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雅去世後,張愛玲一個人蝸居在公寓裏,鮮有出門了,基本上謝絕來訪。台灣學者水晶卻是例外,水晶是台灣知名的“張迷”,他的好友便是王禎和。

20世紀六十年代末,台灣文學界開始了“張愛玲熱”,她在美國的住所也成了崇拜者的向往之地。1966年,香港《星島日報》連載張愛玲的小說《金鎖記》和《怨女》,讓許多香港讀者也回想起那曾紅遍上海灘的女作家,華人文學界對張愛玲的關注開始多起來。

1970年9月,當水晶到柏克萊大學進修時,得知張愛玲就在這所學校,他喜出望外,尋機要登門拜訪。第一次去張愛玲公寓時,摁響門鈴了許久,門裏才發出應答的聲音,水晶忙說明來意。裏麵卻答道:抱歉,感冒了,不能見。

水晶不死心,之後又打了幾次電話,多次無人接聽,偶然一次在深夜兩點撥打,居然通了。想必此時張愛玲剛寫完稿子,正在休息的當口,好奇這麽晚誰打的電話,也許是熟人吧。當張愛玲問對方是誰時,水晶忙說當年王禎和陪導師您去花蓮時,我就近在咫尺,卻不敢見。如今在大學裏又相遇了,希望導師指點迷津。張愛玲依然以不舒服來拒絕,不過這次要了水晶的電話和地址。

水晶一直等到1971年的初夏。此時進修期已滿,他已然斷了見張愛玲的念頭,隻是將自己《試論〈傾城之戀〉的神話終結結構》一文複印了一份寄給張愛玲,便收拾行囊準備走人。大概是張愛玲見水晶一片赤誠,這次居然主動回信提出見麵。

其實上次打了電話沒見,大概是因為水晶在電話裏提到了王禎和。張愛玲與王禎和在1961年台灣一別的幾年後,王禎和第二次約見張愛玲時,張愛玲以“你應該了解我的意思的”為由拒絕了。水晶再提次到王禎和,即便想見也要猶豫了。怕水晶見了王禎和會提起這件事,要惹人家見怪了。

總之,水晶終於盼來期待已久的時刻。7月裏的一個周末,他裝著一肚子問題走進張愛玲公寓。雖然之前見過張愛玲照片,也聽人講起過她,不過一見麵還不免震動,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樣,真的完全不一樣!

張愛玲聽了,笑笑並沒有說什麽。

在水晶心裏,張愛玲大概是古典才女病怏怏的形態,還像胡蘭成渲染的那樣慵懶的女人。眼前這位五十一歲的女人雖然消瘦,卻和藹友善,笑容可掬,精神狀態也很好。

張愛玲轉身取出一瓶香水過來說,聞聽你去年就定了婚姻,這香水是送給你愛人的。水晶立即受寵若驚般站起來,雙手接過來。想想張愛玲如此細心,自己卻空著手過來,真是有些失禮。張愛玲又問他喝酒麽,水晶忙回答:不不,從不飲酒。張愛玲想了想,取來一罐可樂,又開了一瓶糖水番石榴。

兩人坐下來,水晶說自己最近正看朱瘦菊的《歇浦潮》,張愛玲聽了馬上回應說這部書很好。她仿佛遇見了知音似的對水晶說,以前一直沒人提過這本書,《歇浦潮》大概是中國本土“自然主義”風格最好的一部小說了。談到《海上花》時張愛玲又說,《紅樓夢》缺了尾巴,《海上花》是中段爛掉一塊,這些都很遺憾。

另外兩人還談到五四之後的文學發展,說到魯迅時張愛玲說:他是中國最具批判性的作家,張愛玲給出很高的評價:

覺得他很能暴露中國人性格中的陰暗麵和劣根性。這一種文學傳統等到魯迅逝世後,也突告中斷了,這很是可惜。因為後來的中國作家,在提高民族自信心的旗幟下,走的都是‘文過飾非’的路子,隻說好的,不說壞的,實在可惜。

兩人還聊起老舍、錢鍾書和吳祖光等大陸作家及其文學作品。但提到台灣作家時,張愛玲便不予置評了,隻說台灣的文學界聚會簡直太多了,難免會有爭執。水晶回應說,夏濟安先生也在文章中說,台灣作家是一群“聲名狼藉的社交家”。

