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終於完稿了,我坐在屋前的走廊裏,望著眼前的綠樹,望著高處的藍天,望著天上翱翔著的一隻山鷹。這是我寫完的第三部帝王傳記小說,它讓我想了許多許多。
皇位,本來就是一張浸滿了鮮血的坐椅。是皇帝都要獨裁,都要據天下為已有。每個人來這世上走一遭,都不容易。既然人征服了世間的所有,成了萬物之靈,就希望快快樂樂、平平等等、自由自在!誰願讓別人來管製?誰願讓別人來發號司令?誰願讓別人把自己當成奴隸?
誰願意啊?誰都不願意!!
這結果,皇帝隻能靠了武力,靠了戮殺和血腥。離開武力,皇帝坐椅就不複存在;離開戮殺和血腥,皇帝也失去了駕馭臣民的威力。皇帝就是天下眾生嗜養的怪物,是個嗜血成性的東西!正因為如此,無論是誰,無論他原本善良還是邪惡,是仁慈還是殘暴,是魔鬼還是天使,隻要他坐上皇位,就必然會奴役、會鎮壓、會屠殺他的臣民和異邦鄰裏。
皇權之下,是不可能有一般意義上“好人”的,但還是有能人與明君,“能”就是智慧超人,“明”就是有一般意義上的“明白事理”。
我寫皇帝,是因為看了與別人同樣的資料,我看到了一個別人不一樣的皇帝。寫皇帝的目的是讓世上的智者都不想去做皇帝。
皇帝這種職業最難謀到,一是因為少,二是任職條件苛刻、差不多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三是家族任職期長。
皇帝大多是精英,人們可以從他們身上學到很多東西。我不喜歡皇帝,甚至討厭他們,主要是大多數皇帝都過於貪婪、殘忍得沒了人性。
深一點想,這似乎又不是皇帝一人的過錯。
因為生存就是弱肉強食的競爭,單個的人在動物界根本沒法生存,隻有依靠群體的力量,人才能讓自己活下去。於是,人類隻能選擇群居。同所有的動物一樣,人類最早的“群”,是以母性為軸心的。因為未成年人的依賴性,因為成年人的知恩圖報性,使得他們聚集在母親的旗幟下,成為一個群體。以母性為軸心的群體是人類最早的群體,這個群體的最大功勞是戰勝了其它一切動物,使人成了萬物之靈。這個群體的最大遺憾是,她沒有利用自己已經占據的優勢,利用血緣的手段來鞏固自己的領袖地位。
這不僅是因為女人的腦門子天生就比男人的要窄一些,更重要的是女人的心中有更多一些對他人的愛。
結果,領袖的地位被男人奪取。
隻要我們認真地看看曆史就會發現:兩強相爭時,殘忍者更容易獲勝。天下常被一些無拘無束、毫無人性的人所據有。
過來的曆史很清楚地告訴我們:隻要弱肉強食的競爭還存在,這個世界上的勝利者,大多就隻能是屬於那些隻愛“我”的人。這是一件讓所有人都不高興的事,但確實又是一個殘酷的現實。
秦始皇的名氣很大,因為讚揚和詛咒他的聲音都很大,而且兩千多年來一直都這麽大,這說明他曾經很率真地做人做事。
一個人要做到率真二字非常不容易,不僅需要稟性,更需要其生活時代的文明。如果說文明是指一個時代的個性的最大自由和社會的最大包容性,那麽秦始皇便是生活在這麽一個時代的末期。秦始皇享受文明的氣息之後,回過頭來粗暴地斷送了文明。
一個極有可能向著非常美好前景發展的時代,在秦始皇手上結束。中國燦爛的文明,進入被禁錮的、由秦始皇開創的皇帝時代,一晃就是兩千多年。其結果是,我們的社會缺少了個性的自由和社會的包容性,因此也斷送了中國人本來可以更多擁有的幸福、更發達的科技和更蓬勃的創造力,使個人生活相對枯燥乏味、社會發展相對停滯緩慢。
隻是我們應該清醒地知道:這絕不是秦始皇一人的錯,而是整個民族個性張揚的理性缺失。
因為就是諸子百家中精典裏,也沒有一句話告訴人們說:所有的人都是天地間的萬物之靈,你與皇帝可以平起平坐地在一起。
人們都喜歡說英雄改變曆史,其實所有的英雄,都隻是曆史的產物,是他生活的時代環境中多個偶然出現的有利於他成長的機遇(包括遺傳基因)催生的。正因為這樣,我們要讚揚一棵參天大樹,不如讚揚它置身的肥沃土壤,這樣更切實際,反之亦然如此。
秦始皇所生長的時代是戰國。一個“戰”字,充滿了血腥的殺氣,也充盈著勃勃的生機、殘酷與沒人性,追求與創造力也都蘊含其中。
秦始皇就是在這種環境中成長的。
我們每個人似乎都有自己的品德、個性、價值觀和感情,其實這一切都是你所處的社會和你個人的遺傳、經曆賦予的。你自己在你所處的社會、遺傳和經曆麵前,想要改變社會、或是改變別人、或是改變自己,常常會感到非常無奈,常常會覺的非常無力。
社會就是社會,是從前方流下來的,你隻是裏麵的一條魚、或一隻蝦。你的任何努力,怎麽也無法阻擋它潺潺流去。
我們認識了這一點,心裏會好受許多,心情會舒暢不少。我們這樣來看待世人、看待自己,在寬恕世人的同時,也會寬恕自己;在愛戀自己的同時,也會愛戀世人。
