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去了。

她去得很安祥,仿佛是睡著了一般。生與死對她來說,差不多都是一個樣。在陽世裏,她有一個兒子,一個似乎是把她全給忘卻了的兒子;在陰間中,她有兩個兒子,還有她的嫪毐。她曾讓人去報告秦王,她病了。然而秦王太過忙碌,剛從趙國擄來了眾多女人、還有國內國外的大事,他實在還沒有盡興、忙不過來。就是早兩年從韓國擄來的女子,他也還有不少沒有碰過的。

兒子曾以她為天,以她為天下的最愛,為唯一愛著的女人。可是現在,她病了,兒子賴在其他女人身上不願來。於是,她安祥地走了。她走了的第二天,秦王來了。他站在她身邊,望著她一張聖潔的臉,這麽些年來第一次感到母後是這麽的美麗。

“她今年……”秦王掐著手指算著,然後在心裏說:“母後今年四十八歲!”

“走啦,都走啦。”秦王嘟嘟噥噥。

他的嫡祖母華陽太後是去年夏天走的。在她有生之年,秦王對這位對父王有再造之恩的女人並沒有過多的親近,在她死後卻是優禮有加,將她與祖父合葬於壽陵。

秦王的親生祖母夏太後,作為秦孝文王的姬妾,直到秦孝文王死後她的兒子、嬴政的父親登上王位以後才得以顯貴。一直都很樸實,她尊從禮製,不與華陽太後爭與秦孝文王同葬。生前讓人在孝文王的壽陵和兒子的陽陵之間的杜東選好了自己的墓地。她非常滿意這個地方,親自去看了說: “待我百年之後,葬於杜東,可以東望著我的兒子,西望著我的丈夫。”奈何人生苦短,就在她說出這話的第二年,人也就去了。

現如今,在這個世界止,我已經沒有了親人!沒有了一個親人啊!!秦王站在母親的欞前,想著,輕輕地歎了口氣,忽然感到非常的孤獨。

都去了,所有的親人都去了;到時候,我也是要去的。腦海裏突然冒出這個念頭,秦王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整整一夜,秦王都不願離開母親,從靈堂出來時,已經天亮了很久。

趙高照例是守在外麵,看見秦王出來,一張奴顏婢膝的臉非常忠實地對著秦王,異常小心地問:“現在,秦王要去……”

“去看看扶蘇。”秦王打斷趙高的話。

正是晨課完結的時分,先生走了,鄭妃仍然象往常一樣檢查扶蘇的功課。扶蘇已經十三歲了,一張清秀的臉,隨時都透出一種落落大方的神情。

“君子隻管按照自己的準則去做,尊敬眾人而不必要求眾人尊敬自己,愛眾人而不必要求眾人愛自己。因為敬愛眾人,是自己的事;被眾人敬愛,是眾人的事。君子隻能決定自己的行為,卻不能去決定別人的反映。自己該做的都做好了,就一定會有好的機遇。”

扶蘇背完《呂氏春秋·孝行覽》中的這一段,揚起頭來,溫和地看著母親。

“你背得真好,但還是有一個字錯了。”鄭妃笑著說。

“什麽字,請母親告訴我。”

“就是那個‘好’字”,秦王在外麵聽得高興,應聲進來,說:“應該是,自己該做的都做‘對’了,不是做‘好’了。”

鄭妃母子見了秦王,都欣喜萬分,趕忙給秦王施禮。秦王高興地打量著扶蘇,心裏頓時百感交集。他想起了他的父王,想起了自己剛到鹹陽宮的情景。

“扶蘇,我的兒子。”秦王突然緊緊地抱著扶蘇,用力地拍了拍,然後又掀開他,抓住他的兩隻胳膊輕輕地晃了晃說:“王兒,好好讀書,下次父王再來,你可不能背錯一個字。”

扶蘇望著父王,認真地點了點頭。

鄭妃送來一杯茶,秦王接過一口喝幹,說:“愛妃,我有空再來看你。”