談興正濃時,張愛玲進廚房給水晶衝了一杯咖啡。自己將剛充好的咖啡一飲而盡後,又倒一杯走過來。邊走邊說,自己原是喜歡喝茶的,不過美國這裏的確找不到上好的茶,也隻得湊合著喝咖啡了,還要不停地喝。水晶又問起有什麽寫作計劃時,張愛玲說:

“我現在寫東西,完全是還債——還我欠下自己的債,因為從前自己曾經許下心願。我這個人是非常頑強的。”

說到這,張愛玲語氣變得堅定起來。

兩人一直談話到兩點半,張愛玲還拿過一本英文版的《怨女》,題上自己的名字後送給水晶。最後還說:“這樣的談話,十年大概才能一次。朋友間會麵,有時終身才得一次。”水晶真是不虛此行,能與張愛玲交談這麽長時間的拜訪者,極少。

就在水晶拜訪前的一個月,陳世驤因心髒病發作去世,本來學術研究成果就很少的張愛玲,在東方語言學係研究所裏失去了關照,自知再也無法待下去了,隻好辭職。

張愛玲雖然失去了工作,可現在的稿酬已足夠日常開銷。她給住在洛杉磯的莊信正打電話,托他幫忙找個房子。此前她一直想在紐約定居,不過眼下紐約社會秩序異常混亂,犯罪率居高不下,也隻好住在洛杉磯了。莊信正問她需要一間什麽樣的房子,張愛玲回道:要帶浴室、一間房的公寓,最好附近還有公共汽車站且地點要好。另外房子要新一些,其餘就沒什麽了。

第二天,莊信正和妻子楊榮華開著車子去洛杉磯好萊塢區,為她找了間符合心意的房子。

搬家那天莊信正的妻子楊榮華也跟過來,搬東西時她發現張愛玲的手受了傷,關切地詢問。張愛玲充滿歉意地解釋說,是自己笨手笨腳,綁行李時不小心弄傷的。楊榮華見她纖細瘦弱的身體吃力地挪動行李,內心不禁湧出憐憫。

不過張愛玲帶的行李並不多,隻是那盞很高的台燈引起楊榮華的興趣。進公寓裏瞧下去,裏麵的家具和陳設很堂皇,看上去像有錢人住過的,隻是陳舊了些,一副破落的感覺,不過房間裏沒有書桌和書櫃。領他們進屋的是位很敦實的女人,不停地和張愛玲說話。張愛玲很客氣地用中文講:“我不會英語。”女人頓時語塞。

臨走時張愛玲和莊信正夫婦講:“來了洛杉磯,最好還是當我住進老鼠洞裏。”莊信正夫婦知道,這是張愛玲交代不要說出她住的地址。

在美國奔波了十多年,終於有個安穩的晚年。近年來,她一直沒間斷過對《紅樓夢》的研究。有個穩定的居所,經濟上也寬鬆了,她計劃著還完自己以前“欠下的債”,開始係統地對《紅樓夢》進行考據研究。

1967年麻州劍橋開始,直至1969年柏克萊加州大學時,她一直進行著《紅樓夢》考據研究,除了研究不同版本的《紅樓夢》外,她還研究了胡適、周汝昌等許多紅學家的論文專著。張愛玲說:我所以能說一些自己的看法,是讀過太多遍《紅樓夢》了。由於她對不同版本都有過閱讀研究,甚至可以分辨出其中很細微的差別。

另外她還不單單鑽研理論,更多是從文學實踐上進行體會和感悟,這是其他研究者不能比的。她十幾歲就用紅樓筆法寫了第一篇小說《摩登紅樓夢》。這麽多年下來,文學心法多源於這部經典,她的視角更關注在《紅樓夢》的文學神韻、故事及人物在“無常命運”上的把握上。此時回頭再看它,理解上也能更上一層。張愛玲每每提到自己的文學曆程時,毫不掩飾地說出這本書對自己的影響:

(《紅樓夢》和《金瓶梅》)這兩部書在我是一切的源泉,尤其是《紅樓夢》。《紅樓夢》遺稿有“五六稿”被借閱者遺失,我一直恨不得坐時間機器飛了去,到那家人家去找出來,搶回來。

1972年從柏克萊搬到洛杉磯後,張愛玲將所有精力都放在紅學的研究上,她說這是“一種近乎瘋狂的豪舉”。大洋彼岸的宋淇給張愛玲寫信時也調侃:“你的紅樓夢魘做得怎麽樣了?”

