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11月,張愛玲乘船經日本後橫渡太平洋,停在美麗的檀香山,再轉到了紐約。這是美國最繁華的城市。張愛玲初踏進這個高樓林立的城市,也沒覺得有什麽特別值得關注的地方。這兒與上海和香港比,建築上有不同,街上的行人膚色各異,車多一些。另外這個城市更現代一些,節奏也更快,張愛玲站在街邊,看行色匆匆且神色沉沉的行人,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壓力。這裏每一顆塵埃對她來說都是陌生的,在這樣的環境裏,人有說不出的無助感。

她先找到了炎櫻家,炎櫻現在是一家房地產的經紀人,境遇也很好。兩人一見麵立刻興奮地擁成一團。不過張愛玲最想見的還是胡適先生,幾次通信後兩人也漸漸有了了解,胡適對張愛玲給了很高評價,而且胡適的學識讓張愛玲崇拜得不得了。幾天後的星期日下午,張愛玲拉著炎櫻去胡適公寓拜訪。

胡適住在一間港式樓房裏,除了寫書與研究學問外,也沒什麽教學和社會活動了。偶爾和夫人在附近轉一轉。張愛玲走進這座港式公寓時,恍然間竟有重回香港的感覺。進了門,胡適和夫人並列著歡迎她。在異國他鄉難得有中國人來家做客,來的還是才華橫溢的才女張愛玲,胡適夫婦極熱情地歡迎她。其實胡適與張家也頗有些淵源,當年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與他有些交往,母親和姑姑也和他一塊玩過牌,在異域見到熟稔的人,既親切又溫馨。

古色古香的家裏,油亮的紅木家具上刻著歲月的痕跡,張愛玲有些局促地坐在沙發上,胡夫人端上綠茶,茶杯騰騰冉升起的水汽混著茶香,不消一會兒香味便飄滿了屋子。胡適笑嗬嗬地讓她喝茶,張愛玲心裏升起久違了的親切感,尤其聽見胡適蒼老的聲音,古樸而貼心,很像家裏的長輩。是嗬,西方的土地即便踏在腳下,也感覺與自己距離很遠,東方的聲音聽起來就讓人有回歸感。張愛玲拙於言談,可炎櫻卻伶牙俐齒地很健談,雖然漢語說得半生不熟的,可說起話來甜巧得很,若不做房地產真是虧了這張嘴了,胡適夫婦被她逗得開懷大笑。

張愛玲還向胡適提起姑姑家的《胡適文存》,這本書是她上中學時就買了的,原本極不願意讀書的姑姑看了也喜歡的不得了,便借去看,現在還放在姑姑家呢。胡適嗬嗬地笑起來,兩人還談及《醒世姻緣傳》與《海上花》,這是張愛玲先前在信裏提到過的。可有炎櫻在,胡適自然不能冷落了別的客人,也沒細細研究下去。

陽光在客廳裏滑動,慢慢變成金黃的顏色,映在每個人臉上,這間略顯古老的客廳盼來久違的歡笑聲,房間也顯得比平日亮堂不少。張愛玲見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辭。胡適舒了一口氣:“好,我送送。”兩人連忙說,不要不要。胡適擺擺手堅持送出來。

臨別前胡適說:“不忙的時候就來討論一些文章吧。”張愛玲聽那衰老的聲音包含了那麽多無奈和孤單。覺得有些傷感堵在自己的喉嚨裏,隱隱地痛。

不過炎櫻此行還是很高興的,認識了胡適這樣影響了中國曆史的人物,無疑是幸運的。從胡適住處回到炎櫻家時天色已晚,張愛玲就暫住在炎櫻家。炎櫻熱情活潑的個性使她在紐約的朋友也很多。炎櫻和他們說:“我見過影響中國思想和文學的大人物胡適,他的《嚐試集》是中國第一本白話詩集,並開創了中國新文學運動先河,不知你們聽說過麽。”

朋友說:“不認識,我隻認識中國有個林語堂。”

炎櫻便和張愛玲說:“林語堂可比胡先生有名,別看胡先生學問大。”

張愛玲聽了隻是淡淡笑一下,時間可以消磨一切,包括一個時代,何況一個時代裏的人呢。

張愛玲更關注能不能找個合適的工作。一日她聽見紐約市裏有家職業女子宿舍很便宜,一下子引起她的興趣。畢竟總在炎櫻家住,這麽討擾也不是辦法。隔兩三日,張愛玲隻身去胡適家。胡適將她迎進書房。但書房裏卻沒幾本書,塞滿書架子的全是些文件夾子,裏麵塞著亂糟糟的紙。這些紙張若收拾起來要頗費些時間,想到這張愛玲不免有些心悸。

在散發墨香的屋子與胡適聊起來,也沒那麽拘束了,好像這氣息有魔力一般,讓自己心神都安定下來。胡適說他父親還認識自己祖父,好像自己的祖父還幫了他父親的忙。又談了去哪個圖書館更好,張愛玲隻是說自己很少去圖書館看書。說完張愛玲懊恨自己不會聊天,總是將空氣弄得很冷。不過後麵他們開始討論《醒世姻緣傳》與《海上花》時,張愛玲說了自己的看法和打算翻譯的想法,胡適說這是很有意義的事情,要盡早去做才好。