“我隨時等著你。”鄭妃平靜地說。

走出門來,秦王對趙高說:“走,再去看看妘妃,不知胡亥怎樣了。”

“他還不到四歲,就已經會背詩。”趙高說。

“太小,不要讓他累著,我是快到十歲才開始讀書的。”

“胡亥公子聰慧過人……”

“聰慧,更不該讓他累著。人生在世,快啊,亥兒年紀尚小,還是多讓他玩玩,到九歲時,你再盡力教他,到時我才會檢查他的功課。”

“遵旨。”趙高話剛說完,隻見寵臣中庶子蒙嘉匆匆趕來。

“稟大王,燕國有使臣求見。” 蒙嘉說。

“燕國使臣。”秦王眼睛裏露出嘲諷的微笑,分明在問:就要滅燕了,還有必要見他們的使臣嗎?

蒙嘉懂得秦王目光裏的意思,輕輕地回答說:“他們帶來了兩樣大王想要的東西。”

“是什麽?”

“督亢的地圖和樊於期的人頭。”

“督亢的地圖,還有樊於期的人頭?”秦王重複著。

“是,他們已經等候多日了。”

秦王聽了,鷹眼迅速地轉了幾圈,大聲說:“快去安排,設九賓禮,本王接見燕國使臣。

“妘妃那兒……”趙高慌忙提醒。

秦王並不答話,隻是狠狠地瞪了趙高一眼。

此刻,荊軻與秦武陽已到秦國幾日,樊於期的人頭,從匣子裏已滲出陣陣臭氣。荊軻情急之下,將太子丹賞賜的稀世珍寶都給了蒙嘉,這才使他在太後的靈堂外守了一夜,瞅著個機會,上前攔住秦王,稟明此事。秦王聽了蒙嘉的話,安排下隆重的九賓大禮儀式,自己穿上朝服,高坐鹹陽宮的大殿之上。

荊軻捧著一張地圖,秦武陽捧著一個盒子,兩人並排而行,來到秦王殿前的台階下麵。抬眼望去,大殿巍峨雄偉,高高在上,上去的階梯兩旁,宮廷衛士一個個橫眉冷對,肅肅然如天國金剛,手上的刀矛,鋒利閃光。麵對此情景,荊軻就象沒有看見,臉上仍是那樣的平靜安祥。秦武陽卻臉色大變,雙腿不斷顫抖。好不容易走上台階,走進大殿,秦武陽已經麵如土色,跪下去竟然站不起來。秦王目光閃著疑慮,罩住荊軻和秦武陽,沉沉地問道:“燕國使臣,為何這樣?”

荊軻從容地拉起秦武陽,然後一揖對秦王說:“我們都是北方荒蠻的粗人,從沒見過天子,所以害怕。”

“你為何不象他那樣?”

“我跟他一樣害怕,隻是能忍住罷了。”

秦王聽了,哈哈大笑。

荊軻又說:“請大王接受我們敬獻的人頭和地圖。”

“呈上來。”

荊軻拉了秦武陽一把,秦武陽卻攤在地上起不來,荊軻隻好一手托了盒子,一手捧了地圖,走上前去。到了秦王跟前,荊軻將地圖放下,雙手捧了木合呈上,秦王探頭過來,還沒打開,就聽到一陣臭氣,立刻縮回頭去,說:“打開。”

荊軻打開木盒,樊於期的頭顱赫然眼前,秦王捏著鼻子看了一眼,揮揮手說:“放到城南門外。”

有衛士來捧了木盒離去,荊軻從衣袖掏出一塊絲絹,仔細地擦幹淨雙手,然後拿了地圖,在秦王的麵前徐徐展開。秦王伸長了脖子,睜大了雙眼睛,注意地看著。當地圖展開到最後時,一把匕首露了出來,正是當時世上最鋒利的、刀鋒還淬過劇毒的趙國徐夫人匕首。