同年,她第一篇紅學研究《未完》發表在台北幼獅文藝研究社出版的學術叢書《紅樓夢研究集》裏。1974年,台北《皇冠》雜誌發表了張愛玲第二篇紅學研究著作《初評紅樓夢》,台灣的《中國時報》也刊出散文《談讀書》。

同年6月,莊信正要離開洛杉磯去印第安納州,張愛玲得知後打電話請莊信正和他妻子楊榮華來家做客,還特意叮囑二人要帶上相冊。莊信正是研究比較文學的博士,也是張愛玲最喜歡的後生。張愛玲這幾次搬來搬去,都是討擾莊信正。臨走時莊信正還托付好友林式同照顧張愛玲。林世同是個熱心腸,也極講哥們義氣。可他隻是建築師,並不懂文學。

在客廳裏夫婦倆又看見了張愛玲那盞銅製台燈,那是一盞可以旋轉的、有三個白熾燈泡的台燈。一打開,屋子裏照得雪亮。或者是張愛玲一個人孤單地坐在幽暗的房間裏太無趣吧,她喜歡亮堂堂的。張愛玲弄些西式的甜品和咖啡來,因為平日裏隻有自己,所以碗筷碟盤準備的也不多,眼下多找些餐具也困難。

吃罷後三人在沙發上團坐下來,楊榮華拿出相冊給張愛玲看,聊一些過往。張愛玲看後抑或頗感慨,時光就這麽流著,一轉眼大家都變得老了。她也拿出自己的相冊給大家看,那裏從童年的光影記錄開始,一直到青澀的少年和風華正茂的青年,最後停留在暮年。幾個人在記憶裏徜徉。是呀,人是不禁老的,這地方待兩年,在那地方待兩年,時間就這樣悄悄地溜走了,有一天忽然不想動了,人也在衰老的回憶裏,慢慢退出世界了。

張愛玲撫摸著母親和姑姑的相片,娓娓道來,莊信正夫婦坐在兩邊靜聽……

1977年,傾盡十年心血的《紅樓夢魘》終於完成,全書14萬多字。張愛玲還精心地為這部書設計了一幅京劇臉譜的封麵。8月份在台北皇冠出版社第一次出版,11月再版。而張愛玲也孤零零地一個人在房間裏度過了十個年頭。其間除了莊信正夫婦來過,她基本上就閉門謝客,不見人的。

對這個階段,張愛玲用兩句話來總結:“十年一覺迷考據,贏得紅樓夢魘名。”

在這部書裏收錄了《未完》《插曲之一》《初詳》《二詳》《三詳》《四詳》《五詳》等共七篇文章,張愛玲就像玩拚圖遊戲一樣,將《紅樓夢》留下的懸疑一一進行了考據。

在《紅樓夢》研究中,張愛玲首先以作家視角分析曹雪芹與高鶚的生活背景、寫作背景及創作方法,這是一般紅學研究者不具備的學術研究條件。曹雪芹的《紅樓夢》,從初稿至截稿用了十年,且修改了五次,從張愛玲自身體會來分析,她認為曹雪芹剛寫作時並非是成熟而專業的作家。隨著自己年歲的增長和人生體悟的提高,曹雪芹又對不完善之處進行了大篇幅修改。這說明作家是抱著極認真的態度,以畢生精力來寫這部書的。

張愛玲在研究紅學時做了大量考據和論述,對社會文化、故事內容、作家寫作心理、不同版本對比和考據等等進行了翔實的梳理和查閱,得出很客觀的看法。

張愛玲對《紅樓夢》表現出來的婚姻家庭主題,及社會和人性等問題也進行了重點說明,她認為很多《紅樓夢》研究者僅將視線關注到悲傷的戀情上,不去探討背後深層次的人性問題,這是最大誤區。尤其在美國,有些人隻是看見賈寶玉和林黛玉表兄妹之間的戀愛悲劇,卻沒見到深層次的社會及文化背景,這無疑是極其膚淺的。研究者需深入探討《紅樓夢》裏傳統的家庭本位與人性解放、社會倫理及愛情婚姻觀的衝突等問題,這才是其重要的文學價值所在。

張愛玲的《紅樓夢魘》,還是基於現代文學發起者胡適、紅學研究學者顧頡剛、俞平伯、吳世昌等人的研究基礎上,對《紅樓夢》展開研究的。而其看法也得到中國紅學界的認可,紅學研究學者周汝昌看後說:

隻有張愛玲,才堪稱是曹雪芹的知己,我現今對她非常佩服,認為她是“紅學史”上一大怪傑,常流難以企及。張愛玲之奇才,心極細而記極強。萬難企及,我自慚枉做了紅學家。

張愛玲《紅樓夢魘》的獨特之處,是她以小說家視角來看《紅樓夢》,因而能從寫作心理分析曹雪芹與高鶚的寫作初衷。另外她也沒有按照學術研究的寫作規律和範式進行創作,雖然嚴密性差了些,但讀起來卻很輕鬆。當然,張愛玲也並不在乎所謂的範式和原則,隻要說出自己的看法,大家讀得明白就可以了。這在柏克萊加州大學研究學問時,大家也是領教過的。

寫完《紅樓夢魘》後,張愛玲便著手第二個計劃了,即將吳儂軟語的《海上花列傳》翻譯成中英文兩個版本。翻譯《海上花列傳》期間,即1978年,皇冠出版社還發表了張愛玲的小說集《惘然記》。其中收集了《色·戒》《相見歡》《浮花浪蕊》等三篇小說。在這三部小說裏,《色·戒》的爭議最大。

小說故事源於胡蘭成對張愛玲講的一則故事:國民政府中統特務鄭蘋如接到暗殺漢奸丁默村的任務,身份暴露後被捕入獄。她堅稱自己是為情殺人,這轟動了汪偽時期的上海,鄭蘋如也在1940年被秘密處決。這篇小說在1950年時就已完成初稿,故事梗概是:一群熱血青年決定暗殺漢奸易先生,王佳芝用了美人計後終於尋到機會,然而卻在易先生為她買了一顆粉色鑽戒後變節,在王佳芝的提示下,易先生得以逃脫。後來漢奸易先生大開殺戒,將王佳芝和其同伴全部槍殺。文章一出,立即引起評論界一片抨擊聲。

張愛玲辯駁到:

“我反對人物臉譜化,將好人與壞人區分得十分清晰,即便愛國誌士抑或偽軍漢奸,他們都有人性的弱點,我寫的隻是人性弱點。”

另外她還說:

“我寫的不是那些受過專業訓練的特工,當然有人性,也有正常人的弱點,不然勢必人物類型化。”

在小說裏,重點對男性及男權意識進行了批判。王佳芝失去貞潔後,很長時間易先生沒有聯係她,同伴也覺得她“不純潔了”。王佳芝尤其恨梁閏生,是他的主意讓自己淪落,而且自己愛的人也開始瞧不起自己,王佳芝認為上了當。這表現出一個女子在一個男性為主導的社會及集體下,有極度不安全感和無助感。

但是不論怎麽說,社會倫理及道德底線、民族意識是大多作家不敢觸碰的,尤其是張愛玲要揭示的是“男權”與“弱女”這樣非常嚴肅的人性問題,卻跑到了道德倫理及民族意識對立麵。

另外張愛玲強調,作家並不去評判作品中人物的行為和動機,她隻尊重故事裏的人物。這個故事也確有真實的人物藍本,雖然小說故事必須要標新立異才能精彩,令人意料不到的結局才能令人震撼。但《色·戒》卻將男性所有正當或不正當的行為心理和動機全部否定掉了,另外強化同伴對王佳芝這個女性的摧毀的同時,對易先生卻用墨較少,這難免讓讀者產生誤會。總之,文章突出女性意識的同時,也失掉了一些理性……

1978年後,除發表這三篇小說外,張愛玲更多時間是將吳儂軟語的《海上花列傳》翻譯成英文和中文。英文版一直未尋到出版社出版。1981年皇冠出版社出版了中文版。在書中,張愛玲全麵描述了舊上海的社會生活、文化背景,以及民風風俗和生活習慣,細致描畫了歡場裏形形色色的人物。這是一本充滿濃鬱本土氣息及人情俗禮特色的著作。不過張愛玲也認為:這本書由於沒有一個中心人物來支撐故事,一些隱晦筆法在讀者閱來,並不能看出其中的暗示。張愛玲也對這部作品沒有什麽自信,在《海上花列序》中寫道:

“張愛玲五詳紅樓夢,看官三棄海上花。”

由於張愛玲眼下的生活並無經濟之憂,因而更看中自己作品的學術性,對普及與否已然失去了興趣。不過,當她的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怨女》《傾城之戀》改編成電影放映後,知道她的人越來越多。各大報紙也挖空心思去采訪她,譬如台灣作家戴文采。