張愛玲十一月到的紐約,月末的星期四便到了感恩節。感恩節是美國和加拿大兩國的節日,也是美國最盛大的、全家團圓的節日,與中國春節相仿。炎櫻拉著張愛玲去一個朋友家吃飯,邊吃邊聊甚是開心,一直到暮色深了才回家。兩人走在紐約繁華街道上,天空泛著深藍的冰冷色,街道上潔淨明亮,商店櫥窗閃著五顏六色的彩燈,裏麵漂亮的服飾閃爍著神秘而誘人的光澤,張愛玲與炎櫻兩人似乎又回到了老上海,兩人在街道上大聲說笑著,任由冬日的寒風吹拂。

或許是冷風吹進肚子裏了,回家後張愛玲便著了涼,一個勁兒地吐。正臥在**呻吟時,胡適打來了電話,說感恩節在美國是合家團圓的日子,張愛玲大老遠地從中國跑來,理所應當盡地主之誼,邀請她去吃頓中國菜。張愛玲昏頭昏腦地接了電話,一個勁兒地道歉,解釋說自己身體極度地虛弱。胡適沒多說什麽,隻說擔心團圓的日子裏張愛玲一個人過,會孤單寂寞,哪天身體好了再聚也好。

過了感恩節,張愛玲便搬到職業女子宿舍了。那是教會救世軍創建的,雖然規定必須和教會有關係的人才能入住,也限製年齡,可幾個身體寬大的太太看上去並不信教,可她們似乎從來沒想過離開這裏。裏麵還有個經常醉醺醺的小老頭,幫大家倒咖啡。那些教會的老姑娘們被喚作少校、中尉什麽的,平時要聽她們的管。

一天胡適來職業女子宿舍探望,張愛玲請他到公用客廳裏坐。大廳裏黑洞洞的一片,像個大禮堂,還有個台子。兩人在這裏說話,像在廣場裏說話一樣,有回音傳來傳去。胡適見了說好,張愛玲隻是苦澀地笑了笑。聊了一會兒兩人便出來,胡適背著手似乎有些好奇地四處探望,連說好。大概覺得張愛玲也是曾紅過的作家,什麽苦都能吃罷。

送到門外,胡適站在台階上和張愛玲說話。寒風掠過來,吹在身子上涼颼颼的。胡適圍著嚴嚴實實的圍巾,整個人縮在黑大衣裏,向遠處笑眯眯地望。張愛玲也好奇,順著他的目光看,原來是街口那邊露出赫貞江灰蒙蒙的江麵。胡適笑眯眯地盯著看,寬厚的背影就怔在那兒,像一座銅雕像。風卷起地麵的碎樹葉子,還雜著些灰土撲麵過來,打在臉上蒼涼地痛……

張愛玲此時也像風中的落葉,隨著冰冷的風四處飄。因為新小說的銷售十分慘淡,出版社對她的新作品也產生了懷疑,因此不能做出出版保證。她必須拿出一個好作品贏得美國讀者的好評,張愛玲選擇翻譯自己成名作《金鎖記》,讓自己重新振作起來。

既然這樣打算了,先要找個棲身的地方才行。張愛玲以創作《粉淚》(後更名為《怨女》,即《金鎖記》的擴展本)為由,在1956年的2月填寫了新罕布什爾州彼得堡的麥克道威爾文藝營的入住申請,以獲得基金會的支持。為促成這件事,張愛玲找來合作過的司利卜納出版社主編哈利·布萊格、自己代理人瑪莉·勒德爾,以及知名小說家約翰·菲利普斯·馬昆德等三個人做她的擔保。張愛玲與馬昆德在香港就見過麵,三人與張愛玲都有較好交往,因此當即幫她寫了介紹信。

三月後,張愛玲便離開了紐約職業女子宿舍,一路輾轉,傍晚時到達位於彼得堡市市郊的麥克道威爾。此時落在雪地裏的文藝營已點起柔和的燈光,黃白的亮色透出窗子,映在外麵高大的樹木上,靜謐而安詳。張愛玲拎下行李走進門,金碧輝煌的大廳裏,迎麵撲來了一股溫暖的氣息。她長舒了一口氣,這裏將是她走進美國文學生涯的起步了,前景雖然黯淡了些,可畢竟還是有了幾個月喘息的空隙。

麥克道威爾文藝營是馬琳·麥克道威爾於1907年創立的。她的丈夫是美國著名浪漫主義作曲家愛德華·麥克道威爾。麥克道威爾夫人用獨奏音樂會募捐收入支撐文藝營運行,為有才華的藝術家創建一個幽靜的創作環境。麥克道威爾文藝營也是一座藝術的宮殿,四十多座建築物分散在山林和草坪當中,有圖書館、文藝大廳、藝術家工作室和宿舍。蔥鬱的新罕布什爾山環繞著營地,風景秀美而壯觀。