說時遲那時快,秦王剛看到匕首,就被荊軻左手當胸一把抓住;在此同時,荊軻的右手已經將匕首鋒利的刀尖頂在秦王的胸前。秦王欲待掙紮,荊軻沉然提醒道“這是徐夫人匕首,刀鋒漆過劇毒。”

秦王鷹眼朝下,認得果然是這把世上第一匕首,於是再不敢動。

朝堂之上,文武官員上百,一個個看著急得兩眼出血。荊軻雙目如炬,不怒自威,平靜地說道:“天下是天下人所共有的天下,不是哪一個以強淩弱人能強霸得了去的天下。天下為公,一統需經過選舉有德行的人和有才能的人來治理,不能靠強占他人國土殺戮他國人民來獲得。嬴政背天而行,與禽獸無疑,所以荊軻今天替天行事,殺了他,為被他屠殺的無辜百姓討回公道。”

說罷,荊軻哈哈大笑,笑得流出了眼淚。

就在這時候,秦王看到了一線生機。情急之下,他向前一撞,朝下一蹲,倒退一步,躲過徐夫人匕首的劍鋒,撒腿就逃。

徐夫人匕首的劍鋒離開了秦王的胸前,荊軻抓住秦王的左手也被掙開。情急之下,荊軻左手順勢向前,抓住了秦王的衣袖,欺身而上,右手把匕首刺向秦王。秦王驚駭萬分,一用力,竟然掙斷了袖子,撒腿繼續逃命。荊軻大喝一聲:“哪裏逃!”在後麵緊緊地追趕。

按當時習慣,朝堂之上,秦王是唯一可以帶劍的人;他的臣子上朝,是誰也不能帶刀劍的。秦王一邊跑,一邊用力地想把劍拔出來,可他掛在腰間的是一把加長的銅劍,劍身比一般的長,拔了幾次都不能拔出來,隻好張荒失措地在大殿上繞著柱子跑。秦王雖然是武功了得,奈何對手是大俠荊軻。倆人距離越來越近,荊軻奮然躍起,再一次將劍刺向秦王。

在荊軻追逐秦王時,朝堂上的文武大臣、還有那些階下的侍衛都隻能呆看著,因為秦國的法律規定,臣子們上朝時,不但不能帶兵器,而且與握有武器的宮廷侍衛一樣,沒有君王的命令,是不能亂動的。秦王依靠非常苛刻的法律,非常殘酷的嚴刑,已經使大臣們習慣了嚴格地遵守秦王頒布的任何法令。然而,還是有人在秦王命懸一線時有了行動,這人就是秦王的隨從醫官夏無且。看到荊軻的匕首就要刺到秦王的身上,夏無且再無顧忌地將手中的藥袋砸向荊軻。

就在荊軻閃身的瞬間,秦王又跑出了一步。這時候,李斯受了醫官的鼓勵,思路大開,突然喊道:“大王把劍轉到背上再拔!”

群臣聽了,都跟著喊起來。

秦王立刻明白,腰上一用力,劍鞘到了背上。秦王反手,從肩上拔出劍來。荊軻的匕首剛好刺到,秦王也不去隔擋,順勢將劍刺向荊軻。匕首太短,劍卻很長,荊軻就是硬刺上去,匕首還沒到秦王身上,劍卻已經刺穿了自己的胸膛。荊軻無奈,隻好後退一步。

秦王自少年開始練劍,身手實在不凡。此時長劍在手,再不驚慌,見荊軻後退,立即改刺為劈,劍到之處,荊軻被斷一腿。秦王並不就此罷手,連連劈去。荊軻匕首太短,雙腿已斷,無法躍起,萬般無奈,顧不了劈來的劍,用盡渾身力氣,將匕首投擊秦王。秦王一閃,躲過荊軻這最後一擊,接連又是八劍,劈向荊軻。

壯士荊軻,身中數劍,血人一個,靠在柱子上,隻剩了一雙眼睛,微笑地看著秦王。

“沒有殺死你,隻是我荊軻沒福氣得到誅暴秦的英名。但我知道,會有人奪得這英名的。”言罷,荊軻安祥地閉上了眼睛。