
沈世鈞懷著絕望的心情娶了翠芝,兩段姻緣產生的巨大痛苦,在十八個春天之後,像一抹細細的青灰般漸漸消逝了。那段撕心裂肺的痛在流年的衝蝕下變得清淡如水,而那些曾經刻骨銘心的恨,也輕如飛絮了。
十八年後當沈世鈞與顧曼楨相遇時,往日刻骨銘心的戀情雖然變得模糊不清,可又隱隱地揪著心,不願散去……張愛玲以對無奈人生的苦嘲,平穩地對人性進行了揭示和批判。譬如祝鴻才千辛萬苦地得到顧曼楨,卻像得了一碗素蝦仁般索然無味。顧曼璐讓自己的親妹妹傷透了心,也沒能拴住丈夫,還失去了妹妹的親情。沈家大少奶奶極力拉攏翠芝,翠芝進了沈家後,兩人卻成了冤家對頭。這一切的一切,透著那麽清冷的一笑。
這一切苦難,皆源於愛情起始那一刻。張愛玲這樣寫道:“他站得很近,在那一刹那間,他好像是立在一個美麗深潭的邊緣上,有一點心悸,同時心裏感到一陣陣**漾。”這源於愛情的悲劇,最後的收尾更為蒼涼。張愛玲描寫了沈世鈞與顧曼楨見麵時的心理活動:當他清楚了她是真心愛自己的,她也清楚了他對自己的赤誠,兩人心裏頃刻間湧出蒼涼的滿足感。
這篇悲愴的愛情故事一發表,立即吸引了大批讀者的關注。唐大郎原來辦過鴛鴦蝴蝶雜誌,弄些“千呼萬喚始出來”的把戲很在行。小說連載過半時他又寫了篇文章評析,署名“傳奇”。文章最後還賣關子說作者是徐訏還是張愛玲呢?
很多人見了“傳奇”這個署名,就會想——當然是張愛玲了。在那個資訊還不發達的年代,人們的業餘生活遠不如現在豐富,廣播和報紙是許多人的娛樂選擇。像張愛玲這樣喜聞樂見的通俗小說作者,在大眾讀者眼裏也是很引人關注的明星人物。一些讀者經常寫信或直接上門拜訪。
小說連載時的一個夏日,張愛玲正端坐家裏喝茶,外麵忽然響起敲門聲,張愛玲開門一看是公寓的管理員,說有一位女子找她,正在樓下等呢。張愛玲聽完很詫異,自己住的地方很少有人知道,平時也足不出戶的,能是誰找呢?
下到樓口,隻瞧見一個容貌娟秀素雅的女子靠在樓門口低聲抽泣,張愛玲上去問,是你找我的麽?
那女子卻不回話,隻是哭。張愛玲一時亂了手腳,不知如何勸慰的好,慌忙回樓上把姑姑也請下來。在張茂淵柔聲細氣的詢問和勸慰下,女子才說出原委,原來她與《十八春》裏的顧曼楨有相同的不幸遭遇。讀了文章後,她先是去了《亦報》編輯部,尋到地址後便找來這裏來。女孩兒是可憐的,故事寫得和她的經曆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也說明了張愛玲小說的無限魅力,不得不佩服她那全景式的感性思維。
實際上張愛玲一直過著隱居鬧市的生活,很少與人交往,對人生理解也主觀得很,卻能將故事寫得如此真實自然,《十八春》也算她生平得意之作了。小說《十八春》雖然以梁京為筆名發表的,但行家一見便曉得其分量。夏衍看後馬上詢問龔之方作者是誰。龔之方頗為難地說,是張愛玲,她不讓透漏名字。夏衍聽了高興地說,好,要重視她。
在《亦報》組織的《十八春》小說單行本發布討論會上,編輯部同誌介紹說,《十八春》連載後收到許多讀者來信,認為顧曼楨是個善良的女孩子,卻遭受了那麽多的人生不幸,作者要讓她堅強地活下去。對此桑弧還特意撰文回應說,既然這位純良的女孩子走進了新社會,自然不能讓她繼續受難,結尾也不會很淒慘的。同誌們紛紛誇讚這部小說的社會反響極好。
會上,張愛玲也說出了自己的感受,作品能獲得讀者認可是她最大欣慰,不過還有忐忑,尤其是一邊寫一邊發表的方式,的確讓自己很擔心。張愛玲的不安來源於傅雷對小說《連環套》的激烈指責,還有1946年起漫天飛舞的謠言。這事情才安穩不長時間,大家仍還記憶猶新的,如今自己又成了焦點,沒準兒有些人會翻出老賬來,找她清算。
《十八春》不僅引起普通讀者熱議,連周作人也極關注,在自己文章裏多次提到這部小說。《十八春》是張愛玲最長的一部長篇小說了,全書25萬字。因為這小說引起了社會極大關注,梁京這個筆名也被曲解,一些海外讀者解釋說,這是張愛玲對社會主義新中國的感受,即“涼”(梁)與“驚”(京)。張愛玲在一篇小短文裏還專門解釋說,“梁”與“京”實際上是“玲”的聲母和韻母,沒什麽特別寓意。《十八春》在新中國的上海熱度未減,《亦報》又開始向張愛玲預約下一部小說,這次張愛玲反對得很堅決,堅持要寫完後刊出,免得落下小說發表後,一些瑕疵無法修改的遺憾。於是直到第二年的十一月,《小艾》創作完成後才讓《亦報》連載。
《小艾》這部小說是張愛玲轉型之作,她希望用這部作品融進左翼作家群體。因此講述了一個對她來說社會文化背景並不是很熟悉的故事。另外一個轉變是她摒棄了冷嘲熱諷的寫法,轉向同情。故事講了一個因家庭貧困被賣到富家當丫鬟的小艾和冷酷自私的席家五老爺、陰暗卻懦弱的五太太、蛇蠍心腸的姨太太等幾人之間發生的故事。
小艾被五老爺強暴懷孕後又被五太太殘忍地抽打,姨太太得知也找到五太太房間,將小艾踢打流產。小艾因此重病,席家也不管她死活。憂憤之下的小艾回到上海,遇見了一個也是“苦出身”的排字工人金槐,兩人互吐衷腸後相愛。結婚後小艾發現自己不能懷孕,醫生檢查後說要切除子宮,需要一大筆錢。貧困的夫婦倆拿不出錢醫病,隻好在“蔣匪的最後一個春天裏”領養了一個女孩兒。
新中國成立後,醫院幫小艾治好了病,還為金槐生了兒子。小艾和金槐生活在社會主義陽光下,經常與自己的兒女講起社會主義的好來。當然這部小說與之前的小說相比,人性揭露和批判的方式大不相同了,讀者隻看到情節曲折的技巧,卻無法感受人物在時間上的發展深度,滄桑感差了些,因此反響沒有《十八春》那麽熱烈。
這個故事更關注底層社會的小人物,然張愛玲對這部意圖融進左翼文學思想的作品也不甚滿意。對一個作家來說,沒有產生滿意作品的土壤是沮喪的。另外左翼風愈演愈烈,人們革命熱情空前高漲,此時張愛玲也怕這火越燒越旺,最後不幸點燃了自己,此時,她也仿佛走近那美麗的深潭,心中有些悸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