在這個營地進行藝術創作的藝術家們,每日早餐完畢後在各自工作室裏工作一整天。中午時文藝營將飯送到藝術家工作室的入口,當饑餓將藝術家們從聚精會神的工作狀態中被喚醒時,便取這些食物。四點後藝術家們回到大廳,或在走廊和宿舍進行社交娛樂活動,但晚餐必須在大廳裏。張愛玲也有一間自己的藝術工作室,透出木窗向外眺望,外麵有美國鄉村般開闊而寧靜的風光,這與中國文人喜歡鑽進山間、水邊去尋求寧靜且寒微的隱居之地的感覺大不同。不過位於美國東北部的彼得堡市冬天可是奇寒無比。皚皚白雪的林地裏,經常會有幾隻鬆鼠跳到窗台上做客,張愛玲與它們對視,彼此既好奇又羞澀地觀察著對方。

晚上回到大廳裏吃飯時,張愛玲注意到,這裏居住的藝術家可謂五花八門,從文學一直到繪畫、雕刻和音樂藝術。這些藝術家們有的幾個人聚在一隅喝酒聊天,有的一個人趴在走廊的大窗前冥思苦想。作為亞洲人,張愛玲也引起了異域藝術家的好奇,然而她羞於交際,彼此文化背景也不同,因此熟悉寒暄幾句也就作罷了。在文藝營沒幾日,便有一個開朗樂觀的美國紳士向張愛玲問好。他輕鬆愉悅地開著玩笑,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

交談後張愛玲才知道他是美國知名的劇作家賴雅。雖然麵色蒼老了些,但充滿微笑的褶皺十分吸引張愛玲,而且在一群人裏,他一定要站在中間侃侃而談,惹得眾人大笑不止。賴雅對這位東方女性很有好感,和張愛玲在一起,能明顯感覺到她散發出那東方女性溫柔和藹的溫度。

深入了解後,張愛玲知道了賴雅的經曆。賴雅全名甫德南·賴雅。1891年出生於費城,父母為德國移民。兒時就表現出較高的文學天賦,能按德國風俗即興賦詩。1908年,十七歲的賴雅就考進賓州大學學習文學,並寫下《莎樂美》等詩歌。1912年攻讀哈佛大學碩士,創作《青春欲舞》。

1914年,哈佛大學畢業後賴雅成為《波士頓郵報》記者,被派往歐洲報道第一次世界大戰。戰爭結束後返回美國,在紐約格林尼治村居住,成為自由作家,在《星期六晚郵報》《新共和》《哈潑氏》等美國知名刊物上發表大量文章。另外賴雅個性活潑,喜好交往,其交往中不乏龐德、福特、喬哀思、康拉德等名人。

1917年賴雅與呂蓓卡·赫威琪結合。後者是美國資深女權主義運動家,十六歲開始從事女權運動。不過賴雅個性率性自由,經常流連於美國各大城市間。而赫威琪也忙於自己的事業,雙方互不幹涉。女兒一歲後兩人才決定穩定下來。然而積習難改,性格也難以相容,1926年兩人好合好散地分了手。之後賴雅開始過著無錢便寫稿,有錢便四處旅遊的生活。1931年約翰·休斯頓邀請賴雅為他寫劇本,並給了很高的稿酬,然而這一寫就寫到1942年。在好萊塢影城裏他放棄了小說而專門從事電影寫作,過著高薪而安逸的生活。代表劇作有《斯大林格勒的好男兒》《艱難之旅》等。不過至此他的名字在文學界,也被人遺忘得幹淨了。

賴雅第一任妻子赫威琪的父親曾向他介紹過馬克思理論,而他本身也是浪漫主義者,傾向為工人階級爭取利益。哥倫比亞電影公司罷工期間,他代表工人與資本家辯論。二戰爆發後的1941年,賴雅的朋友——德國劇作家布萊希特從瑞士蘇黎世逃亡,得到他的大力資助。賴雅先是將他介紹給美國同行,兩人合作進行電影劇本創作。不過,賴雅最後還是敗在這位朋友的手裏。

1950年布萊希特回到德國,曾邀請賴雅去德國合作電影。然而賴雅到了之後布萊希特又疏遠和怠慢他。賴雅看穿了他的虛情假意,布萊希特隻是利用自己名氣做廣告而已,他隻好回國。而且布萊希特還對賴雅等人為自己修改潤色劇本隻字不提。1943年賴雅得了輕度中風,之後這個頑疾便一直伴隨他。1954年再一次中風後醫治病愈。1950年返回美國,他完成小說和戲劇、曆史傳記等五部作品,不過在文學界的名氣已大不如前。

1955年賴雅也申請入住了麥克道威爾文藝營,1956年的冬天,他便與張愛玲在漫漫的人世間相遇。不過張愛玲此時或許沒意識到,眼前男人將是她後半生唯一的依靠。在這年冬季裏,一場猛烈的暴風雪不期而至。晚上,兩人在大廳裏聊天;白天到對方的工作室拜訪。張愛玲讓賴雅看了自己的小說,賴雅讀後大加讚賞,說些小說裏充滿東方神秘感之類的話。之後,兩人開始單獨約會,話題也更為寬泛和隱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