當然,還不能以此為滿足,倘若我們還能盯著前進的方向——個性最大的自由和社會最大的包容性,並盡可能地朝這個方向走去,這短短的一生,或許可以值得欣慰。
人是環境的產物,也是環境的營造者。
秦始皇雖然出生在帝王之家,因父親曾是趙國人質的緣故,八歲前在趙國曆盡了艱辛和危險,特別不幸的是:在他最需要父母之愛時,父親為了活命棄他不顧,母親為了生活讓他蒙羞受辱。扭曲的家庭生活,使他變得堅強、冷酷而叛逆。
嬴政八歲時,回到皇宮。宮廷的爾虞我詐,在訓練了他超人智慧和處事能力的同時,也鑄就了他隻相信自已並且隻為自已的品性。嬴政十三歲時即王位為秦王,因為有呂不韋掌權,他隻能是一個傀儡。
這期間,他飽嚐了一個少年皇帝有名無實的受製和壓抑。結果,已經形成的叛逆的性格,使他對權力的渴望達到極致,同時也埋下了視他人如草木、濫用權力殘暴而卑劣的心性。
22歲時,秦王正式登基。他除掉生母的情人與生父,重用法家、兵家,用了10年的時間,先後滅了六國,完成了曆史賦予他的統一大業。39歲時,秦王政自認為自己的功勞勝過之前的三皇五帝,改尊號為“皇帝”,開創了中國的皇帝統治史。
就這樣,嬴政在蒙羞受辱的家庭生活中,在飽嚐少年大王的受製和壓抑中,在一統天下的渴望中,在戰勝帝國內部和外部強大敵人的磨難中,他一步步理智而極為霸道地走向皇帝事業的巔峰,走向唯我獨尊、追求絕對權力、冷酷無情地奴役他人的另一個極端。
周王朝的八百年曆史,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到“禮崩樂壞”,再到“戰亂四起”;然後由幾百個“國家”打成幾十個“國家”,最後打得隻剩下齊、楚、燕、韓、趙、魏、秦七強;再進行著新一輪更慘無人道的毀疆滅土、趕盡殺絕的戰爭。周王朝鬆散的分封製、宗法製,正是爭戰不已、血流不斷的根本。要結束這不已的爭戰,唯一的辦法便是一強獨統。
在這樣的曆史時刻,擁有得天獨厚條件的秦始皇應運而生。他之前的六個先王,給他留下了一秦獨大的一統基礎;他一路走來的坎坷經曆,使他成長為一個真正強大的人。這樣的一個秦王,與當時社會的需要有了最佳的結合點,一強獨統的殊榮順天應時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一切仿佛都是順理成章,並無多大懸念,秦王就一一吞並了六國,然後是征討百越之地,使其盡皆俯首,至使秦一國的領土,比戰國七雄控製的範圍還擴大了一倍……一統天下大業的成功,使得世上最強大的敵人,都隻能在他的腳下摧眉折腰、俯首稱臣,千百萬的黎民百姓,都成了他可以任意役使的奴隸。
曆史成就了一個偉大的秦始皇,秦始皇卻不能成就一個推陳出新、民主一些、人性一些的曆史。
他勇敢而果斷地拋棄了周以來的禮治天下而用法治天下,目的還是為了治,為了大王或皇帝對百姓的統治。
任何統治都是一種少數對多數的奴役,是從人類產生以來弱肉強食的殘忍無情。由於人性的局限,曆史、社會、家庭環境的局限,秦始皇把這種奴役、殘忍無情推向了極致,開始隨心所欲地驅使天下人來做滿足他個人意誌的事情,無所顧及地強迫他的“臣民”都按照他的絕對意誌行事:
建造宏偉的宮殿、修築豪華的墓穴、築萬裏長城、建四通八達馳道、遠征匈奴南越、巡遊全國找長生不老藥,還有妄殺無辜、焚書坑儒。如果誰敢反抗,就用法治,至使大千世界除他而外的人都成了他奴役的對象。
令人感慨萬千的是:這觸目驚心、醜惡荒誕的皇帝統治,從公元前221年秦王稱皇帝,直到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中國最後一位皇帝溥儀退位,竟維持了2133年!
皇帝是人的欲望發展到極至扭曲的產物,秦始皇生前就規定:他死了之後皇位隻能傳給他的子孫,然後一代一代地傳下去,後繼者沿稱二世皇帝、三世皇帝,直到萬世、萬萬世皇帝。
同樣就這麽一個人,一幅臭皮糙子肉,卻想永遠地騎在眾生的頭上,不但自已,還要他的後輩也這樣。這是秦始皇的夢,也是以後中國兩千多年皇帝史中所有皇帝的夢。
與這些皇帝的夢相比,世上所有的貪婪加起來都不及萬一。
隻不過,皇帝們要奴役的對象是除他而外的所有眾生,要維係隻能在慘無人道的強權統治下進行。這樣的強權任何個人和家族顯然就不可能維係得太久,到一定的時候必定要被擊碎。
於是,皇帝統治的曆史,隻能在推翻、建立中循環往複地進行。
盡管如此,中國的第一位皇帝秦始皇的夢,還是一代代延續了兩千多年的曆史。這對萬物之靈的人來說,似佛很是謊誕。讓人百思不解的是:人類發展的曆史過程中,總是伴隨著許多極其謊誕的事情。
看一看中國第一位皇帝,就會見怪不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