戴文采也是資深的“張迷”。1988年,戴文采在《美洲中報》新聞編輯部從事新聞工作。一天,她收到《台灣聯合報》副刊編輯蘇偉貞的信,要她做一個張愛玲非訪問的側寫。戴文采也是《聯合報》副刊作家群的成員,因此答應下來。

戴文采來到洛杉磯後,先找到張愛玲地址,寫一封信懇求同意采訪。寄出去後,和預計的一樣杳無音訊。戴文采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她跑到張愛玲隔壁的房東那兒,說自己就要住這裏,多少錢都租。房東見她充滿了誠意,十幾天後住戶搬走,便通知她入住了。

戴文采與張愛玲住得這麽近,又聽見隔壁就發出了她生活裏的聲響,顯得異常興奮。不過這次她可沒冒冒失失地去打擾,隻是靜靜地等待時機。然而做了張愛玲一個多月的鄰居,隻是一次出來倒垃圾時才見了一麵。她寫道:

她真瘦,頂重略過八十磅,生得長手長腳,骨架卻極細窄,穿著一件白顏色襯衫,亮如佳洛水海岸的藍裙子,女生般把襯衫紮進裙腰裏,腰上打了無數碎細褶,像隻收口的軟手袋……

她也許察覺外頭有人,一直沒有出來,我隻好回房。待我一帶上門,立即聽到她匆匆開門下鎖急步向前走,我當下繞另外一條小徑躲在牆後遠遠看她。她走著,像一卷細龍卷風,低著頭,仿佛大難將至,倉皇趕路。垃圾桶後院落一棵合歡葉開滿紫花的樹,在她背後私語般紛紛飄墜無數綠與紫。因為距離太遠,始終沒看清她的眉眼。僅是如此已經十分震動,如見林黛玉從書裏走出來葬花,真實到幾乎極不真實。

戴文采眼瞧著張愛玲倒完垃圾回房間,這麽近卻采訪不到讓她甚是遺憾,她每日除了聽見隔壁房間電視機發出很大聲響外,就沒什麽有價值的訊息了。背靠著牆想了一陣子後,她突然靈光一閃,傾身子將張愛玲丟下的垃圾袋勾出來,蹲在垃圾桶邊兒徹徹底底地鼓搗研究了一番,還真發現了許多生活小細節,比如平日裏的吃喝,看過什麽書報,在哪裏購物等等,就連存款要去哪家銀行,多長時間通一次信都弄得清清楚楚了。

戴文采望著一地的垃圾,心滿意足地回自己公寓,寫了一篇《我的鄰居張愛玲》,興奮之餘還給住在美國的好友打了電話,告訴她這個天大的好消息。這位好友和夏誌清也很熟,一想這事張愛玲一點都不知情,就這樣將人家生活隱私暴露出去似乎不合適,於是給夏誌清打了電話,夏誌清忙聯係莊信正,莊信正當即打電話給張愛玲:“現在你隔壁房間住了一個戴小姐,據說是台北《聯合報》副刊的記者。”張愛玲旋即掛掉了電話。第二天再打電話便沒人接了。

隔幾日,莊信正打電話囑咐好友林式同,林式同說:“沒問題,已經搬好了。”

戴文采發現“鄰居張愛玲”的房間沒了動靜,忙向房東打聽,才得知張愛玲已搬走了。戴小姐便將這篇《我的鄰居張愛玲》整理後寄回去。副刊主編看了覺得這樣不好,權衡一下,覺得還是“張愛玲百年之後,再發表這篇稿子”的好。戴文采聞聽後當即失落。於是給台北《中國時報》主編季季打電話,希望得到幫忙,仍被拒。戴文采無奈,最後隻得在《美洲中報》發表這篇散文了。

戴文采覺得,自己這樣做也沒有惡意,遭到別人的非議當然十分委屈,她在《我的鄰居張愛玲》的結尾寫道:

“我們何必像頑童般非要扔石頭驚她一驚呢?這就是為什麽我終於改變計劃,沒有蠻橫地去敲她的房門,目的求得她露臉;這也是為什麽自動放棄拍下她的身影,我有過那樣好的機會——隻是覺得沒有資格。”

然而這的確給張愛玲帶來不便,在她給司馬新信中提到:

五月份我聽見說有家台灣報館記者住進我那幢公寓,要不擇手段采訪。剛巧我患感冒一個多月沒出去,沒碰上。一好了就搬家,累得筋疲力盡,不能再搬了。隻好住址絕對保密,仍舊用舊有的信箱作唯一的通訊處(1626NWILCOX **E.,#645。HOLLYWOOD CA 90028)。否則一個告訴一個不告訴,會使人見怪。

1989年,張愛玲見到戴小姐的文章登出來,更是光火,又在與司馬新的通信中發了牢騷:

那篇淘垃圾記還是登出來了。中國人不尊重隱私權,正如你說的。所以我不能住在港台。現在為了住址絕對保密,連我姑姑都不知道,已經有好些人不高興。一旦發現你來看過我,更要得罪人,無論我怎樣解釋,是因為實在感激,不虧了你熱心,我還在住旅館流浪。

這段時間,張愛玲一直顛沛流離在洛杉磯大小的汽車旅館裏,甚至一個星期就要搬一次。此時夏誌清、莊信正和司馬新也注意到張愛玲的境況,忙寫信詢問,得知是因蚤子引起的皮膚痙癢,為了躲這種惱人的蚤子所以要經常搬家。張愛玲生病的事還傳到水晶的耳朵裏,他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上發表了《張愛玲病了!》。張愛玲看後又是惱火,認為他透漏了自己生活隱私。之後,為了躲媒體的視線,她的住所變得更加隱蔽,以至莊信正都無法聯係到她。

得知張愛玲生病,焦急的宋淇想把她接回香港,讓自己醫生好友為其醫病。張愛玲告訴他:由於經常搬家,自己護照丟了,無法回香港。另外《海上花列傳》的英譯本也不知去向,精神頹廢到極點。司馬新立即托人找來洛杉磯的名醫,還專門寫信讓宋淇催張愛玲去看醫生。沒幾日,宋淇便給司馬新回了信,將張愛玲被醫好的“喜訊”告訴他。

3月,張愛玲也給司馬新回了信:

(司馬斯找來的醫生)Dr.X雖言語不多,給我印象很深,覺得是真醫道高明,佩服到極點,認出是皮膚特殊敏感。大概Fleas(跳蚤)兩三年前就沒有了。敷了藥奏效如神,已經找了房子定居……吃了藥便立即奏效。現已安穩下來了。宋淇來信提到過水晶那篇文章,大概知道我不想看,看了徒然生氣,所以沒寄給我。不管他怎樣誤引誌清的話,我根本不理會,絕對不會對誌清誤會。

司馬新看了這封信後,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了地。

莊信正還托付好友林式同盡力照顧張愛玲。張愛玲的幾次搬家都是林式同給找的房子。垃圾事件後,張愛玲打電話問林式同是否有合適的房子。正巧他設計的公寓小區剛完成施工,裏麵有個單人套間很適合她。林式為她疏通並辦好了入住,還叮囑公寓經理,萬一有緊要的事,要立即通知他。

林式同還幫張愛玲辦好了她丟失的證件,張愛玲十分感激。她與林式同雖然見麵少,但通電話的次數很多。一次在電話中,她說林式同與他的日本太太晚上在公寓裏的**躺著看星星,一定是天底下最浪漫事了。

1991年,公寓裏搬來不少移民,又吵鬧又髒亂。張愛玲想搬出此地。7月初林式同便為她找好了公寓,開車陪她去看房子,這是兩人第二次見麵。路上,林式同問了張愛玲身體的狀況。張愛玲說最大的苦惱還是牙齒,總是看不好。張愛玲還提到1月份發生的三毛自殺的事件,隻是說她怎麽會自殺了呢?三毛曾以她和胡蘭成的故事為藍本創作了《滾滾紅塵》劇本。

搬到公寓後,伊朗房東端詳著張愛玲,林式同看出她對這個新房客心懷芥蒂,便安撫了一番。幾日後,伊朗房東打電話給林式同,談到張愛玲時牢騷滿腹:“有幾次忘帶鑰匙把自己關在了門外,要我去幫忙開門;還抱怨浴室設備有問題,要我去修理。她會不會有什麽問題吧?”

林式同啞然一笑說:“這位張小姐交房租及時得很,人也清靜,不愛打擾別人,這樣的好房客怕也不好找吧。”伊朗房東呆了呆,點了點頭也認同了,林式同又交代房東有事找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